苗忠表
紅鰭東方、鯔魚、鰣魚、黃鯽、鱭魚、爛船釘、沙丁魚、龍頭蝦潺、白斑星鯊、雙髻魚、扁鯊、犁頭鰩……
【一】
茶山浦是個環(huán)山繞海的好地方,縣城里來的那些畫家都將這里當(dāng)成了寫生的絕佳去處,李抱石就是其中的一位。
據(jù)當(dāng)?shù)匾晃唤趟桔拥睦舷壬v,李抱石還是晚清著名畫家吳昌碩的關(guān)門弟子呢。辛亥革命爆發(fā)后,正在京城一家報社當(dāng)畫工的李抱石為避戰(zhàn)火,拖兒帶口逃回老家舟山,在一位熟識的鄉(xiāng)紳介紹下進了當(dāng)?shù)匾患倚箴^,干的還是老本行——報館美術(shù)編輯??赡苁峭辽灵L的舟山人緣故,李抱石尤其擅長畫海洋魚類生物,不論是大黃魚、小黃魚,還是烏賊魚,在他的筆下一勾勒,惟妙惟肖得仿佛真的要從宣紙上蹦跳下來一般。李抱石雖然是個大畫家,但很清高,官場或者民間的朋友往來不多,唯一最要好的就是劉之介。
劉之介是個賣魚貨的,他在茶山浦的官上渡開了一家鮮魚行。官上渡是座古渡口,早在明朝宣宗年間就已經(jīng)成了島國舟山聯(lián)系大陸的重要水陸樞紐。清順治年間,官府實行海禁,官上渡由此荒廢了三十余年,到了清康熙年間,隨著清軍攻取臺灣,實現(xiàn)了全國統(tǒng)一,康熙帝于次年諭令各省,認(rèn)為海氛廓清,先前所定封海處分條例可盡行停止,海禁遂開。官上渡因是外海碼頭,視潮水而集市,漁市就設(shè)在沙灘或小碼頭上。每逢漁汛期,千帆歸來,碼頭上人潮涌動,人聲鼎沸。魚、螺、蛤、蟹各樣海鮮,五花八門,令人目不暇接,各路商販云集,主要以魚販采貨為主……
劉之介這個賣魚貨的和別人不一樣。他雖然是鮮魚行里的掌柜,手底下雇了三個伙計,一個驗貨,一個記賬,一個復(fù)秤,而他卻是一個地地道道的送貨郎。那個年代,哪有一個掌柜的自個兒上門給主家送鮮魚貨?可實情確實如此。你道為啥?劉之介心里可是有個小九九。他專給當(dāng)?shù)匾恍┐髴羧思宜汪~貨,手頭里的固定主家大抵有三十多戶。劉之介不放心讓伙計們送,有他的一番道理,原因有二,一則怕為了一丁點的蠅頭小利而后腦勺長了反骨的伙計帶跑主家。二則親歷親為可以揣摩主家們的那點心思,今天魚貨新鮮,前天蔫了點,自己經(jīng)手可以立馬改正,他可不想得罪那些大戶人家,那可都是一些有錢的主兒。劉之介性情豪爽義氣,樂善好施。每天不管生意咋樣,他總是高聲大嗓,笑聲不斷。做買賣童叟不欺,貨真價實,還經(jīng)常做善事。逢年過節(jié)打發(fā)老伴兒、孩子給附近的孤寡老人送餃子、元宵、粽子、月餅。顧客有管他叫大哥的、叫大叔的、叫爺爺?shù)?,老少三輩都覺得他可親可敬。有一年伏天陰雨連綿,鮮魚行屋頂漏雨快要坍塌了,附近的老街坊們都跑來主動幫助轉(zhuǎn)移貨物,雨后幫著修繕房子,買賣之間和諧融洽。
劉之介賣魚貨從不說價,買魚貨的主家也總不會虧了他。有的人家當(dāng)時就給錢,大多數(shù)是等到月底再說。劉之介把主家們喜歡的魚貨稱好,讓隨身小伙計幫忙扛到廚房,然后拱手作揖著朝下一家“啪嗒啪嗒”而去。劉之介在官上渡魚市上很有點名氣,這名氣并不是說他童叟無欺價格公道,而是他經(jīng)營的魚貨新鮮度。他的魚貨都是由海鮮船直接過鮮,大熱天也不放一塊冰塊就放到了主家的砧板上,每個主家根本挑不出哪一條是蔫的,哪一條是缺片鱗的……市面上還沒見這魚貨,他的魚貨行里已經(jīng)有了,而且條條透骨新鮮,活奔亂跳。個頭不均勻的,死去多時的,缺鱗咬尾的,全都被他剔了下來,大部分半送半賣給了當(dāng)?shù)氐囊恍└F苦人家,剩下的則拿回家清蒸或者小炒,幾個伙計也分賞一點。所以自個家的和伙計們家里的海鮮是不用花錢另買的。
锃骨斯亮銀鯧,妥得斯軟龍頭魚,滾得斯壯大黃魚,筆得斯直大帶魚……看得人都眼饞。一些船家也愿意把魚貨過鮮給他,不僅價格出得高,掌柜的人也實在。每次船一攏洋,劉之介就從這船跳到那船,看成色和鮮度收貨,和船家打了這么多年交道,一來二去熟絡(luò)得就像自家的兄弟一樣。
立春前后,劉之介賣的是滑皮蝦,富貴蝦?!敖癯m是過河蝦,也把四海作為家。他年若得蛟龍助,翻江倒海蕩天涯”,油一爆,“吱溜,嚓!”一聲巨響,滑皮蝦便成了一盆紅臉和尚了?;のr、富貴蝦落節(jié)后就賣個頭條子勻稱的大黃魚和小黃魚,黃得像一根根價格不菲的金條錠兒。無論是北方還是南方,這俗名叫黃花魚的都以其肉嫩味鮮而出名,用它烹制的菜肴,不論是自家人吃,或是待客,均屬較上檔次的菜式。用黃花魚做幾道魚肴輪著吃,更是一種不錯的選擇。清朝有一飲食大家說黃花魚營養(yǎng)豐富,有補腎健腦作用,適用于腎虛引起的記憶力減退者。五柳黃花魚、紅燒黃花魚、糖醋黃花魚、雪菜黃魚湯、干燒黃花魚、瓤餡黃花魚、乳白黃魚湯等三十幾樣做法,而且是不重樣。“泥沙卷涎沫,回首怪龍鱗”,難怪《本草綱目》記載黃花魚“甘平無毒,合莼菜作羹,開胃益氣。晾干稱為白鲞,炙食能治暴下痢,及卒腹脹不消,鮮者不及”……再下來就是賣棘頭梅童、石斑魚、鮐魚、舌鰨魚。端午前后,紅鰭東方、鯔魚、鰣魚、黃鯽、鱭魚。夏天是爛船釘、沙丁魚、龍頭蝦潺、白斑星鯊、雙髻魚、扁鯊、犁頭鰩。七八月賣馬面魚、蟲蚊東方。重陽近了,賣蟹。舟山這地方的梭子蟹肉質(zhì)細(xì)嫩、潔白,富含蛋白質(zhì)、脂肪及多種礦物質(zhì)。梭子蟹在冬季洄游季節(jié)個體最為健壯,一般重250克左右,最大可達(dá)500克。雌蟹紅膏滿蓋,口味極佳。梭子蟹可鮮食,或蒸、或煎、或炒,或一切兩半燉豆板醬,或用蟹炒年糕、炒咸菜、煮豆腐,是沿海一帶居民餐桌上的常菜。亦可腌食,就是將新鮮梭子蟹投入鹽鹵中浸泡,數(shù)日后即可食用,俗稱“新風(fēng)搶蟹”。過去,漁民因梭子蟹產(chǎn)量高,常挑選膏滿活蟹,將黃剔入碗中,風(fēng)吹日曬令其凝固,即成“蟹黃餅”,風(fēng)味特佳,但產(chǎn)量少,一般人難嘗此味。入冬以后,除了紅膏蟹,還賣水白蝦,蝦姑蛋、玉禿、鮸魚、黃鲿……
有時他還賣佛手和大香螺。人家買去,把螺里的肉吸食干凈,配架裝盤,亦是一件不錯的觀賞品。
不少深居簡出的人,每每看到劉之介送來的海鮮后,才想起今日是清明或者重陽了。李抱石就是其中一個看到海鮮數(shù)日子的人。
【二】
民國初年,雜貨鋪遍及茶山浦官上渡的街頭巷尾。雜貨鋪啥樣?大些的像《林家鋪子》里的鋪子,小些的像《孔乙己》里的咸亨酒店,而茶山浦以小雜貨鋪居多,一般都是前店后宅。
雜貨鋪首先是“五味雜陳”。那時雜貨鋪賣的是油鹽醬醋、煙茶糖酒、針頭線腦、筆墨紙張……絕大部分都是散裝的,味道自然濃。醬油、老醋、咸菜疙瘩、海鹽、干貨、咸魚、海帶等都是裝在大木桶或大笸籮里。買醬油醋那叫打醬油、打醋。掌柜的用半斤或一斤的“提”舀出來,用漏斗灌進瓶子里,每每還要再舀一次添上一點,優(yōu)惠一下,顧客就很心滿意足了。日積月累老鋪子的老味兒就像老茶壺里的茶山茶垢,味道甚是好的,進了老鋪子就像聞到了自個廚房的“家味兒”。劉之介的魚貨行就夾雜其中,倒也醺到了幾分油鹽醬醋的味道兒。
從光緒三十四年到民國二十六年,劉之介在茶山浦的官上渡已經(jīng)賣了四十年的魚貨。他的兩個女兒都已出了嫁,大女兒夫婿在縣立三忠祠小學(xué)當(dāng)教員,小女兒夫婿是縣公署的一名文職,拿的都是固定薪水,生活倒也安逸。在縣公署當(dāng)班的小女婿見老丈人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風(fēng)里雨里給人家送魚貨,面子有點掛不住了,就慫恿連襟釋道的婆姨,讓她們在老頭子耳邊多念叨念叨 年紀(jì)大了就別干送魚貨了,干脆在家?guī)椭馍昧恕?/p>
這天是劉之介六十大壽,女兒們帶著夫婿和外甥外甥女,還有諸多的親朋好友到茶山浦給老爺子做壽。小女兒說:“阿爹,以后不要再走宅門賣魚貨了,現(xiàn)在兩家各自拿點錢給您和娘養(yǎng)老。
劉之介這下有點生氣了:
“嫌我給你們丟人?一個是學(xué)堂里的先生,一個是縣太爺身邊師爺,有一個賣魚貨的老爹,面子掛不???”
兩個女婿連忙解釋:
“不是的。您老人家都六十掛零了,老在外面跑,海里浪里的,還得貼面孔看人家的臉色,做女兒女婿的心里不安吶。”
“我送魚貨送順手了。歇了這么多主家,實在可惜得很。就為了李二大人一個人,我也得賣魚貨?!?/p>
這李二大人就是李抱石。在家他是排行老二,在老爺子眼里,當(dāng)時的報館也是衙門里的一個分支,再加上李抱石還是一個有名的畫工,聽說他的師父還替紫禁城里的那些大官畫過像呢。所以,在認(rèn)死理的劉之介心里,這李抱石就是李大人。
“從今往后你們也不用再給我做什么壽了。壽命長短自有天論,你們要是有孝心,就去黃楊尖給我買一方好地,做一注大墳,再給我和你們娘打兩口楠木壽材,然后把李二大人送我的畫放在我的棺材里,先去黃楊尖葬上個三五年?!碑?dāng)時茶山浦有這樣一個風(fēng)俗,早早就把壽墳壽材準(zhǔn)備好,然后將墳棺天地合一,三年或五載,為的就是討個吉利:添福添壽。于是女兒女婿們就都依了他這個倔老頭。
【三】
劉之介還是賣魚貨。
每天一大早,他照例帶著那個小伙計敲開一家一家的銅環(huán)門,挨家挨戶給主家們送魚貨,但每次他都會把更新鮮更水靈的魚貨捎給李抱石。他給別人家送魚貨那是為了掙錢打發(fā)日子,可給李抱石送魚貨那是因為著實喜歡他的那些兒魚畫。
自從第一次到茶山浦寫生訪游后,李抱石就看上了這塊世外桃源式的風(fēng)水寶地。整條茶山浦河步履輕盈著,一路掠過阡陌的原野、崎嶇的鄉(xiāng)村小落,沖過一道道蛛網(wǎng)似的閘口,最后奔入了浩瀚無垠的東海。就像一條藍(lán)色飄逸的少女夢幻般的裙帶,輕輕地鑲嵌在茶山浦這塊肥沃的土地上,撒落了一河的歡歌……
“中洲河流千千萬,唯是茶山浦河最靚美!”從茶山浦出去的每一位鄉(xiāng)親都會這般迷戀自己的鄉(xiāng)園。雖然,昔日的茶山浦是閉塞的,交通不便村落散亂,但茶山浦河像一位樸實的母親將每一個孤獨的村落蜿蜒地連接在了一起……
茶山浦河的源頭是條清澈見底的黃揚尖山澗溪流,人們稱之為“葛仙翁菩薩水”。從黃揚尖的深山中跌蕩起伏地滾落,曲水觴揚;翁水匯入茶山浦,換來了四季蓊郁、朝氣蓬勃的世間新氣象。茶山浦河水特別清澈的,清澈得可以看見每一條悠閑的魚兒正靈巧地擺動青春的尾鰭……小船一搖一擺劃過,點點槳聲,水兒輕輕蕩漾,稀釋出一種海島水鄉(xiāng)那獨特的古樸典雅的魅力。
還有那粉墻黛瓦的老屋,錯落別致地編織在茶山浦河的兩岸。平靜流淌的河水、吱吱呀呀的小舟、風(fēng)雨蕭條的老屋、支撐著人們出行的一座座石拱橋。橋的端末,一條條纖細(xì)的石板路綿延而去,合著道旁那隨風(fēng)飄搖微微婆娑的蘆葦蕩,吟唱著一首首滄桑的歌,看著這一幅幅熟識的畫面,不禁為之長嘆:歲月真是滄桑?。?/p>
原先是小酣,早上來,下午走,一番感慨后,李抱石就打算在茶山浦長住了,便花去兩塊大洋在官上渡的沙埕港邊買下兩間茅草房,修繕一番后便成了自己在茶山浦的一棟鄉(xiāng)間小別墅,報館所需要的插圖都在這里完成,然后由專人直接送到城里排版印刷。剩余的時間,李抱石就開始作畫。
李抱石有一個脾氣,就是邊畫畫,邊喝酒。下酒菜就是各類海鮮。畫兩筆,湊著壺嘴喝一大口酒,左手用筷子夾一塊魚肉或者螺片,右手執(zhí)筆接著畫。畫一張畫要喝一斤普陀米酒,吃兩盆海鮮。
劉之介從船上一挑上最新鮮的魚貨,就直接給李抱石送去。李抱石的小別墅在沙埕港邊的一座土丘上,沿著石板路拾階而上,就看見一座四周都爬滿了青藤的小洋樓隱藏在青蔥的翠柏中,小洋樓的前面是一道道密密匝匝的籬笆墻,推開竹編的小矮門,沿著一條由形狀各異的鵝卵石鋪就的冰花曲徑,隔窗看見李抱石正在書房潛心作畫。劉之介拎著裝滿了活奔亂跳海鮮的竹筐“吭哧吭哧”老遠(yuǎn)就喊。
“李二大人,大黃魚,灰鱉洋上剛捕上來,還鮮活亂跳著呢!”
“李二大人,蓮花洋的烏賊、峙頭洋的梭子蟹、黃大洋的帶魚、橫水洋的鰳魚,等會我給您做好吃的!鮮著哩!”
他給李抱石送魚貨,通常一待就是半天。先挽起袖子將所有魚貨拎到旁邊的河埠頭,開膛剖肚,掏鰾挖腮洗干凈,便拎到廚房開始起灶燒將起來。兩支煙功夫,蔥花澆蛋梭子蟹、東坡墨魚、鲞魚蒸毛豆、嫩豆腐燒大黃魚、香辣紅燒帶魚……就像“癩蒲雞變鴨”似地一樣樣端了上來……
李抱石作畫的時候,他就站在旁邊很入神地看,專心致意,連大氣都不出。有時看到精彩處,就情不自禁地深深吸一口氣,甚至小聲地驚呼起來。凡是劉之介吸氣、驚呼的地方,也正是李抱石的得意之筆。李抱石從不當(dāng)眾作畫,他畫畫有時是把書房門鎖起來的。對劉之介卻是個例外,他很愿意有這樣一個人在旁邊看著,他認(rèn)為劉之介真懂,劉之介的贊賞是出于肺腑,不是假充內(nèi)行,也不是諛媚。
李抱石最討厭聽別人談畫。但他對劉之介卻是另眼相看。
李抱石最佩服的前輩是八大山人。他認(rèn)為清朝的四王四僧里數(shù)八大山人功力最深,對書法、詩跋、篆刻,八大山人也都有很高的造詣。在繪畫上,他以大筆水墨寫意畫著稱,并善于潑墨,尤以花鳥畫稱美于世。在創(chuàng)作上他取法自然,筆墨簡練,大氣磅礴,獨具新意,創(chuàng)造了高曠縱橫的風(fēng)格。三百年來,凡大筆寫意畫派都或多或少受了他的影響。清代張庚評他的畫達(dá)到了“拙規(guī)矩于方圓,鄙精研于彩”的境界。八大山人作畫主張“省”,有時滿幅大紙只畫一鳥或一石,寥寥數(shù)筆,神情畢具。他的書法具有勁健秀暢的氣格。篆刻形體古樸,獨成格局。大幅小品都好,有筆有墨,也奔放,也嚴(yán)謹(jǐn),也渾厚,也秀潤,而且不裝模作樣,沒有一點江湖氣……
有一天,劉之介給李抱石送來一張縱119厘米,橫58.4厘米的《楊柳浴禽圖》,是一幅水墨寫意花鳥畫,描繪了一只浴后禽鳥棲息在樹頂上的情狀。畫面風(fēng)柳欹斜,禽鳥展翅俯首梳理翎羽。墨筆蒼勁老健,寥寥數(shù)筆,即使禽鳥躍然紙上。細(xì)察禽鳥造型別致,一爪獨立,一爪蜷曲,正低頭縮著脖子,梳理羽毛,白眼向天。樹下一塊巨石支撐著樹干,使人感到樹身凌空,禽鳥正處于一種危在旦夕的境地。全圖布局簡括,筆墨精練。對樹木與湖石的刻畫力求蒼勁,對禽鳥的描繪則生動傳神……
一見到此畫,李抱石頓然大吃一驚:“這《楊柳浴禽圖》是真的?”李抱石問他買這幅畫花了多少大洋?跟誰買的?劉之介說花了三百大洋跟一個云游到此的和尚買的。一聽花了這么多大洋,李抱石更不敢收了。
“你一年到頭拼死拼活賣魚貨能有多少進賬?這幅畫實在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李二大人,您說這話就差矣!俗話說,美女配英雄,這畫到了您手上可真是遇著明君了!”
“那我給你錢!”
說著,李抱石翻箱倒柜果真尋起錢來……
劉之介夾起畫軸拂袖而去,李抱石趕緊拉住了他。
“老哥哥千萬別生氣,小弟只是覺得這畫實在太貴重,怕收受不起……”
“您說這話可就是瞧不起我劉之介了,您且收著,不過您得答應(yīng)我兩件事?!?/p>
“啥事?您說。”
“您作畫時得讓我看,您的畫得送些給我!”
“你這小老頭,我作畫時你沒在看么?我的畫沒送給你么?”
兩個人相視著“哈哈“大笑起來。
【四】
劉之介對畫很癡迷。
他這癡迷和其他藏畫者不同,藏畫者大抵有兩種,一種是從血脈深處就喜歡畫,視畫為生命。一種是捂畫,就是等價位升到自己滿意時就出手,視畫為黃金。而劉之介就不同了,否則也不會將價值連城的《楊柳浴禽圖》拱手送給李抱石了。
他對畫的癡迷就在于兩只耳朵上。自從認(rèn)識了李抱石,劉之介才知道自己的耳朵原來還有這么一個特異功能——聽畫。
每次送魚貨去李抱石家,收拾停當(dāng)后,劉之介就在一旁看他作畫,從來不吭一聲,生怕一出聲,李抱石筆尖下的墨汁會點錯了地方似的。
李抱石作完畫,就用夾子將畫夾在一條長繩上,然后忽近忽遠(yuǎn)地細(xì)看,有時就問劉之介。
“這些魚畫得咋樣?”
“確實大家手筆!”
“聽話里好像滿口子的酸味!不要恭維,就說實話!”
劉之介偶爾頷首細(xì)看,偶爾側(cè)耳傾聽。
聽完畫,劉之介就能說出每一幅畫的絕妙之處來。
李抱石畫了一幅《黃魚覓食圖》,問劉之介。
劉之介說:“大黃魚剛剛吞進去一只大白蝦?!?/p>
“唔!你怎么知道?”
“黃魚的嘴邊夾著一條細(xì)細(xì)的蝦須,還在微微抖動著,一定是剛吞進去不久?!?/p>
“對極了!”
李抱石提筆題了幾句詞:“泥沙卷涎沫,回首怪龍鱗。鞠躬見湯王,封作朱衣侯”
李抱石畫了一張小品,《拼死吃河豚》。劉之介側(cè)耳一聽說:“這是一只夏季的雙斑東方鲀。”
“何以見得?”
“粉紅石首仍無骨,雪白河豚不藥人。寄語天公與河伯,何妨乞與水精鱗。也就是說夏季河豚毒性最小,洗掉內(nèi)臟和血筋,這時候的拼勁就少了許多!”
“真是高人?。 ?/p>
李抱石最愛畫中華管鞭蝦,而且畫的都是墨蝦。他佩服齊白石,但是畫風(fēng)卻各有不同。早年齊白石的畫筆墨較清新整飭,中年以后漸趨雄肆,而李抱石畫風(fēng)飄逸,喜歡一氣呵成。用墨滋潤淋漓,用色濃艷潑辣,中鋒、側(cè)筆隨意有度。章法也多是信手拈來,隨意而成,極為簡括大氣。李抱石尤喜將闊筆大寫的海洋生物與大自然景象合于一圖,以求相反相成之韻趣。真率自然,不假修飾。
有一天,劉之介送來幾條活蹦亂跳的小海鯊,“這些小鯊加點蘑菇起羹味道最好,李抱石一高興,畫了一幅《鯊魚鬧海圖》,一條條鯊魚翻江倒海,甚是鬧騰。畫完了,問劉之介:“如何?”
劉之介說:“李二大人,你這畫不對?!?/p>
“不對?”
“我給您帶來的是‘硬背侏儒鯊,而您畫得卻是‘錘頭雙髻鯊,兩則明顯不同,‘硬背侏儒鯊體態(tài)小,只有三指見長,但它會發(fā)光。而‘錘頭雙髻鯊,體延長,稍側(cè)扁,亞圓筒形。頭平扁,向兩側(cè)擴展,錘頭突出,鼻孔平扁。你聽聽叫聲,也不盡相同,‘硬背侏儒鯊叫起來像孩子的哭叫,而‘錘頭雙髻鯊只會大聲吼叫。”
裝在木桶里的幾條小鯊果真像嬰孩一般啼哭起來。
“是嗎?我頭一回聽見!老夫孤陋寡聞,果真遇著高人了!”
李抱石于是展開一張八尺生宣,畫了三條硬背侏儒鯊,題了白居易的一首詩:“海水桑田欲變時,風(fēng)濤翻覆沸天池。鯨吞蛟斗波成血,深澗游魚樂不知?!?/p>
繼而又在畫的左下角題了一個跋:知我者,茶山浦劉之介也。
李抱石送了劉之介很多畫。他把李抱石送的畫都放在黃楊尖上的棺材里。
【五】
一晃十多年過去了,就在東洋鬼子剛進城那天,李抱石突然得急病死了。李抱石一死,劉之介整日蔫頭耷腦的提不起精神來,就像掉了自家的兩只耳朵一般。那時候,年歲已大的劉之介也關(guān)了魚貨行,但每到清明和春節(jié),他還會四處采購新鮮魚貨,燒一桌李抱石最喜歡的海鮮大宴上墳頭祭拜一番。
李抱石死后,他的那些魚畫成了有錢人競相購買的寶貝,不菲的價格更無需說了。當(dāng)?shù)貛讉€漢奸頭目為了討好日本駐屯軍司令橫田大佐,就給他送了幾幅李抱石的魚畫??釔壑袊之嫷臋M田將所有字畫掛在辦公室里,左看右看,愛不釋手。而且聽說茶山浦的劉之介居然能聽懂李抱石的每一張魚畫,就派人“請”他到城里的憲兵司令部。
剛開始的時候,老奸巨滑的橫田假裝得很客氣,吩咐手下倒茶,看座啥的,劉之介始終不為所動,這下可把橫田給惹惱了,一把將他推搡到李抱石的畫前問他,手里還拿著賊亮的指揮刀“唰啦唰啦”比劃著。
“你地給我聽聽這些畫是不是李抱石的真跡?聽錯了,你地死啦死啦地!”
劉之介戴上老花眼,左看看,右聽聽,許久,他對橫田說,“這些都是有人欺名盜世仿李抱石之贗品,沒一張是真跡。”
橫田似信非信地看了看墻上的畫,又狐疑地打量著眼前這個猥瑣的中國小老頭。
“你看到了什么?聽到了什么?”
“你看這里?!?/p>
劉之介指著畫中的一條在綠海中暢游的大黃魚說。
“李抱石畫的魚眼是炯炯有神,魚鱗閃閃發(fā)光,而雌魚的叫聲較低,同點煤氣燈時發(fā)出的哧哧聲相似;雄魚的叫聲較高,像夏夜池塘里的蛙鳴??蛇@張畫表面上似大畫家李抱石之真跡,實則過不了半晌便可現(xiàn)了原形。還有那些畫……”
劉之介的話還沒說完,墻上的的那些畫果真漸漸變了形,魚眼移位凋零,魚鱗暗淡模糊……
“死啦死啦地……”
氣急敗壞的橫田瘋似地扯掉了墻上所有李抱石的魚畫……
劉之介趕緊抱起殘破的畫紙,喏喏地告辭,步履蹣跚著徑直走了。
幾天后,劉之介也死了,他的女兒女婿遵照老爺子的遺囑,將李抱石送給他的所有魚畫一起蓋在了他的身上,棺材底下還墊了厚厚一疊殘破的畫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