徯晗
他出生的那天,正是臘八節(jié)。母親早上還忙著為一家人煮臘八粥,八樣材料還沒揀齊,肚子就痛了。那時鄉(xiāng)下還興讓接生婆上門接生,想到母親前一胎好不容易生了個兒子,卻得了七風(fēng),那孩子硬生生地死在了父親的懷里。輪到生他時,父親就像是看到了井繩,無論如何都不肯讓人上門接生了。
七風(fēng),就是破傷風(fēng)。初生嬰兒染了七風(fēng),大都在七天內(nèi)起病,等起病后送去醫(yī)院,嬰兒的口就打不開了,不吃不喝,不哭不鬧,卻瘋狂地抽搐,抽得嚴(yán)重時,小身子會像皮球一樣彈起老高,從空中落下,狠狠地砸在床上。那情形是令親人們心碎的。那年頭,得了七風(fēng)的孩子多半是沒救的,十個九夭。他那可憐的小哥哥照例沒逃過大概率事件,走了。聽他母親后來講,他父親哭得很揪心。“比死了爹都傷心一百倍?!蹦赣H平靜地笑著,好像那死去的嬰兒不曾在她肚子里呆過,不是她誕出??墒悄赣H看著他的眼神是多么慈愛啊,不止是這樣看他,也這樣看他的兩個姐姐。他只能猜,是他的到來安撫了母親的悲傷,就像母親那永遠(yuǎn)閉合的子宮。生完他,母親被迫上了環(huán),再也沒有懷過孕。他屬于非法出生,那年月計劃生育已經(jīng)開始了,不過管得還不算嚴(yán),但村干部還是上他家趕走了一頭豬,年底多收了一百塊錢的提留,算是罰款。
那天,父親趕緊把母親送去小鎮(zhèn)的醫(yī)院。他是他們家第一個在醫(yī)院里出生的孩子。醫(yī)院里消毒嚴(yán)格,自然不會得七風(fēng)。母親生完他還在醫(yī)院里住了三天,醫(yī)院給他打了新生兒必須接種的疫苗,然后母子倆就平平安安地回家了。父親當(dāng)時有多歡樂,他只能憑空去想象。他后來特別留意過那些新生兒的父親,他們臉上的笑容,大約和他父親的差不多。在他的想象中,父親的笑臉還要燦爛一些,大悲后的大喜,總會有些失真的。
父親為他取名根生。他高中時迷上了文學(xué),覺得這個名字實在可笑,就在作業(yè)本上篡改了自己的名字,寫作更聲。在他老家,根與更同音。這樣改也沒什么深意,就覺得沒那么可笑,非要附會一個什么意思,就是打更的聲音吧。那種午夜的敲擊聲,還是令人想起一種寧靜,一種時光的幽遠(yuǎn)與綿長。那時期,他還不敢公開反抗父親,也就是作業(yè)本上這么寫,上大學(xué)遷走戶口后,他就向所在地的公安局申請,改了戶口和身份證上的名字。所以,他后來一看見某個牛奶大王的名字,就會心地笑了,想起那個被他摒棄的名字。
戶口上的出生年月是1979年12月8日。實際上這是他的陰歷生日,老家人習(xí)慣記陰歷生日,他們總是錯把陰歷當(dāng)著陽歷來報。這樣,他的身份證也只能將錯就錯地寫成這個日期了。因為這個陰陽差錯,文壇在做代際劃分時,稱他為七O后作家。他對代際劃分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作品本身。他的習(xí)慣分法是一流作品,一流作家;二流作品,二流作家;三流作品,三流作家以及不入流作品和不入流作家。作品的檔次確定作家的檔次,這讓他在讀研時就得罪了不少人。不過,如今他已經(jīng)在文壇消失兩年了,人們不僅沒再見過他發(fā)表的文字,他的去向和蹤跡也成了迷。好在這年頭誰也不關(guān)心誰的存在,除了親人,其他都可以是人生中的過客。唯一和他還有聯(lián)系的是他的導(dǎo)師。每年的重要節(jié)日,他總會以電子郵件的方式向他的導(dǎo)師發(fā)去問候。導(dǎo)師理解他的隱匿之選,對于他的境況,導(dǎo)師也從不多做打聽。偶有人向?qū)煱素运娜ハ驎r,導(dǎo)師都選擇了沉默,或干脆表現(xiàn)出同樣的困惑:“出國了?又也許,改行干別的什么去了?總之,我也不知道?!焙髥柕娜松倭?,他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
對于他的導(dǎo)師而言,他的離去,對對方也是個打擊。事實上,他這一屆的博士,的確對導(dǎo)師構(gòu)成了深刻的打擊,乃至于導(dǎo)師停招了一屆博士。
有真心想知道他情況的朋友,上網(wǎng)檢索,但只能搜到他兩年前發(fā)表的文章。他的博客日志停留在兩年前再也沒有更新過。至于微博,他有過一個實名制的微博,但那也是兩年前了,他原本就只是轉(zhuǎn)發(fā)過幾條別人的,兩年沒動靜,不多幾個關(guān)注過他的人,要么取關(guān),要么在刷屏過程中,忘了這個用戶的存在。況且兩年前的那些微博控,如今大都成為微信控了。他們自己都不來微博,多一個少一個也引不起注意。至于他是否有匿名微博,也沒人去想這個問題。
他知道自己終于被人們忘記了。這是一個獵奇的年代,也是一個遺忘的年代。一個身上缺乏熱點的人,不足以引起人們的關(guān)注。他厭惡熱點,任何成為熱點的東西,都不會是什么好東西,無論是人還是事件。
他想,這樣最好。世界之大,一個人存心想要把自己隱藏起來是太容易了。在南城,沒有任何熟人知悉他的存在,除了他的妻子小雨。事實上,小雨比他更不希望熟人知道他的存在。
剛到南城時,更聲毫無目的地在南城的街上走,有時是大街,有時是小巷。從老區(qū)到新區(qū),他都走了個遍。內(nèi)心有些麻木,表情也是淡漠的,他在心里把自己定義為“一個晃來晃去的人”。他似乎是在看這座陌生的城市,但他心里明白,這樣晃來晃去,只是為了把一些事情想清楚。他需要時間為自己做出打算。
有時看到一所高校,他站在校門口停頓一會兒,猶豫著自己要不要進去看看,又最終放棄——進高校就意味著他得重拾自己的專業(yè),重回原來的圈子。
以前,他是很喜歡去高校里走走看看的。北京那些高校,他幾乎都去過,潛意識里也許懷著某種考察的愿望:他是不是要到這所學(xué)校來工作?事實是,北京差不多任何一所像樣的高校,教職崗位都飽和了,像他這樣剛畢業(yè)的文科博士,幾乎沒有可能進。但以他發(fā)表的論文數(shù)和作品在圈內(nèi)的影響力,進一所二三流的大學(xué),還是有可能的。退一步,真要想留北京,找一家出版單位,或進一家文學(xué)或社科類的雜志或研究機構(gòu),問題是不大的。問題是他突然不想留北京了。不止是不想留北京,連他曾經(jīng)熟悉的那些人,那些物事,他都不想見了。
小雨的出現(xiàn)是一次意外。那時,他對管理自己的博客還有熱情,經(jīng)常會把自己新發(fā)表或新寫的一些文章貼上去,自然會有一些人來看。有一批訪客是固定的。有一些是無意闖入的,闖入后就留下了。也有一些匆匆的過客,踩踩,發(fā)兩句牢騷,一句無關(guān)痛癢的贊美,或干脆連招呼都懶得打,就悄然離去。但像他這樣的人的博客,來的大都是跟文學(xué)沾邊,至少是對文學(xué)有興趣的。來看的也多是沖著他的作家身份來的。
突然就發(fā)生了那件事。這件事中斷了他的戀情。是的,他三十歲那年,有過一段戀情。戀人是他的同系師妹,他叫她橙子,因她的名字里有個成字,他就這么叫上了。他說每次這么叫,唇間都像嘗到了一種水果的酸甜味,“就想吃你一口?!彼α恕3捎?,她的名字實在太無趣。她不想破壞他的感覺,就由著他這么叫了。
橙子固然可口,現(xiàn)實的崢嶸卻是要面對的。
成英比他小三歲,他認(rèn)識她時,她尚在讀研。研究生畢業(yè)后,就去了一家報紙當(dāng)編輯,算是留在了北京。去報紙比去雜志收入高些,不過事情也要蕪雜許多,她的興趣點就慢慢脫離了原來的專業(yè)。她原本也是有些才氣的,不然不會注意到他。人總會本能地關(guān)注自己擅長的那個領(lǐng)域中的強人——在她看來,他的文章寫得太好了。學(xué)校的論壇上,他的文章的點擊率總是極高,很多文章都被版主置頂。她的留言很別致,讓他從眾多的激賞中一下就識別出某種不同來。他們很快熟絡(luò)起來,并迅速成為戀人。
“你一定要想辦法留在北京。否則我爸媽那里說不過去?!背捎偣ぷ骶烷_始暗示他了。他當(dāng)時還差一年畢業(yè),但已經(jīng)感到前路的曲折跟兇險。留北京不是問題,他心里想的是北京的房價。他知道,成英現(xiàn)在只是跟他提留北京的事,留北京后就該跟他提房子了。這一點,他不能不有所考慮。
相處得越深,他的顧慮也越深。
成英是唐山人?!皬奶粕娇嫉奖本﹣?,就是想成為北京人?!彼f這是她的愿望,更是她父母的愿望?!八麄兌际堑卣鸬男掖嬲撸瑢δ莻€地方總是心存余悸。再說,誰不想來北京分杯羹呢?你不也是嘛,好好的公務(wù)員不當(dāng),非跑北京來回一下爐,再出去可就不知道是塊什么鐵了,咯咯咯——”她清脆地笑著,他也跟著傻笑,心里卻想著一個嚴(yán)峻的問題:如果不留北京,他們是不是就會分手?如果留北京,他們怎么安家?
想到北京的房價,他就恐懼。這種恐懼,也是很多像他一樣在北京打拼,和想留在北京打拼的年輕人的恐懼。對這種恐懼,和他聊得最多的,當(dāng)然是和他同門的博士同學(xué)寧夏。寧夏比他小兩歲,不像他有過一段工作經(jīng)歷。他是從入學(xué)開始就一步步讀上來的,小學(xué),中學(xué),大學(xué),讀研,讀博。他對社會的經(jīng)驗還停留在一種簡單的認(rèn)知和想象中。寧夏的女友是個北京女孩兒,女友聲明她只能留在北京工作和生活。
“如果只能留北京,就得在北京買房?!睂幭挠行琅卣f,“戀愛簡直就是一場戰(zhàn)爭,一場面對高房價的戰(zhàn)爭。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打贏?!睂幭囊е菆砸愕淖旖牵行┟悦5乜粗l(fā)牢騷。
“我們注定都要參戰(zhàn)嗎?”他略感不安地反問,心里想起了他的女朋友成英。
“當(dāng)然。除非你不想戀愛,也不準(zhǔn)備結(jié)婚。我女友她媽已經(jīng)明確表示過了,如果不能在北京買房,她是不會把女兒嫁給我的。我們的學(xué)位在她們眼里就不算什么,這些惡俗的小市民,他們的眼里就只有房子和錢,他們只想摘現(xiàn)成的果子,卻沒有耐心等果子長大?!睂幭耐钢且回炤p蔑的眼神,攤開一只手,有些古怪地看著他:“更聲,你說我該怎么辦?像你我這樣的人,要在北京買房,眼下怎么可能?”
“那就讓你女友做做她家人的工作,她不是愛你嗎?”
“愛我?是的??墒撬矏鬯龐?,也愛房子。我得理解她,她、你、我,包括成英,我們都愛房子,都需要房子,是不是?”
更聲沉默,這其實是他一直都在回避想的問題?;乇埽坏扔诓蝗ッ鎸?。
寧夏最后垂下頭,似問他,又似自語:“我、我們是不是搞錯了方向?是不是走在一條錯誤的道路上?我是說,我們的專業(yè),文學(xué)真的值得我們?nèi)パ芯坎⒎瞰I一生?”寧夏抬起頭,有些不解地看住他:“你當(dāng)初不是公務(wù)員嗎?為什么要來考研讀博?”
他不知該怎么回答這個問題。他只想說,那種生活是他不堪忍受的,不逃離,毋寧死。
一段不堪回首的歲月。大學(xué)畢業(yè)后,他留在畢業(yè)的城市到處找工作。他先后找到三份不同的工作,其中一份是被騙。他不僅沒有拿到一分錢的工資,還被騙去一筆中介費,差點連身份證也被扣押,連帶還害了他的一名女同學(xué)。公司是做勞務(wù)介紹的,所謂勞務(wù)介紹,就是向求職者收取一筆中介費,出一份薦工證明,讓求職者去某個單位應(yīng)聘。事實上,雙方從未有過任何委托薦工的協(xié)議——被薦的多是一些公開過招聘信息的單位。公司一大半員工的工作,就是在各種場合包括公開的媒體、網(wǎng)絡(luò)、人才市場,甚至街頭小廣告上搜集招聘信息,再把這些信息匯集到他所在的辦公室。他的身份是辦公室文員,只是負(fù)責(zé)把這些信息進行匯總整理,再逐一“賣”給那些虔誠的求職者。起先他信以為真,還私底下把一個看起來還體面的公司,介紹給了他一位也在求職的女同學(xué)。結(jié)果,女同學(xué)去后卻把他大罵一通,說差點上了他的當(dāng)。原來那地方是個夜總會,人家要招的就是小姐。直到他又親睹幾位找上門來聲稱被騙,要求退錢的求職者,他這才明白這家公司根本就是個騙子公司。他想,這樣的工作他絕不能再干了,于是提出辭職。對方說辭職可以,他必須交一筆中介費,因為他進來工作時并沒有交中介費,只是押了一張身份證。對方說得振振有詞,并拿出和他簽訂的合同:“我們也是公司,我們沒有說要辭退你,是你自己不干,你不干就是違約,按理得交違約金。你工作了十天,工資還不夠交違約金。你走可以,但你必須交中介費。”他氣得要命,手抖著那張充滿黑洞的合同,大叫:“你們這是霸王條款!”對方露出滿口的煙牙,冷笑著說:“當(dāng)初我們可沒逼你簽合同,你簽的時候也沒這樣說呀!” 他說:“你們根本就是一家騙子公司!我要報警!”對方收起臉上的冷笑,說:“你報吧,只要你能走出這道門?!闭f完按了一下桌上的鈴,兩個手持警棍穿迷彩服的家伙就過來了,也不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他。他全身發(fā)冷。此前,他曾親眼見到這兩個人是怎么將找上門來退要中介費的人弄走的。他不明白這個社會怎么了,怎么還會允許這種黑惡公司的公然存在。他乖乖地交了中介費,取走了自己的身份證。他委屈地想,就當(dāng)是買個教訓(xùn)吧,人總是在教訓(xùn)中成長的。
后來的兩份工作,雖然不是騙局,卻工資低廉,不是“被加班”,就是沒日沒夜趕寫稿件——最后的那份工作,是在一個小報當(dāng)記者,事實上是拉小廣告,順帶寫軟性廣告文章。
在他最灰心的時候,他姐姐突然來了電話,讓他回老家報考公務(wù)員。他姐姐嫁了縣里的一個副局長,姐姐說:“既然在外面不好混,就回來考公務(wù)員吧,你姐夫好歹是個副局長?!彼谑谴虻阑馗?,回到那個他叫“根生”地方。
他的考試成績不錯。至于背后是不是有副局長姐夫的功勞,他不知道。反正他當(dāng)上了公務(wù)員,被分到一個小鎮(zhèn)的秘書科工作。任務(wù)就是給幾位鎮(zhèn)領(lǐng)導(dǎo)寫材料。會議報告、工作總結(jié)、成績匯報等等他以前從來沒有寫過的公文。名目之繁多,令他瞠目。他的文學(xué)才華在這些文體中完全無用,可卻被鎮(zhèn)領(lǐng)導(dǎo)們贊不絕口,夸他“到底是中文系畢業(yè)的高才生”,囑他“好好干,干好了提拔!”他沖著“提拔”兩個字,又“好好干”了一段時間,終于發(fā)現(xiàn)他就是顆被人支來使去的棋子。
“好好干”不如“好好陪”,也不如“好好喝”,更不如“好好拍”。這三樣他都不會,不屑會。他天生骨頭里比別人少一根媚骨,文學(xué)沒有教給他世俗的那套,卻把他的魂蕩到了半空。所謂“扯著頭發(fā)往天上飛”。
他頹唐地想,在小鎮(zhèn),他不會有出頭之日。除了寫材料,他別無所長。他發(fā)現(xiàn)從上到下,所有的人都在對他出損招,因為越來越多的材料開始匯集到他手上。他不得不沒日沒夜地加班,睡眠經(jīng)常不足六小時。堪比高考前那段黑暗的歲月。他不堪重負(fù),幾近崩潰。
他悲哀地想起他的父母。他當(dāng)上公務(wù)員,最高興的是他的父母,尤其他的父親,和人說起,總是笑出一臉皺紋:“我這兒子還算爭氣,他兩個姐姐沒白疼他。”言下之意,他上了大學(xué),又考上了公務(wù)員,除了兒子的努力,還有女兒們的付出。炫了兒子,又夸了女兒。是的,為了供他上大學(xué),他兩個姐姐一個高考沒參加,一個考上了干脆就沒去讀。所幸那個考上了沒去讀的姐姐最終還是當(dāng)上了“副局長夫人”,否則,他內(nèi)心會一輩子不安。
他當(dāng)上公務(wù)員唯一的好處就是,他的父母不用排隊去賣糧了,去醫(yī)院不用等了,只要他事先打個電話,人家還是會給他些面子。畢竟是鎮(zhèn)長的秘書。不知情的人,看的是他的面子。知情的人,識的是他的里子。
他苦不堪言,打電話給姐姐訴苦,姐姐直接把電話遞給姐夫。姐夫劈頭蓋臉給他一頓罵:“你是死腦筋嗎?寫個材料還能寫出花來?你紙上花有什么用,你得嘴上花!嘴上花不了,酒你總會喝吧?不會喝給我學(xué)著喝!喝不死人!我們誰不是這么過來的?人說在領(lǐng)導(dǎo)身邊工作,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真話不能多說,廢話不能少說。尤其在基層,都是些土八路,你把他們哄開心了,路就開了。你姐夫我也是這么干上來的。記?。盒难刍铧c,私底下多和領(lǐng)導(dǎo)套套近乎,酒桌上多給領(lǐng)導(dǎo)代代酒,看他們還有多少材料讓你寫?虧你還是中文系畢業(yè)的,人從書里乖,你讀了那么多小說,怎么就沒學(xué)著點呢?都是讀小說,你把那些愛情小說給我少讀點,那些官場小說和歷史小說多讀點!讀完了就學(xué),學(xué)多了就精了。我只能給你指點這么多!”
他悶著頭聽完姐夫的訓(xùn)導(dǎo),突然覺得他不僅不能像父親期望的那樣,在這里“根生”,反而是要把他連根拔起。就是這一天,他決定考研。
他想,與其這么分裂地活著,不如現(xiàn)在就死一回。備考的過程就像是又被剝了一層皮,因為一切都只能背地里進行,只能在那些材料的縫隙里擠時間。搞笑的是,他有次來不及,把自己幾個月前寫過的一份材料交上去應(yīng)付,領(lǐng)導(dǎo)居然一字不改地照念了一遍,根本就沒有發(fā)現(xiàn)他上的是一道“剩菜”。他終于理解了他姐夫說的那些話。他想起加謬和他的一些作品,不覺啞然失笑。
他不再那么認(rèn)真寫材料了,時不時給領(lǐng)導(dǎo)上幾道剩菜。有的只是更換了一下菜式,增加或減少了幾樣調(diào)味料,比如時間、地點、重要的人和事,略做更改。領(lǐng)導(dǎo)們照吃不誤,而且永遠(yuǎn)津津有味。于是,他明白,皇帝光著屁股,根本就不需要穿新衣服。
他騰出了大把的時間復(fù)習(xí)。因為內(nèi)心抱著決一死戰(zhàn)的信念,他出人意料地考去了京城,還不是一般的大學(xué)。他不僅驚著了自己的同事和領(lǐng)導(dǎo),也驚著了自己的家人。一場曠日持久的家庭討論會一直開到他提交辭職報告的那一天。他讓他們兀自開著,內(nèi)心卻進入從未有過的澄明之境。他寬容地看著這個他從小生長、離開了又回來的地方,他要再次離開,無疑將再不會回來。
終因那所大學(xué)的牌子之響亮,讓他的父母放棄了掙扎,也讓他的父母臉上有了新的榮光。
可是他N年前竭盡所能的一場逃離,果真奔赴的是一次光明的旅程嗎?他發(fā)現(xiàn)他并未逃離,也從未真正逃離,他只是行走在逃離的路上。
他和寧夏共同的境遇是:出身低微,學(xué)歷與學(xué)位居高,選擇了錯誤的專業(yè)。他們拼命地報考學(xué)位,不斷地提高自己的學(xué)歷,卻像是取了票,急匆匆地上了一列正在往前疾駛的火車,上車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搞錯了乘車的方向。這種錯位,讓他們注定只能“扯著頭發(fā)往天上飛?!本拖衽1臼浅圆荩瑓s錯嚼了牡丹。
出身低微,幻想通過學(xué)業(yè)來戰(zhàn)勝這種低微,在眼下是虛妄的。何況他們所從事的是嚴(yán)肅的寫作與文學(xué)研究。所謂精英文學(xué)。這個時代,各種文學(xué)刊物的生存都已岌岌可危,依靠這些刊物生存的作家和出版單位還能支撐多久,他們自己都不知道。那些擁有廣泛受眾的網(wǎng)絡(luò)寫手,才是讀者們熟知的作家——他們以為文學(xué)就是那樣的一種存在。
那些靠文學(xué)獲得了聲名與地位的作家,無不是趕上了文學(xué)鼎盛的時代。文學(xué)只是彼一時代的泅渡之舟。和搭錯車一樣,他們踏上的是一段不幸的旅程。
因為絕望,或是反抗(寧夏要反抗什么呢?他的反抗有效嗎?),寧夏從學(xué)校的圖書館上方墜樓。寧夏死前發(fā)給他的最后一條微博私信是“買不起樓,不如墜樓”,并且給他附了一張滑稽的帶嘲諷的笑臉做表情,仿佛他不是去赴死,而是和他開個小玩笑。他把寧夏的私信留著,再也沒有更新過微博。他要和寧夏一起停博。以此來紀(jì)念他,紀(jì)念他們共同的境遇。
他終止了和成英的戀情。
寧夏的死因是公開的。他的微博遺言是一首短詩:我要用結(jié)束反抗開始,用死亡反抗活著。用下墜反抗上升,用愛情反抗房價。標(biāo)題是《我們時代的童話》。
寧夏的死訊迅速傳開。學(xué)校的論壇、各種QQ群,以及微博和一些網(wǎng)站。學(xué)校曾努力出來辟謠。辟謠只會使謠言傳播得更快。微博時代,所有人都知道“謠言倒逼真相”這句笑話。寧夏微博的點擊量迅速超過十萬,有人在后臺做了統(tǒng)計,僅那晚的點擊量,就超出了他此前微博點擊量的總和。
寧夏終于成了熱點。成了熱點的,還有他們共同的導(dǎo)師。
他和他的導(dǎo)師一起坐在寧夏的尸體前,除了回答一些必要的問題,他們始終無語。他想,導(dǎo)師一定是在那晚預(yù)先洞見了他的去向。
這對導(dǎo)師無疑是個打擊。打擊導(dǎo)師的,不只是寧夏,還有他。
之后,成英給他打來電話,她說:“更聲,你還好嗎?”
他叫了一聲“橙子”,舌尖上泛起一種苦味。他在心里告訴自己,這將是他最后一次這樣叫她“橙子”。
他寫不出“我們時代的童話”。相比于寧夏,他是一個俗人,一個懦夫。他不想寫我們時代的童話。
就像看到了他思維的運行,成英說:“更聲,我們分手吧。為了不讓你……,我想我們還是分手。我知道總有一天,我也會像寧夏的女朋友那樣——逼你。你知道,我們都有那樣一個媽。你也知道,我們的媽媽都只有我們一個孩子。”
他突然眼含熱淚,說:“成英,此刻還是你最懂我!再見吧,祝你幸福!”
他真該謝謝成英告訴他真話。她解放了他。他再也不用逃離了,因為他將再不用恐懼。他不用像寧夏那樣,寫這個時代的童話。
小雨就是這時期出現(xiàn)的。她先是在他的博客上給他發(fā)小紙條,向他要QQ號。她說她是小雨,是他在以前的同學(xué),問他是否記得。他當(dāng)然記得,她曾經(jīng)是他第一個暗戀過的女孩,是第一個喚醒他性意識的異性,也是他的第一個性夢。那時,她長得那么美,作文又寫得特別好,常常被老師拿來當(dāng)范文,差不多是全班男生的偶像。他從不敢奢望她的青睞,不過是在夢里放縱一下而已。
那些,都屬于青春期的情緒了。懵懂。純真。離本能更近。遺憾的是,他后來聽到的,都是關(guān)于她的一些不好的消息。在家鄉(xiāng)做公務(wù)員的那兩年,他不止一次地聽人說,她在南城做小姐。他聽說后也不是很難過,因為世易時移,她早就淡出了他的視野。
他和小雨的對話是從QQ上開始的。
寧夏死后,很長一段時間,他沒有和任何人談話的欲望,也提不起興趣去做任何事。他不確定自己和小雨能聊什么。他并不歧視她的身份,只是和一個分別多年,生活軌跡完全處于不同維度的人(一個性工作者)通過QQ聊天多少有些荒唐。他不可能成為她的客戶,就算他要尋求這樣的消費,他也不會去找她。而她呢,他相信她也不會無聊到找自己的老同學(xué)做生意。
果然,她一上來就說:“你知道我在南城干什么吧?他們說的都是真的。是的,我在南城做小姐?!?/p>
他回復(fù):“謝謝你的坦誠。我想,那只是一種職業(yè)。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職業(yè)的……自由。”事實上,他心里想的是權(quán)利,但還是打出了自由兩個字。
她說:“謝謝你的理解。你不會歧視我吧?”
他說:“你認(rèn)為呢?”
她說:“我認(rèn)為你不會。我每天都看你的博客,熟悉你所有的文字。我覺得你不會歧視我的身份。”
他沉默。內(nèi)心卻感到驚訝,她看他的博客?而且熟悉他所有的文字?除了那些熟悉的朋友,他從來沒有注意過他博客里的那些訪問者,也不曾留意過給他留言的陌生人。她在他的博里潛水,他渾然無覺。他在明處,她在暗處。這是不是也是一種不對等?
她問:“你的生活中發(fā)生什么了嗎?你為什么不更新博客了?我注意到你的微博也沉默了?!?/p>
她用的居然是“沉默”二字,就像看到了他的心里。原來,每個人都無法不被別人觀看。觀看與被觀看,都如此簡單。不可回避,除非你與世隔絕,成為一個徹底的隱匿者。
他說:“你看出什么了?我不知道你在看我。” 被人打量有時是種不幸。
她說:“你的生活中一定發(fā)生了什么。我只知道,這么多年來,我習(xí)慣了從你的文字中獲得某種力量,我不希望看到這種力量的悄然消失。”
他黯淡的目光頓時明亮起來,仿佛在黑暗中突然望見某處光源。由一個小姐想到光,他奇怪自己會有這樣的想象。
他說:“是發(fā)生了一些事。我的一位同學(xué)死了,跳樓自殺?!?/p>
她說:“是寧夏嗎?你們一定有很多共同語言吧?否則你不會這么頹廢?!彼徽f悲傷,說頹廢。被人在暗處觀看,的確有些可怕。她一定是從他微博的關(guān)注中猜出的,寧夏曾經(jīng)在某個時期成為熱點,雖然如今這熱點早已過去,人們不再關(guān)心一個叫寧夏的人,或逝者。這是所有熱點的共同命運。作為一名潛在的他的觀看者,她不可能不注意到這一點。
他說:“是的,因為他就是我的鏡像。以前我并不覺得,現(xiàn)在他卻一天天在我的記憶里復(fù)活,越來越真切:他的瘦削的蒼白的臉,北方人特有的挺直鼻梁,總是豎立不肯服帖的硬發(fā),刮得發(fā)青的下巴,仿佛總帶著嘲諷、蔑視一切的眼睛,以及隱藏在嘴角的那種特有的堅毅,甚至他眼角的一粒黑痣,他生前我從未留意過這粒黑痣,他死后我才從我們的合影中發(fā)現(xiàn)了它。還有他那細(xì)長的宛若鋼琴家的手指,曾令我無比羨慕,好像他背后天生就有一個高貴的出身,可他卻是東北平原上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他不斷地來到我的眼前,有時我都弄不清他是他,還是我是他?!彼磺粨系卮蛑?,好像他面對的不是一個QQ窗口,而是一個文檔,一篇迫不及待地等著他完成的文章:“你能想象那種感覺嗎?一個在前半小時還坐在你面前,和你面對面地聊天,有說有笑地和你談著話,罵著娘,罵著北京的高房價的人,突然就直挺挺地躺在血泊中。殘酷的好像不是生活,而是生命本身。你沒法不問自己,活著究竟為了什么?人生的意義在哪里?就像一場從未見過的戰(zhàn)爭,你沒有經(jīng)歷,可它卻發(fā)生了,而你偏偏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參戰(zhàn)者。是的,它不是戰(zhàn)爭,卻比真正的戰(zhàn)爭更慘烈。我們生活在一個看起來和平的時代,但事實上很多戰(zhàn)爭都已悄然發(fā)生了,它沒有讓我們流血,卻并不比我們經(jīng)歷過一場真正的戰(zhàn)爭更輕松。是的,寧夏死了,可我覺得他沒死,他就是我?!彼W詫懼?,不看屏幕,只管一段一段地往上發(fā),也不看對方有無回應(yīng)。
她就像是坐在他的跟前,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聲不吭,只默默地凝視著他,聽他在她的面前說著話,一句也不去打斷他。直到不再有新的文字從窗口上跳出來,她才說:“不,他不是你,他是無。你也不是他,你是你,我知道你是你?!?
他說:“但是他正在我的身體里復(fù)活……”
她說:“不,寧夏不是把自己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他也不能在你這里復(fù)活,不能在任何人那里復(fù)活。寧夏不過像昆丁一樣,活著時身軀只是‘一個空蕩蕩的大廳,回響著一連串響亮的,失敗者的名字,死后也只是一個‘充滿了受到傷害和挫折的鬼魂。如果黑鴿子能活著替代白鴿子充當(dāng)信使,它就不用哭泣著向烏鴉求情,它只需把靈魂寄托在烏鴉身上飛行?!焙竺娴膸拙鋪碜运囊皇自姟?/p>
他真的相信她看過他所有的文字了,她甚至閱讀了他的閱讀。她不僅跟循著他的文字,也跟循著他文字中的閱讀。
他問:“你讀福克納?”
她說:“我讀你。因為讀你,所以讀福克納,還讀很多的別人?!?/p>
他說:“我明白了,受之有愧?!?/p>
她說:“你為什么要有愧呢?你應(yīng)該感到慈悲,充當(dāng)一個人的救世者,不好嗎?”
他再次沉默。內(nèi)心里震撼而羞愧。
她說:“我出賣自己的肉身,但不出賣靈魂。如果沒有你這個人,一個我曾經(jīng)認(rèn)識,相熟,在同一片土地上長大,同一間教室里呼吸過的人,我就不會注意那些文字,不會從那些文字里獲得力量。我就沒有力量守住我不應(yīng)該出賣的。我就會把不該賣的也一起賣了。”
他突然不知該說什么,只好說:“謝謝你,我不知道自己還有這樣的價值?!?/p>
她說:“只要你的靈魂能發(fā)出聲音,就會有人聽到。這是我的一個客人告訴我的。他是一個畫家?!?/p>
他驚訝地看著屏幕上她的頭像,似乎突然找到了一個很好的談話對象,有了聊下去的欲望。
他說:“你是在拯救我嗎?”
她說:“不是,一個妓女怎么能拯救人呢?我是在頌揚你,贊美你,就像信徒頌贊基督?!?/p>
他的羞愧更深了。他說:“為什么我如此厭惡自己的文字,如此厭惡我所處的那個圈子,如此厭惡他們給我的作家身份?”
她說:“因為你的眼睛被黑暗遮住了,看不見光??床灰娔阋酝獾墓?,也看不見你自己的光。”
他說:“我有光嗎?寧夏呢?你認(rèn)為寧夏能看見那個世界的光嗎?”
她說:“你看過艾麗絲·門羅的《空間》嗎?她說,那里是存在的,只是我們看不見,和我們不在一個維度。我想,寧夏在那里也許能找到他的幸福?!?/p>
那時門羅還沒有得諾獎,這位加拿大女作家的文本還沒有引起他的注意,她卻注意到了。這是他后來想起來就覺得羞愧的。他說:“我沒有讀過這篇。哪里發(fā)的?”
她說:“09年4期的《外國文藝》上登的,我剛看過,特別喜歡,所以印象深刻?!?/p>
他有些汗顏。像他這樣一個專業(yè)的閱讀者,竟不如一個性工作者涉獵廣泛。他說:“你不是跟循我的文字在閱讀,也許我該跟循你的閱讀而閱讀。”
她發(fā)來一個害羞的表情,謙虛道:“微小的差異說明不了什么。世界如此豐富,我們怎么可能窮盡這種豐富呢?何況人只是萬物之一種,相比于宇宙的存在,我們何其卑微與渺小。”
他說:“你寫作嗎?我猜你一定也寫作?!?/p>
她遲疑了一會兒,說:“我畫畫?!?/p>
他說:“你是一個讓人驚訝的存在。我們總是習(xí)慣為自己的失敗找借口。你卻不?!?/p>
她發(fā)來一個笑臉。說:“當(dāng)然,為什么要找借口呢?我也不為我的職業(yè)找借口。沒人逼我這樣做。但你知道,我有一個從小就癱瘓在床的姐姐,是的,你見過她。腦癱,在我們老家,叫軟寶。我還有一個在上學(xué)的弟弟,我得為他籌學(xué)費,越來越多的學(xué)費,我還想讓我那可憐的父母過上好點的日子。這些僅靠我找一份正當(dāng)職業(yè)是不能完成的?!?/p>
聊天的過程中,他逐漸忘了她的身份,可她卻不時地提醒他,她是小姐,是一個靠出賣身體過活的人。她既然不避諱談她的職業(yè),他也沒必要繞著這個話題走。他對她那一行來了興趣。
他問:“你的客人,都是些什么人?你會和他們聊這些嗎?”
她又發(fā)來一張笑臉,是那種狡黠的帶眨眼的笑。說:“什么人都有。官員、商人、學(xué)者、藝術(shù)家、大學(xué)生、小偷和民工,還有外國人。黑人,白人,棕色人,黃種人,都有。外國人少點,民工最多,因為他們最需要。偶爾也會聊天,但極少。聊得最多的是一個畫家。”
他再次為她的坦誠感到驚訝。他以為她會輕描淡寫,她卻如數(shù)家珍。他擔(dān)心地問:“他們傷害過你嗎?”
她說:“偶爾吧。這很正常,就像人偶爾也會生病。吃吃藥,嚴(yán)重時打打針,就過去了,就好了。當(dāng)然也會有人得絕癥,無論怎么治,都會死去?!彼职l(fā)來一張笑臉,這次是齜牙:“好在我目前還沒碰上。碰上了也會死,不過這種小概率事件只會青睞少數(shù)人。”
他說:“碰上這些壞人,你就躲起來吧,不要睬他們。”
她說:“這是我的工作,遇上再刁鉆的客人也要應(yīng)付啊,這也是職業(yè)道德。再說,事前你怎么知道他是人是鬼呢?”
他沉默了。內(nèi)心無法想象那些嫖客們的樣子,什么樣的嫖客是人,什么樣的是鬼。是鬼,會有怎樣的嘴臉。
這樣的聊天,后來又有過好幾次。一次比一次無忌,一次比一次深入。他就像隔著屏幕看到了那個印象中的女孩,依然那么年輕,那么貌美,就像走進他最初的性夢一樣,她又一次來到了他的夢里。醒來后,他為自己的夢感到羞愧。他相信自己對她沒有任何褻瀆之心,但人最不能掌控自己的,恰恰就是他的夢。
他放棄了京郊一所二類本科院校對他的邀請,來到了南城。南城是一座濱海城市,也是一座一年四季都是夏天的城市。這里植被蔥蘢,四季花開,溫暖的海風(fēng)常年吹拂著這里的海水、沙灘、樹木、土地、人群和建筑。這里的天空很藍(lán),這里的云朵很白。到的那天,他見到了小雨。從火車站出來,小雨站在人群外向他揮手。小雨不再是他印象中的那個樣子,臉上有了歲月的沉靜和滄桑。想想也是,三十歲的女人了,怎么還會是過去那個十幾歲的小姑娘?
但小雨仍然是漂亮的,甚至是美的。這里的海風(fēng)沒有把她的皮膚吹皺,熾烈的陽光也沒有把她的皮膚烤黑。她一襲淡紫的長裙,長發(fā)松松地綰在腦后,臉上沉靜地微笑著,杏仁色的瞳仁迎著南城溫暖的日光,襯出她臉上的膚色愈加白皙。那樣子是端莊的,無法與她的職業(yè)相聯(lián)系。
小雨把他帶到她的住處,讓他先沖洗一下身上的疲憊,好好休息一下。他有些不安,望著她那潔凈得有些過頭的房間不敢落座,甚至不敢輕易放下手中的行李。事實上,他也沒辦法落座,客廳里沒有沙發(fā),只有一把椅子,上面立著一副畫框。畫布上涂了一些顏色,看得出是一副剛開始還沒成形的畫作。她把畫拿開,把它靠墻立在地上。畫筆和油彩整整齊齊地擺放在客廳一隅的竹籃里??看暗牡胤綌[著一張書桌,靠墻立著一排書架,上面擺滿了各種圖書。這是一套一居室的房子,坐落在城北一個安靜的小區(qū)。在北京,他見過一些朋友的畫室,那種零亂,讓他不敢下腳,生怕踩壞了他們什么重要的寶貝。可這客廳多么像是一間雅致的書房,就像他在導(dǎo)師家里見過的:豐富,卻不零亂。他有些恍惚,有些疑惑地看著眼前這個分別多年的女同學(xué),不能想象她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接客。
真該死,他還是想到了“接客”兩個字。是啊,她當(dāng)然要接客的,那是她的工作??砂焰慰蛶У竭@種地方,就像把他帶到這里,這不是很滑稽嗎?在他的知識積累中,嫖客們在干那種事時可不是把玩高雅的動物——無論走出去多么高雅的人,來到這里都是為了脫去他們的高雅。向妓女們尋求高雅,那是舊時代文人雅士們的事情,這個時代還有那樣的文人雅士嗎?
就像看穿了他的心思,她微笑著說:“別亂想,這里是我的家,我不會把客人往這里帶。我在城西租了一間工作室,在那里接客。”
接客。她那么坦然地說出來,他倒是有些陰暗了,不潔的更像是他。
他環(huán)顧一下四周,問:“你這房子,也是,租的?”
她未置可否,只是微微一笑,說:“你就放心在這里住吧!”
他略顯惶然,說:“我住這里,合適嗎?”
“當(dāng)然,你要是嫌我這里……,也可以去住酒店?!蹦莻€“臟”字,小雨沒有說出來,但他從她的眼睛里看到了。
他趕緊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否則我就不會來。我是在想,我住在這里,會不會打擾你的生活?!?/p>
她立即笑了,說:“怎么會呢?”眼神快樂地看著他,似乎在說,“我高興這種打擾.”
他心里釋然了。可是仍然對他們之間的這種關(guān)系感到困擾。他們算是同學(xué)?知己?戀人?是,又好像都不是。如果什么都不是,他憑什么住到她的私密空間里來?
他說:“那好吧?!碧崞鹚男欣睿瑓s又不知往哪里放。他看了看她,她始終笑著,說:“拿到房間去吧,把要穿的衣物拿到衛(wèi)生間去,其它,你可以放在房間的柜子里?!?/p>
他只得從命。
洗完澡出來,她已經(jīng)離開了,桌子上放著給他的字條:什么也別想,先好好睡一覺,我出去了,晚餐前回來看你。
他看著那手似曾相識的字,像她的人一樣漂亮。也像她的容貌一樣,有了歲月的沉靜,更老道,更蒼勁了。
他在她的臥室里坐下,打量著她的床鋪,潔凈的單人床,素凈的淺紫色,像少女的閨房一樣溫馨。墻壁潔白得有些耀眼,上面沒有任何掛飾,只有一幅尺幅略小的油畫。畫面上是靜物:一個杯子,杯子里面有半杯水,水里面插著一束淺紫色野菊花,杯子的旁邊,是一本打開的書。衣柜是嵌進墻里的,裝修時似乎出于節(jié)省空間的考慮,突出來的部分,拉著一道淺紫色的簾子。他把簾子拉開,中間部分,一層層擺放著她的私人用品。一側(cè)掛著她的衣服:幾件式樣簡單但質(zhì)地不錯的裙子,配套的襯衣。其中的一側(cè),像是專門為他空出來的。他的衣物不多,只有簡單的幾套。他把它們從箱子里取出,抻平,再小心地掛上去。衣服在包里被壓得皺巴巴的,掛在里面很沒有看相。他管不了那么多了,毫不遲疑地躺上了她的床。他的確有些累了,坐了二十多個小時的火車,在車上他睡得一點都不好。
他很快就睡著了。內(nèi)心里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寧,連夢都沒有做一個。醒來時,他有一種恍惚感,不知身之何處,看到墻上的那幅油畫,才想起自己是躺在她的床上。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睡得這么好了,長期的失眠把他折磨得夠嗆。
廚房里有輕微的響動,她已經(jīng)回來了。聽見響動,她從廚房里探出頭來,說:“醒了?我做了些家鄉(xiāng)菜,肚子早餓了吧,咱們吃?!?/p>
飯菜的香味刺激著他的食欲,又是合口的家鄉(xiāng)味,他顧不上多客氣,先干了兩碗。吃得差不多時,他才想起贊美她的廚藝。
她大度地笑著,說:“更聲,你有多久沒回去過了?”
“多久?快一年了吧,你呢?”他想起他父親,頭發(fā)已然花白的母親,想起他的兩個姐姐,還有那個總是教訓(xùn)他的副局長姐夫。現(xiàn)在,姐夫已經(jīng)是局長了,按他的說法:“到頭了,除非想法子往市里調(diào)?!彼傆邢蛏吓逝赖哪繕?biāo)和計劃。上次見面,他姐夫?qū)λf的最后一句話是:“一個男人,活在這世上,得有點進取心。” 似勸他,又似自勉,語氣里多了些忠告,少了些教訓(xùn)。在他姐夫眼里,他如今是博士了,讀的又是京城的名校,自然不能再受他的訓(xùn)導(dǎo)。
事實上,有一種人永遠(yuǎn)是對的。就像他的姐夫,他們的價值觀總能和這個世界的一些節(jié)點卯上,吃緊,和這個世界結(jié)成牢固的一體。他不屬于這種人,永遠(yuǎn)也不行。他不會像寧夏那樣反抗,但也絕沒有結(jié)成一體的可能。
她說:“我快五年沒回去了。再上一次回去,還是十二年前。”也就是說,小雨在這十二年里,只回過兩次家。她不回家,但她的錢會準(zhǔn)時回家。這世界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她不為自己的職業(yè)感到羞恥,但她的家人會。她不想回去讓他們現(xiàn)眼。上一次回去,是她的母親生病入院,再上一次回去,則是她的父親生病入院。兩次回去,她都沒有走進家門,她是在醫(yī)院里見的父母。她在心里恨著她那一天都沒有下過地的姐姐。這個軟寶,她在床上躺了一輩子,也拖累了她的父母一輩子。他們兩個,必須有一個人在家,否則她就會挨餓,會把屎尿拉在床上。在她眼里,她姐姐就是一個只會吃和拉的軟體動物。她什么好吃吃什么,能多吃就不少吃。她歪嘴斜眼,就像對這個世界永遠(yuǎn)懷著不滿與仇恨。她又肥又重,讓她的父母過早彎下了脊背。事實上,她只是個腦癱,她在母親的產(chǎn)道內(nèi)受了委屈,她比她們姐弟倆更可憐。正因這樣,她母親永遠(yuǎn)對這個女兒懷著歉疚。從小,她和弟弟就不敢與姐姐爭食。父親也是,對她這個軟寶姐姐,喂飯洗澡,端屎端尿,從無怨言。他說,這筆債一直要還到他們死,他死了,母親還,母親死了,她和弟弟還。她曾懇求他們把姐姐送去福利院,沒想到父親暴跳如雷,母親聲嘶力竭,他們一起指著她怒罵,似乎她長著一副毒蛇心腸。她從他們的暴怒里看到了父母之愛的悲壯和偉大。她在暗地里為他們哭泣,內(nèi)心里對他們更加尊重和疼愛。她想,換了是她,她弟弟,而不是她姐姐,他們一樣會無怨無悔。
自從五年前她母親累病住院后,她就專門為姐姐請了個上門的護工,讓他在父母的眼皮下幫忙護理(就算有人護理,他們?nèi)詴环判牡卦谝慌源钍郑只ǜ邇r為姐姐買了一張?zhí)刂频拇?,托人送到家里。這些苦樂,即便熟知如更聲,又未必能體味?
她擦去臉上的淚,說:“更聲,有時候我真希望我姐姐能快點死。她死了,我父母才能過幾天舒服日子。她死了,我就能把我父母接來身邊,像他們伺候我姐姐一樣伺候他們。我再也不把自己當(dāng)商品賣,出多少錢也不賣,就在他們眼前干干凈凈地過日子?!闭f到后面,她幾乎有些咬牙切齒。
他無言。
這晚,她關(guān)了手機,留下來陪他。她把自己洗了又洗,沖了又沖,臨了,習(xí)慣性地掏出一只避孕套,又把它放回去了。她說:“我沒病,我經(jīng)常檢查。”像個犯錯的小女孩,有點羞慚地看著他。
他把她攬進懷里,心里泛起從未有過的疼痛。她在高潮中哭泣,把眼淚涂在他光裸的胸口,他則想起了寧夏那張蒼白瘦削的臉,在高潮中體驗著他下墜的姿勢。完畢,他說:“小雨,我們結(jié)婚吧。我來南城就是來和你結(jié)婚的。真的,如果你不嫌棄我一無所有的話。你知道的,除了寫過一些文章,我一無所長。一個一無所有的男人,在今天是沒有資格向女人求婚的?!?/p>
她愣住了,怔忡地看著他。有那么一會兒,他們都聽到了對方的呼吸:平靜,均勻。她說:“更聲,你沒弄錯吧?你一個堂堂的名校博士,和我結(jié)婚?”
他說:“我說的是真心話?!?/p>
她說:“你不嫌我臟?”
“有什么嫌棄的呢?我并不比你高貴,你忘了我們是同一塊土地上出來的?其實我們是一樣的,我們都出身卑微?!?/p>
“可我是個妓女,妓女!你傻了?” 她突然提高音量,強調(diào)道。
他說:“你好好考慮考慮吧,不用急著回答我。等你想通了,我們就結(jié)婚?!?/p>
她突然撲進他懷里,傷心地哭起來,邊哭邊念叨:“早知道有今天,我何必走這條路?我真該死啊,更聲!你殺了我吧,讓我死在你手里,讓我再干干凈凈地投胎一次,那樣我就有資格嫁給你了……”
他緊摟住她,任她哭泣,任她喃喃自語。
她哭夠了,說夠了,開始坐在床上發(fā)呆。他不說話,也陷入沉思。他們都默坐著,誰也不看誰,各想各的心事。
后來,小雨問他:“更聲,你相信愛情嗎?你真的相信這個世界上有愛情?”她看著他,眼神是懷疑的。
他搖搖頭,又點點頭,說:“也許吧?!彼粗难凵褚彩菓岩傻?。但他們彼此需要,不是嗎?
她突然問:“寧夏為什么會死?是因為愛情嗎?網(wǎng)上說是因為他買不起北京的房子,女友要和他分手,是這樣嗎?”
他說:“是,又不完全是?!彼肫鹉莻€搭錯車的比喻。
她問詢地看著他,等著他解釋,他卻轉(zhuǎn)移了話題,問起她的弟弟:“你說他在北京讀研?”
她點點頭:“你就是他的榜樣,我一直拿你激勵他,他也是這么做的,考到了北京。老家誰都知道,我們村里出了兩個人才,一個是你,一個就是我弟弟?!?/p>
他苦笑,問:“他是什么專業(yè)?”
“建筑。清華建筑系。”她有些驕傲地說,雙眸發(fā)亮,溢滿笑意。
“還好,他沒有搭錯車。將來,他也許會是少數(shù)那種可以完成屌絲逆襲的人?!?/p>
她說:“更聲,你太悲觀了,這點不好。你還沒有回答我寧夏自殺的原因。如果真像網(wǎng)上說的那樣,寧夏就不是一個反抗者,而是一個怯懦者,一個失敗者。我看過他微博上的那首短詩,我覺得他的所謂反抗是無力的,可笑的。如果愛情的基礎(chǔ)建立在一套房子上,建立在個人的功成名就上,那就不是愛情。人活著,不是為了房子,也不是為了愛情,而是為了心中的夢想,為了實現(xiàn)這一夢想。你們活著沒有我艱辛吧? 我的心中尚有夢想,你們不該有嗎?你們都是社會的精英?!?/p>
他驚奇地看著她,她的臉孔因為激動而泛紅,嘴唇下意識地顫動著:“是的,你一定在想,我的弟弟會不會又是下一個你,下一個寧夏。我告訴你,不會的。我出賣自己的身體,不是為了培養(yǎng)一個弱者,一個懦夫。這一點,我弟弟他深深地知道?!?/p>
她再一次驕傲地看著他,說:“你不總說身體只是一具人形之器嗎?我以為,一副沒有靈魂的身體,才是一具真正的人形之器?!?/p>
他啞口無言地看著她,一個賣身的女子,卻驕傲地跟他談著靈魂,沒有矯情,也沒有偽飾。奇怪的是,他的心卻寧靜下來。
這一夜,他躺在她身邊,一年多來頭一次沒有失眠。他奇怪自己的內(nèi)心竟會如此安寧。早上,他在陽光中醒來,小雨已經(jīng)在廚房里給他做早餐。他腦子里突然就冒出一句話來:此心安處是故鄉(xiāng)。
有一段時間,他在南城的街上晃來晃去,大街上車水馬龍,他卻有種遠(yuǎn)離塵世的感覺。有一天,他晃進了南城美術(shù)館。走進去,才發(fā)現(xiàn)里面正在辦一個畫展。
客人不多,有來看展出的,也有來買畫的。他在各種畫作前流連,說實話,他對那些作品并不太懂得欣賞。偶有幾張觸動他,他就站下來多看一會兒。展會很安靜,大家都只是看畫,鮮有人作交流,也沒有任何人前來介紹作品或做推銷。
就在他準(zhǔn)備離去之時,突然看到一幅畫——這幅畫掛在一處僻靜的角落,幾乎都不在正式的展區(qū)內(nèi)。他就像被電擊了一樣立住了,他看著畫面上的人像,驚奇得說不出話。
他向前緊走幾步,站在畫的近前。那是寧夏,是的,畫面上的人就是寧夏。寧夏張著驚人的大嘴,眼神里充滿令人絕望的恐懼,高挺的鼻子略顯扭曲,左眼角的一粒黑痣就像放在高倍顯微鏡下,微微下垂的嘴角失去了往日的堅毅,沒有任何建筑作為參照,卻保持著一種下墜的姿勢。畫面的背景是一片黑暗,下墜的姿勢卻呈現(xiàn)出驚人的空間感。整個形體呈現(xiàn)出極度的痛苦狀,似乎里面蘊藏著一顆即將破裂的靈魂。
畫題是《落魄者》。左下方的落款字體怪異難辯,印鑒也是難認(rèn)的小篆,印面小得像一滴鮮血,藏在那怪異的落款里。
裂帛。他想到兩個字。畫面的沖擊感令他窒息,震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