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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城喧嘩

2016-01-15 16:41:53王開
中國鐵路文藝 2016年1期
關(guān)鍵詞:國安高麗二姐

讀小說,能讀出味道來,這樣的小說自然應(yīng)該屬于不錯的小說,如果從味道中還能品嘗出其中的綿綿韻律,那恐怕就應(yīng)該為上乘之作了吧?王開的這篇小說,乍讀似乎并沒有感覺到有什么別樣的新意,可是讀下去,就覺得有品頭,有嚼頭。

一家人圍繞著一個老媽所展開的層層情感的交錯,很容易讓人想到自己周圍人的家,自己的家,這樣的家,都在這小說里有著這樣或那樣的影子。進入這樣的家中,感慨之余總覺得在當今這個社會,家庭的問題、老年人的問題確實是社會中不容忽視的大問題呀!

作家不是社會家,不是開醫(yī)治藥方的大夫,作家只是以自己的感覺和認知,來書寫自己形象的感受,來面對這個社會,他也許能提示著人們,應(yīng)該怎樣面對家庭的老人和妻子兒女,他們的心態(tài)怎樣,社會責任感究竟有多少,這些令人感到有點絮叨的課題,不正是我們每個人應(yīng)該捫心自問的問題嗎?是的,喧嘩之中需要我們冷靜地思考一下。

文騫在河堤散步的時候,二嫂俞輝的電話打進來:“文騫,媽搬家了?!蔽尿q莫名其妙:“搬家?”俞輝加重語氣:“大嫂今天給咱媽搬家了,你不知道???”文騫心說你這不廢話么,問:“怎么回事?”俞輝勾機關(guān)槍似的講一遍過程。文騫聽出弦外之音——俞輝不滿意大嫂的做派,所以給她報信,發(fā)泄內(nèi)心積怨,制造文騫與大嫂之間的鴻溝。文騫沒太搭她的茬,敷衍過去。

但文騫心里已經(jīng)驚濤駭浪了,她選一張?zhí)覙湎碌拈L椅坐著,凝視蘇子河,神思渺然。

大嫂高麗娟一向飛揚跋扈,不叼著兄弟姊妹不說話,中心思想就是別人缺憾無數(shù),反襯她一家三口和美優(yōu)裕。甚至于,陸家孩子也成了她的話柄,一會兒陸泠泠虛榮,亂花錢;一會兒李奕木訥,與弟弟妹妹們不親密,沒有姐姐的榜樣。高麗娟這么說的時候,引申娘家侄子侄女如何懂事,外甥考上哪所大學預(yù)備念什么專業(yè)的研究生,總之,她不放過一次貶低陸家子女的機會。而當著丈夫陸國安的面,她待陸家老小親親熱熱,逢年過節(jié)家庭聚餐,歷來親自下廚,煙熏火燎,任勞任怨,扮演著賢妻良母的角色。

高麗娟明目張膽地耍兩面派,陸家習以為常,誰也不去拆穿她。她卻誤解了這份包容,愈發(fā)肆無忌憚。高麗娟之所以囂張,實際上依仗著丈夫陸國安。在赫城,陸國安的官方身份是林業(yè)公安分局長,掌管全縣的森林執(zhí)法,接觸面寬,人脈廣,且陸國安踏實穩(wěn)健,口碑極佳。在家里,陸國安甘當長子重擔,姐妹弟弟有什么為難,免不了操心費力。因此,高麗娟敢于凌駕眾姊妹頭上,擺出一副舍我其誰的架勢。

另一方面,高麗娟自結(jié)婚那天起就懼陸國安幾分,陸國安儀表堂堂,不怒自威,具有震懾氣度。與之相比,高麗娟嘴尖舌快,好搬弄是非,顯現(xiàn)在相貌上,則雷公嘴,一字眉,短臉尖下巴,唯皮膚白皙可取,又稍嫌駝背,幸好高麗娟擅長持家,淡化了如上缺點。高麗娟在丈夫面前矮一截,竭力投其所好,比如陸國安偏疼唯一的侄女陸泠泠,她就夸陸泠泠伶俐乖巧,陸國安尊重大姐文梅,她就夸大姐的女兒李奕嫁個會賺錢的老公。有時候,又繞山繞水地蠱惑,小叔子平安哪件事辦得不妥,挑大姐二姐的刺,給陸國安姊妹劈生,詆毀文騫名譽的傳聞,也是高麗娟親自散布的。

俞輝說高麗娟給媽搬家,文騫猜出其中緣故。她想,是大哥希望媽離自己近一些,方便照顧。但文騫覺著,大哥的英明決定純屬失誤,他以為鎮(zhèn)得住老婆,媽就能在身邊安享晚年,可孝心歸孝心,現(xiàn)實歸現(xiàn)實。三天兩早晨可以裝,時間久了,高麗娟失去耐心,不一定鬧出什么幺蛾子來。何況媽肉了一輩子,擰巴了一輩子,她若認死理,累垮九頭牛甭想拉回來。媽那個人,愚,年輕時生了六個兒女,除長子國安是她的心尖子,其余幾個生日都記不住。五根指頭伸出來不一般齊,態(tài)度自然各不相同,媽處處維護長子,罵起其他兒女來也毫不客氣。但兩個兒媳婦她各有側(cè)重——忌憚高麗娟,和俞輝倒有些婆媳間的情誼。凡此種種,文騫擔心高麗娟給媽穿小鞋,引起家庭不合。

兩天前,文騫去看望媽,她牙口縫沒露這檔子事,足見蓄意隱瞞,避免文騫橫插一杠子,破壞她歸大兒子養(yǎng)的美夢。哼,她以為從地獄一步邁向天堂,渾不知開始了第二次悲劇。文騫恨恨地想。在文騫心里,媽的第一個悲劇當屬她的婚姻,回首舊事,父親在祖父強制下娶了媽,釀成三個人的苦果:父親幾十年沒給媽一個笑臉;媽詛咒父親幾十年;父親和祖父至死無言。文騫的記憶中,三個人互相仇視的最典型事例,均與死亡有關(guān)。

因祖母早死,祖父囿于家無女人操持,希望兒子娶媳婦頂替,便越俎代庖,硬逼著兒子與文騫媽完婚。其時,文騫父親在縣公安局工作,一表人才,識文斷字,他嫌文騫媽文盲,矮墩墩,又黑又胖,試圖當兵逃跑,孰料祖父防守嚴密,竟半路抓回來,做主辭掉公安局的工作,文騫父親無路可走,屈從。那以后,父子倆形同陌路,確切說,是文騫父親不理睬他的父親,反倒文騫祖父巴結(jié)兒子,怎奈文騫父親心里綰個大疙瘩,緘默到底。

祖父死的時候,孝男孝女去村外報廟,文騫父親擺上供品,突然說了一句,“你看好啊,別叫狗叼去?!蔽尿q父親的聲音不很大,又有喇叭幽咽,即便這樣,也炸雷般響徹吊孝隊伍。親戚們嘁嘁,幾位姑姑尤其憤慨,認為哥哥不該與過世的人計較。一片聲討中,唯有文騫理解父親半世辛酸,用一句刻薄的調(diào)侃終結(jié)父子情緣。

多年后,文騫父親病故,葬禮的最后一晚,文騫媽放聲嚎啕,痛罵文騫父親欺負她一輩子。媽臨門一腳,踢懵六個兒女,高麗娟一臉厭惡地斥責婆婆,你兒子在外也是有頭有臉的人,你怎么不為你兒子想想呢?媽眨巴著小眼睛,團著肉墩墩的身子,一聲不吭。文騫責怪媽不明事理時,媽立刻跳腳,手指文騫,罵她偏向死鬼爹,合伙和死鬼爹欺負她。文騫語塞,感情上講,她特別憐憫父親,覺著父親受婚姻之害,苦悶憂郁,借酒澆愁,最終未及七十撒手西去。反觀媽呢,她永遠不明白這場婚姻究竟毀掉多少人,改變了多少人的命運。

文騫想得頭疼,怪媽不辨黑白,遇大事沒主意,稀里糊涂往槍口上撞。

周末,文騫買些水果去看媽。

媽住在大哥家超市樓上的第三層住宅西屋,文騫敲半天門,沒動靜,只好下樓問高麗娟。

大哥家超市位于赫城主干道的十字路口,規(guī)模大,效益不錯,由高麗娟經(jīng)營多年,她的目空一切,也存在這方面因素。但誰都知道,超市賺的錢很大一部分靠陸國安的人脈,實際上,赫城人對高麗娟頗有微詞:為五毛錢與顧客急呲白咧,年節(jié)隨意漲價,看人下菜碟兒,等等。文騫厭惡高麗娟財迷心竅到不顧聲譽的地步,平常不愿接近,現(xiàn)在,媽在人屋檐下,想躲也躲不過去。

“嫂子,媽不在樓上嗎?”

文騫開門見山。

“應(yīng)該在吧,早晨她吃完飯就上樓了?!备啕惥暾驹谑湛钆_里,一邊給顧客拿煙,一邊說。

“我喊半天沒答應(yīng)。”

“興許沒聽見,要不你再去看看。”高麗娟拎起一串鑰匙給文騫。

兩人誰也沒提搬家的事。

文騫扭開門鎖,媽喜眉笑眼趴在窗前看街景。

文騫把水果放上餐桌,走進臥室:“媽,你搬家怎么不說一聲?”

媽聽出文騫責備,收斂撮在臉上的笑容:“我也不知道你大嫂哪天來搬啊,我……”

文騫攔住媽的話:“大姐也沒攆你,那房子你就住著唄?!?/p>

大姐文梅退休后,投奔沈陽的女兒李奕,赫城的老房子閑下來給父母住。父親過世,剩媽一個人住。

媽眨巴著小眼睛,吞吞吐吐:“你大哥讓我來的?!?/p>

“你真糊涂,大哥能天天在家照顧你嗎?”

文騫這樣一說,媽竟然硬氣起來:“我吃我兒子的,喝我兒子的,她敢往外轟我?”

文騫無可奈何:“哎呀媽,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我大嫂那人你不了解嗎?”

“搬都搬來了,還掰扯這個有什么用!”

文騫一想也是,既成事實了,再計較也沒意義,叮囑道:“媽,你有點眼神,在超市別亂說話,沒事少去,免得影響人家做生意?!?/p>

“我也不是多嘴多舌的人吶?!?/p>

文騫知道媽不愛聽,環(huán)視四周,“東西歸置好了?”

“你大嫂和你二嫂收拾的,全在柜子里,挺齊整的。就是……你三姐的東西好像少了?!?/p>

文騫聽前半句尚感欣慰,聽后半句心咚地一蹦:“少了什么?你仔細翻了嗎,沒準壓在哪里了。”

“那些新床單被罩什么的,真丟了,你三姐回來我怎么交代呀?!眿屆鎺Ь趩省?/p>

“媽,你別急,我再幫你翻一翻,不會丟。”文騫深知媽忘性大。

文騫打開柜子、床,挨個包裹拆開,查驗,三姐的東西蹤影皆無。文騫累得一身汗,坐在地板上,一時無話。

二嫂俞輝敲門進來。

俞輝拎來一袋食品,對文騫說:“我怕咱媽吃飯不應(yīng)時,買點零食。”俞輝世故圓滑,做事滴水不漏,這也使俞輝在陸家比高麗娟有人緣。文騫接過食品袋:“二哥呢?”“你二哥今天沒休,單位這陣子事多?!庇彷x換拖鞋進屋,一臉驚訝:“媽,你又搗騰東西,小心弄亂屋子大嫂說你。”文騫解釋:“二嫂,我?guī)蛬屨胰愕拇矄伪徽帜?,一個藍印花的布包?!庇彷x兩手捏著褲腿,往上拽了拽,順勢坐在餐椅上,沉默。文騫見二嫂的神情,心里猜到幾分,等她的下文。

“說實話文騫,大嫂給媽搬家我挺有意見,我和你二哥好歹也是兒子媳婦,臨期末尾才告訴我們,我和你二哥去的時候,大嫂翻遍媽的東西,光舊物就賣了幾板的。文騫,大嫂翻得挺細致,連雙襪子都抖摟幾次,真的。”俞輝的目光轉(zhuǎn)向婆婆。文騫豈不明白二嫂的潛意,不僅無名火起,但她忍而不發(fā):“丟就丟吧,也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三姐那兒我跟她說。”俞輝把握著分寸,起身離座,幫文騫重新整理散在地上的衣物。

媽的歸屬已然更改不了,文騫除了默認,別無選擇。但丟失床品的事情讓她如鯁在喉,對大嫂高麗娟的憎恨愈發(fā)加深。

一天傍晚,文騫再次走上河堤。

千百年流淌的蘇子河宛若淑女般端莊嫻靜,桃花褪去春紅,柳枝翠綠,河堤盛開的鳶尾染藍了河水,休憩的人三五成群,怡然閑適。此情此景,令人群中的文騫黯然神傷。文騫有過一次短暫的婚姻,此后始終單翅飛翔,孤獨來去。文騫非富姐土豪,但政府部門的干部身份蘊養(yǎng)了她的氣質(zhì),美麗的容貌,敏捷的才思,足以讓她在赫城倍受矚目,這也成為她女大不嫁的焦點,對此窮極想象的,莫過于大嫂高麗娟。起初,文騫對不利她的傳聞深惡痛覺,久了,付之一笑。可她的心靈深處,構(gòu)筑著一道牢不可破的堤壩,防護著生命里的一座芳草園。文騫心猿意馬地走著,到那棟樓下,情不自禁地望著那扇窗,一心熱淚。

夜燈璀璨時,文騫返回自家小區(qū)門口。

三姐文蕊打來國際長途。

文蕊三十多歲喪夫,遭遇下崗、破產(chǎn)買斷,為生計曾與人合伙賣地毯,四年前遠赴意大利打工。她在陸家兄弟姐妹中行四,性格綿軟,與愛較真的文騫差異明顯。姐妹倆聊一會兒,文騫提到媽搬家及床單被罩丟失的事,末了,文騫怒不可遏:“三姐,東西一定被大嫂順手牽羊了!”“文騫,別瞎懷疑,她又不缺那東西?!比憧偛环酵绞降碾[忍。“她既不差錢,又不差物,她是不敢違抗大哥,用禍害人的辦法尋求心里平衡!她趁大哥外出給媽搬家,有她的小九九,第一,讓大哥感激她的賢良;第二,無非摸清媽的存款。文騫,別往犄角里鉆?!薄八眍^蛤蟆眼的,我能不多想嗎?她為什么回避我,張羅半道兒才喊二哥?”文蕊靜一會兒:“文騫,既然東西沒了,就到此為止吧,咱沒證據(jù),就算證據(jù)在手又怎樣,一家人一鍋攪馬勺,還能不過嗎?”文騫說:“我只能跟你說,換任何一個人我都覺掉價?!?/p>

文騫和三姐發(fā)通牢騷,心情舒爽不少。但她沒想到,媽自己捅了婁子。

一天下班,文騫背著包剛走到單位雨搭下,超市服務(wù)員小杰迎面走來。論輩分,小杰的爺爺和文騫父親是姑舅兄弟,小杰爹年輕時摔斷腿,家里生活困難,小杰中學輟學,陸國安考慮表弟家的狀況,安置她到超市上班。“小姑,小姑?!毙〗芾线h招呼文騫。文騫一愣:“小杰,有事嗎?”“我大娘叫你去一趟?!薄澳愦竽镎椅??”小杰使勁兒點頭?!笆裁词??”小杰支吾:“我說不清,你去就知道了?!?

約莫十五分鐘后,大嫂高麗娟冰凍的臉映入文騫的眼簾。接下來,高麗娟惱羞成怒:“媽問我見著一個藍印花包沒有,里面的東西是老三寄存的。文騫,媽這不懷疑我嗎,我好心給她搬家,倒搬出罪過了!”文騫心里異常憋悶,媽若長點腦子,何至于此,你跟她生氣犯不著?!拔尿q,我缺幾條床單被罩嗎?”高麗娟不依不饒?!吧┳樱l都不少那點東西,別為點身外物傷一家人和氣最好?!蔽尿q軟中帶硬。高麗娟深諳文騫性格,拉回話來:“文騫,媽節(jié)儉一輩子,我知道她丟東西心疼,我不會計較的?!蔽尿q意味深長地笑了,心里的那片陰影,仿若水墨滴落宣紙,悄然洇開。

媽和大嫂有隙的信息源源地灌進文騫的耳朵,這使她預(yù)感到,陸家即將風起云涌,姊妹間積壓多年的摩擦會逐漸升級為尖銳矛盾。為遏制可怕現(xiàn)象發(fā)生,文騫一次次往媽的住處跑,左叮嚀右囑咐:“媽,你閑得無聊可以逛街溜達,或者和樓下老太玩撲克,千萬別去掏垃圾箱,到處撿破爛,以免人誤以為兒子媳婦虐待你。媽,你在超市吃飯稍微快點,別讓人等你半天撿不下桌子。媽,人家買東西你別老多嘴,錢在人家兜里,愛花多少花多少,愛買什么買什么,你別說人敗家行不行……”文騫磨破嘴皮子,媽要么急眼,要么我行我素,文騫幾近崩潰。

“媽怎么這么不可理喻呀!”文騫按捺不住焦躁,和沈陽的大姐哀嘆。

“她這輩子聽進去誰的話?文騫,咱姐四個就你在她身邊,你多受累吧。實在不行,我把她接來。”

“那是最后一招,而且,接之前也要把話跟高麗娟講清楚,防著她得便宜賣乖?!?/p>

“我估計,不用太長時間,她就會設(shè)法甩掉媽。”

“可媽一心跟著她大兒子過,你說她傻不傻呀?!?/p>

沒多久,高麗娟果然行動了。

一個周末,文騫往包里塞了本書去陪媽,到超市路口,發(fā)現(xiàn)高麗娟站在紅綠燈下的公交車停靠站,她一愣,旋即猜到什么,若無其事地站在超市門外。高麗娟回到超市,笑著說:“咱媽念叨回老家,我合計老家的親戚農(nóng)忙,給人添亂,送她去二姐家了。”文騫明知她的真實目的,但去二姐家終究可靠,便也贊同:“行,反正二姐退休沒事,她家又有菜園又養(yǎng)著雞鴨鵝狗,媽有營生干?!备啕惥旮胶停骸翱刹皇敲?,咱媽勤快,你讓她享清福她渾身難受。文騫,一會兒咱倆上樓,趕緊扔掉她那些破爛,再堆下去,房子沒法住了?!?/p>

“嫂子,這事兒媽有錯,誰家樂意破爛兒成山。”文騫真心地說句公道話。

“勸也沒用啊,超市的酒放樓上還放不下呢,媽又弄一屋子破爛兒占地方?!?/p>

“嫂子,媽舊社會窮過來的人,你將就她點兒?!?/p>

“哎呀,咱老了,興許不如媽呢?!?/p>

媽在二女兒文枝家忙得不亦樂乎,侍弄菜園,喂小牲小口,一天到晚腳不沾地。可也令文枝苦惱:鄰居周嫂家的一只母雞總跑文枝家雞窩下蛋,每次媽就守在雞窩旁,等那母雞一大聲咯嗒,媽馬上搖著小棍子轟走,攥著熱乎乎的雞蛋溜之乎也。周嫂幾次問及,媽眨巴著小眼睛,理直氣壯地指著空雞窩給人看。周嫂哭笑不得,和文枝講。文枝尷尬,撿幾只雞蛋還周嫂。周嫂大方,“嗨,老小孩,老小孩,文枝,雞蛋留給大嬸吃吧?!眿屜矚g串門子,左鄰右舍一坐半天,抖摟自家的芝麻谷子。媽還愛打瞌睡,坐著坐著睡著了,人家叫她躺下睡,她睜開眼,一個沒睡十個沒睡。倘若晚上更糟糕,九十點鐘還在人家看電視,看又不正經(jīng)看,前仰后合地犯困,喊醒沒幾分鐘,依然如故。文枝性子急,又是面皮薄的人,媽不懂深淺,她如何消受,碰巧赫城的婆婆患病,點名要她去護理,于是給大弟捎信,擇日接媽打道回府。

高麗娟對婆婆歸來的反應(yīng)最不可思議,態(tài)度格外柔和,詢問婆婆在二姐家的情況。媽本來一腔子怨,兒媳婦一刺痛那根敏感的神經(jīng),干脆竹筒倒豆子,控訴文枝的刻薄。高麗娟一味誘導(dǎo):“媽,你兒子好還是你姑娘好?”媽擲地有聲:“我大兒子好,我在大兒子家仗義?!背械念櫩蛡儽阗潛P陸國安是孝子,高麗娟美滋滋的,滿面春風地擦拭貨物,嘴巴跟炒豆似的:“老太太就和她大兒子親,我們家呀,多虧國安撐著?!鳖櫩驼f:“兒子孝順,你做媳婦的也不錯呀,跟老太太親娘倆似的。”媽眉眼嬉笑,扭動著椅子上的肥胖身子:“嗯,媳婦比姑娘對我好,我養(yǎng)了幾個白眼狼。不過,我有我大兒子,也不指望她們養(yǎng)老送終!”顧客聽老太太尾音帶著火藥味,不禁莞爾。

私底下,高麗娟向丈夫搬弄另一套,晚上兩人躺在床上時,高麗娟摸索著陸國安的身體,一邊絮絮叨叨:“我原以為媽在城里呆膩了,去二姐家住幾日換換心情。誰承想二姐那么呵斥媽,媽一提這茬兒就傷心掉淚。這事怪我考慮不周,惹媽煩悶。不過,也不全怪二姐,媽改不了愛串門子的毛病,張揚她和爹的陳年老賬,做兒女的哪個面子上掛得住……”陸國安皺緊濃眉,按滅床頭燈:“睡覺!”

文騫早在二姐的電話中知曉一切,她相信二姐沒有夸張,她熟稔媽的秉性。因此,文騫懊惱媽的行徑,知她回來也沒去看她,孰料,媽自己來了。

文騫樓下有座挺大的花園,市政管理不到位,文騫喜歡花草,花園順理成章由她打理了。文騫把節(jié)節(jié)高、虞美人、蝴蝶梅、西番蓮等培植得嫵媚燦爛,鄰居們表揚她有愛心,要評她為社區(qū)道德模范,嚇得她連連拒絕。文騫不想當什么模范,在她,栽花有采菊東籬下的意境,跟榮譽沒一毛錢關(guān)系。那天文騫在花園里拔草,一身土一手泥的,偶然抬頭,看見媽挎著一只包裹,崴拉著短腿走過來?!皨??”文騫喊一聲。媽見文騫在干活,包袱放在水泥磚上,“騫啊,我?guī)湍愀?。”文騫阻攔她:“大熱天的,你歇著吧。”媽不聽文騫勸阻,指著花園說:“不趕緊薅出來,草很快會欺死花。”挽起袖子蹲下去拔草。文騫沒轍,上樓倒杯水端下來,防備媽出汗口渴。媽一直干到中午,文騫喊她回家吃飯,才倒騰著兩腿上樓。下午,媽睡了一覺,等太陽淡了熱辣,又出去薅草。文騫也不攔了,由著她去,權(quán)當老年人活動筋骨。

媽一反常態(tài)地住下來,文騫頗為奇怪,略作分析,個中緣由便白菜豆腐一樣了。為驗證真相,文騫套媽的口風,果然,媽說的與文騫的分析吻合:高麗娟和婆婆說,文騫一個人寂寞,你去給她做個伴,反正在家也閑著。文騫暗忖,這他媽哪是派來給我做伴,分明往外轟啊。

媽特愛花,從前在鄉(xiāng)下,年年在杖子兩旁種花,柳梅、胭脂豆,活活潑潑開到老秋?,F(xiàn)在,媽在文騫家的時日漸多,樓下花園寸草不生,還培上壟,澆上水,花兒們感恩,奉獻一片姹紫嫣紅。媽給花澆的水是接文騫家的自來水,一桶一桶拎下去,一舀子一舀子灌進地。文騫說:“媽你放水我不花錢吶?”媽振振有詞:“你平日少浪費點兒就有了!”文騫噎得直翻白眼,想著,自己愛花定是繼承了媽的遺傳因子,總算找到母女間一點兒魂像的地方。

媽忙于花事顧不上嘮叨,文騫與媽和平相處,尋思著,若媽覺著這樣舒服,大家省心,未嘗不是好事。但文騫很快就醒悟過來,她想得太天真了。眼瞅著花園工程結(jié)束,媽又念及文枝家的遭遇,張嘴閉嘴罵起“那個喪良心鬼”來。初始,文騫做媽的思想工作:“媽,告訴你多少次了,爹入土多年,你揪著陳芝麻爛谷子的有意義嗎?俗話說家丑不可外揚,你懂吧?二姐不是嫌棄你,她是不愿意你白天黑夜地賴在人家,人家不好意思攆你,咱自己得自覺吧?”文騫口干舌燥,擺事實,講道理,媽油鹽不進,只認準文枝呵斥她一條。

終于有一天,文騫拍了桌子:“媽,你一口一個兒子好,媳婦好,我問你,你沒去二姐家時大嫂對你啥樣,你回來后大嫂為什么突然對你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你想過嗎?”媽眨巴著小眼睛,轉(zhuǎn)動著遲滯的茫然?!八谔啄?!你罵二姐,她回頭跟外人講,跟大哥編排二姐,讓大哥對二姐有想法!媽你能不能找找自己原因,糾正你的壞毛?。俊眿尰鹆?,但這次她沒罵人,竟抹起眼淚來,一會兒說文騫至今和死爹一條藤,一會兒說文蕊在家就好了,她就跟著文蕊過,誰也不牽扯。文騫被媽折磨得長吁短嘆。

二姐文枝知妹妹為自己辯護與媽失和,便來勸妹妹:“媽若在超市給人添亂,干脆收拾老三的房子,讓媽去那邊住?!蔽尿q為難,三姐的房子出租沒到期,再說,誰有空天天陪伴媽。文枝胸有成竹:“房子好辦,大不了退房租。平時你上班忙,我多去幾趟,無非做飯洗衣服之類的,捎帶著干,什么也不耽誤。”文騫搖搖頭:“這不太妥,你家老太太需要你,你兩邊一跑,你家的那些哥們妯娌會認為你分心,別忘了,你家老四每月付你工資的?!蔽闹远藳Q心:“管不了那么多,走一步看一步吧?!蔽尿q仍覺不妥:“二姐,大哥絕不會同意的?!蔽闹φf:“他有高招就照他的做,估計他也沒有?!?/p>

姐妹倆在老三文蕊家打掃衛(wèi)生時,陸國安去了,說:“二姐,這么做也增加你的負擔,況且咱媽的性子你招架不了,還是讓她回去吧?!蔽闹φf:“咱自己的媽自己知道,麗娟光一個超市就夠她忙的,再加上咱媽,人家不也累嗎。”陸國安斬釘截鐵:“她應(yīng)該的,她是這個家的媳婦,就該承擔責任。”文騫心想,還責任,誰能告訴你你老婆怎么擠兌你媽的?文枝試圖說服弟弟,奈何陸國安堅持己見。文騫一旁說道:“二姐,以大哥意見為主吧?!苯o她遞個眼色。

陸國安走后,文枝不解地問文騫剛才啥意思。文騫說:“啥意思?大哥要是允許媽單獨過,等于他做不了老婆的主,傳出去他的臉往哪兒擱?我猜大哥現(xiàn)在也是硬著頭皮,強制高麗娟接受現(xiàn)實?!蔽闹φf:“那又何苦,鬧得大家不舒心,還不如咱倆這么安置媽呢?!蔽尿q嘆口氣,大哥怕你聽婆家的閑言碎語。

媽回到超市樓上。

文騫到底是女兒,放心不下,趁休息去看她。屁股沒坐熱,俞輝和平安也上樓了。俞輝見了文騫,一臉的陰云:“文騫,大嫂跟我要媽這屋的取暖費呢!”文騫懵了,問俞輝:“什么時候要的?”“剛才!我和你二哥先在超市坐一會兒,大嫂當著小杰和幾個服務(wù)員的面就提了。媽本來住大姐的房子住得好好的,大姐的房子取暖費由單位報銷。她非顯孝心,買房子接媽來。噢,她買房子賺錢,我年年白掏取暖費,扔水里都不響,真不愧做生意的,太會算賬了!”文騫也覺著高麗娟有點兒過分,以俞輝的心計,絕不肯被人當猴兒耍。不過,于情于理,這事兒似乎也成立,畢竟媽兩個兒子么,每個人都應(yīng)承擔一些?!澳悄阍趺凑f的?”“我假裝沒聽見!你說我憑什么拿?媽要是沒房子住,我借錢貸款給媽買一個,肯定不勞她管什么取暖費。現(xiàn)在這情形,我不掏!這餿主意百分百是她出的,如果是大哥的意思,大哥為什么不和我們說?找時間我問問大哥?!焙┖竦钠桨矓r住老婆:“消停點吧你,問什么問,找打架呀?那他媽能是大哥的意思嗎?”俞輝說:“不是大哥的意思,我就挺著!”

“二媳婦,取暖費我自個兒掏,我有錢?!眿尠l(fā)話了。

“媽你別沉心,這是我們晚輩間的事,嫂子不管,我肯定管,保證不讓你老人家凍著?!庇彷x笑著說。

文騫心想,這怎么一出兒接一出兒啊,媽若心里有桿稱,根本不應(yīng)搬出大姐家,這下好了,一池水攪渾了。

文騫為媽的事愁腸百結(jié),大姐文梅從沈陽專程回來,接媽去她那里。按照大姐的想法,她乃一群兒女中的老大,媽和文騫幾個蠻不講理,她說深說淺媽起碼不胡鬧。丈夫仁義,和媽對路,她希望媽今后就住在沈陽,弟弟妹妹們誰方便誰探望,沒空也不必擔心什么。大姐的策略無疑一場及時雨,解救了弟弟妹妹,陸國安為表達感激之情,買回很多菜放在媽的屋里,請全家人聚餐。高麗娟尤為高興,和俞輝在廚房做飯時,關(guān)心起陸泠泠報考空姐的進展情況。俞輝說:“現(xiàn)在競爭激烈,結(jié)果不敢預(yù)測。”高麗娟掀開鍋蓋,把張牙舞爪的河蟹捉進鍋,沸水瞬間燙紅青蟹殼,她操起勺子邊攪合邊說:“咱家泠泠又漂亮又機靈,一定過關(guān)。等她考上了,我擺一桌慶賀?!庇彷x笑道:“那我告訴泠泠,她考上空乘借她大娘吉言,將來飛國際航班了,帶著她大娘兜一圈?!备啕惥晷Φ酶赂碌?。餐桌旁吃水果的陸平安揶揄:“到時候叫你侄女給你綁飛機膀子上,不花機票錢,視線還好,那才叫高瞻遠矚呢?!睋癫说奈尿q憋不住,噗嗤笑出聲。大姐和二姐也笑,高麗娟揮著勺子從廚房出來,作勢敲陸平安的腦袋。俞輝一旁戳火:“嫂子,你揍他,他在家就這么跟我棒道,可氣人了?!?/p>

吃飯時,高麗娟頻頻給婆婆夾菜,基圍蝦揭掉殼才遞到婆婆面前。陸國安和陸平安血糖高,不敢喝酒,高麗娟酒量好,自告奮勇鼓動大家喝酒,她取出一瓶五糧液,給大姑子小姑子及俞輝每人倒半杯,輪番敬,喝得紅頭脹臉。但她酒喝不少,腦子清醒,恭維大姐一堆動聽話。俞輝自然不甘落后,在照料媽的事情上贊美全家人一遍,唯獨檢討自己和平安,因為工作單位遠,周末才回城,對媽疏于關(guān)心,表示今后多騰出時間和精力孝敬老人。俞輝說得入情入理,全家人深受感動,特別坐在首座的媽,由衷夸獎二媳婦:“俞輝呀,沒少給我買東西,隔三差五就送來一包,我都吃不完?!标憞猜犃?,示意高麗娟:“你和俞輝干一個?!庇彷x豈不知大哥對她的認可,這也正是她要的效果,在這個家里,陸國安是軸心,圍繞這根軸心轉(zhuǎn),就會獲取利益。俞輝主動舉杯和高麗娟喝:“嫂子,這段時間你又忙超市又照顧媽,你多受累,我敬你?!比司啕惥曜龀鲋t遜的姿態(tài),既笑納俞輝的頌揚,又巧妙放大自己的勞苦功高。

文騫不動聲色,她更希望媽能如他們預(yù)期的那樣,但她懷疑媽真的有沒有耐心在大姐家住下去。

不出文騫所料,媽開始一段時間在大姐悠哉悠哉,樓下花園有老頭老太,在家姐夫陪她閑聊,大姐變著花樣做吃的,日子輕松愜意。后來,媽有點兒反性了,念叨著要回赫城。文梅左哄右哄,拖延些日子。國安也抽空開車去看媽,勸她安心住著,缺什么給什么。媽勉強呆一陣兒,終于惱了,“回赫城”變成大姐家的噪音,大姐見軟的不行,只好攤牌:“媽,你以為赫城想你呀?你回去就是你兒子的累贅,在這兒一天到晚由著你性子來,陪你吃,陪你玩,沒人干涉你,多好,起什么高調(diào)哇?”媽眨巴著小眼睛,不吱聲,躲到南面房間趴在窗口往外看。那條筆直的公路,通往她的赫城。

大姐和文騫通電話時,氣咻咻數(shù)落媽,自己精心在意伺候她,非一跳八丈高地鬧著回赫城。文騫說:“媽不是嫌你伺候不周,相反,她心里明鏡似的,除了你,我們誰也做不到你的程度。她想回赫城,一想她兒子,二封建老腦筋作祟?!贝蠼闼朴兴颍骸半y道她認為在女兒家心不托底?”文騫說:“除此之外,還有什么?你和姐夫?qū)λ俸茫舱J為不如兒子親,她有兒子,為什么常住女兒家?”大姐說:“那也不能放她回去呀,她一回去,不又天下大亂了?!蔽尿q欲言又止,稍頓,又道:“大姐,媽愛頭疼眩暈,你多給她備點藥?!?/p>

其實文騫未出口的話,是她對媽身體的擔憂,她怕媽回赫城不成,上火生病。

沒多久,文騫一語成讖。

文騫趕到蘇家屯醫(yī)院時,媽依著搖起半截的病床,眼神散淡,披頭散發(fā),額頭兩鬢滲出細密的汗珠,已經(jīng)不會說話了。文騫從未見過媽這般的失魂落魄,叫聲“媽”,眼淚一下涌出來??蘖艘粫?,大姐和文騫去走廊說話,大姐告訴文騫,媽在她家突然暈倒,她嚇得忙給陸國安打電話。事有湊巧,陸國安剛好開車去大姐家的路上,聞訊一路狂奔,趕到大姐家,把媽送往蘇家屯醫(yī)院。半小時后,媽推進檢查病房時,差不多一個死人了,醫(yī)生合力搶救,才慢慢蘇醒。大姐這才想起通知全家姊妹。

文騫嘆息無語。

陸國安從電梯下來,遇到大姐和文騫,說:“我在附近賓館包了房間,輪班休息吧?!贝蠼愫臀尿q點點頭。

第一天晚上,文騫和二哥、大嫂高麗娟值班,媽太胖,檢查、上廁所等一系列的事情兩個人攙扶不動,陸國安規(guī)定每班三個人。病房狹小,患者又多,靠窗位置勉強放下一張鋼絲床,文騫讓大嫂睡那里,二哥平安睡一個臨時回家的男患者病床,文騫和媽一顛一倒,睡一張床。夜深,病房的人都睡了,走廊的加床也鼾聲四起。文騫一個人清靜慣了,此起彼伏的鼾聲如同滾滾雷霆,便悄悄起來,去走廊消磨時間。

文騫踱到護士站,瞟一眼石英鐘,指針指向1點20分。醫(yī)院外的工地還有人施工,文騫隔著玻璃,看電焊飛濺的火花,聽著嗤嗤的焊接聲。再遠處,是茫茫的黑夜,文騫的思緒就陷在無邊際的黑暗中。

下午,文騫閱讀了醫(yī)生的診斷書,媽屬于陳舊性血栓病,四根主動脈兩根堵死,一根半通不通,只剩一根全通,也就是說,媽年輕時就患病了,只是幾十年來,誰也沒注意她患這種病,父親沒有,文騫和哥哥姐姐也沒有。不,不是沒注意,是大家太輕視媽,覺著她丑,煩她愚昧,蠻不講理。她說迷糊,手腳麻,腿疼,只給她買點藥糊弄了事。媽為給自己治手腳麻木的病,在鄉(xiāng)下時上山采一種叫“辣椒秧”的植物,搗爛了和酒烀,有一次,不小心烀的時間稍長,結(jié)果手腕腳腕起老大的水泡,亮得嚇人。媽疼得下不了地,自己拿縫衣針挑破水泡,流出粘稠的黃色液體和膿血。即便如此,也沒人領(lǐng)她去醫(yī)院,憑著潰爛的皮膚自我愈合。文騫想著想著,落下淚來:媽依靠自己頑強的生命力活了這些年啊……文騫快被內(nèi)疚淹沒了,一直踱到晨光微曦,病房內(nèi)外的人陸續(xù)醒來。

媽住院期間,陸家兄妹齊心協(xié)力,護理得無微不至。當然,高麗娟和俞輝表現(xiàn)尤為突出,床前床后,喂飯洗臉,不知情的同房病人以為是母女,待明了她們的婆媳關(guān)系,無不羨慕這一家子的和諧。每及此,高麗娟愈發(fā)飄然,積極踴躍,力求勝俞輝一籌,給外人看,給陸國安看。文騫冷眼旁觀,對俞輝深感同情,自打進陸家的門,她不得不在高麗娟的威風下曲意奉迎,小心周旋。于是,替高麗娟累,替俞輝累。文騫又思忖,媽突然發(fā)病不排除她的病根引誘,但誰能否認沒有客觀因素呢?事實上,大家都逃不脫罪責,只是被孝敬的花環(huán)掩蓋,誰也沒反省,也不愿反省罷了。

媽統(tǒng)共住院十三天,在醫(yī)生建議下出院,醫(yī)生說:“注射擴充血管的藥物有極限,若注射過量,容易撐薄血管壁,一旦破裂,后果不可預(yù)料?!?/p>

闊別赫城多日的媽終于如愿。只是人癡呆苶傻,有氣無力,不知饑飽,給東西就吃,不給就傻坐著、躺著,言語混沌。因為沒過高危期,姊妹六個仍不敢掉以輕心,上班的無法正常上班,有家的家也撇了。這時侯,文騫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很脆弱,涉及媽的事一概依賴大姐,征求大姐的主意。高麗娟也抽空上樓,但文騫真的膩歪她,覺著她十足的東北人鄙夷的“欠兒登”,甚至她就是盼望媽早點死。一天,高麗娟下樓后,文騫忍不住啐道:“太他媽的險惡了?!敝?,大嫂剝根香蕉,舉到媽眼前,嬉笑著問:“吃不?”媽點頭,欲伸手接。高麗娟往后一縮:“你說吃,吃。”媽說不上來,癟著嘴,努力地發(fā)音,樣子滑稽可笑。高麗娟非逼著媽說“吃”,文騫有點兒變臉,俞輝發(fā)現(xiàn)小姑子的表情,說:“嫂子,別難為媽了,快給她吧?!备啕惥赀@才把香蕉遞給媽。媽吃完香蕉,倒頭就睡。高麗娟看著媽的睡姿一驚一乍:“大姐,咱媽這么睡不好?!贝蠼銢]明白:“娟子,你看出什么來了?”“咱媽睡覺枕枕角,病人這么睡不是好兆頭。”大姐愣了片刻,扶起媽的頭,竄一下枕頭位置,輕描淡寫地答道:“沒事,媽現(xiàn)在稀里糊涂,逮著地方就睡?!备啕惥昃锪司锬菑埨坠?,舔一下粘在牙齒上的口紅:“大姐,還是小心著點,這些天留神吧,預(yù)備好媽的裝老衣裳。”文騫實在聽不下去:“嫂子,媽幾十年挺過來,這次也能挺過去,不必大驚小怪?!备啕惥晗騺礅鹞尿q,雖然背地里散布小姑子的流言,當面不敢過分,尋個借口走了。文騫一摟不住火,俞輝也來勁了:“我嫂子這話是不順耳,難怪文騫不愛聽,我都不愛聽了?!蔽尿q冷哼:“她一心盼著媽死呢?!庇彷x詭秘一笑:“文騫,你忘了,媽的住院費是大哥承擔的,你說嫂子心里高興嗎?”文騫才想起這茬兒來,認為俞輝的判斷有道理,說:“大不了每人一份,還給大哥,省得看她陰陽臉?!庇彷x另有說辭:“大哥的錢,又沒花她的。再說,就算花她家的也不屈,她給娘家?guī)兹f十幾萬地搭怎么舍得?逢年過節(jié)一車一車往娘家拉東西,咱們誰撈著了?文騫,不是我小心眼,我就事論事,你二哥每年春節(jié)我都是花錢給他買毛衫,別人送給大哥的購物卡、現(xiàn)成的毛衫一摞一摞的,她給你二哥一件沒?超市年底忙,咱們寧可不吃飯少睡覺,自己的事情撂下也來幫著干,就是平時我和你二哥幫的還少嗎,誰見著她什么了?”文騫承認俞輝所言不虛,高麗娟跟陸家姊妹頗能算計,搭起娘家來超級大方。同時,她也深諳俞輝不掏醫(yī)藥費也要做好人的心理,這一琢磨,文騫也決定無賴一次,高麗娟愛樂意不樂意,醫(yī)藥費讓她掏,疼死她。

但一個不容回避的問題是,陸家兒女各有一攤子事,不可能長期放棄工作照料媽。原本大姐承諾,今后就在赫城服侍媽,給弟妹們減輕壓力。大家剛舒一口氣,孰料大姐夫也突患腦血栓,等著大姐回沈陽伺候。大姐分身乏術(shù)。陸國安到處雇人,也沒合適的。這種情況下,大姐臨走和文騫掉眼淚,囑咐文騫多陪媽。文騫也淚眼汪汪:“大姐,你放心回家,照顧姐夫早點康復(fù),你再回來。二姐那邊有婆婆牽著,遇上什么突發(fā)事,我怕我一個人應(yīng)付不了?!贝蠼阍偃摚骸拔尿q,勤和你大嫂二嫂溝通,再怎么著也是一家人,總比外人強?!贝蠼阕吆?,文騫凄凄艾艾,覺得自己落了單,孤獨得很。不想,三姐文蕊告訴她,回國的機票訂好了。文騫知道是誰多嘴,立馬變了腔調(diào),說:“誰讓你回來的,你沒有意大利的居留身份,回來就回不去了你不知道嗎?”文蕊說:“我不能為掙錢連媽都不要了?!蔽尿q說:“媽沒到三朝兩日就死的地步,就算死了癱了你一個人也不能頂全部。”文騫從內(nèi)心不愿三姐回國,六姊妹中,唯文騫知道三姐在國外受了多少苦,四年前,她辦的旅游簽證出境,然后黑下來,進工廠,當保姆,睡大鋪,被警察審訊,往家匯款給中國人騙了幾萬塊錢,等等。三姐掙的都是血淚錢,好不容易穩(wěn)定下來,又要回國,回國一年上哪兒掙幾十萬去!在這件事上文騫想得特別實際,所以媽住院以來她一直瞞著三姐,殤者自殤,活的還要努力活下去,這便是生活。

高麗娟對老三文蕊的歸來異乎尋常的熱心,親自駕車去桃仙機場,女兒女婿在沈陽特別宴請了三姑。回赫城三天沒到黑,高麗娟就當眾宣布,媽住的房子原價轉(zhuǎn)讓文蕊。事后,俞輝和文騫嘀咕,大嫂真會一箭雙雕,這不明明把照顧媽的任務(wù)推到三姐頭上?她家瑞端懷孕了,以后常跑沈陽,超市不也扔給三姐?文騫早悟透高麗娟的伎倆,事實上,文騫已經(jīng)和三姐談到這個問題,文蕊很坦然:“我受點累沒什么,主要解脫你們幾個?!蔽尿q無言,心想,三姐的寬仁像祖父,他死的時候是春播季節(jié),十里八村的鄉(xiāng)親地都不種了,去吊唁他。那么自己像誰?文騫自我剖析,她認為自己像父親,不茍同,有立場,鋒利,敏銳,相比之下,三姐更易融入群體,而文騫總顯得格格不入,招禍樹敵。但文騫敬佩三姐,并不想做三姐,她寧可讓人畏懼,也不無限度地忍受。

三姐的歸來的確拯救了文騫,使她產(chǎn)生一種釋放感——和一個病人天天耳鬢廝磨,健康人也受感染,變得煩躁、失憶。大哥陸國安也從老家雇到一位遠房親戚,配合文蕊服侍媽。文騫終于正常上班了,俞輝和二哥平安也各回單位。

一切恢復(fù)秩序,大家各司其責,各盡其職。然而,沒多久又出岔子了。

陸國安雇來的鄉(xiāng)下親戚五十多歲,陸家姊妹管她叫魯珍姐,媽堂妹的女兒。按說,她應(yīng)該比無親無故的傭人盡責,事實證明,陸家姊妹想得太善良,魯珍嘴饞,病人的水果、零食經(jīng)常偷吃,媽說不出話,拿眼瞪她。她不在乎,兩手倒騰著往嘴里塞。媽憤怒了,拍打著床,啊啊發(fā)狂。一天,文蕊上樓取貨,媽又嘰里咕嚕,手指餐桌上的水果袋,又指向北陽臺。文蕊疑惑著望去,發(fā)現(xiàn)魯珍姐神色不安。文蕊明白了,她想息事寧人,就沒說什么。隔幾天,文騫和俞輝、二哥平安去看媽的時候,又拎了很多水果,文蕊不經(jīng)意地說,以后少買點,媽吃不了,說完掃一眼出去倒垃圾的魯珍。等魯珍下樓,平安說:“打發(fā)她走算了,她家人都虛頭巴腦的?!庇彷x說:“換別人就不偷吃?依我看,光偷吃咱就裝不知道,總比背地欺負媽強,你沒聽孫姐說呀,她婆婆的傭人嫌老太太拉褲子,偷著擰老太太,擰得老太太青一塊兒紫一塊兒的。孫姐還不敢問,怕人家摔耙子辭工,她家人上班的上班,做買賣的做買賣,不差錢,差沒人手。”平安不服,兩條腿的蛤蟆找不著,兩條腿的人多得是。俞輝說:“你說得輕巧,魯珍姐來之前,大哥找多長時間?傭人不好找,你忘了?”平安生氣,又發(fā)作不得。文騫感慨:“這世道變的,人沒有罪惡感了。”一會兒她上來,我敲打敲打她,今天容忍她吃水果,明天她就敢曠工。文蕊慌忙阻止:“文騫,改改你火星亂爆的脾氣吧,真為這點小事鬧掰,咱們上哪再雇人?大嫂這段時間總跑沈陽,我一個人樓上樓下的哪顧得過來?!蔽尿q長出一口氣:“他媽的下人凌駕于東家頭上了!”

議完這事沒幾天,文蕊抽空上樓,預(yù)備扶媽上廁所,誰知,看見媽仰面朝天倒在地上,旁邊散落著打碎的電熱水壺。文蕊驚叫一聲,連攙帶架,費好大勁才把媽扶到床上。媽拽住文蕊,嘴里唔唔著,眼淚一流兩行。文蕊也哭了。

晚上,除高麗娟在沈陽外,陸國安、俞輝和平安、文騫、二姐文枝和文蕊聚在媽的屋里,魯珍自知釀成大錯,低頭道歉,解釋兒子帶孫子來赫城玩,她想看看小孫子,本意見一面就回,耽誤不了多少工夫,哪料想就出事了。文騫憤言:“魯珍姐,你太大意了,領(lǐng)人家工資,就要為人家負責,這是起碼的職業(yè)操守!我們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你去看孫子可以給三姐說,但你不能啞默悄地出去呀!若不是三姐遇上,恐怕這時候媽在火葬場呢!”“文騫妹妹,我太大意了?!濒斦湟粋€勁兒認錯。始終沉著臉的陸國安開口了,語氣竟很柔和:“魯珍姐,今天這件事確實挺讓人后怕,這樣吧,離月底還有十幾天,我給你開整月的工資,你看行嗎?”魯珍不語,文騫猜她不太想走,陸家的條件遠勝她鄉(xiāng)下的家,好吃好喝供著,到月保證一份工資,還能洗熱水澡,文騫姐妹不穿的衣服一律送她,這樣的好日子她哪肯丟棄。魯珍頭垂得更低:“國安弟弟,今天姐不對,往后姐肯定注意,安心服侍我姨?!逼桨灿f話,俞輝暗中扯住他,微笑道:“魯珍姐,你是媽的外甥女,我們沒把你當外人,真放你走我們也覺著惋惜。但魯珍姐你也知道,我爹死得早,現(xiàn)在就剩這一個媽,我們想讓她安度最后的時光,當兒女的不留遺憾?,F(xiàn)在媽不需要你,我們再不舍也要尊重媽的意思。魯珍姐,這事呀,你也別上火,咱姊妹以前怎么樣,以后還怎么樣,你有什么用得著我們的地方盡管開口?!蔽尿q最欽佩二嫂這一點,拒人千里,又讓人啞口無言。

魯珍姐走了,如何照料媽的問題再次凸顯,陸國安有意調(diào)文蕊上樓專門伺候媽,高麗娟不敢反駁,抱怨超市人手不足,她時不時去沈陽看女兒瑞端,兩頭難兼顧,迫使陸國安打消念頭。文騫不忍大哥為難,主動提出,白天由三姐盯著,她下班后陪著媽,周末二哥二嫂和文騫輪換值班,這樣,暫時雇不到人也不要緊。文騫的建議,給大哥陸國安心里敞開一扇門。

文騫收拾了換洗衣服,電腦、書等必要物品都移到超市樓上,早晚負責媽起居、服藥等。其實文騫習慣一個人生活,冷不丁與人共處一室,覺著特別蕪雜。比如晚上,文騫喜歡看書,要么看電視,近11點鐘才睡。但陪伴患病的媽就沒那么輕松了,媽7點多鐘即睡,睡前要關(guān)燈,電視也不能大聲,此外,媽隔兩小時左右去一趟衛(wèi)生間,文騫要扶著她,幫她脫褲子、提褲子。文騫本來覺輕,折騰幾次,睡意全無。越睡不著,石英鐘指針的咔噠聲越刺耳,仿佛墻壁里藏著一個殺手,伸出黑黝黝的長劍戳她的心臟。好容易瞇一會兒,媽又睡醒,窸窸窣窣起床,文騫哈欠連天爬起來,幫她穿衣服。媽起床也沒事,趴窗臺看清晨的街景。文騫怕她不小心摔倒,眼睛瞄著,這時天也亮了,想睡也睡不成,干脆洗漱、拖地、燒水,忙活一個多小時,等三姐送飯來,劃拉幾口,上班時間也快到了。

伊始,文騫尚撐得住。時間一長,身體亮起紅燈,人發(fā)飄,腦子暈乎乎,工作丟三落四,幾次挨領(lǐng)導(dǎo)批評。文騫自尊心強,嘴上不說,心里窩囊,愈發(fā)亂了陣腳。讓文騫不知所措的絕不止于此,媽和大嫂高麗娟也給她添堵,譬如,文騫失眠看電視,媽會在上廁所的時候,在文騫的攙扶下蹭到電視機跟前,迅速而準確地按滅開關(guān)。一天晚上,二哥也來陪護的時候趕上了,二哥正看一部電視劇,媽迷迷瞪瞪去衛(wèi)生間,二哥要扶她,文騫說我去吧。媽解完小便返回臥室,走到電視機跟前,引長頸子,眨巴著小眼瞄一瞄畫面,啪的一聲按下開關(guān),若無其事上了床。二哥看著媽,徹底傻了。文騫見二哥受傷的樣子,實在憋不住笑:“二哥,你看咱媽像血栓病人嗎?”二哥搖搖頭?!八?jīng)常這么干,不許我看電視。”平安說:“這老太太真不應(yīng)該管,把她一個人扔屋里就好了?!闭f完,自己氣樂了?!岸?,你知道媽為什么不讓看電視嗎?她嫌費電,這屋的電費是她大兒子付的?!逼桨苍诳蛷d的單人床躺下,被子拉到下巴頦,這老太太,病成這樣了還偏心。

如果說,媽的行為尚可理解,高麗娟的行為是不折不扣招人恨了。赫城四面環(huán)山,又有蘇子河穿城而過,夏季涼爽,但春秋兩季有點遭罪,春天取暖期過去,屋子里冷颼颼的,秋季取暖期沒到,室內(nèi)溫度低,人們須開空調(diào)或插電褥子才睡得著覺。這時節(jié),電熱水器基本都開著,保證洗漱的熱水供應(yīng)。甚至于,文騫一年四季開著電熱水器,夏天洗澡,其余三季方便洗漱。文騫陪護媽期間,天漸漸冷了,襯衫褪去換毛衫,毛衫外面套風衣,洗漱和清理房間時,文騫嫌水涼,開了熱水器,可高麗娟幾次不聲不響給關(guān)掉。前兩次,文騫沒在意,后來文騫沉心了,敢情高麗娟嫌費電,不讓用。文騫氣夠嗆,跟俞輝說,這婆媳倆真對撇子,一個病得里倒歪斜還算計著省錢,另一個成天守著錢匣子還恨錢少。俞輝哈哈大笑:“文騫,咱們算走不進媽心里去了?!蔽尿q說:“稀罕,這要是爹臥床不起,我直接把他接家去,哪怕辭職也在所不惜,可惜爹生病時我沒現(xiàn)在的能力。”俞輝說:“可不,爹病的時候咱們條件不好,沒讓他老人家享什么福就走了,你二哥常為這事后悔?!蔽尿q一提起爹心里就難受,爹活著時,待她和二哥最好,小時候,倆人無論怎么作,爹從不罵一句。二嫂知道文騫和爹情深,識趣地避開傷心話題。

文騫有心律不齊的毛病,煎熬一段時間,終于復(fù)發(fā)。那天早晨,文騫蹲在地上擦地板,起身的工夫,忽覺眼前一黑,噗通栽倒。剛好三姐在廚房磨豆?jié){,一回頭見文騫摔倒在地,急忙把她扶起來,平放在床上。一會兒,文騫蘇醒,臉色蒼白,身上、額頭滲出涼汗。三姐哭道:“文騫,別硬撐了,咱再雇個人來?!蔽尿q虛弱地說:“我再頂一陣,等雇著合適的再說?!比阈奶郏骸澳沩斚氯鰡栴}的?!薄拔矣兴?,昨天班上忙,忘了吃。三姐,我沒事,真的?!?/p>

大哥陸國安四處聯(lián)系人雇護工,也是邪了門,尋來找去,總沒有個中意的人。一籌莫展時,二姐文枝的婆婆突然病故,這一來,壓在陸國安心里的大石頭咕嗵落地,等二姐家喪事一過,陸國安就和二姐商議:“我把雇護工的錢給你,格外加五百,你伺候媽吧?!蔽闹φf:“你不說我也想好了,錢不要,我白盡義務(wù)。”陸國安的口吻不容反駁:“那哪行,不能讓你白受累,就這么定了?!备啕惥暌苍敢舛銇?,她扒拉她的小算盤:護理媽的同時,順便瞭望超市,做飯收拾衛(wèi)生啥的,雇一個人,干兩份工,還比外人忠誠。

媽在眾姊妹的悉心照料下日漸恢復(fù),去衛(wèi)生間可以自己扶著門和床頭了,試探著邁步,腳底下比原來堅實,也能口齒不清地冒出幾個字。文騫頓覺少份牽扯,加之前一段的體力透支,她想休整一下,探望媽的次數(shù)有所減少。平安兩口子也是周末回來點個卯,有事情多呆一會兒,沒什么事就忙自己的去。這些本無可厚非,高麗娟非生出點事來不罷休,一會兒嘮叨文騫躲清靜,一會兒磨嘰平安懶散推諉,意思是兩個小的逃避責任,把病媽推給兄姐。俞輝把這些話復(fù)述給文騫,文騫氣不打一處來:“她怎么那么熱衷煽風點火呢,也不拍胸口想想,媽出院以后,她端一次飯倒一碗水沒?今天沈陽進貨,明天沈陽看瑞端,要么超市脫離不開,上樓閃個影就溜了,有什么資格挑剔別人?說來說去,無非覺著大哥出錢,她心疼發(fā)邪火嘛!二嫂,她再這么跟你說,你直接告訴她,讓她朝我說?!庇彷x說:“你心里有數(shù)就行,別為這事掰臉,給人笑話?!薄八錾┳拥牟慌滦υ?,我怕什么?她依仗著大哥在陸家橫行霸道,把咱們的寬容誤讀為軟弱,越來越口無遮攔,要是不教訓她一回,她不知道普天之下她老幾?!薄鞍パ轿尿q,你千萬不要質(zhì)問她,出氣是出氣了,不也把二姐三姐和我裝進去?咱不和她一般見識,多上樓照顧媽,堵住她的嘴不就完了。哼,她那張嘴長在別人身上,酷愛生事造謠。”文騫也是側(cè)擊俞輝,她知道倆人湊一塊兒喜歡炮制新聞,完了再互相出賣,裝好人和稀泥。文騫也不管俞輝怎樣轉(zhuǎn)述她的話討好高麗娟,她早掙脫了屢屢被污蔑的泥潭,練就了從容與篤定。文騫也確信,高麗娟會在大哥面前添油加醋,什么二姐累瘦啦,老三文蕊樓上樓下跑犯腰脫啦之類,用那姐倆的無私襯托文騫的自私,用那姐倆的高大襯托文騫的渺小,這些都是高麗娟一貫的把戲。

春節(jié)前,文騫和高麗娟有了一次正面交鋒。

事情起因于陸國安叫弟弟平安抬媽屋里一個冰箱,還有豬腿、牛肉、蔬菜什么的,陸國安說,在媽屋里吃飯的人多,多備點東西。平安把冰箱放在北陽臺,文騫和俞輝往廚房搗騰東西,一會兒,高麗娟上樓來,擺出主子的姿態(tài),陽臺和廚房撒目一圈,擼胳膊挽袖子,叮叮咣咣挪地方,擦灰塵,邊干邊指揮文騫和俞輝。其實二姐文枝清理及時,陽臺并不臟,但堆放著兩個紙盒箱,里面裝著媽服用的中藥。高麗娟踢兩腳,翻開,見是半箱子藥,就給舉到木架子頂層,彎腰蹭紙箱四周的積塵,嘴上擰人:“文騫就不利索,她家陽臺到處是灰?!蔽尿q心說這他媽八竿子打不著腳后跟,挨得上嗎。手里的盆“咣”地一躉:“嫂子,你什么時候去我家看陽臺了,它干凈不干凈妨礙你嗎?”高麗娟自知失言,笑嘻嘻道:“文騫,說句笑話你也當真呀?!蔽尿q說:“我一點兒沒感覺像笑話,我覺著像埋汰人?!备啕惥瓯痪?,有點兒吃不住勁,也沒敢掉臉子,虛偽地嘿嘿兩聲,假意告狀轉(zhuǎn)移視線:“陸平安,你瞅瞅你妹妹歪的?!逼桨裁χ{(diào)試冰箱:“誰稀罕摻乎你那些破事兒?!蔽尿q不預(yù)備謙讓:“嫂子,以后你講笑話別拿我做典型,我都成你的反面教材了?!备啕惥曦M不聞文騫槍膛里的硫磺味,耷拉下一張臉。

文騫再見高麗娟已經(jīng)是春節(jié),正月初二,陸家兄弟姊妹及孩子們在媽屋里聚餐,只缺了大姐文梅一家,陸家人雖覺遺憾,因大姐夫的病絆住大姐亦無可奈何。吃飯的時候,二姐文枝的女兒宋小樣和女婿鐘權(quán)以及小夫妻倆的女兒,瑞端和老公楊帆,小杰,陸泠泠,文蕊的兒子劉鉞及其剛談不久的對象圍一桌,文騫和哥姐以媽為中心一大桌。一開席,陸國安鼓動一家人喝酒,瑞端懷孕,用飲料代替,陸國安舉起杯子,環(huán)視一家老小,說:“今年咱家三喜臨門,一,馬上添人進口了;二,泠泠被國航錄取;三,劉鉞對象也領(lǐng)回來了,這三喜是咱媽福大命大帶來的,咱們喝一杯!”他一領(lǐng)頭兒,新年盛宴的氣氛就烘托出來,孩子們更加興高采烈,你來我往地互相掐。宋小樣的女兒也扎撒著小手,抓盤子里的菜吃,糊得滿嘴油膩,瞅瞅這個,瞅瞅那個,咯咯地笑。媽也呵呵地笑,高麗娟和俞輝一左一右給她夾菜,小碟子堆成山。高麗娟掰開一只螃蟹,剜出粉嫩的蟹肉,示意婆婆張開嘴,蟹肉放在她舌尖上。媽笑得瞇縫著眼,咕嘰咕嘰嚼,蟹肉末混合唾液沿嘴角淌下來,俞輝趕緊用餐巾紙擦凈,動作認真輕柔:“媽,咱慢點兒吃啊,這兒還有。”舉起大蟹子給媽看。文騫冷眼旁觀,佩服倆嫂子到五體投地。文騫也體恤大哥對一家人的良苦用心,他努力維持著各方平衡。以為他主持的家和睦美滿,卻不知表象下暗流涌動。家宴進行中,陸國安離桌了,孩子們競相喊他:“大舅,你吃飽了嗎?”“大爺,我還沒敬你酒呢?!标憞埠皖亹偵骸澳銈兂园?,我出去溜達一會兒?!蔽尿q望著大哥的背影,明白他故意先下桌,他走了,大家放開拘束,酒喝得盡興。

陸國安一走,孩子們歡實起來,輪番進攻二舅陸平安,陸平安與孩子們吆三喝四,臉紅脖子粗,奈何單個兒抵不住群攻,不久敗下陣來,又不承認喝不下去,便誘導(dǎo)幾個孩子敬姑姑姨們。

文騫與高麗娟的再次沖突,就發(fā)生在這期間。

文騫任孩子們左一杯右一杯地敬,沉著從容,不露敗績。孩子們昂揚斗志,聯(lián)合起來與文騫戰(zhàn)斗,白的啤的換樣喝,仍無取勝跡象。文騫不由得意,反攻孩子們。這時,懷抱宋小樣女兒的高麗娟冷不丁冒出一句:“寶寶,你也敬小姨姥一杯,她是你小姨姥呢,再不好你也要敬她?!蔽尿q當時就蹙眉了:“嫂子,怎么說話呢,別拐彎抹角的?!备啕惥甓号拥呐畠海骸拔尿q,我?guī)秃⒆觽兒湍愫染?,哪有什么彎啊角的?!眱扇寺曇舨淮蟛恍。阋哉痼@孩子們,鐘權(quán)的眼睛在宋小樣臉上停留幾秒,宋小樣一副任憑風浪起、穩(wěn)坐釣魚船的淡定,鐘權(quán)便埋頭吃菜。楊帆完全懵了,疑惑地看著瑞端,瑞端手足無措,面色緋紅。文騫欲還擊,三姐文蕊給她夾一只蝦:“文騫,這蝦很鮮的,你嘗嘗?!庇彷x趁機加入孩子們的戰(zhàn)團:“鐘權(quán)、劉鉞,你二舅和你小姨瞎咋呼,二舅媽和你們喝,楊帆,咱家數(shù)你酒量大,今天與二嬸喝個高低,敢不敢?”楊帆聰明,順勢而上:“二嬸,喝多了別罵我啊,嘿嘿!”頃刻,酒桌亂成一鍋粥。

文騫心里犯堵,匆匆吃幾口,撂下筷子穿外衣。

媽在后面喊:“騫……騫……”意思不讓她走。文騫心一酸,頭也沒回。

午后的大街很安靜,槐樹枝披掛著LED燈,枝上積著冰雪,街兩旁的門市掛著紅燈籠,貼著大紅春聯(lián),渲染著節(jié)日的歡樂。文騫沿大街朝小區(qū)走去,迎面吹來一縷北風,侵入她的眼里,侵出幾顆淚來。高麗娟在飯桌上的攻擊是有出處的,往年年底,文騫去超市幫忙,晚上八九點鐘再回家洗床單窗簾等一應(yīng)物品,直到臘月二十九下午,才回家貼對聯(lián)。但今年不同了,各機關(guān)單位狠抓紀律作風,尤其年終歲尾,紀委檢查、下發(fā)文件、領(lǐng)導(dǎo)開會,文騫請假不便,超市的忙幫不上。再者,文騫的心臟問題總不緩解,常感乏力倦怠,胸悶氣短。文騫隱瞞自己身體狀況,咬緊牙關(guān)不吐露半個字。獨居生活帶給她刮骨般痛楚的總結(jié):你的苦累沒人憐惜,你必須堅強,哪怕堅強如紙。高麗娟則認為文騫蓄意為之,因為俞輝和平安一如既往,唯文騫蹤跡皆無。高麗娟心里劃弧,以媽為藉口,說媽幾次錯認她當文騫。又說,超市嘈雜忙碌,二姐下樓做飯,又擔心媽磕磕碰碰,大家懸著心。高麗娟專選陸國安在家時,采取閑聊方式表達,陸國安似乎沒聽,但高麗娟得逞了,陸國安反感個性鮮明的小妹由來已久,眼下家中用人之際,竟貪圖安逸溜邊兒,就吩咐小杰給文騫打電話,讓她勤來看護媽。文騫沒猶豫,在她的情感世界,遵循著長兄如父的古老倫理觀念,再委屈也不超越這條底線。于是,文騫每天下午揣著藥,老鼠似的竄出辦公室,充任媽的保姆。然她心中悲涼,若非高麗娟下腳絆,陸國安焉能命小杰電聯(lián)她?

文騫迎風走著,覺著無邊的孤獨,像一條網(wǎng)中魚,氣息漸絕。

或許因著酒的緣故,文騫無論如何控制不住內(nèi)心的慍怒,她倚著河邊的欄桿,給高麗娟發(fā)短信:若你對我心存意見,歡迎開誠布公,我不喜歡造謠中傷。咱們都是一家人,互相包容、理解最重要。告誡你,容忍是有限度的,我的性格你懂。按下發(fā)送鍵,文騫如釋重負,憤懣隨一口深呼吸散入冷冽的空氣中。

高麗娟和文枝、文蕊和俞輝刷碗擦地,宋小樣等幾個晚輩跑出去玩,小杰歸攏滿地的酒瓶子,聽見短信提醒,拿起手機喊:“大娘,你來短信了?!备啕惥隂]介意:“誰的?”“不知道,光有號碼?!备啕惥昱c文騫之間的微妙,在于誰也不存誰的號碼。“小杰,你念念,沒準兒你大娘相好的祝福話?!庇彷x開玩笑。小杰哈哈大笑。高麗娟說:“小杰念給你二嬸聽聽,要不她疑心生暗鬼?!毙〗苷f:“是得念念,真是你相好的,我讓我大爺休了你?!毙〗苣畹桨虢?,噎住了。高麗娟一摔洗碗布,顧不上擦滿手油污,奪過手機,看完,又傳給文枝、文蕊和俞輝,自己捂著臉,縮在客廳單人床上哭起來:“我在陸家二十多年當牛做馬,任勞任怨,沒撈下點好,還要被威脅,我造她什么謠了,中傷她什么了,嗚……”文枝炮筒子脾氣,罵文騫操蛋,老大不小了還不壓事。文蕊躲陽臺給文騫打電話,文騫早已關(guān)掉手機。俞輝洗條毛巾,給高麗娟揩眼淚:“嫂子,別哭了,今天喝酒興奮,說話沒輕沒重的,酒勁一過,誰說的什么早忘一干二凈了?!?/p>

姊妹們一頓安撫,高麗娟嗚嗚咽咽,扯著筋連著皮。

媽吃飽喝足,睡得昏天黑地,她活在自己的混沌世界。

文騫坐在沙發(fā)上喝茶,貌似沉醉于電視播放的新年聯(lián)歡晚會,思緒卻海闊天空,不知所蹤。

門鈴響,文騫去開,竟然是瑞端。

“小姑,我替我媽來給你賠禮?!比鸲送χ亲樱Z調(diào)裹著料峭春寒。

文騫一聽就明白了,侄女哪是賠禮,分明興師問罪。

“小姑,我媽說話不走腦子,你別和她一般見識。”瑞端坐在沙發(fā)上,淚眼朦朧。

文騫知道侄女心疼自己的媽受人威嚇,這樣的道歉,文騫不會輕易接受。

“瑞端,倘若適才的話換個人說,我肯定認為玩笑,發(fā)自你媽的嘴,我認定她刻意?!?/p>

“為什么?”瑞端啜泣著。

“你媽太精明!”

“小姑,其實我媽那人就算賬快,和家里人從來都是撿起來就說,她哪里說錯自己都不知道?!比鸲藶閶屴q護。

文騫毫不退讓:“瑞端,你太不了了解你媽了,你知道她這些年怎么傷害的我嗎?如果我說出那些事,你再說你媽沒心機也不晚。”

“我媽怎么了,怎么傷害你?”

文騫站在懸崖邊上,倘若不兜底,勢必遭瑞端反攻。

“瑞端,我只講幾件事,你自己評判?!?/p>

“你說。”

那一年深夜,賊摸進文騫家,撬開臥室門,靜默觀察。文騫模糊覺得不對勁,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一條黑影立在臥室門口,一聲驚叫,翻身坐起。賊立即朝文騫撲來,文騫拼盡全力與賊廝打,大喊救命。賊見文騫頑強,怕糾纏時間長招來鄰居,放開她跑了。文騫顫抖著,打開所有的燈,給二哥平安打電話。那一夜,文騫驚叫不止,她真的嚇壞了,完全陷于崩潰狀態(tài)。事后,俞輝和高麗娟在超市議論,文騫一定結(jié)交人不慎,遭報復(fù)所致。這猜測的依據(jù),就是俞輝和平安接文騫時,發(fā)現(xiàn)客廳吸完的煙蒂和一雙男人穿的拖鞋。顯然,她們不相信文騫的陳述??蓯旱氖?,她們聯(lián)合加工疑慮,發(fā)酵成丈夫耳畔繪聲繪色的緋聞。文騫更恨的,是事發(fā)白天她剛出院回家,那段時間,她因一場愛情即將夭折身體虛弱。俞輝看見的煙蒂和拖鞋,也確實屬于一個男人,文騫至死愛著的男人。但他們的愛時間不對,確切說,文騫愛上一個有家的男人,她知道他愛她,又給不了她全部,文騫對愛是有潔癖的人,受不了感情的折磨。那天晚上,她愛的人把她抱在懷里,她的淚浸濕他的胸膛。誰也沒想到,之后就發(fā)生不幸。但這個前奏文騫不能吐露,高麗娟和俞輝信口雌黃,侮辱她的愛情她也無法釋懷。當然,文騫講述這段往事,隱瞞了重要環(huán)節(jié)。文騫講的第二件事,完全與高麗娟有關(guān),幾年前的晚上,文騫幫超市卸貨,近十點才回家。不巧小區(qū)停電,文騫背著包,走到樓下,對面撞上一個男人,那人借著黑暗,冷不防踹倒她,拽她的包,文騫出于本能,護著包不撒手,任那男人踹她的身體、頭部,文騫的性格的確堅硬,即便身處險境仍不放棄斗爭,也是天憐羸弱,另一棟樓過來一個打手電的人,沖散企圖搶劫者,文騫逃過一劫。文騫回家就給高麗娟打電話,告訴她遭遇危險,下班時小心。高麗娟聽完,一句問候沒有。后來文騫去超市,臉上殘留著搶劫者踢的皮鞋印,高麗娟視若無睹,這讓文騫十分寒心。第三件,拐到床單事件,等等。

“瑞端,其他我就不多說了,單這幾件事,你還認為你媽沒腦子嗎?倘若她視我們?yōu)橐患胰耍馊藳]說的,沒做的,她是否該率先說了做了?反過來,她該說的該做的,她怎么說的,又是怎么做的?我遭難受罪,她有一點點悲憫同情嗎?我稍有失誤,她到處肆意夸張,是何居心?”

文騫一口氣傾吐內(nèi)心積怨,再也忍不住淚水。瑞端半天沒言語,她沒想到,媽和姑姑之間居然藏著如此之多的恩怨。

“小姑,我媽的錯我替她給你賠罪,對不起,真的?;仡^我一定說她?!比鸲诉@一次道歉源于內(nèi)心,文騫淚水奔流。

夜晚降臨,赫城空中煙花四射,流光溢彩,令人產(chǎn)生歡快之感。文騫想散步,釋放胸中塊壘,便穿上棉襖,沿河堤一路向東走去。這是文騫許多年來較為安然的散步,感覺云朵一樣輕盈的東西在飄蕩。不知不覺走出近一小時,文騫掉頭原路返回。距家門不遠時,文騫猛然發(fā)現(xiàn),二哥平安、俞輝和高麗娟離她前面不遠,三人邊走邊說話。文騫沒想偷聽,她不是雞鳴狗盜之徒,但距離將二哥的字字句句河風一樣刮向她的耳畔:“她太不懂事……”文騫忍無可忍,幾步追上去,厲喝:“陸平安我在這兒了,到底誰不懂事?”三人誰也沒想到,文騫突然現(xiàn)身,登時如雕塑一般。陸平安呆了片刻,撲上去,文騫像一頭受傷的母牛,撇開陸平安,朝高麗娟沖過去,高麗娟退到一旁的雪地里,做無辜狀:“文騫你干什么呀,為什么這么對我?”陸平安伸臂捉住文騫,掐住她的脖子往后拎。文騫指著高麗娟聲嘶力竭:“高麗娟你太他媽的不是東西了,誹謗我,虐待媽,暗箭傷人,無惡不作!”高麗娟依仗陸平安壯膽:“我誹謗你什么?我怎么虐待媽了?”文騫掙不脫陸平安,左扭右扭,后背裸露一截,夜的寒涼霎時鉆進她的骨縫,文騫奮不顧身:“高麗娟你媽的還裝人,我今天……”撕扯間,已到文騫樓下,陸平安硬撈著她上樓,文騫渾身的血液涌到頭頂,許多年來的壓抑一旦爆發(fā),如千里江河奔瀉,勢不可擋:“陸平安你敢進我家一步,我讓你死在這里!”兩人斗雞般僵持,俞輝上樓來,往樓下推陸平安,說:“文騫你聽二嫂的,你進屋?!?/p>

文騫坐在沙發(fā)上,哭得昏天黑地,她什么都不要了,什么矜持、優(yōu)雅,統(tǒng)統(tǒng)去他媽的,她只想痛快淋漓,哭出所有的哀怨與憂郁。俞輝給她打電話,意思上樓勸慰她,文騫決絕:“你們都給我滾!我和你們沒有關(guān)系!”俞輝說:“哪能沒關(guān)系,咱是一家人啊。”文騫說:“你們他媽的什么時候當我一家人了?你們都恨不能看我笑話!”

至此,文騫再沒去探視媽,她心知不應(yīng)該,這是忤逆之子才做的事情,她知道媽活得非真非夢,活在人生的垃圾時間里,需要愛照亮,溫暖,牽引。媽就像一塊過性的布,看著絲縷緊密,實際已經(jīng)腐朽,說不定哪一天,那些纖維就一根根脫落,布的物象也就消失了。她忽略了這塊布的鮮艷,不想再錯過最后的升華,但她不愿與高麗娟磕頭碰臉,三世的仇敵一樣橫眉冷對。可是,文騫總覺著有東西纏繞自己,讓她不安靜。每逢路過媽樓下,情不自禁地張望那扇窗口,媽灰白的松弛的臉就浮現(xiàn)窗玻璃上,一雙衰老的細瞇眼俯視著她。文騫一見這情景就疾步離開,心卻澀澀的,像嗑開夏季的青李子,從咽喉澀到丹田。

令文騫意外的是,二姐、三姐連續(xù)找她訴苦。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媽作為林場的職工家屬,在林場干活,她們這類編外工人,時稱“五七隊”,后來“五七隊”解散,媽這類人成了沒土地、沒工作、沒救濟的邊緣人。幾個月前,社保擴面擴到媽這一類人范圍,按政策,首先要補交幾千塊錢保險費,林場負擔余額部分,然后按月開資。大哥沒時間,把事情交給文蕊辦理。手續(xù)辦妥不久,媽的工資就開了,每月680元,加上父親去世媽領(lǐng)取的撫恤金,總共小1000,文蕊想用這筆錢給媽買藥,就塞到客廳小床的被子底下。

超市一連忙好幾天,文蕊來不及去藥店,買藥的事延誤下來。等文蕊騰出空,發(fā)現(xiàn)錢不翼而飛。文蕊問二姐文枝,文枝說不知道。文蕊說:“我明明放被子底下的?!蔽闹φf:“你擱錢也沒告訴我,我哪知道。”文蕊說:“這屋就你一天到晚守著,你怎么就沒注意呢。”文蕊說者無心,文枝聽者有意,當時急了,“老三,你意思我昧下這筆錢了?”文蕊說:“我不是這意思?!蔽闹φf:“你不是這意思是什么意思?”姐妹倆三說兩說吵起來。吵成黃瓜茄子樣,也沒吵出錢究竟去了哪里。

文蕊和文枝吵架的時候,媽坐在床上,望著兩個女兒,一張嘴癟呀癟,唾沫淤在嘴角。

俞輝也和大嫂暗生矛盾,事情起因于她家換房子。

陸平安家原住宅面積七十多平米,想換套大點的,錢不湊手,陸平安向大哥借,陸國安痛快答應(yīng),然而高麗娟不同意,也沒說不借,推脫準備在沈陽給瑞端買門市房,正籌錢呢。一提瑞端,陸國安啞了。高麗娟閑不住快刀舌,背后跟文蕊說:“跑不了俞輝鼓惑的,就她心眼多,老太太身體好時住小房子,假借平時不在家,一次不請老太太去住兩天,盡干些花小錢賺大面子的光滑事兒?,F(xiàn)在老太太病了,又得瑟換房!她想借錢也行,雇個保姆,把老太太接去,讓二姐歇歇!”文蕊凡事替人著想,大度地說:“泠泠念大學辦工作花不少錢,平安那點底兒也抖摟差不多了,現(xiàn)在條件好些,換就換吧?!蔽娜镏斏鞯孛橐谎鄹啕惥?,“平安經(jīng)濟條件有限,兩人單位又遠,接媽去不太現(xiàn)實?!蔽娜餂]提自己給平安拿2萬的茬,怕高麗娟再琢磨兒別的什么,愈發(fā)糾纏不清。高麗娟與文蕊話不投機,搬出瑞端干擾陸國安,瑞端原本與二叔感情甚篤,考慮到自己懷孕期間老媽沈陽赫城的來回跑,生孩子仍離不開媽義務(wù)奉獻,兩相比較,天平傾向老媽。陸國安不畏老婆,卻對女兒俯首帖耳,瑞端一插手,陸國安答應(yīng)弟弟的事情泡湯。

俞輝對此氣憤至極,一天,拎著一袋子魚干來看文騫。兩人坐在客廳,俞輝言詞誠懇,說:“文騫啊,你別怪你二哥,你不知道啊,那天晚上你二哥氣得直哆嗦,說嫂子太愛挑事,其實你二哥他不罵你,還能去罵嫂子嗎?嫂子這些年對我們刻薄,誰心里沒數(shù)……”俞輝總有本事抹平凹凸,四面見光,八面玲瓏,文騫不喜歡她這一點,有時也不得不承認,她起到緩沖作用。文騫呵呵兩聲,說:“我已經(jīng)放下了?!庇彷x自然不信文騫違心的表白,繼續(xù)她的下文,抵消文騫對二哥的成見。她向文騫傾訴借錢買房的曲折,末了說:“她家買幾個門市房綽綽有余,我借三萬兩萬立馬封門,有錢有勢的和沒錢沒勢的就是肩膀不一般齊,親兄弟也不例外?!蔽尿q幸災(zāi)樂禍,活該,陸平安你活該,你想出賣我討好高麗娟,這下讓你嘗嘗滋味。

從莫名的亢奮中平靜下來,文騫的心又沾層柳絮般,癢酥酥,毛烘烘,令她輾轉(zhuǎn)反側(cè)。文騫想了很久,終于給陸平安打電話:“二哥,錢的事你不必急,我這兒有,你先用著吧?!标懫桨矝]想到文騫在關(guān)鍵時刻挺身而出,頗有些意外,又有些尷尬,吞吐著嗯嗯答應(yīng)。文騫又聯(lián)系俞輝,讓她有空和自己一起去銀行取錢。俞輝萬分感激:“哎呀到底是妹妹向著自己的哥,嫂子終究交不透?!蔽尿q覺著自己大義凜然了一回,忽然又糊涂,自己究竟出于血濃于水,還是用實際行動證明與高麗娟誰更仁厚呢?不管怎么樣,文騫認可自己,起碼,她本性善良。

趾高氣昂的高麗娟居然也有倒霉的時候,這一次,她栽了大跟斗。

事起于食品衛(wèi)生監(jiān)督部門展開全省食品質(zhì)量暗訪活動。那天,超市來兩個顧客,聲稱買酒,問高麗娟都有哪個牌子的。高麗娟將他們帶到酒架前,挨個品牌介紹,兩顧客擺出土豪架勢,稱要幾箱好酒,錢不是問題。高麗娟眼睛一亮,積極推薦五糧液,說這酒保證質(zhì)量,價格便宜。兩顧客拿起一瓶五糧液顛來倒去地看,選定兩箱五糧液和其他品牌的酒。高麗娟命小杰往兩顧客的車上搬酒,兩顧客掏出工作證。

高麗娟因出售假酒被逮現(xiàn)形,處大額罰款,沒收實物,吊銷營業(yè)執(zhí)照。陸國安獲悉消息,問高麗娟原委,高麗娟不敢隱瞞,一五一十講清來龍去脈。陸國安聽完,半晌罵一句:“你他媽掙錢掙瘋了?!”高麗娟蔫得像霜打茄子。陸國安說:“這幾年我送出去的五糧液都是假的?你給咱家人喝的全是假的?”高麗娟點頭。陸國安恨不得一拳擊碎高麗娟,礙于小杰和其他服務(wù)員在場,強壓怒火,出去找人協(xié)調(diào)。陸國安到底有些能量,托關(guān)系索回執(zhí)照,但人家要求的罰款如數(shù)繳納,假酒沒收。

文蕊和二姐文枝往樓下搬假五糧液時論此變故,譴責高麗娟不給陸國安省心,損失一大筆錢。姐倆兒嘆息時,媽偏偏神智清醒,聽得一字不漏。之后,媽就不愛吃飯,癡癡地坐著,眼都懶得眨一下。文蕊以為媽缺乏運動,消化不良引起食欲不振,買來斯達舒等健胃藥給她服,仍無效果。文蕊納悶,與二姐文枝說:“媽是不是知道超市的事情了?”二姐文枝疑惑,“不會吧,她稀里糊涂的懂什么。”文蕊說:“我估計媽聽明白了?!倍阄闹φf:“那怎么辦?”文蕊說:“讓嫂子跟媽說,罰款不交了,事情處理完了?!?/p>

高麗娟早沒了往日威風,上了樓,無精打采地說:“媽,錢咱們不用交了,你兒子安排好了,放心吧?!?/p>

媽呵呵笑,雖然那笑容要仔細分辨才行,伸手拉高麗娟坐。

高麗娟一甩胳膊:“媽,超市忙,我有空再上來?!?/p>

媽磨磨她半邊好使的身子下床,伸長脖頸目送兒媳婦離去。

數(shù)額不菲的罰款上繳,高麗娟情緒低迷,精神恍惚,導(dǎo)致去沈陽途中發(fā)生嚴重車禍——凱美瑞撞扁,人飛出老遠,柿餅子似的貼在高速公路路肩。偏陸國安去南京警校進修,救助人員從高麗娟的手機通訊錄中找到陸平安電話,通知他立即趕到肇事現(xiàn)場。陸平安匆匆拉著文騫和俞輝抵達現(xiàn)場,文騫看到高麗娟,臉一下子白了,她不敢辨認渾身是血的人就是與她敵對多年的大嫂,曾經(jīng)在陸家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大嫂,她像一張浸爛的紙,一沾手就碎了,而文騫心里累疊的九重天般危絕的怨恨,面對著一張爛紙,瞬間土崩瓦解?!吧┳樱銊e嚇唬我們啊,嫂子你聽見沒?”俞輝附在高麗娟耳邊召喚她。陸平安呵斥妹妹和老婆:“哭什么哭,快上醫(yī)院!”

醫(yī)生給高麗娟做了檢查,告訴陸平安,患者多處骨折,顱內(nèi)積血,必須馬上手術(shù),否則存在生命危險,醫(yī)生說:“誰是她家屬,負責簽字、交押金?!标懫桨舱f:“我簽?!鞭D(zhuǎn)身掏出一沓錢交給俞輝,俞輝二話沒說,拽上文騫去交押金。

陸國安從南京飛回來,高麗娟已經(jīng)轉(zhuǎn)到重癥監(jiān)護病房。她蒼白著臉,淌下兩行眼淚:“國安,這次沒有他們?nèi)齻€,我的命就沒了……”

高麗娟住院期間,文蕊和二姐文枝忘記一度的爭吵,一心一意經(jīng)營著超市。小杰也攬下超市的零活,替二姑三姑分擔。但文蕊總覺得小杰有什么心思,幾次問她,小杰都搖頭。一天晚上,超市關(guān)門后,小杰終于向文蕊坦白,被子底下的錢是她拿的。文蕊想起來,有一天二姐出去辦事,文蕊打發(fā)小杰上樓陪奶奶,可能事情就發(fā)生在那個時候。小杰哭著說:“三姑,我小妹在學校的生活費不夠,我著急,正好看見那些錢,就寄給她了。三姑,我不是故意的,錢我攢夠了,現(xiàn)在就還你?!蔽娜锘腥?,自己和二姐文枝吵架,媽為什么急于要說話,極有可能,小杰拿錢時媽知道。文蕊沉吟一會兒:“小杰,你早早輟學掙錢養(yǎng)家,還要供妹妹上大學,我和你二姑,還有咱家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是好孩子,我們不會計較的,這事到三姑這里就拉倒,以后安心工作,別有思想負擔,好嗎?”小杰抱著文蕊,眼淚噼里啪啦往下掉。

兩個多月后,傷愈的高麗娟回到赫城,她沒有回家,也沒有到超市,和接她的文騫、俞輝一起上樓看媽。媽見到高麗娟,臉一下就開成一朵花,文蕊說:“這老太太剛才還跟我耍瘋呢,一看見你立刻晴空萬里?!备啕惥臧そ鼖?,紅了眼圈,說:“媽你想我啦?”媽使勁兒點頭。高麗娟摟住媽,頭抵在她肩膀上,叫了一聲“媽”。一旁的俞輝也眼中濕潤,文騫聽出來,大嫂這一聲,是起死回生的徹悟。

文枝在廚房做飯,燉雞的香味溢滿整個屋子,陸國安從超市搬上來兩箱啤酒,告訴老三文蕊:“今天晚上不營業(yè),全家人聚餐?!?/p>

開飯時,仍然孩子們一桌,媽和兒女們一桌,宋小樣的女兒手舞足蹈,非往大桌上奔,陸平安抱過她,拿筷子沾點啤酒給她舔,小丫頭吧嗒著嘴,回味無窮的萌態(tài)險些笑死兩桌人。瑞端也快生了,成為全家的保護對象,楊帆更是奉若神明,對瑞端唯命是從。家宴洋溢著快樂的氣氛,喝到興處,陸國安示意大伙兒安靜,說要宣布一件事情。高麗娟舉杯站起來:“二姐、文蕊、文騫、平安、俞輝,經(jīng)過這一次生死,我想明白了,親人只有一輩子的緣分,這輩子咱們聚在一起不容易,應(yīng)該相親相愛,快快樂樂地活著?!爆F(xiàn)場格外安靜,少頃,不知哪個孩子帶頭鼓掌。高麗娟笑了,續(xù)道:“咱們西側(cè)的糧油店要外兌,我想,咱買下來,大家齊心合力,擴大營業(yè)范圍,好不好?”“好!”孩子們一起響應(yīng)。“文騫,”高麗娟轉(zhuǎn)向文騫:“這些年我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你別介意,怪我心眼小……”“嫂子,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我也有錯?!蔽尿q沒想到大嫂當眾道歉,感動得哽咽?!鞍パ?,一家人分什么對錯,只要咱們在一起就是幸福!”俞輝和每個人碰杯。俞輝逗笑了文騫:“二嫂,你這張八哥嘴算給我二哥代勞了。”俞輝一瞪眼:“你看看,又上來尖刻的毛病了,喝酒,不喝罰你!”楊帆說:“二嬸說得對,上回我小姑和咱們沒分出勝負,這回我豁出去了,你們呢?”宋小樣幾個附和。瑞端忙擺手:“哎哎哎,我不加入你們戰(zhàn)團啊,我管吹口哨?!蔽尿q笑:“我呀,兵來將擋,水來土掩?!?/p>

媽環(huán)視著她的兒女們,忽然清晰地說一聲:“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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