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子

我家老媽

小時候，小伙伴們只要一聊起“我的媽媽”，我就始終保持沉默，心里充滿了無比的羨慕和失落——小伙伴們的媽媽，個個都是全能冠軍，而我的媽媽，我只能說她，啥都不會。

沒錯，媽媽幾乎啥都不會，不會做新衣服、織毛衣，沒有拿得出手的廚藝，不擅長做家務(wù)，甚至連話都不多說。我小時候愛吃紅燒肉，她試著做了幾次，味道怪異不說，還被燙了兩次手，我差點因此被爸爸揍。媽媽倒是也勤勞，但她掃的地爸爸經(jīng)常要默默重新掃一遍。媽媽還無主見，任何事都得問爸爸：“怎么辦呀？”連我都煩了。但我爸脾氣極好，這些年，寬厚地容忍我媽，從來沒有煩過。

看，這就是我的媽媽，實在沒有什么可夸贊的。而我最計較的一點，就是她從來都沒有帶我去過姥姥家。

永恒的沉默

小時候，我也曾不厭其煩地詢問媽媽啥時帶我去姥姥家。第一次，媽媽對我說：“姥姥家太遠(yuǎn)了，等你長大了再去?！焙髞?，媽媽的回答便成了永恒的沉默，眼神里，帶著一些我后來才讀懂的憂傷。后來，爸爸便不許我再問媽媽這個問題，那些年，他幾乎強(qiáng)硬地壓制我對媽媽的所有不滿。在我們家，爸爸明顯偏向媽媽。

再后來，我便想：我是沒有姥姥的吧？ 很快，我又否決了這種推斷，因為從我四五歲到讀中學(xué)期間，隔一兩年，就會有一個帥氣的男子來我家，他和媽媽一樣，講著柔軟的普通話，穿整齊的西裝，那是我的舅舅。

舅舅每次都是坐飛機(jī)來的，還會給我?guī)Ш芏嗪贸缘?、新衣服、新書包。后來，我讀中學(xué)的時候，舅舅再也沒出現(xiàn)，媽媽說：“舅舅去加拿大定居了。”加拿大，對那時的我來說，簡直和月球一樣遙遠(yuǎn)，這讓我覺得媽媽又多了一些神秘感。

深深的疼惜

高三那年，爸媽忽然一起出了趟門?；貋淼臅r候，兩人臂上都戴了黑紗。媽媽很悲傷，她原本清瘦，那次顯得更瘦了。

我非常吃驚，問爸爸：“出什么事了？”爸爸看看媽媽，沒有吭聲。媽媽輕輕跟我說：“兜兜，媽媽沒有媽媽了?！币痪湓?，讓17歲的我驚訝不已。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媽媽用“媽媽”這個稱呼說起姥姥，還是這樣一個消息。愣怔了半天后，我才開口問：“姥姥在哪里？”

媽媽沒有再說話，只是緊緊抱住我，我感覺到她的眼淚打濕了我的衣襟。那一刻，我也第一次對媽媽有了一種深深的疼惜。之后，關(guān)于姥姥的話題，再度被媽媽封閉在心里。一個月后，她除去臂上的黑紗，生活恢復(fù)到從前。我對媽媽的感情也恢復(fù)到從前，朝夕相處，簡單而平淡。

你是最棒的

再次見到舅舅時，我26歲，即將做新娘。舅舅已從當(dāng)初帥氣的小伙，變成了成熟優(yōu)雅的中年男子。他從加拿大趕過來，只是為了以娘舅的身份，送我出嫁。

相隔太久，我和他之間，保持著一點兒疏離的客氣，直到那天晚上，我們都喝了一些酒，舅舅開始絮叨起來。于是，我知道了一些多年來被媽媽一直隱藏的舊事。

當(dāng)初，媽媽生活在廣州，是富貴人家的女兒，姥爺早早過世，姥姥經(jīng)營著家族企業(yè)，在20世紀(jì)80年代，家里便已有保姆和司機(jī)……然后，在大學(xué)，媽媽認(rèn)識了“從小城來的、一窮二白”的爸爸，他們一見鐘情，從此媽媽開始為了愛情和整個家族抗?fàn)?。?dǎo)致媽媽和姥姥關(guān)系破裂的，是媽媽畢業(yè)那年，她選擇了一種極端的方式來證明對愛情的決心——懷了我。姥姥憤然和媽媽斷絕了關(guān)系。媽媽帶著腹中的我，跟隨爸爸來到這個北方小城。

這么多年，姥姥不肯原諒媽媽，媽媽也不肯向姥姥低頭。媽媽的態(tài)度是，除非姥姥接受我爸，還有我。舅舅說：“你媽為了你和你爸，連自己的媽都不要了。兜兜，以后，你一定要對你媽好……其實，你姥姥也后悔了……”

舅舅真的醉了，最后的話重復(fù)了很多遍，甚至沒有留意坐在他對面的我，已淚流滿面。我想起多年前，媽媽給我織毛衣，織了拆，拆了又織；她學(xué)做紅燒肉被燙傷的疤痕，多年后都清晰可見；她給我洗襯衣不得要領(lǐng)的為難……可是，她會背誦《論語》《詩經(jīng)》；會講流暢的英語、日語；會畫油畫、唱歌劇、彈鋼琴……直到那晚，我才知道，我媽和別的媽媽不一樣，不是因為她什么都不會，而是她為了我們，放棄了原本屬于她的富貴生活，甚至自己的親情。

我輕輕走到爸媽的臥室外，推開門，透過窄窄縫隙，看著已沉入夢鄉(xiāng)的媽媽，我輕輕地對她說：“好吧，老媽，你也是我的全能冠軍。你是最棒的?！?/p>

（摘自《人生與伴侶》 2015年3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