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銳

國慶小長假的第一天，張燕過得極其郁悶。她似乎被一只無厘頭的小鬼纏身了，弄得她哭也不得笑也不得，腦子里一片空白。

本來說好的，先睡個小懶覺，然后一家三口帶上鄰居小丫去動物園玩，晚上順便再在外面吃一頓飯。鄰居夫婦出國探險去了，人家見張燕把小丫當(dāng)成了自家兒媳婦，干脆就順?biāo)浦郯研⊙就懈督o了張燕。兒子興奮得不行，破天荒一大早就起了床。不料大家收拾妥當(dāng)剛準(zhǔn)備出門，丈夫李勁松忽然接到了父親的電話。老爺子說你回來吧，你媽不大得勁呢。李勁松自然沒二話，掛上電話就出了門。張燕見丈夫不能同行，心里也有了打退堂鼓的打算——她最怕獨自帶娃出門了，而且還是兩！

可這時候兒子哪里肯依？拼死拼活地哭鬧，口口聲聲媽媽說話不算數(shù)，是最壞最壞的媽媽。張燕被攪得實在扛不過去，只好硬著頭皮拖著兩小不點往動物園去。

張燕的兒子今年三歲冒頭，小不點精力旺盛、眼疾手快，是個嘴不停、腳不停、手不停的主，張燕總是頭大地叫他“小祖宗”。因為是假日，動物園人滿為患。再加上“小祖宗”特別多事，一會兒要看猴子，一會兒要吃烤腸，所以張燕不出半個時辰就把孩子弄丟了也符合情理。幸運的是，動物園后來用高音喇叭播放了“尋人啟事”。當(dāng)張燕心急火燎地趕到園區(qū)辦公室，一眼就看見兩孩子正圍著一個大嘴巴阿姨吃點心，小家伙連一根頭發(fā)絲也沒少。

如果張燕順利領(lǐng)回孩子，那么一切到此為止，這就是個絕對圓滿的結(jié)局。張燕除了多說幾聲感謝，最多再制作一面錦旗送給園方也就完事了，大家皆大歡喜。沒想到張燕遇到了一個較真的人，事情不僅沒有完，反而才剛剛開始。

兩個孩子見了張燕，一個喊媽媽、一個喊阿姨地?fù)淞松蟻恚瑥堁鄤倻?zhǔn)備沖過去左牽男右牽女，大嘴巴阿姨攔上來了：“咦，你誰??？誰能證明你的身份？”張燕趕緊滿臉堆笑地解釋，自己叫張燕，是這個男孩子的媽媽，是這個女孩子的鄰居阿姨。見“大嘴巴”并沒有放松警惕，張燕又補充道，我可是這個男孩子的親媽唉，不信你去問孩子，他是不是叫李天哲，他是不是才過的三歲生日，他爸爸是不是叫李勁松，他媽媽是不是叫張燕。

“大嘴巴”白了張燕一眼，說這有什么用，這也不能證明他是你兒子，你是他親媽啊。叫張燕的多了去了，我還叫張燕呢，我說他是我兒子成嗎？“大嘴巴”說著找出一張身份證晃了晃，看見沒？我真叫張燕。難不成但凡叫張燕的女人，都有權(quán)利把孩子領(lǐng)走？我是動物園的辦公室主任，既然這兩孩子是在我們動物園和家長走失的，我就必須對這兩孩子負(fù)責(zé)，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如果我不負(fù)責(zé)，一不小心將孩子交給冒領(lǐng)的壞人，等會兒孩子親生父母來了，我可怎么交代呢？人家不會放過我的！撒潑打鬧還是小事，上法庭打官司那麻煩可就大了，以前我們吃過類似的虧。

人家說得頭頭是道，而且每句話都在點子上，張燕現(xiàn)在是聽也得聽，不聽也得聽。誰讓你家孩子越是人多越是事煩呢？吵著鬧著要喝奶茶，讓他和妹妹手拉手站在樹下千萬別動，可當(dāng)你拼搏著從人群中搶回兩杯奶茶，卻發(fā)現(xiàn)樹下早已不見他倆身影。你大呼小叫四下亂找，從孔雀園找到獅子林，從河馬館找到熊貓廳，嗓子喊破了，眼睛喊直了，腦子喊空了。正絕望地準(zhǔn)備撥打110，人家動物園的廣播響了，溫情脈脈地通知你不要著急，孩子已被安全收容，你說這樣的恩德該怎么感激才夠啊。

不讓你輕易領(lǐng)走孩子？那更是萬分正確無比英明！張燕少不得又把“大嘴巴”狠夸了一通，贊美主任考慮問題就是周到。是啊，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呢，現(xiàn)在這世界多復(fù)雜啊，壞人多多啊，為了孩子的安全，怎么謹(jǐn)慎都不過分！張燕表示第二天就送錦旗來，還要請報社好好宣傳宣傳。

這時候，兩孩子已經(jīng)撐不住了，嚷嚷著要出去玩。兒子和鄰居小丫主動上來牽住張燕的手，一個勁地把她往門外拉?！按笞彀汀奔绷?，豎起眉毛說你們不能走啊，這事還沒理清呢。旁邊一位抽煙大叔上前打了圓場，大叔問張燕帶身份證沒有，有身份證登記一下也就結(jié)了?？蓮堁嗄翘烨『脹]帶身份證，情急之下，她從手機里調(diào)出身份證照片，觍著臉試圖勸說他們相信，照片跟原件沒什么兩樣。

“大嘴巴”卻瞟也不瞟一眼，說身份證能看出什么呀，身份證原件我都不要看，更不要說手機拍的身份證了。我身份證上的照片跟大媽似的，我自己都認(rèn)不出我自己來，真懶得多看一眼。再說了，就算有身份證也無法證明你和孩子的關(guān)系呀，最多只能證明這身份證是你的，你確實就叫張燕。

她就是我媽媽，她就是我媽媽。你們憑什么欺侮我媽媽？媽媽——抱！媽媽——抱！兒子看別人不讓自己和妹妹跟媽媽走，一下子就<E：＼排版＼安徽文學(xué)＼《安徽文學(xué)》2016第01期＼內(nèi)文＼尸從.tif> 了，抱住張燕大哭起來。鄰居小丫不明就里，見哥哥哭也便湊數(shù)跟著一起哇哇。張燕見孩子們委屈成這樣，想想自己剛才的失魂落魄，平日對孩子的不耐煩早拋到了九霄云外，當(dāng)即鼻子一酸，眼睛也迅速紅了。她蹲下身子把男孩女孩摟在懷里，左親一口右親一口。

瞧瞧，瞧瞧，咱這真是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　按笞彀汀逼仓彀?，斜著眼，非常非常地不高興。我可真不是難為你，咱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的，何苦要難為你？“大嘴巴”說以前也有過一個外地的孩子，在園里和媽媽走散了，被人送到園區(qū)辦公室。過了大半天，我們把整個園子找遍了，才找到那當(dāng)媽的。人家也沒身份證也沒啥的，可我們一看人家母子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得，二話沒有，孩子帶走。至于你們母子嘛，“大嘴巴”一聲嘆息，不要怪我眼拙哦，都說兒子像媽，可我還真看不出你們像一家人。

張燕想發(fā)火又不便發(fā)，只得強忍怒火嘿嘿一笑道，這得怪他爸的基因太強大，這孩子傳他爸的種，要不這樣吧，我打電話讓他爸馬上過來？您一看他們父子倆就知道了。張燕本來不想打擾丈夫，因為他一旦知道這事，肯定會怪罪自己太粗心，也許從今往后自己就不得安生?？墒乱阎链?，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丈夫怪罪那畢竟只是人民內(nèi)部矛盾，眼下的當(dāng)務(wù)之急是解決與“大嘴巴”的外部爭端。張燕狠狠心，開始撥打丈夫的手機。

電話將通未通之際，張燕忽然又有了新主意。她掐斷電話轉(zhuǎn)臉對“大嘴巴”笑道，主任主任，我有新證明了。這孩子屁股上有一塊胎記，活像中國地圖，不信我這就脫給你看。沒等“大嘴巴”應(yīng)聲，沒等兒子回過神，張燕已三下五除二扒掉了兒子的褲子?！按笞彀汀焙统闊煷笫迦滩蛔∫积R把頭湊過來。果然，在男孩的右腚上有一塊烏青，看上去還真有點像那只眼熟的雄雞。

這孩子剛出生時不哭，護士在屁股上拍了好幾巴掌，才把他拍出聲來，后來護士發(fā)現(xiàn)這“地圖”，還開玩笑說他來頭太大呢。張燕正絮叨著，“大嘴巴”又打斷了她?！按笞彀汀闭f一個胎記算什么數(shù)呢？只要給孩子換一次衣服就知道了，這能作為親生母子的憑證嗎？再說了，即便這男孩子與你這個張燕的關(guān)系能確定，這女孩子又該如何處理呢？現(xiàn)在擺在我們面前的是三個錯綜復(fù)雜的問題：首先，我們無法確認(rèn)你就是張燕，你連身份證都拿不出來，一張身份證照片更不能作為證明;其次，我們無法確認(rèn)你與這兩孩子的關(guān)系，這是問題的關(guān)鍵;第三，就算我們承認(rèn)你是張燕，承認(rèn)你是這男孩的母親，我們也不能讓你帶走這個女孩，因為你自己也說了，這女孩是鄰居家的，而且她父母還出國了，無法親自過來確認(rèn)。

聽了這話，張燕的臉“騰”地一下紅了。她真生氣了。按張燕的脾氣，這時候恨不得把“大嘴巴”扔出窗外才好?？衫碇歉嬖V她，不能發(fā)火，千萬不能發(fā)火！

好，你不是裝模作樣跟我玩官僚嗎，那咱就兵來將擋，跟你玩到底了。張燕的牛勁上來了，她深吸一口氣，努力穩(wěn)定了下情緒，笑吟吟地對“大嘴巴”說：這位主任，我本來是想請我丈夫來的，可我現(xiàn)在不要他來了。雖然我丈夫和我兒子長得很有父子相，但沒準(zhǔn)也難過您這一關(guān)啊。讓我丈夫把我們的身份證、戶口簿以及孩子的出生證、獨生子女證等等一并帶來也未必有用吧，是啊，我們怎么證明這些證件就是我們的呢？它們無非也就是一紙證明而已。也許，您還需要我們?nèi)プ鲇H子鑒定？這倒是個好辦法，事實勝于雄辯，數(shù)據(jù)說明一切！可是，一家醫(yī)院的鑒定是否有效呢？您不懷疑一家醫(yī)院的可靠性嗎？要不要再做個三家以上？好，我們和兒子的親子關(guān)系確定了，還有這個小女孩懸著呢，她得等她父母從國外回來再去做親子鑒定？親愛的張燕主任，您是這個意思嗎？這個解決方案您認(rèn)可嗎？做親子鑒定可是要花錢花時間的，這十天半個月的，我們就住在動物園里？這鑒定的費用由動物園出嗎？

“大嘴巴”張口結(jié)舌又羞又惱，你這是什么意思？鬧死了，真是鬧死了，這世道真是好人沒好報。她罵罵咧咧，不停地?fù)u頭。

張燕接著說，還有一個辦法，找110！張燕說著就撥通了電話。

抽煙大叔想攔，張燕揚起胳膊把他推到一邊。

110很快就派警察到了動物園現(xiàn)場。警察先詢問了張燕的家庭信息，然后用隨身攜帶的警務(wù)手機一一進行了核實。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警察驗證了張燕的指紋，確認(rèn)與系統(tǒng)儲存的信息完全吻合，從而為此張燕非彼張燕提供了鐵證。

張燕對動物園的做法表示異議，認(rèn)為他們做事過于官僚機械，把簡單的事情搞得無比復(fù)雜，一點不懂人性服務(wù)。警察則笑著解釋，這正是公安機關(guān)反復(fù)培訓(xùn)督察的卓越成果之一。警察說目前公安系統(tǒng)里還只有指紋一項，將來每個人的DNA都得入庫，通過DNA查親子關(guān)系分分鐘搞定，那一點都不是科學(xué)幻想。警察還說，他們正準(zhǔn)備與動物園這樣的公共安全熱點單位建立更緊密的聯(lián)系，讓動物園更方便更準(zhǔn)確地核實人們的身份。

聽了警察的話，張燕目瞪口呆。

還沒完，張燕還不能領(lǐng)著孩子一走了之?！按笞彀汀眻猿?，在無人監(jiān)護的那段時間，兩孩子擾亂了動物園秩序，張燕必須為此接受五百元的處罰。調(diào)出的監(jiān)控錄像顯示，這兩熊孩子的確向老虎扔了石塊，給猴子喂了話梅，并試圖讓羚羊吞吃口香糖……張燕看得一頭冷汗，臉都綠了。

好在警察一時心軟，看張燕可憐，把她和孩子批評教育一頓就放了。

張燕備受打擊，灰溜溜地帶著孩子徑直回了家。

家里黑燈瞎火冰鍋冷灶，一點人氣都沒有。兩孩子一個勁地喊餓，張燕強壓怒火給他們煮了速凍水餃。兩孩子開始專心致志地對付餃子，家里一時間竟出奇地安靜。就在這時，電子門鈴忽然不合時宜地尖聲怪叫起來。鄰居小丫嚇得一哆嗦，嘴里的餃子一下子滑掉地上去了。張燕還沒回過神來，兒子已一邊喊著爸爸回來了，一邊跌跌撞撞地躥到了門邊。兒子費勁地搬了凳子爬上去，撲哧撲哧抓起電子門鈴話筒，奶聲奶氣地問：

喂，你好，我是李天哲，小名豆豆，你是哪一位??？

什么什么，你說你是我爸爸？

那誰能證明你是我爸爸呢？

你說你是李勁松？

你真是李勁松嗎？

那誰能證明你是李勁松呢？

——暈，這熊孩子簡直是找抽的節(jié)奏?。?/p>

果然不出張燕所料，李勁松一進門就給了兒子一巴掌，家里立馬又鬼哭狼嚎起來。

張燕雖然也恨兒子淘神，卻看不得丈夫心狠手辣拿孩子撒氣，再加上白天在動物園受夠了委屈，這憋了一肚子的火終于爆發(fā)了！張燕說李勁松你算什么男人啊，老婆孩子在外面受人欺負(fù)指望不上你也就罷了，難不成回家還得再受你打罵嗎？這日子你要不想過咱就別過了！

李勁松氣不過地?fù)尠椎溃@小子真是無法無天了，有這么折騰自己老爸的嗎？今天真不知道撞了什么鬼，白天被老媽纏著讓我證明我是她兒子，晚上被兒子纏著讓我證明我是他爸爸。張燕你倒是說說，我如何才能證明我是我？

一聽這話，張燕便沒有繼續(xù)跟丈夫較勁。她轉(zhuǎn)而安撫孩子，哄他倆先洗洗上床睡了。

張燕當(dāng)然知道，婆婆的老年癡呆癥最近是越發(fā)嚴(yán)重了。

婆婆退休前是一名小學(xué)語文教師，為人精明強干，家里家外一把手，從老的到小的，沒有她管不服帖的。退休后學(xué)校的事情不用她煩神了，她便一門心思煩起兒子的婚事來，常常拿著一沓姑娘照片，非逼兒子挨個相一遍親不可。李勁松為此沒少賴在辦公室里不肯回家，一有時間干脆獨自一個人外出旅行。

李勁松上中學(xué)時因為人長得帥，迷得不少女孩子老打電話給他。那時候老媽總是語重心長地把人家教育一通，直到人家痛心疾首地表示，一定要努力學(xué)習(xí)報效祖國才善罷甘休。李勁松一狠勁，從此便與女孩子保持了十萬八千里的距離，二十八九歲了也不肯正經(jīng)談次戀愛。要不是最后在麗江的一個小酒吧里邂逅張燕，讓他忽然動了閃婚的念頭，李勁松這輩子沒準(zhǔn)就跟老媽犟下去了。

與李勁松成婚后，張燕一度被這個婆婆管得頭大。為此她背地里沒少惡言毒語地咒罵老太，巴不得老太早死早超生。也許上天真的窺破了張燕心底的秘密？兒子剛會走路那年，婆婆被確診得了狂躁癥和老年癡呆癥。張燕開始還暗自慶幸了一下，以為自己從此可以自由自在了。后來才明白，家里有個這樣的病人那簡直就是災(zāi)難！

唉，我媽現(xiàn)在整個走火入魔了！李勁松把自己重重地摔到了床上，張燕看到他仿佛一只被戳了洞的氣球，人一點點癟了下去。李勁松的怨氣放完了，他又接著說上午回家光進門就磨了個把小時，因為老太死活不讓他進，非讓他拿出證明來不可。

張燕沒吱聲。她本來想把動物園的經(jīng)歷一古腦說出來，好好向丈夫抱怨一番的?？纱藭r此刻一見丈夫這模樣，她竟什么也懶得說了。不是嗎？與其期待安慰而不得，還不如省點精神早點睡覺呢，這一天可是夠累的。張燕換好睡衣，不動聲色地站到自己常睡的那側(cè)床邊。李勁松本來是橫躺在床上的，這時只得懶洋洋地起身讓位。張燕掀起被子鉆了進去，李勁松扭頭望了張燕一眼，我去洗個澡，回頭再跟你說啊。

張燕迷迷糊糊地剛有點困意，李勁松已經(jīng)光著膀子半躺在她旁邊。噯，沒睡吧你？我還有話要跟你說呢。李勁松使勁晃了晃張燕，張燕一下子就清醒了，聞到李勁松身上一股淋浴露的薄荷味，夾雜著濕濕的水氣。噯，你說老太怎么會連我都不認(rèn)識了呢？她會不會最后連她自己都不認(rèn)識啊？李勁松擺開了一副長篇演義的架勢。

伴隨著李勁松的敘述，張燕眼前出現(xiàn)了這樣的場面：李勁松氣喘吁吁地爬上五層樓，摁響自家門鈴。開門的是一個目光炯炯的白發(fā)老太，那正是他母親，一個曾經(jīng)令人無比尊敬的小學(xué)語文教師。

李勁松親熱地喊了一聲：“媽，我回來了！”

老太卻冷冷地質(zhì)問：“你是誰？你找誰？”

李勁松說：“媽，我是你兒子啊，你不認(rèn)識我了嗎？”

老太隔著防盜門，右手扶著老花鏡，左手擎著張照片，對著李勁松上上下下地打量，一個勁地說不對不對，我兒子臉長，個高，皮白，你看你五大三粗的，還好意思說是我兒子？告訴你，我兒子可是警察，你別在這兒胡攪蠻纏的！說著，啪地一聲就把房門關(guān)緊，還從里面反鎖上了。

李勁松的父親看不下去了，他想過來開門，卻被老太攔住。于是，他只能隔著家門對李勁松嚷嚷：你媽這兩天鬧得厲害，連我也不大認(rèn)識了，非說我是陌生人，要把我往外趕。我有時能哄她吃安定片安靜一會兒，有時就只能隨著她鬧騰，廢話啰嗦地胡扯一陣子。我知道你們孩子小、工作忙，也不想麻煩你們，可眼看著就撐不下去了，不能不找你商量商量了。你看，她手上拿的是你上學(xué)時的照片，那時候的你跟現(xiàn)在能一樣嗎？

李勁松寬慰了父親，讓他少安毋躁，千萬不要與老太來硬的。李勁松耐著性子與母親繼續(xù)周旋，他不停地按響門鈴，低聲下氣地請求母親至少可以隔著防盜門和他對話。李勁松說您怕什么呢，您兒子是警察，誰敢怎么您啊，再說現(xiàn)在可是大白天，街坊鄰居都休假在家呢，沒哪個壞人會在這個時候做壞事的。

類似這樣的話李勁松講了一堆，眼瞅著大半個鐘頭過去了，老太卻躲在里面理也不理，好像屋里根本沒有人似的。最后打動老太的卻是一句不經(jīng)意的話。李勁松說您可是有教養(yǎng)的老師呢，您看我在外面這么廢話多擾民啊，鄰居們會怎么想您呢，您就讓我進門說話吧。

話音未落，房門和防盜門先后開了。

李勁松還想再說，張燕卻實在沒了聽的興趣。張燕明白，李勁松進門后肯定還與老太另有一番鏖戰(zhàn)。在如何證明他是李勁松這個問題上，老太的花樣肯定會比動物園的張燕主任要多得多，而且一定會更具挑戰(zhàn)性和創(chuàng)造性。老太一輩子爭強好勝慣了，這父子倆壓根就不是她的對手，父親會習(xí)慣性地高掛免戰(zhàn)牌，兒子則是著名的“逃跑將軍”。張燕閉著眼睛也想象得出，老太一旦咄咄逼人地瞪大眼睛，李勁松父子倆就只有甘拜下風(fēng)的份。

后來怎么辦的？你把你媽送醫(yī)院沒有？張燕截住李勁松的話頭問。后來自然是沒有送。其實不用問張燕也知道，李勁松父子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主動就醫(yī)，因為他們堅信家丑不可外揚。盡管老太的病已經(jīng)確診，李勁松父子卻仍然執(zhí)拗地認(rèn)為，醫(yī)生很可能是夸大其詞了，他們還打算觀察觀察再說。

那你最后是怎么證明你是她兒子的呢？她相信了嗎？張燕又問。媽的，這簡直是笑話！李勁松說他給老太看臉上的痣，身上的紋，老太皆無動于衷;李勁松不得不翻檢腦中的記憶，講些小時候的故事，試圖啟發(fā)老太，老太聽了卻只是將信將疑;李勁松一時熱血僨張，嘴里喊著“媽媽”，跪倒在老太面前。老太打了個激靈，一把抱住了李勁松，可抱完了還是把他推到了一邊。最后，李勁松拿出了殺手锏：他一個電話請來了片警小王。老太見警察都信誓旦旦地證明這男人正是她兒子，她縱有一千個懷疑的理由，也不得不信了。

敢情是這個結(jié)局。張燕聯(lián)想起上午在動物園，也是由警察出面了結(jié)的，不由得暗自發(fā)笑?？磥碓壑袊氖?，還是依靠組織解決最好，組織說你是他媽你就是他媽，組織說他是你兒子他就是你兒子。原來如此，也并不復(fù)雜！李勁松忽然想起張燕抱怨在外面受人欺負(fù)的事，他追問張燕到底怎么了。張燕打著哈欠說算了，小事一樁，反正有問題找警察就是了。睡吧睡吧。

臨睡前，張燕不知怎么的，鬼使神差地嘀咕了一句，誰能證明你是我丈夫呢？改天我也得來試試。正是這句話讓李勁松不得安生，他犯了傻，索性起床跑到陽臺上抽了兩根煙。

張燕很快便沉入了夢鄉(xiāng)。酣夢中，她感覺自己飛了起來，被一塊柔和的祥云托舉著包裹著，飛向一個寧靜溫暖的去處。四周一片空明，似乎有明媚而慈愛的陽光撫摸著她，像一雙充滿欲望的大手在她的每一寸肌膚上滑動。張燕原本緊屈著的身體慢慢松弛下來，她仿佛與那祥云、陽光以及那溫暖的感覺融為一體，她幸福得快要醒過來了。

半夢半醒之間，她覺察到李勁松正在她身上認(rèn)真忙碌著。她想說點什么卻張不開口，只得任由丈夫引領(lǐng)著她繼續(xù)飛翔。能證明我是你丈夫嗎？除了你丈夫，誰還能這么愛你？快告訴我，能不能證明？能不能證明？我愛死你，愛死你，愛死你……張燕似乎聽見丈夫在她耳邊輕聲呢喃著，聲音遠(yuǎn)遠(yuǎn)的，很不真實的樣子。張燕依舊半夢半醒，她閉著眼說不出話，眼角卻忽然有一行清淚莫名滾落。她不由得伸臂回抱住丈夫，與他親吻在一起……

責(zé)任編輯?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