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冬夜。煤油燈昏黃如豆。我和哥哥坐在外婆家的堂屋里,一邊在“烘籠”(四川鄉(xiāng)村一種烤火的器具)里燒花生,烤紅薯干,一邊聽外婆講故事。
從前啊。外婆剛起個頭,我和哥哥就接過來,“我們有一條街”,“我們有一個磨坊”,“我們有一個藥鋪”,“我們有一個裁縫店”……
那時候,外公總是在燈下看書。老花鏡耷拉在鼻梁上,目光從老花鏡框的上方投到我們身上,淡淡地笑。
從小,我就發(fā)現(xiàn)外公和別的鄉(xiāng)下老人很不一樣。他有一個很大的書柜,他愛看書,會講很多故事;他不會干農(nóng)活,比如犁田,挑擔(dān),他都不會,他只會編織竹器和放牛;來客人時,外婆上灶,他只管燒火;放牛時,他常常一手牽牛繩一手拿書;他會用公雞羽毛給我做毽子,他還會做小孩玩的陀螺、彈弓、鐵環(huán)……
在旁人眼里,外公是一個無用的人,在我們眼里,他是一個有趣的人。外公,從不講他以前的經(jīng)歷,反而是媽媽和外婆有時會提起?!皬那鞍?,下河街都是我們家的?!碑?dāng)然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原來,解放前外公的家族是富甲一方的地主。他的家族有磨坊、藥鋪、鐵器坊、綢緞莊,現(xiàn)在老家的縣城,周子古鎮(zhèn)的半條街都是他家的。當(dāng)年,外祖祖希望外公去經(jīng)營藥鋪,可是他卻想去教書,而且沒按老人家的意思娶門當(dāng)戶對的小姐,而是娶了他自己喜歡的樸實村姑,從而在外祖祖那里失去了寵愛。后來打仗了,外公書也沒教成,被抓去當(dāng)兵,當(dāng)兵回來,背著地主成分,受盡折磨,等我出生后,看到他過的就是放??磿犜u書的生活。鄉(xiāng)野孩子為了聽他講故事唱戲,紛紛去割草來貢獻(xiàn)給他的牛。只有那時候,他會偶爾流露出長不大的少爺似的,不知疾苦的頑皮笑容。
外公從不提從前,外婆和媽媽就算偶爾提了,也是當(dāng)故事講,不惋惜,不哀怨,依然認(rèn)命,樂命,并努力靠自己的雙手生活。有意思的是,到我們這一代,我哥當(dāng)了中醫(yī),我也曾當(dāng)老師,算是完成外公的心愿。
關(guān)于家族史,能夠經(jīng)得起時間過濾流傳下來的故事,實在有限。我先生在 40歲以后讀書、創(chuàng)業(yè),他說是為了讓女兒以后好說“從前,我爸爸……”我參加馬拉松,做公益,也是想讓女兒知道,有些詞,比如努力、挑戰(zhàn)、積極、樂觀,是常態(tài)的生活方式,也是我們家族一直在踐行和傳承的價值觀。
有一次聚餐,70后某總說他的太太比較潔癖和文藝,他之前一直不太理解,因為從她的出身家庭來看,也不過是貧下中農(nóng)。后來才知,太太是跟外婆長大,而外婆是某大戶千金小姐,琴棋書畫樣樣通。
從某方面說,家族史和價值觀,無形中,讓我們這些孤獨(dú)的個體,多了一份底氣和暗示:原來,關(guān)于愛和夢的征程,不是從我們這里才開始,人生像漫長的馬拉松,我們并非一個人在孤獨(dú)奔跑。
花樣盛年雜志主編花樣盛年慈善基金會理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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