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歌
楔子
攬盡傾國色,美人如云來。
以女子為尊的大楚國小倌館盛行,而其中最為人知的,便是楚都鳳樓。傳聞鳳樓之中,便就是看門小廝,也是傾城姿色,其樓主沈夜,更如天人。
眾人揣測,約就是憑著這樣的姿色,沈夜才能嫁入第一貴族舒家,成為舒家少家主的正室夫君。
聽這些言論,鳳樓真正的主子牡丹不由得挑眉而笑。
他身著淺粉色華袍、外籠繡繪艷麗牡丹云紗,站在窗口調(diào)笑剛剛利用自己的妻子推行了男官制的沈夜,漫不經(jīng)心道:“你說若有一日,舒城明白你在做什么,你當(dāng)如何?”
正和新科狀元沈叢說話的沈夜微微一愣,牡丹輕笑:“那年你同我說,男子漢大丈夫,要么就去她身邊護她一輩子,要么就干干凈凈,我做到了,你呢?”
沈夜沒說話,片刻后,他苦笑開來:“可是牡丹,我停不下手。從我接任暗庭開始,這條路就不是我選的了。”
“誰不是呢?”牡丹低頭輕笑,“鳳樓隸屬暗庭情報司,我從出生便注定成為這里的主人,所有人的路都不是自己去選的,所以沈夜,當(dāng)斷則斷?!?/p>
說著,他轉(zhuǎn)頭看向鳳樓庭院中那些近乎枯敗的月螢草。
算了算,這是他養(yǎng)死的第十三批了。
【1】
牡丹人生最恥辱的時刻,莫過于他十五歲掛牌拍賣初夜那晚。
他出身倌館,他的父親,他父親的父親都在鳳樓,因而他一出生,就已經(jīng)定下了是鳳樓之人。他從小注重容貌,只等掛牌那夜一鳴驚人,誰知因他貌美,掛牌前得罪了鳳樓里之前的花魁花陌,花陌尋了他以往的恩客刻意打壓他的價格,掛牌接近一刻鐘,都沒有人出價。
于一個小倌來說,這是太大的羞辱。他站在舞臺中央,幾乎都要絕望的時候,一個姑娘顫顫出聲,說了句:“三百兩。”
他尋聲看過去,看見一個稚氣未脫的小姑娘坐在大堂,穿著鵝黃色的長裙,帶著怯怯的表情。
三百兩,也算是挽回了面子。于是他沒有多做計較,回屋等著小姑娘。誰知等了許久,小姑娘都沒來,詢問了下人,說姑娘把錢擱下了,但不打算來見他。
牡丹當(dāng)即變了臉色,為了挽回自己的自尊,他直接沖了出去,在一條小巷子里追到了剛走不遠的小姑娘,不顧對方掙扎,將對方強行拖回床上,和衣睡下。小姑娘蹲縮在墻角,安慰性地抱著自己,看了面前人一晚上。
第二日,牡丹還未清醒,小姑娘就悄悄推開門,從牡丹房間爬了出來,然后像逃命一樣逃出了鳳樓。逢人詢問牡丹如何,小姑娘就含著眼淚說:“我再也不去這種的地方了!”
于是牡丹兇悍之名,傳遍楚都。
【2】
有了這樣的名聲,掛牌七天,牡丹都沒有生意。沈夜出了主意,讓牡丹去找小姑娘,讓她出面澄清一下。牡丹覺得這是個極妙的主意,于是當(dāng)日下午,就打聽了小姑娘住址尋去。
沈夜告訴他,小姑娘叫夏螢,家中做些絲綢生意,算不上大富人家,也不過就是小富即安,是故到了夏家綢莊的時候,看見也不過就是個小小的門店,牡丹也沒有多么詫異。
到門店的時候,門外正擠滿了人,夏螢站在人群中間,任由兩個衣著富貴的人辱罵。
那是一對夫婦,穿金戴銀,一看便是富貴人家,女子站在一旁冷眼瞧著夏螢,而男子則有些過分,指著夏螢破口大罵:“也不瞧瞧你是個什么東西,我家林哥兒是你巴望得上的嗎?”
牡丹在一旁看得怒從中起,在那男子罵得正酣之際,從背后一腳就踹了過去,在對方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過來之前,一拳將他擊倒,踩于腳下。
那天他為了見夏螢,特意穿得花枝招展,分外艷麗,淺粉色的長袍上繪繡大朵牡丹,如瀑墨發(fā)掛著白玉華冠,本就是引人注目的佳人,這一腳踹出去踩在人身上,威風(fēng)凜凜得如戰(zhàn)勝的斗雞一般,更是讓人難以忽視。
他頂著眾人詫異的目光,踩著腳下的男人,氣沉丹田,隨后吐出一段經(jīng)典的國罵。
他罵人罵得太溜,所有人都被他罵得一愣一愣的。而腳下被他踩著和旁邊礙于身份皺眉端望的女子聽了他的罵,面子實在掛不住,拉著自己夫君告辭離開。
等他們離開后,人群作鳥獸散,牡丹拉扯了一下被撕破的衣服,一瘸一拐罵罵咧咧來到夏螢身邊。
小姑娘身材嬌小,站在他面前還不到他胸口,看上去好似一個孩子,看得人心生憐愛。
她如水的眸子靜靜瞧著他,他不由自主有了一種想要將她攬進懷里的沖動。這種沖動很怪異,于是牡丹阻止了自己,嘴賤問了句:“你被人退婚了?”
夏螢紅了眼眶,點了點頭。牡丹扶了扶自己要掉下來的玉冠,接著道:“你挺喜歡那小伙子的?”
夏螢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繼續(xù)點頭。牡丹輕輕一笑,接著道:“可是他不喜歡你哈哈哈哈!”
夏螢的眼淚沒撐住,直直墜了下來,在牡丹猝不及防間,張嘴便號啕大哭。
四方鄰里看了過來,牡丹心虛得轉(zhuǎn)身就跑了。
【3】
沈夜說,牡丹你這樣求人,不成的,你看你都把人嚇哭了。
牡丹扯著袍子惆悵,其實他也不想的,誰知道這姑娘這么愛哭,而且這么毫無緣由地哭,讓他幾乎以為自己是不是長得特別丑,丑到把人嚇哭了??赡弥$R子翻來覆去看,不對啊,他還是那么美。
不過還好,當(dāng)天晚上,夏螢便來找牡丹賠罪,牡丹的自尊心終于得到了維護。
夏螢還是懂事的,知道牡丹今日出手幫了他。于是她便提了些藥材和上好的布匹,去給牡丹道謝。然而才走到門口,便被鳳樓攔了下來,五十兩的入場費,貴得她心肝疼。
她轉(zhuǎn)身就想走,遠遠站在長欄上的牡丹看見了,趕忙追了上來,詢問她:“你怎么就走了呢?”
夏螢委屈得皺眉:“太貴了?!?/p>
牡丹無奈,便跟著她出了鳳樓,免了她的入場費。她個兒小,禮物拿在手里,好像極其沉重一般,牡丹便伸手替她拿過東西,陪著她逛街。
兩人走在路上,起初夏螢說著來道謝的事,將牡丹一頓猛夸,夸得牡丹身心舒暢,緊接著兩人逛到河邊小橋下,便隨意坐著聊天。
其實回憶起來,他們倆之間一直也沒什么大事,在一起的時光里,不是在逛街,就是在游玩。常常就是像這一夜一樣,逛了集市,便坐在河邊看無邊月色。
那月華落在天地之間,讓他們倆的內(nèi)心一片安寧。他們買了小酒,就有一杯沒一杯喝起來。
兩個人鬧到大半夜,周邊的人都散了去,夏螢愣愣瞧著河里搖過的烏篷小船,忽地問了牡丹一句:“你喜歡過誰嗎?”
然后不等牡丹回答,便道:“以前林哥兒和我也經(jīng)常這么出來的?!?/p>
牡丹沒說話,夏螢來了勁兒,拼命說起她和那位公子的往事來。
他們本是隔壁鄰居,一起長大,十歲時候便定下了親事。打小開始,她就以為那個公子會是她的枕邊人,可是公子家里經(jīng)營的生意日益大了起來,而她家卻始終那副樣子,兩家人便有了距離。最后公子家里覺得他們不是很般配,便要求他們分開。知道這件事當(dāng)日,她拿著她準(zhǔn)備給林哥兒的聘禮去了鳳樓,然后將那三百兩全給了他。而后她想想覺得不甘,又固執(zhí)要寫信問那公子的意思,便有了牡丹見著的那幕。
“其實我也知道,我放手大概會更好吧?!?/p>
“可有時候執(zhí)著久了,就會不甘心?!毕奈灴嘈α艘幌?,牡丹沒說話,他美麗纖細的手拽出一根寬大葉子的草,用心地編織起來。
夏螢繼續(xù)說著她和少年的過往,說小時候他們爬過的桂花樹,說那一年他們坐過的烏篷船。說到最后,她一回頭,便看見身旁人遞過來一只青色的螞蚱。
那小螞蚱長得分外討喜,讓人有種似乎含著笑容的錯覺,而拿著螞蚱的人面容艷麗得有些妖氣,一雙眼卻清澈見底。
“吶,這個送給你,”他將小螞蚱放進她手里,溫和地道,“小時候我不開心,我爹就給我編螞蚱。每次我拿著一個螞蚱,就會忘記不開心的事情。長大后我很少有螞蚱了,因為我不需要它來提醒我,有些人總會離開,有些事總要忘記?!?/p>
“你是個好姑娘,”他有些別扭地說出這話來,但還是堅持開口道,“會找到更好的人的?!?/p>
夏螢沒有說話,她靜靜注視著面前的少年,淺粉色的長袍,白玉冠上珠鏈微垂,在他面頰邊上搖晃。楚都男子大多有施粉的癖好,但他面上不染脂色,卻已是她見過最好看的人。
她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那是林哥兒都不曾給過她的感覺,讓她覺得內(nèi)心一片寧靜,似乎再無恐懼。而那小螞蚱在她手里逐漸有了溫度,好似活了一般,在她心中歡喜地蹦跶。
回來的時候,沈夜看著他的笑容,不由得提醒他:“有些事不能開始,一旦開始,就難以結(jié)束?!?/p>
“尤其是你這樣的身份,”沈夜低頭玩弄手中的折扇,“別禍害了人家?!?/p>
牡丹沒說話,他手中捏著方才多出的小螞蚱,他想努力握緊一點毀了它,卻終于只是輕輕握著,任沈夜從他身旁走過。
【4】
夏螢開始往鳳樓跑。
忘記一個人很容易,喜歡一個人也很容易。
五十兩銀子,她也沒再覺得心疼。每日關(guān)了店鋪,便急急趕過去,然后交了五十兩銀子,上樓尋了牡丹,接著連茶都不肯喝一口。
她從來也不做什么,往往就是同牡丹聊天。
她說她年少趣事,他也說他曾經(jīng)向往。
他說他父親從小就希望他能當(dāng)上楚國第一花魁,這樣他就可以穿金戴銀,衣食無憂。
她說她父親希望她能娶了林哥兒,和林哥兒一起經(jīng)營綢緞莊,成為給皇家供應(yīng)綢緞的皇商,為夏家光宗耀祖。
“那你現(xiàn)在不能娶林哥兒了,你怎么辦呢?”
夏螢紅了臉,慢慢道:“我也不想娶他了……我想娶別人。”
牡丹沒說話,夏螢本以為他會接著問下去,然而他卻好似并不在意這個話題,轉(zhuǎn)頭去喝了口茶,然后又回頭道:“其實我小時候還有個夢想,我想遇見一個喜歡的人,對她好,然后和她一起去看一眼昆侖山的月螢草。”
“你知道那種草嗎?”他比畫給她看,“就這么高,長在昆侖之巔。曾聽聞有人帶來過楚都,但只是聽說,從來沒人真正見過。傳聞這種草本是天神,卻暗戀月君,被貶下界,在凡世中他不愿以真身示人,只有在見到月光時,才會恢復(fù)它本身模樣,流光溢彩,美艷動人?!?/p>
夏螢聽著他的話,看他翻飛的手指,在燈光的映照下似乎浮動著某種奇特的光芒。合著他美麗的容顏,仿佛如他所說,流光溢彩,美艷動人。
除卻聊天,她也常常給他帶些小玩意兒。有時候是桂花糕,有時候是泥人糖。牡丹對于禮物接受得十分心安,直到有一日他忍不住問她,為什么來了這么多天,卻連鳳樓茶水都不多喝一口,夏螢紅著臉道“聽說鳳樓茶水多喝是要給錢的”的時候,牡丹才反應(yīng)過來,面前這個姑娘不是鳳樓其他一擲千金的恩客,她愿意來見他,已是花了很多錢。
于是他抿了抿唇:“日后不要帶這么多東西來,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需要這些東西來哄?!?/p>
“那我總不能總是空手來吧?”
“那桂花糕是你做的嗎?”他指著桌上用繪著翠竹的油紙包著的桂花糕詢問。夏螢訥訥點頭,牡丹便笑開:“那你以后就帶桂花糕好了,不過我要每張油紙上畫的都是我!”
這不是難事,她本每天都畫著他。
于是她每日清晨起得老早,給他蒸了桂花糕出門,得空時候便在店鋪里拿著筆墨,描繪著他的模樣。
她是畫他,一筆一畫,那么認真。
每次看著畫上人,都有種別樣的心動,那是她從沒體會過的感覺,她從未這樣認真凝視過一個人,也從未這樣掛念過一個人。哪怕是從小一起長大她視為夫君的林哥兒,也未曾有。
她對于林哥兒,更多的是一種習(xí)慣;而面對這個如花一般的男人,才會體會到一種心動。
然而她不敢說什么,只敢每天提著桂花糕到鳳樓去,小心翼翼交給對方,然后看對方指著她的畫夸贊幾句:“不錯嘛,有我?guī)追稚耥??!?/p>
每每得到這樣的贊揚,夏螢便覺得很高興,看著美人艷麗的容顏,好幾次她都想將那句“喜歡”問出聲來。然而她最終還是控制住自己,小心翼翼待在禁區(qū)一頭。
只是有日看鳳樓內(nèi)人來人往,她終于還是沒忍住,問了句:“牡丹,你會一直當(dāng)小倌嗎?你們總會遇見喜歡的人,然后跟她們離開吧?”
聽到問話,牡丹愣了愣,片刻后,他笑彎了眉眼。
他執(zhí)著木梳劃入青絲,慢慢道:“夏螢,像我這樣的人,誰要是喜歡,誰就要搭上一輩子,誰敢喜歡?”
“夏螢,”牡丹低頭淺笑,“我為你撫琴吧。古琴我彈得極好,但我從來沒彈給誰聽過。你要是愿意,我可以為你彈一輩子琴?!?/p>
“你可以成親,生子。然后時不時來鳳樓見見我。而我就一直待在這里,等什么時候你不來了,我就在這里獨自老去。”
“那么,”夏螢有些愣神,“你只為我彈琴嗎?”
牡丹伸手去調(diào)琴音,漫不經(jīng)心點了點頭。
琴聲悠悠響起,夏螢愣愣聽著。她想說什么,最后卻什么都說不出來。
【5】
他們?nèi)杖障嘁?,一來二往,因著她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眾人也開始忽視了牡丹強悍的傳言,過了幾月,牡丹終于有了第一位恩客。
然而不巧的是,牡丹卻又染了風(fēng)寒,掛牌的時間一推再推。
他打的主意,鳳樓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的父親、爺爺都來輪番找他,同他說著大道理,他也不過就是捂著頭,假裝頭痛。
后來沈夜親自出面找他,深如墨色的夜,沈夜將卷宗猛地扔到他面前。
“既然喜歡她,何不嫁給她?”
沈夜親自開口,牡丹不由得有些發(fā)愣,他呆呆看著桌上的卷宗,聽沈夜道:“我們斬了三撥探子,這些都是口供,但我也不確定有沒有漏網(wǎng)之魚。你既然對她真心,男子漢大丈夫,要么就去她身邊護她一輩子,要么就干干凈凈,別存這樣曖昧的心思,免得害了自己,也害了別人?!?/p>
牡丹不敢說話,既不敢回沈夜的話,也不敢同夏螢說什么。他只是裝著病,一日一日見著夏螢。
第一場大雪落滿楚都的夜晚,夏螢沒有來看他。那天晚上他禁了鳳樓的出入,將鳳樓的人全派了出去,一個角落一個角落搜索楚都。
最后他將夏螢帶了回來,然后回了鳳樓,回來的時候他身中劇毒,折了大半真氣。而夏螢卻被他安安穩(wěn)穩(wěn)放回了自己的床上,等醒的時候,夏螢都不知道自己曾經(jīng)被綁過。只是在第二天去鳳樓時,被人攔在了門外。
沈夜問他為什么是這樣的決定,他便苦笑:“在暗處待久了,就會忍不住向往光明,我本來是想留住她……”他低聲呢喃,慢慢道,“可是已經(jīng)心驚膽戰(zhàn)活了一輩子,又怎么舍得拉上別人。”
沈夜愣了愣,他看著臥榻上發(fā)愣的少年,張了張口,卻什么都沒說。
第二日,牡丹掛牌,迎接了他第一位恩客。
恩客離開的時候,房間里一片昏暗,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就決定起來,倚欄打開了邊上的窗戶,然后他便瞅見站在門口的夏螢。她穿得薄,提著一盒桂花糕站在門口,張望著門外。夜里帶了小雨,有人讓她進去坐,她便搖頭說,她要站在這里等牡丹。
她的聲音特別,牡丹耳力好,雖然隔了老遠,人聲鼎沸,他卻還是聽見了對方的話。他的心忽地就成了一把胡琴,小姑娘一句話,便似在那琴上撥彈。
他就靜靜站在窗戶邊上端望她,一言不發(fā)。外面細雨紛飛,那個小姑娘似乎是因為寒冷,忍不住顫抖了一下。她站了大半夜,終于留下一盒桂花糕,轉(zhuǎn)身離開。直到她的身影再不能見,他才關(guān)上了窗門。
【5】
不久,他終于有了第二位恩客的事情傳開。因著他的容貌,許多人都去打聽他到底是否真如外界所言那樣強悍。恩客被他伺候得好,夸贊不絕于口,于是不過一天時間,想要約見他的人便排到了下個月。
夏螢來找他,拿著五十兩,卻被攔在門外。她急得幾乎要哭出來,在鳳樓門口一聲一聲喊他的名字,然而他什么話都不說,站在長廊上,靜靜瞧著她。
每日夏螢都會來找他,守在大門口鬧。有一日因有位恩客出門時說話輕賤了他,她猛地就撲上去和對方廝打起來。
她那像孩子一樣的身個兒,不知為什么突然爆發(fā)出了這樣大的力量,同那人廝打在一起,鼻血流出來,濺了滿身。
那血花刺痛他的眼,他幾乎就要沖出去的瞬間,突然就見到一個少年拉住了暴怒的她。
那少年眉目俊秀,身形高挑,一襲月色華袍罩在身上,更稱得人氣度非凡。他只是輕輕拉住夏螢的手腕,夏螢便僵住了身子。
他靜靜望著她,目光幾變,最后卻是問了句:“你怎么來了這種地方?”
夏螢面上露出尷尬的神色,少年卻什么都沒再問,滿不在意笑了笑,溫和地說了聲:“夏螢,我?guī)慊丶??!?/p>
音落的瞬間,少年便覺身上一寒,轉(zhuǎn)頭望去,卻見淺粉色繪繡牡丹長袍的男子立于長廊之上靜靜注視著他,目光仿佛寒冰利刃,似要將他的血肉一寸寸剜下。
然而也就是片刻,牡丹便移開了目光,他轉(zhuǎn)身走回自己的房間,關(guān)上房門,然后靜靜坐在房間里,顫抖著手,捻起一塊早已硬掉的桂花糕。
【6】
少年出現(xiàn)之后,夏螢便沒有再來。
后來別人告訴牡丹,那個少年便是退掉夏螢婚事的林哥兒。在父母退掉夏螢婚事后,他絕食明志,父母無奈,終于才讓他來再見夏螢。
聽到這些的時候,牡丹一直沒說話,似乎這些事都與他無關(guān),直到最后,他才輕聲說了句:“林哥兒,不錯的?!?/p>
然而出口之后,他去端茶杯的手,卻顫抖得不能自已。
一日兩日,其實也不過幾日,牡丹卻就覺得自己似乎已經(jīng)很久未曾見過她。他想也許這輩子都不會見這個小姑娘的時候,卻見這個姑娘突然從窗戶外面爬了進來。
那時他剛送走恩客,熄了房間里的燈。她把窗戶一推開,便落了滿屋的月光。她渾身是泥,滿身是傷,一根繩子綁在腰上,艱難扒著他的窗戶踩進來,怯怯喚了一聲:“牡丹?!?/p>
房間里是合歡香的味道,還帶著方才歡愛的溫度。牡丹突然覺得有那么些難過,在對方上前的瞬間不由得呵斥出聲:“別過來!”
夏螢一時不敢再動,于是他們一人站在月光下坦坦蕩蕩,一人站在陰暗處躲躲藏藏。
牡丹拼命拉扯著自己的衣服,片刻后才反應(yīng)過來,其實又有什么意義呢?于是他停下了動作,轉(zhuǎn)身看向窗口的夏螢,慢慢道:“你來做什么?”
“我來見你?!彼卮鸬锰谷?,“你許久沒見我,我想你了。”
說完,她的臉便紅了下來。然而她卻還是道:“我想,你一定也很想我?!?/p>
牡丹沒說話,很久很久以后,他從陰暗之處走出來,沐浴在月光下,溫柔撫上她的面容。他張了張嘴,卻什么都沒說,夏螢溫?zé)岬氖治兆∷氖?,低聲道:“我給你準(zhǔn)備了禮物,你陪我去看看好不好?”
他說不出不好,于是他跟著她走出去。
她帶著他出了城,翻山越嶺。那天晚上月光很亮,她拉著他往前走,其實他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是他卻一點都不關(guān)心。
他們沒有說一句話,不曾談過去,也沒有談將來??諝庵兄挥幸癸L(fēng)和蟬鳴,還帶著草木淡淡的清香。
她帶他走了很久,終于來到一座山的山頂。然后她剝開如簾子一般的藤蔓,帶著他走到了山崖之上。
月光下,月螢草密密麻麻長滿山崖,流光溢彩,美艷動人。熒光包裹著如牡丹一般模樣卻只有指甲蓋大小的花朵,在夜風(fēng)中輕輕招搖。山下城中燈火爍爍,而他們身邊月螢草輕搖身姿,他看見她站在他身前,拉著他的雙手,羞澀地垂下了頭。
她說:“牡丹,你有沒有完成你的愿望?”
他說他想要一個喜歡的人,帶她去看月螢草。
他已完成了他的愿望,然而此時此刻,他卻什么都說不出口。只能靜靜看著面前低垂著頭的小姑娘,一言不發(fā)。
小姑娘握著他的手微微顫抖,許久后,她又道:“我不介意你的出身,你的過往,只要你愿意,我就賣掉我家所有家產(chǎn),將你從鳳樓贖出來。”
“我以后只對你一個人好,”她握著他的手緊了緊,沙啞著聲音道,“所以,你嫁給我,好不好?”
牡丹沒說話,很久很久以后,他才終于道:“我不會跟你走,也不會嫁給你,因為我是鳳樓的牡丹,我會成為鳳樓的花魁,成為大楚第一花魁?!?/p>
“鳳樓是銷金窟,”牡丹拉了拉身上的衣服,溫柔地道,“你以后還是別來了。回去找個喜歡的人,娶了好好過日子吧!”
他的話剛說完,小姑娘的眼淚就落了下來。他想她果真是太愛哭,眼淚不要錢一樣。于是他伸手為她抹了眼淚,然后拉著她往回走。
晨曦的陽光一點點落下,月螢草一株又一株收起了自己的光芒,呈現(xiàn)出枯敗之態(tài)。
她在他身后哭哭啼啼,他卻還是頭也不回,將她送回了家。
【6】
將她送回家后,她沒有再來過鳳樓。
聽人說,她和林家的公子林哥兒常常一起出現(xiàn),有時候是在看燈,有時候是去游湖。
有一日他到公主府去,公主聽聞他古琴彈得極好,便要求他彈奏一曲。
然而他微微一笑,搖頭拒絕。
公主也沒多說,放下茶杯,溫柔道:“既然不會彈,那這十根手指還要了做什么?”
而后便讓人給他上了指棍。
鉆心的痛楚從他的指尖傳來,他靜靜跪坐著,一言不發(fā)。
當(dāng)天夜里,林哥兒來找他,他本謝絕見客,但聽到是林哥兒,他還是見了。
林哥兒果真比夏螢闊綽太多,出手便是三千兩的銀票,溫和道:“在下聽說在下未婚妻當(dāng)年曾手繪了許多油紙,不知公子可有存了幾張,在下愿一一贖回。”
他不由得挑眉,笑道:“公子太抬舉在下,青樓倌人哪里有這樣風(fēng)雅的情趣,不是真金白銀,怎么會留下保存?”
林哥兒點了點頭,又道:“可在下聽聞牡丹公子對在下未婚妻多有關(guān)照,有幾分情意也未可知呢?”
牡丹大笑起來,眼角不由得泛了眼淚。他道:“公子,您把石頭當(dāng)寶貝,別以為牡丹也眼瞎成嗎?您那未婚妻,論姿色沒有姿色,論富貴也沒有富貴,來牡丹這里的女子,誰不是珍珠寶石地送,也就您那未婚妻,不開竅天天送什么桂花糕,五十兩的門費都拿得艱難。牡丹初掛牌時沒有恩客,承蒙夏姑娘照拂,可如今夏姑娘登門,牡丹何曾又為她開過大門?”
林哥兒沒說話,門外忽地有了異響,牡丹察覺不對,打開大門,便見夏螢站在門外,靜靜地看著他,滿眼是淚。
她哭過很多次,唯有這一次,無聲無息。
她注視著他,一字一頓,慢慢道:“我只問你這最后一次,”她的聲音仿佛是被刀一點點劃開一般,“你是不是,真的從來沒有喜歡過我?”
牡丹不敢開口,夏螢繼續(xù)道:“父母同我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我沒有信,只想著要變賣家財贖你。林哥兒對我說,歡場之人最是薄情,我也沒有信,只想著拋下這陪我數(shù)十年的人帶你走。我總想著你有苦衷,總只信你。
“我想你若不喜歡我,怎么要送我那只螞蚱?我想你若不喜歡我,為何要陪我那么久?我想你若不喜歡,怎么會憐惜我的錢財,只要我一盒桂花糕?”
“我一直只信你,”她抬頭看著他,慢慢道,“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
牡丹苦笑,眉目艷如牡丹,國色天香。他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鳳樓里那些晃得他眼睛酸澀的燭燈,笑道:“不曾?!?/p>
“哦,”夏螢吸了吸鼻子,越過他看向林哥兒,平穩(wěn)了聲音,堅定道,“走吧?!?/p>
說完,便轉(zhuǎn)身離開,未曾回頭。
而牡丹回到屋里,手指觸碰到琴上。
他的手用不上力,每動一下,都痛楚非常。然而他還是撥弦,咬著牙彈出一首迎客松。歡喜的小調(diào),卻被他彈得斷斷續(xù)續(xù),幾乎聽不出調(diào)子。
離開門口時,林哥兒聽到這調(diào)子,不由得皺起眉頭:“鳳樓的人彈琴怎么這么難聽?”
夏螢沒有回頭,她沙啞著聲音道:“鳳樓人彈琴都不錯,尤其牡丹彈得最好?!?/p>
“這是迎客松吧,”她苦笑起來,想起過去那人端坐著為她撫琴的模樣,慢慢道,“真是難聽得要死?!?
說完,她攜著林哥兒慢慢離開。而牡丹的琴上,每一根弦都染了血。
【7】
自那日之后,夏螢精心經(jīng)營自己的綢緞莊,而林哥兒示意非夏螢不嫁,林家無奈,便同夏螢要求等她成為皇商,便可迎娶林哥兒。
本來眾人都不看好夏螢,皇商這種事,沒有那雜七雜八的門路,哪里是你想當(dāng)就當(dāng)?shù)??可夏螢運氣好,第二年春日,便憑借著一匹月華云錦在楚都有了名氣,女皇欽點她成為宮廷綢緞供應(yīng)之一,并派大臣親自送了皇商錦旗到她府中。
她的綢緞莊一時門庭若市,店面也開滿了大江南北。
她的生意越做越大,因著生意的緣故,她去過很多風(fēng)月場,卻獨獨不曾去過鳳樓。
第二年秋天,夏螢迎娶林哥兒。
迎娶林哥兒的前一夜,夏螢來找他。
她付了三百兩的入場費,已是當(dāng)年他掛牌時初夜的價格。然后她瞧著他,卻是什么都沒說,許久后,她問他:“你現(xiàn)在還彈琴嗎?”
他點頭:“彈,給很多人彈?!?/p>
“那之前我畫給你的油紙呢?真的一張都沒留嗎?”
“沒有?!?/p>
夏螢沒說話,她似乎早已預(yù)料,鎮(zhèn)定地點了點頭。然后她從袖子里拿出了一只泛黃的蚱蜢,放到桌面上,溫和地道:“我什么都沒在你生命里留下,也就不想讓你在我生命里有什么牽扯?!?/p>
“牡丹公子,”這是她第一次這么喚他,尊敬地、溫柔地、冷漠地,卻帶了微微的顫音,她似乎說不出口,然而她還是說了出來,她說,“珍重?!?/p>
說完,她便轉(zhuǎn)身離開。牡丹靜靜看著她轉(zhuǎn)身的背影,像過去每一日一樣。
第二日她成親,鋪紅毯十里,滿城樂響。牡丹斜倚在長欄之上,看小姑娘穿著紅色喜袍,騎在馬上,從他眼下笑著離開。
沈夜說,你向來彈琴彈得好,便奏琴一首,為她送行。
牡丹輕笑不語,他起身來到一個抽屜前,慢慢道:“月螢草之所以難見,是因為他們生命極短。他們終其一生只會見那一次月光,等他們將所有美好展現(xiàn)給月光之后,便會枯萎凋零?!?/p>
“沈夜,”他彎了嘴角,“我的手已經(jīng)廢了,再彈不出曲子?!?/p>
說著,他似乎想去拉開抽屜,然而猶豫了許久,他終于轉(zhuǎn)身離開。
抽屜里繪滿了他的畫像的油紙早已堆滿,他始終不曾清理,雖然從不被人知曉,那畫卻始終存在。
如他爺爺、父親一樣,他一直是暗庭情報司的人,在明面上做著風(fēng)月娼妓,在暗地里當(dāng)著暗庭爪牙。
他一直很是聰慧,十四歲那年便當(dāng)上了情報司司主,也就是鳳樓真正的樓主,接任時他曾跪在沈夜面前向他起誓,一生斷情絕愛,永守鳳樓。那時候沈夜曾經(jīng)問他,入了這樣的無盡黑暗,若是后悔了怎么辦?
他說,那便將她拖進來,陪他一起。
可當(dāng)他真的遇見那個姑娘時,他卻沒有舍得。
他想起在她被綁的那個風(fēng)雪夜,他去救她。
他為她喝下對方給的毒酒,然后顫抖著伸出手,將她從別人早已準(zhǔn)備好的棺材里抱出來,背著她艱難地走出去。
當(dāng)夜的雪已經(jīng)下得很大,他走在雪上,聽到嘎吱嘎吱的聲音,而姑娘以為自己在夢里,斷斷續(xù)續(xù)說著瑣事。
她說她大概要死了,她很害怕,她這輩子最怕的就是死亡,她還有很多事沒做。
她要成為皇商,她要供養(yǎng)父母,她想去很多地方,做很多事情。
她說的那些生活離他那么遙遠,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陪一所愛之人,享盛世太平,共白頭偕老。
他在風(fēng)雪里聽她的夢話,終于下定決心離開她,他曾以為世上最悲痛之事是生離死別,卻在那一刻才明白,這無盡黑夜不可怕,怕的是他的小姑娘,沒能平安美滿過完此生。
于是他派人將關(guān)禁閉的林哥兒從家里放了出來,給了夏螢皇商的名頭,為他們拉了楚都達官貴人的生意。
他想,這世上總有人會離開,總有事要忘記。誰又能說誰,必然陪伴誰一生。
既然不會陪伴一生,她曾陪他看明月千里,而他也許了她平安喜樂,這樣的結(jié)局,已是再圓滿不過。
只是最可惜,自始至終,他都不曾同她說過一句,我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