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蒙山到昆崳山的距離
羊年的夏天,我在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的蒙山腳下寫完了萬字散文《羊本紀》,脫身春秋戰(zhàn)國紛亂的孫臏、龐涓和他們的師傅王禪老祖的師徒糾葛,帶著夫子耳提面命的一身儒氣,撥開紛紛擾擾的溽熱,坐上大巴,一路搖搖晃晃、顛顛簸簸,經(jīng)過“登泰山而小天下”的五岳之尊,趟過滾熱的岱崮地貌,出魯國,進齊國,橫穿過大半個山東,一直到了膠東半島。
一腳踩上昆崳山的熱土,驚得我一個趔趄。兩山相距不足千里,卻是林木有別,氣息迥異。魯國的蒙山,與泰山一個脈系,皆敦厚沉穩(wěn),巉巖高聳,疊石懸墜,溝壑之間,多以裸石呈現(xiàn),顯得干硬,冷峭,挺拔,陽亢……涉足其上,一股蒼勁之氣盎然撲面。自古及今,帝王將相紛至沓來,李白杜甫歌之詠之,亂石之上,多有題跋,或贊其超拔之志,曰“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或詠其巍峨榮尊,“蒙山向日魯衿喉,翠黛長連紫氣浮。鐵鎖萬年懸鳥道,石梁千仞惹猿愁”……但說的都是人間凡事,寫的都是金戈鐵馬,記載的都是撲朔迷離的歷史典故、枕戈待旦的征戰(zhàn)殺伐,乃至到了現(xiàn)代,巍巍孟良崮上,炮火紛飛,全殲74師、擊斃張靈甫,書寫的仍舊是一部熊熊的烈火革命史。我生活在蒙山腳下,吃沂河水,采蒙山果,登蒙山石,讀的是二十四史,寫的是正史文章,仿佛除了如此,便不配做一個儒家弟子。
所以,自古以來,泰山、蒙山,更多顯示出的是一座政治之山,人世間的煙火之山,儒家思想的發(fā)源之山,它寄托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政治思想,是歷代統(tǒng)治者為鞏固統(tǒng)治、江山永久而盤踞的思想之基,它滿身是煙火氣、乖戾氣和“有為”之氣。
但到了昆崳山,卻見眾山連綿,峰巒疊翠;巍峨聳立,萬仞鉆天;林深谷幽,古木高峙。山上墨松覆蓋,松風(fēng)過耳;山下碧波蕩漾,清可數(shù)石;舉頭遙望,滄海藍天之間,裊裊仙氣扶搖而上。有隔世之美,有幻境之妙。讓人的旅途勞頓一下子消失殆盡,心境也一下子清澈澄明起來。
昆崳山,自古便稱仙山。它是煙臺境內(nèi)最高的山脈,歷來有“仙山之祖”美譽。據(jù)說早在戰(zhàn)國后期,秦始皇嬴政便多次由秦入齊,先后三次東巡昆崳山區(qū),尋長生不老藥。到了西漢武帝時,武帝也步其后塵,入昆崳山腹地,覓不老之術(shù)。泰山蒙山,帝王駕臨,多是登山封禪、焚香祈雨,溝通的是天人之倫,顯擺的是天子威嚴。他們通過登臨高山雄峰,試圖向臣民們彰顯天子尊嚴神圣不可侵犯,是馭民之術(shù),是權(quán)謀,是向外的宣傳儀式。而兩代帝王登臨昆崳山,尋找仙草靈藥,祈求長生不老,得道成仙,表現(xiàn)出的卻是真真的恐懼與敬畏,恐懼生之將盡,敬畏山野自然和神仙。
到了東漢時期,據(jù)傳麻姑在此修道成仙,也更增加了昆崳山的傳奇色彩。善良的麻姑,體恤民情,終至惹來殺身之禍,危難之際,王母娘娘伸手相助,移其至昆崳山,終于修煉成仙。北魏史學(xué)家崔鴻也在《十六國春秋》里稱昆崳山為“海上諸山之祖”,亦即“仙山之祖”。
最為著名的,這里是全真教的發(fā)祥地,王重陽與其弟子北七真在此創(chuàng)教布道。如果說麻姑的傳說是一則神仙傳奇,全真七子則是在歷史上實有其人,實有其事。全真教,全球道教主流教派,開宗于輔極帝君王重陽。所謂全真,即金元時期,陜西道士王重陽,將“儒釋道”三教精粹合一,創(chuàng)立此教。全真教以“三教合一”“全黃老之真”和“苦己利人”為宗旨,去鬼道而歸老莊,并逐漸包容合并了太一道、真大道和金丹南宗,開啟了道教濃墨重彩的新篇章。
全真開宗者王嚞,道號重陽子,即王重陽祖師。他早年曾應(yīng)武舉為狀元,入仕,后辭官歸隱。正隆四年(1159),在甘河鎮(zhèn)遇仙,為漢鐘離和呂洞賓,得授金丹口訣。遂隱居終南山,修道三年。大定年間出關(guān)赴山東傳教。招收馬鈺、譚處端、劉處玄、丘處機、王處一、郝大通、孫不二七大弟子,世稱全真七子。后來,七子中最小的丘處機真人以74歲高齡,自昆崳山西游35000里,在中亞遇成吉思汗,成就了“一言止殺”的歷史性創(chuàng)舉與漢蒙佳話,獲得崇奉而呼之為“神仙”,拜之為“國師”,掌管天下宗教,為全真道教的大發(fā)展奠定了基礎(chǔ)。
牟平巨富馬鈺,被王重陽高深的學(xué)識所折服,終皈依此道,被王重陽收為大弟子,號為“丹陽”,人稱“丹陽子”。后來,馬丹陽之妻孫不二棄家別子趕來入道,成為第六大弟子,人稱“孫仙姑”。夫妻二人共同成為全真七子。王重陽帶領(lǐng)全真弟子在昆崳山煙霞洞修煉,后將全真教發(fā)揚光大。
登上昆崳山,我們謁臨神清觀,神清觀的觀主龔道長熱情接待了我們。他一身道袍,黑須飄然,走起路來仙風(fēng)道骨,飄搖生姿,遠遠看去,仙氣縈繞,與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大為不同。龔道長眉清目秀,說話慢聲細語,他帶我們參觀神清觀,向我們介紹了此觀的落成和發(fā)展情況。接下來,我們隨他進入西院,一處僻靜的道室和道士們打坐休息之地。西院僻靜,位于巨峰之下,舉頭西山巍峨,巨石懸墜,青峰便如在眼前。龔道長為我們洗了仙桃,親手為我們斟了金駿眉紅茶,我們一行凡夫俗子,恭敬地雙手接過來,啜茗在口,只覺得味甘醇綿,又清冽余香,果然與別處的茶味大有不同,這可能與昆崳山的仙泉水有關(guān),也可能與道長侍盞造成的心理清凈有關(guān)。同行的散文家鮑爾吉·原野先生,對此茶此地贊不絕口,連飲了數(shù)杯,說,回去再寫文章也會多了仙氣靈氣。
坐在道觀小院的藤椅上,高山清朗,林木幽壑,陽光清澈,山風(fēng)微涼,眼前的龔道長年紀與我相仿,卻清瘦而神朗,眉宇間是一股平和之氣,眼睛里閃爍著一道世外之神,舉手投足,談吐儒雅,讓我這一個體態(tài)肥碩、腦滿腸肥、滿身煙火氣的魯國儒生頓時相形見絀。
我坐在那里,仿若入定,一時只覺得心內(nèi)澄明、清凈,如脫離了凡胎俗世。舉目遠看,昆崳山頂上,幾朵白云悠然飄過,我仿佛也躍身飛上云端,微笑合目,通身輕松。
從蒙山到昆崳山,一千余里的距離;從蒙山到昆崳山,是春秋戰(zhàn)國到宋元王朝的距離;從蒙山到昆崳山,也是儒家孔子到全真仙家的距離……一杯紅茶,打通了歷史的距離、時光的距離、靈魂的距離,讓我飄飄欲仙,幾欲飛升,我找到了從未有過的美妙之感。
養(yǎng)馬島之戀
作為長期生活在內(nèi)陸的山里人,對海島始終抱有一種極大的向往。當接到受邀參加牟平區(qū)在養(yǎng)馬島舉行的讀書節(jié)的消息時,這個炎熱的夏天突然變得不那么炎熱,“養(yǎng)馬島”“讀書”這兩個詞,瞬間變得那么美妙,那么令人期待。
先說“島”。對島的懷想,成為一個山里人的夢想。我所生活的沂蒙山,群山連綿幾百里,出門走路,需要翻一座山,再翻一座山,翻過了還要再過七十二崮。群山環(huán)繞,把腳走疼了,腳還踩在山路上。人人都說攀登之樂,但不是山里人不知道“攀”需要的是力氣,“登”需要的是汗水啊。見多了山,就容易想象水,天馬行空地幻想,想那煙波浩渺的藍色大海,碧波蕩漾,把一座小島環(huán)抱,四周的海岸線曲折綿延,海島上樹木蔥郁,海島上的居民夜晚織網(wǎng)、白日坐船出海,勞累了便任船飄蕩,閑如白云;炎熱了便翻身入海,一洗疲乏;饑餓了順手撈起海參鮑魚,生而食之……那該是多么美妙的生活!記得有一首詩,這樣描寫海島——
云的海/云的山/你在云海之間/虹的橋/虹的彎/彩虹連著岸邊
云霧/梳洗你的發(fā)卷/你的發(fā)卷浪漫/朝霞/抹紅你的笑臉/你的笑臉燦爛/微波/皺褶你的裙/你的裙溫婉/細水/挽著你的腰環(huán)/沐浴在碧水里面
……
我愛看帶有海島風(fēng)情的電影。《007》系列電影《夏威夷風(fēng)情》中,那絕美的鏡頭下,高高的椰子樹,清可透底的海水,起伏的礁石,身穿比基尼的美女,沙灘,船只,海鮮……養(yǎng)馬島位于膠東半島東側(cè)黃海內(nèi),雖不至于像夏威夷和太平洋群島一樣,四海茫茫,但是作為一個島,已經(jīng)夠了。踏上養(yǎng)馬島的那天,汽車載著我跨過養(yǎng)馬島大橋,沿著海岸線幾乎環(huán)繞看了一圈。金黃的沙灘,紫黑的灘涂,清澈的海水,還有隨著海浪輕輕搖晃的小木船,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在電影里看到的。海風(fēng)從開著的車窗外吹進來,咸咸的,鮮鮮的,帶著海鮮的氣味。我在后海駐足,倚在跨欄上,向東眺望,只見一派碧波,茫茫海面上,是藍藍的天空,飛翔的海鳥,再遠處隱約可見幾艘悠然航行的漁船……海的盡頭是哪里?
夕陽落下來的時候,我漫步在海邊的水泥路上,兩側(cè)是海邊生植物。一種平靜、寧靜和心靈的滿足感,讓我感覺到一種“詩意棲居”的美感。我在海島上住了三個晚上,夜半起來,推窗觀海,海面上星星點點的燈光,不知道是不是漁火。從山間到海島,不僅僅是山與海的差距,還是心靈的一次冥想,是可以享受的被海水包圍的孤獨、寧謐和開闊,以及那“島”字帶給我的許多許多藍色的夢想。
再說“馬”。在我所見過的動物中,我最喜歡的是馬。它的身體是最美的骨與肉的組合,通體棗紅或雪白的顏色,粗短而繁密的絨毛,矯健的四肢,黑黑的鬃毛,尖尖的雙耳,溫存的眼睛,以及臉上鼓起的血管……那是上帝的寵兒,女媧造人比之也應(yīng)該相形見絀。我曾在之前的文字中無數(shù)次寫到這種動物,在《爺爺?shù)陌酌廊恕分袑懙氖且黄ゼ磳⑼艘鄣陌遵R,在《鄉(xiāng)村火槍手》中寫的是一匹棗紅馬兒,在《蘋果熟了》中寫的是一匹灰斑馬……我還曾經(jīng)專門寫過一篇《馬賦》,謳歌一匹在我家生活十三年的老馬。這一切,都源于我自小與馬一起生活的感情。在我的老家魯西南平原的村莊里,幾乎家家都飼養(yǎng)著一匹或兩匹這樣的馬兒,它是家庭不可或缺的成員之一,就像一只狗,一群雞,沒有了它們,這個家庭就少了許多煙火味兒和溫情味兒。這些馬拴在每一家的馬圈里,每當春耕和秋播時節(jié),主人就會趕著它去耕作、勞動,平日里則成為我們少年騎行的坐騎。我經(jīng)歷過的兩匹馬,和我都有深厚的感情。乃至成年之后,兩匹老馬死亡之后,我還常常念起它們,成為我追憶故鄉(xiāng)的重要標志。而我們從小讀書,在浩如煙海的詩文中,古今中外又有多少描寫駿馬的詩文和畫卷???
所以,養(yǎng)馬島,既是島,又與馬有關(guān),對我的誘惑可想而知。何為養(yǎng)馬島?據(jù)傳,秦始皇愛寶馬,東巡至寧海州(即今天的牟平區(qū)),帶領(lǐng)三匹御馬,東臨島上,以觀滄海,只見大海茫茫,遠天帆影,仙氣裊繞,恍若人間仙境。始皇帝非常高興,命駐扎此地,休憩養(yǎng)神。突然一天,馬官來報,三匹御馬垂首、委頓,生了怪病。始皇大怒,命人好生伺候,可是三匹御馬還是氣息奄奄,眼看亡命。實在無奈,始皇站在海邊,極目東望,長吁短嘆。突然看到,渺遠之際,一島聳立,島上樹木蔥郁,水草豐美,似乎傳來陣陣嘶鳴之聲。問之,名曰象島。秦始皇便命令將此三匹御馬送到島上,好生飼養(yǎng),如果不能康復(fù),便葬于此地。后來始皇帝又一次東巡至此,極目遠眺,看到象島之上,駿馬奔馳,祥云裊裊。有人來報,當年留下的三匹御馬已全部康復(fù),不僅如此,又得二匹良駒,共計五匹寶馬。始皇大笑,仰天嘆曰:天助我也!
寶馬者,在古代寓意為土地、政權(quán)、良將。秦始皇遂為此島更名為養(yǎng)馬島。自此之后,這里就成為皇家馬苑,皇室寶馬皆由此地飼養(yǎng)。再后來,朝朝代代,養(yǎng)馬島聲名大振。皇家每年在此舉行賽馬會,群馬振奮,良將馳騁,寶馬良將,濟濟一堂,養(yǎng)馬島的賽馬會一直綿延至今。
機緣巧合,這次讀書節(jié),全國參會的作家文人,一并宿在養(yǎng)馬島賽馬場賓館。會議間隙,茶余飯后,站在賓館的落地玻璃窗前,極目遠眺,遠處是蔚藍的大海,近處是平坦的馬場。一匹匹駿馬或悠閑吃草,或奔馳于馬場,真真再現(xiàn)了賽馬場的昔日繁華。
三天的活動結(jié)束了,我還久久不愿離去。在養(yǎng)馬島的每一天、每一夜,在養(yǎng)馬島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呼吸著大海的氣息,享受著大海的蔚藍,傾聽著海島的微風(fēng),眷戀著駿馬的風(fēng)姿。
千百年前,秦始皇“奮六世之余烈,振長策而御宇內(nèi),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zhí)敲撲而鞭笞天下,威振四?!保还淖鳉?,統(tǒng)一天下,是何等的氣魄?他愛惜寶馬良駒,不顧勞頓,連續(xù)東巡至養(yǎng)馬島,這是何等的愛馬之心?
秦始皇他害怕死亡,不惜多次駕臨此地尋找仙藥以求長生不老,他派徐福遠涉大海,尋求仙境仙藥以永享福祿;他害怕他一手建立的大秦王朝會短命而亡,或落入他人之手。
但是,事與愿違。恍惚間,秦王朝分崩離析,二世而亡,這是如何令人扼腕嘆息?
我想,他若有一顆惜才如愛馬之心,誠而下士,歷史會不會改寫呢?千百年后,對今天的當政者是不是也有一點啟示呢?
離別養(yǎng)馬島之際,突然聽到海上飄來隱約的歌聲,細聽,正是劉歡的《我欲成仙》——
我欲成仙快樂齊天
變幻出神話在風(fēng)中流傳
真心走過每個瞬間
再來對孩子款款笑談
我欲成仙快樂齊天
讓自己對得起美麗寓言
天降我在天地之間
總有故事讓后人看
……
喬洪濤,男,山東梁山人,1980年生,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中國作家》《青年文學(xué)》《文學(xué)港》《山東文學(xué)》《長城》《作品》《百花洲》《散文》《散文選刊》等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作品100余萬字,作品多次獲獎,有作品被轉(zhuǎn)載和收錄到多種選本。蒙陰縣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臨沂市青年作協(xié)副主席,山東省首屆、七屆青年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首屆“齊魯文化之星”。曾獲天涯社區(qū)2007年“全國80后作家人氣榜”提名,入圍2007年騰訊網(wǎng)評選的“山東十大青年作家”,入圍“魯彥周文學(xué)獎”,獲得首屆沂蒙文藝獎, 2010年山東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會代表。2015年首屆《昆?!贩翘摌?gòu)散文大賽策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