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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號病房

2016-01-15 16:44:53陳文秀
中國鐵路文藝 2016年1期
關(guān)鍵詞:病房姐姐革命

陳文秀

看完這篇小說,心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受。生與死應(yīng)該說是一個司空見慣的主題,也是我們?nèi)祟惱@不開的話題。尤其是在醫(yī)院,在癌病病房,人們提起這里的一切會談虎色變。可是,生命的力度在這里照例得到張揚,生命的頑強照例因為人們不屈的意志而得到伸張。這讓我想到一位哲人的話:“生命不怕死,它笑著跳著,越過一切風(fēng)雨坎坷,直達(dá)美好的彼岸(大意)。”可是,人畢竟是充滿感情的動物。在這里,情感同絕癥的交織碰撞,飛迸出多少催人淚下的故事,而面對死亡,不同人所展示出來的精神狀態(tài),更令我們在平凡的世界里感悟出許多生命的哲理來。

生生死死的眾生相,曲曲折折的人生路,也許這篇小說會提示我們活在這個世界的人,更要格外珍惜和珍視寶貴的生命。

這是全市最大的腫瘤醫(yī)院。

醫(yī)院外的生意很好,每天都紛紛擾擾的,像個菜市場。醫(yī)院大門對面,一溜店鋪熱鬧地開著,賣吃的喝的,賣壽衣、被面、假發(fā)的,賣骨灰盒、花圈、畫像的……做的是病人的生意,賺的是死人的錢。一片喧鬧,沒有悲傷。似乎是為病人或者死者鋪設(shè)了一條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必由之路,來者各取所需,愿者上鉤。

醫(yī)院的生意更好。每天,它就像是一條龐大的流水線,一批批病人滑進(jìn)去,一批批病人又涌出來。從門診到住院部,從前樓到后樓,無數(shù)個背影,無數(shù)雙腳,來來往往,上上下下,接受著這個巨型機械的嚴(yán)格檢驗。

陳小芳拎著飯盒走進(jìn)醫(yī)院。從主道徑直往里走,走到最后面那棟樓,乘電梯,上六樓,順著走廊一直往東,東首第一間病房,就是內(nèi)二科的三十八號病房。

那是普通病房。里面有三張病床,平常多是住滿了的,時不時有病人走了,不出一天,就會有新的病人住進(jìn)來。那躺在床上的病人,多半是癌癥晚期才進(jìn)來的,由“外”已經(jīng)轉(zhuǎn)到“內(nèi)”了,還能好到哪去?

靠門邊的七號床,是陳小芳姐姐的。姐姐叫陳小蘭,四十多歲,得的是肺癌。往里走,是八號床,躺著的是個老太婆,皮膚白皙,瘦得只是一張皮包著一副骨架了,眼睛更是大得嚇人。她的老伴,人稱老革命,他一直不離左右地陪伴著她。九號床是個高個女人,從農(nóng)村來的。

那天,正是上午輸液時間,九床的病人剛被推出去,這位高個子女人就攙著一個矮男人的手走了進(jìn)來。沒有人認(rèn)識他們,老革命和陳小芳照顧著病人,偶爾說說話。女人往里走著,腳步很輕。走到九床跟前,男人松開女人的手,忙忙地理床單,掀被子。女人就把隨身帶來的大包小包放在暫時空閑著的病床上。老革命扭頭看著這新來的病人,那女人四十來歲,紅撲撲的臉,像一塊柿餅子,一頭烏發(fā)披肩,黑亮亮的像一片瀑布。男人應(yīng)該比女人大出許多歲,不修邊幅,胡須邋遢,像一顆霜打過的爛棗。

“叮當(dāng)”一聲,爛棗沒注意,把一個不銹鋼勺子碰落在地上。柿餅子臉就一瞪眼珠子,來了脾氣:“你沒長狗眼么?”女人說:“不知道病房需要安靜么?拿東西不能輕巧一點兒么?吃飽了撐的?”男人挨了數(shù)落,卻并不生氣,反倒看女人一眼,笑笑。病人和陪護(hù)家屬就都轉(zhuǎn)過臉來,看這對新來的病友。陳小芳看著那男人被數(shù)落得彎著腰,像隨時接受批判的樣子,覺得挺難為情的,就看看老革命,意思是老革命是這病房里的主心骨,該出來調(diào)和一下,說一句那女人,給這個倒霉的男人三分情面。老革命不動聲色。陳小芳再看看那女人,只見女人一頭秀發(fā),烏黑發(fā)亮,心里羨慕死了。看著自己的姐姐陳小蘭,經(jīng)過多次化療,原本黑亮的頭發(fā)只剩下了稀疏的幾根,分散在光亮的頭皮上,讓人心酸。

女人收拾完病床,大家都等著那矮個子男人躺上去,該接受日復(fù)一日無休止的治療了。沒想到,躺上去的卻不是男人,而是那女人自己。幾個人都有點糊涂了。接下來,更讓他們沒想到的是,那女人輕輕地抬起手,將頭上的靚麗秀發(fā)摘了下來。老革命不由得和陳小芳對視了一下。哦!原來那秀發(fā)也是假的!病床上老革命的老伴在心里邊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心說,造孽啊,這樣看起來很健康的女人,怎么也攤上這要命的大病啊。老革命輕著步子走出去,在走廊一頭點了一支煙。陳小芳的眼淚幾乎要掉下來了,她真想叫那柿餅子臉一聲姐姐。

老革命抽完了煙,回到病房的時候,那女人半躺在病床上,手里在梳理著那個假發(fā)套。男人自覺地坐到女人的身后去,為女人捏脖子揉肩。

“你以前來過這醫(yī)院吧?我見你面熟呢!”老革命臉上帶著和煦的笑,跟那女人說。

“來過呢!奶奶的,咱這是二進(jìn)宮了。窮命的人,居然還要挨老天爺這樣日擺著玩?!迸苏f著,搖一下頭,很得意似的,笑起來。又說,“上次來,住的是三十四號病房。”

老革命說:“難怪面熟呢。俺家老伴上次住的是三十五號病房,跟你鄰居呢。你是從縣城轉(zhuǎn)來的吧?”女人說:“是的。是從縣醫(yī)院轉(zhuǎn)來的。原來在縣醫(yī)院已經(jīng)挨過刀了,日他奶奶的,沒過幾個月,又出幺蛾子了,就被縣醫(yī)院給攆到這里來了?!?/p>

女人看看大伙,又說:“你們都還好吧?咱們住到一間房里,也算是緣分了,往后都是朋友,互相照顧啊?!?/p>

大家紛紛點頭。老革命說:“這個病就這樣,結(jié)識新朋友,難忘老朋友。療程越多,朋友越多。就是不知道,朋友多了路到底好不好走。”女人說:“管它好不好走,咱們大家一起往前走。我叫馮秀珍,跟黃梅戲《女駙馬》里的馮素珍只差一個字。他是俺家那口子,叫李狗奪?!?/p>

幾個人都輕輕地笑了。老革命說:“你們兩口子的名字也真的是好。你道俺家這口子叫什么名字嗎?”指著吊水的老伴跟馮秀珍講。馮秀珍玩笑道:“不會叫劉大慶吧?跟劉曉慶只差一個字?”老革命呵呵笑道:“不叫劉曉慶,咱家這口子比劉曉慶厲害多了,叫張玉玲,張愛玲就是她姐?!备邆€女人有些詫異,“張愛玲是誰???”陳小芳笑著解釋說:“也是個名人,是個大才女,大作家?!笔溜炞幽樣行┬呒t了,但馬上反敗為勝,說:“俺不認(rèn)識作家,但俺會唱黃梅戲呢,馮素珍的唱段俺全會?!辈》坷锏娜硕夹ζ饋?,張玉玲笑得更是開心。

老革命說:“說起黃梅戲,《女駙馬》是經(jīng)典劇目,有些年頭了呢,唱得不錯。”馮秀珍尚未開言,她的男人——那個爛棗一樣的李狗奪,忙忙地接茬說:“她是個黃梅戲迷,唱得可好了!”老革命說:“那真太好了!馮秀珍,你真是好運氣。”指著陳小芳對馮秀珍說:“她叫陳小芳,是來照顧她姐姐的,她的黃梅戲也唱得杠杠的!這下可好,你要想唱黃梅戲,可是有黃金搭檔了!”

馮秀珍像個健康人一樣,骨碌坐起來,看著陳小芳,說:“妹妹,是真的嗎?”陳小芳不好意思點點頭,臉都有一點兒紅了。老革命就說:“要不,你們姐妹倆就來一段?”馮秀珍猶豫著,看看病人都在輸液,那清亮的藥液順著細(xì)細(xì)的管子,一滴一滴走進(jìn)他們的身體里。而自己一會兒也要跟他們一樣挨針頭了。馮秀珍就看著老革命搖搖頭,說:“現(xiàn)在不唱了,等到小芳姐姐的病好了,等到你家阿姨的病好了,我再跟妹妹好好唱幾段,小芳妹子,你說好嗎?”

陳小芳點點頭,眼里閃出了淚花。

馮秀珍得的是乳腺癌。起初,李狗奪跟馮秀珍說過幾次,說我每一次摸你,你那里好像都有硬硬的什么東西,像藏著黑魚似的。你抽個空去醫(yī)院看看吧,甭再弄出個什么敗家病來。馮秀珍吐了李狗奪一口,說,閉上你的狗嘴,就不能說一句人話?馮秀珍不以為然,心想,農(nóng)村女人風(fēng)里來雨里去,身強體健,哪會有那樣索命的???可是,后來覺得還是小心一些為好。馮秀珍去了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沒有看,就回來了。李狗奪問她去了怎么還不看看?馮秀珍說,那醫(yī)生是個男的,要她解扣子,把兩個東西露出來讓他摸,羞死人了,她死也不干,就跑回來了。李狗奪笑起來,說你這女人,醫(yī)生只管給你看病,你還管他是男的是女的?馮秀珍第二次看病,去的是縣城醫(yī)院,醫(yī)生是個女的。馮秀珍痛快地把衣服撩起來,給那女醫(yī)生看了摸了,還抽了血,拍了片。折騰老半天,馮秀珍發(fā)現(xiàn),醫(yī)生的臉色像烏云一樣,越來越沉重了。

馮秀珍雖然個子有些傻氣,可是心眼卻不傻??粗t(yī)生那要死的臉色,她心里的小桶早已七上八下晃蕩起來。醫(yī)生只看著她,不愿意給她講什么。她忍耐不住了,咆哮起來:“我得的是什么???你倒給個痛快話?。⑷瞬贿^頭點地嘛,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女醫(yī)生問:“你識字嗎?”馮秀珍說:“多少也識幾個。”女醫(yī)生說:“你家里還有什么人?”馮秀珍說:“家里還有男人?!迸t(yī)生說:“他識字嗎?”馮秀珍急了:“他是文盲!他識字不識字,這個家都是我說了算,天塌下來也是砸在我頭上,你就別磨嘰了,老娘連死都不怕!”

女醫(yī)生看她那副強悍的樣子,搖搖頭,苦笑笑,就把病況告訴了馮秀珍,讓她立即住院進(jìn)一步檢查,確診了就立即做手術(shù),宜早不宜遲。

馮秀珍不信。打死也不信。又去市里醫(yī)院做了檢查,多做了幾個項目,結(jié)果和在縣城醫(yī)院檢查的結(jié)果一樣,確鑿無疑。

馮秀珍回到家,抱住李狗奪就哭了。好像生病的是李狗奪似的,把個李狗奪嚇得褲襠都濕了。

馮秀珍說:“李狗奪,我對不起你,我的奶子保不住了?!崩罟范哙轮齑?,想說什么,卻沒有說出來。馮秀珍拳頭雨點似的捶在李狗奪身上,哭道:“做了手術(shù),不男不女的,我怎么活啊!”李狗奪說:“不怕,我陪你活?!瘪T秀珍說:“我寧愿不要命,也得要我的奶子!”李狗奪突然就哭了,大嘴巴咧得像老太太的褲腰似的,說:“我只要你的命,不要奶子了!嗚……哇……”馮秀珍說:“李狗奪,我想死?!崩罟穵Z鼻涕就下來了,說:“我不干,我不讓你死?!卑褌€馮秀珍抱得緊緊的。馮秀珍說:“我真想死呢狗奪?!崩罟穵Z說:“我不讓你死,你死了,孩子怎么辦?我怎么辦?”馮秀珍說:“你再找一個吧?!崩罟穵Z兩腿一軟,坐在地上,像孩子一樣“哇”地一聲哭起來:“我不找了,我就要你,你沒有了奶子還是你。只要你高興,你打我罵我由著你,今生今世,我愿做你的沙袋?!?/p>

馮秀珍閃開一絲眼縫,偷看著李狗奪那個倒霉相,突然破涕為笑。

在縣城醫(yī)院治療幾個月之后,馮秀珍提著包裹,走進(jìn)市腫瘤醫(yī)院,在三十八號病房住了下來。她之前是在縣醫(yī)院做的手術(shù),因為縣城離家近,費用也低。她的左邊乳房被切除了。那豐滿圓潤的女人榮耀的標(biāo)志,被手術(shù)刀無情地剖開,挖去了核心。余下來的那塊皮膚,被醫(yī)生們拉扯到胸部外側(cè),善意地蓋住了猙獰的傷疤,修修剪剪,與左側(cè)的切口對接,縫合了。

現(xiàn)在,馮秀珍的左胸一馬平川。

馮秀珍半坐在病床上,給病友們講自己傷心的經(jīng)歷。還沒講完,就聽到有誰在嚶嚶地哭。馮秀珍定睛看過去,是七床的陳小蘭。李狗奪推了馮秀珍一下,馮秀珍就不講了。陳小芳眼圈發(fā)紅,她在安慰著姐姐。

老革命給馮秀珍使了眼色,撇了撇嘴。馮秀珍自知說出的話讓病友心情不好了,羞愧得柿子餅?zāi)樃峭t。說:“看我這張破嘴,扯著扯著就扯下路了,對不起大家了。掌嘴?!碧州p輕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意在攏回一點笑聲,可是陳小蘭的哭聲更大了。老革命的表情嚴(yán)肅下來,他似乎是這個病房的長者,是這幾個病人的當(dāng)家的。他和老伴在這三十八號病房時間最長,老伴得的是淋巴癌。這幾年,老革命帶著老伴轉(zhuǎn)戰(zhàn)南北,四處求醫(yī),老家伙便博得了“老革命”這個雅號。老革命雖然嘗盡了山窮水復(fù)的滋味,但是他在三十八號病房里留給病人的印象一直都是樂天派。他那看似無憂無愁的樣子,就像是帶著老伴休閑度假似的。老革命最怕看見別人的哭,最怕聽到病房里的舍命斷腸一樣的哭聲。老革命總喜歡給大家講笑話,總能夠給灰暗沉重的病房里帶來融融的笑聲。

老革命看著七床說:“小蘭啊,不能哭了,你天天哭,身子骨哭壞了,還想不想治病啊?別哭了,要是哭能把病哭好,我們就一起哭。要是不能呢,我們就笑,都給我笑,一起大笑,用我們的笑聲把那狗日的病魔趕跑,我們的病就會好啦,大家都開心起來!秀珍,你說是不是?”馮秀珍大聲說:“是!狗奪,你也給我笑起來,給我削幾個蘋果去!”李狗奪從柜子里取出幾個蘋果,乖乖地削起來。老革命和馮秀珍看著狗奪的那個樣子,都笑起來。陳小芳也笑了,只是腮邊還掛著一滴淚。

每人都吃著蘋果,聽老革命講笑話。這是三十八號病房中午最為舒心的時光。這種時光,在老革命的娓娓講述里,延長到輸液完畢,到了打飯的時間。

老革命讓大家振作起來,風(fēng)趣地說:“同志們,吃飯的跟我上。”老革命率先拿出飯碗,帶著李狗奪和陳小芳出去打飯去了。馮秀珍喊了一聲“狗奪”,狗奪就從門外跑回來,一直跑到馮秀珍床邊,小丑一樣做著鬼臉,“老婆有何吩咐?”馮秀珍笑起來,啐了李狗奪一口,說:“狗奪,我要吃鴨腿,買三只來?!崩罟穵Z說:“得令——!”像唱戲的打圓場一樣出去了。

李狗奪打飯回來,把三只紅燒鴨腿遞給馮秀珍。馮秀珍自己留下一只,把剩下兩只分給了八床的張玉玲和七床的陳小蘭。張玉玲和陳小蘭都擺手不要,說:“秀珍,你自己吃吧,來到這里治病,都不易啊,哪能讓你破費?”馮秀珍說:“哪里說是破費?不過是我秀珍一點點心意,給你們你就拿著!都是相依為命一家人了,一家人還說兩樣話?”兩人不好再推脫,就接了馮秀珍的鴨腿。陳小蘭已經(jīng)難以下咽那種食物了,就轉(zhuǎn)手遞給了妹妹。張玉玲是個素凈性格的人,不大喜歡油膩的肉食,就說:“哪里吃得下呢?”馮秀珍一睜眼珠子,說:“喲呵,難不成這里還放了毒鼠強?”幾個人都笑了。

李狗奪取笑馮秀珍道:“喲呵,你也好意思提到毒鼠強?”

馮秀珍的柿餅子臉就紅了,對著李狗奪的胸脯捶了幾下。

夜晚的三十八號病房很安靜。就像這個偌大的腫瘤醫(yī)院,沒有哭聲,也沒有笑聲。偶爾有護(hù)士在走廊上輕快地行走,悠然得像一尾小銀魚。藥水味在三十八號病房里彌散著,混合著半睡半醒的燈光,發(fā)酵著一種沉迷的死亡的氣息。

張玉玲的病狀不太好,這幾天一直發(fā)著低燒。老革命臉上雖然掛著笑,心里卻是不怎么舒服的。跟誰說呢?誰都不說。老革命只盼著病友們不要哭鬧,讓張玉玲睡個好覺,大家也都睡個好覺,白天好與病魔繼續(xù)搏斗。這樣想著,老革命就在老伴身旁的躺椅上睡著了。

也不知老革命睡了多久,突然一個女人的尖叫,把老革命的美夢撕碎了。老革命懵懵懂懂地從夢里跳出來,打眼一看,是馮秀珍在病床上又抓又撓。馮秀珍像跌進(jìn)夢的沼澤里,兩手亂舞著,直呼:“旺旺!旺旺!我要旺旺……”一旁折疊椅上的李狗奪嚇得爬起來,說:“秀珍,你干嘛呢?你干嘛呢!”馮秀珍哭著鬧著,逮著李狗奪,揮著拳頭,拼命地打。邊打邊喊著:“旺旺!我要旺旺!”李狗奪壓抑著聲音說:“別叫,別叫,旺旺在家跟他奶奶睡覺呢,沒事的!”馮秀珍這才像大夢初醒了一樣停止了哭鬧。原來旺旺是馮秀珍的兒子。老革命以為是馮秀珍餓了,要吃旺旺雪餅?zāi)亍?/p>

一場哭鬧,老革命睡意全無。馮秀珍依然隱忍著低聲飲泣。嘴里絮絮叨叨:“老天爺啊,你不是存心害我嗎?我上有老,下有小,你讓誰得病不好,偏偏讓我得病?得病也就得病了,你還偏偏讓我得癌癥?得癌癥也就得癌癥了,你還偏偏讓我得在奶子上!日你娘的老天爺啊,你也不是個好東西!你逼著我去死,我家孩兒怎么辦?李狗奪你說,俺家旺旺怎么辦……”哭著,捶打著李狗奪的后腦勺。李狗奪一動不動,像一塊不規(guī)則的石頭,由著馮秀珍發(fā)泄。馮秀珍說:“李狗奪,我不想活了,我要喝毒鼠強。”李狗奪不作聲,由著馮秀珍打。馮秀珍打累了,就睡著了。

過了下半夜,其他的病房里又傳來了哭聲。聲音不高,卻割人神經(jīng),撕人心肺。分明像是有人在墳?zāi)古赃叺偷偷乜蓿蛇@大醫(yī)院又何來墳?zāi)鼓??老革命想安靜一會兒,冷不防的,七床的陳小蘭又呻吟起來,凄苦的呻吟伴隨著扭動身軀發(fā)出的聲響。那是藥效喪失后,左胯骨劇痛發(fā)出的呻吟聲!陳小蘭是個能忍受的女人,她不會大哭大叫。她那壓抑著的呻吟,比哭嚎更讓人憋悶得慌。老革命想到,陳小蘭初來時,她是多么的堅強啊。那時,她滿頭黑發(fā)又長又亮,沒有半點生病的跡象。她是個熱心腸的女人,經(jīng)常為病友們接水倒茶,取藥打飯。鄉(xiāng)下人不會乘電梯,她就忙忙地帶人去電梯口指導(dǎo),新來的人找不到衛(wèi)生間,她把人送到廁所門口。她忙忙碌碌,就像個導(dǎo)醫(yī)小姐似的,好像忘了自己是病人。

可是現(xiàn)在,經(jīng)過反復(fù)化療,陳小蘭已不是那個勤快、麻利的農(nóng)村女人陳小蘭了。現(xiàn)在的陳小蘭被癌細(xì)胞糟蹋得脫了人形。腫瘤壓迫氣管,呼吸受阻,左胯骨經(jīng)常突發(fā)劇烈疼痛,疼得她冷汗直流。妹妹陳小芳抱著姐姐,割心剜膽一樣難受。陳小蘭說:“妹妹,俺不治了,回家吧,不能拖累你了,妹妹,你找一根繩子來,把我勒死了吧!”

老革命抽出一支煙,走了出去。

直到天亮了,老革命才笑容滿面地回來。說:“同志們,洗臉?biāo)⒀腊?,開始早飯了,都給我吃飽喝足啊,好卯足勁和病魔干一架。”笑聲又在三十八號病房里回蕩起來。老革命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給病友們看。中央臺十一頻道是戲曲頻道,說不定就會遇到黃梅戲呢。大家都喜歡看。

馮秀珍在病床上待不住,要出去散步,李狗奪回家去,給馮秀珍取衣物了。老革命就陪著馮秀珍出來走走。在醫(yī)院小花園旁邊的石凳上,兩人坐了下來。石凳旁邊有一小堆煙蒂,老革命知道,那是他夜里在這兒抽的。聊著天,兩人就說到了七床的陳小蘭。

陳小蘭比馮秀珍大幾歲,有兩個兒子,一個在外地打工,另一個還在讀書。陳小蘭能干活,是種莊稼的一把好手。農(nóng)忙時,陳小蘭就在家收莊稼,十幾畝地,種麥子,種玉米,種黃豆,都是陳小蘭一個人白天黑夜在忙。忙完了,就又回到城里,和老公住在一起,陳小蘭做鐘點工,她老公給人家開貨車送貨,忙得也是兩腳不沾地。打了幾年工,兩口子也掙了一些錢,指望著回來蓋樓,把媳婦兒娶進(jìn)門,兩口子也該享享清福了。誰又知道,陳小蘭生病了?;亓死霞?,到醫(yī)院檢查,查出來是肺癌!但是醫(yī)生出于好意,瞞著她,說是得了慢性肺炎,需要住院治療。要她家人來簽字,辦理住院手續(xù)。“你老公呢?”醫(yī)生說。陳小蘭說:“老公在外地工作,回不來?!贬t(yī)生說:“家里還有什么親人嗎?”陳小蘭說:“有?!本拖氲搅嗣妹藐愋》肌at(yī)生說:“給你妹妹打電話吧!”陳小蘭的臉色有些泛白,不知怎么了,她拿手機的手有些發(fā)抖。她鎮(zhèn)靜了一會,才顫著嗓音給妹妹打了電話:“妹妹!”

陳小芳趕到老家醫(yī)院時,已是下午。她見了醫(yī)生,也看了醫(yī)生給她的化驗報告,醫(yī)生給她說了一會兒話,她越聽心里越寒,耳朵開始轟鳴,腦子發(fā)懵,差點暈倒。她似乎看到天塌了,正向著姐姐砸過來。她走出去,在走廊里站了很長時間,才到屋里見姐姐,她微笑著對姐姐說:“慢性肺炎,問題不大,住兩天院吧。”陳小蘭說:“家里花生該能收了呢!”陳小芳想說什么,終于沒有說出來,只是說:“過幾天吧!”抽了紙巾,疾步往廁所走去??蘖藗€痛快,清醒了一下腦子,陳小芳來到醫(yī)院一角,哭著給遠(yuǎn)在外地的姐夫打了電話。

姐夫崔得志連夜趕了回來。一個老實巴交的男人,見了自己躺在床上臉色發(fā)白的女人,當(dāng)時眼圈就紅了。找到醫(yī)生,醫(yī)生把陳小蘭的情況又重復(fù)了一遍,跟他說:“你家屬基本上可確診為癌癥。你要做好心理準(zhǔn)備?!贝薜弥玖髦鴾I說:“會不會有誤診的可能?”醫(yī)生說:“已有百分之八十以上把握,趕緊轉(zhuǎn)院到市里吧,或者還能挽救?!?/p>

陳小芳和姐夫一起連哄帶勸,把陳小蘭帶進(jìn)了這個醫(yī)院。

初來的那幾天,又是抽血、磁共振、穿刺、骨掃描……各種檢查報告,都是崔得志取的,陳小蘭要看,崔得志就笑著搪塞,說:“你識字不多,能看懂啥?”幾天后,終審判決出來了:“肺癌,骨轉(zhuǎn)移。”陳小芳和姐夫去了主任辦公室,找到了主治醫(yī)師畢主任。陳小芳說:“沒有一點兒希望了嗎?”畢主任說:“晚了?!贝薜弥緝赏纫卉浘凸蛳铝?,說:“醫(yī)生,您救救她吧!”陳小芳說:“要再多的錢咱都會想辦法的,求您救救她吧。”畢主任很忙,他說:“你們比梅艷芳有錢嗎?比陳小旭有錢嗎?比羅京有辦法嗎?”崔得志說:“那趕緊把轉(zhuǎn)移的那塊骨頭趁早做手術(shù)取掉,不管用嗎?”畢主任一副哭笑不得的樣子看了看崔得志說:“骨頭能隨便挖嗎?哪里不好挖哪里,人不就挖成蜂窩煤了?血液你能挖掉嗎?我理解你們,但我也必須對你們負(fù)責(zé)任!我沒本事救你,但我不能害你!”便自顧接電話去了。

照例是一場親人間的淚眼相望。崔得志帶著兩個孩子,兩個親戚,圍在陳小蘭的病床邊,裝出輕松地跟陳小蘭說話,勸陳小蘭好好治病,肺炎也屬于小病小災(zāi),吊幾天水就會好的。陳小蘭不說話,只是感激地點著頭。孩子都眼圈紅紅的,背朝媽媽,偷偷地掉眼淚。陳小蘭看到了,伸手撫著孩子的頭,攬過孩子,也似乎輕松地對他們說,你們不要哭,媽這病很快就會好的,好了就回家,你們該上班的上班,該上學(xué)的上學(xué),得志你也回去給人家開車……

崔得志沒說話,領(lǐng)著孩子走出去,到了衛(wèi)生間,崔得志的眼淚就嘩嘩地流出來。

崔得志回到病房里,又是笑著的。陳小蘭看著丈夫,也回應(yīng)著輕輕的笑。陳小蘭說:“不就是肺炎嗎!吊幾天水就好了,你們都回去吧!”陳小蘭給孩子擦眼淚,擦了一把又一把。

崔得志堅持要留下來。說不出留下來的理由,卻很固執(zhí)。陳小蘭不同意崔得志留下來,也很固執(zhí)。陳小蘭跟崔得志慢聲細(xì)語地說著家里的事,說那土地,說那莊稼,還有季節(jié)和收成。后來就堅持說:“得志,你還是回城吧!我在這里能照顧好自己,家里的事有我管理,還有小芳幫我,你就安心在城里賺錢吧。兩個孩子都長大了,都到了要花錢的時候了,不指望你還指望誰……”

崔得志又去了一趟廁所,好長時間才回到病房。他在妻子身邊坐了好久。

第二天,崔得志去了工作的遠(yuǎn)方。

崔得志走了后,陳小蘭就在病床上躺下來,把被子蒙在頭上。

老革命看到了陳小蘭在被子里抽搐般地哭泣。

馮秀珍問道:“陳小蘭現(xiàn)在知道自己的病情嗎?”老革命說:“早就知道了,這些事,都是她背地里跟我們說的呢。在老家醫(yī)院里,陳小蘭就知道自己得了要命的病了。只是親人都瞞著她,她也就糊涂著,不去點破。唉,這個女人,真能扛啊。幸虧她有一個好妹妹。她妹妹陳小芳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配到書城工作,后來自己又開了書店,姐姐生病,都是她來醫(yī)院照顧的。她不在病房的時候,我們?nèi)颂柌》康膸讉€人就輪流照顧著陳小蘭。我給小蘭買過飯,早先九床的給小蘭端過屎尿,張玉玲給小蘭洗過衣服、穿過衣服,大家抱團取暖,病人心里才不感到孤單凄涼。就算回天無術(shù),也要笑著走完人生!”

馮秀珍敬佩地看著老革命。老革命的一頭銀發(fā)在陽光下閃著熠熠的光輝。小花園里起風(fēng)了,老革命說:“我們回病房吧?!?/p>

天氣有些涼了。一場雨下過,秋天的樣子就出現(xiàn)了。

似乎是氣候的原因,這些天來,三十八號病房的氣氛有些冷清。老革命還一直陪著張玉玲在病房里。從外地輾轉(zhuǎn)回到家以后,他們便長期在這里安營扎寨了。其間,陳小蘭和馮秀珍因一次化療結(jié)束,各自出院休養(yǎng)了一段時間。馮秀珍和李狗奪回了老家,陳小蘭被妹妹接回了她城里的家。到了該化療的時候,他們又回到了醫(yī)院。托老革命的老面子,找到醫(yī)院領(lǐng)導(dǎo),又讓他們住進(jìn)了三十八號病房。這樣,三十八號病房的氣氛,在秋風(fēng)秋雨里,又多了些許暖和。

不過,越來越重的病癥無法讓人一直暖和下去。

有一天秋雨之夜,疼痛難忍的陳小蘭,趁妹妹不在,就悄悄地翻身下床,爬在地上,解下褲帶,一頭拴在床頭架子上,一頭打了個圈,往自己脖子上套去,卻被老革命發(fā)現(xiàn)了。老革命當(dāng)時就把陳小蘭抱起來,放回到病床上。他惡狠狠地對陳小蘭作了警告:“再不能這樣作踐自己了。”第二天,陳小芳到醫(yī)院來,聽說姐姐的事,就抱住姐姐,泣不成聲。

還有一次,也是個雨聲滴答的夜晚,誰都不會想到,一直在病床上安靜躺著的皮膚白皙的張玉玲,也做了一件令老革命痛心疾首的傻事。她說她渴了,老革命就到微波爐那邊溫了牛奶,端了進(jìn)來。當(dāng)張玉玲喝牛奶時,老革命發(fā)現(xiàn)有一片亮亮的東西在碗底閃爍。原來那是一小片剃須刀片。張玉玲準(zhǔn)備趁著老革命不注意,喝下去,割喉自盡。老革命氣壞了,病房里的人從來都沒有看到過老革命發(fā)這么大脾氣。老革命數(shù)落了張玉玲,然后把牛奶碗扔到窗戶外邊的雨夜里。

馮秀珍從老家回來,心情似乎好了一些。她帶來了一些家鄉(xiāng)的紫皮花生給病友們吃。還滔滔不絕地跟病友們說話,那張嘴像是租來似的,一會兒也不閑著,偶爾講到高興處,還打著李狗奪的后腦勺助興,忘記了自己是個癌癥病人。馮秀珍喜歡黃梅戲,每到下午,老革命就拿著遙控器,翻找著戲曲頻道和安徽臺。有一個下午,陳小芳在場的時候,老革命就提議道,這些天病房里太悶了,陳小芳和馮秀珍來一段黃梅戲吧?給大家開心開心。張玉玲和李狗奪都說好,“你們唱一段吧,也給病人提提神。”陳小芳看看九床的馮秀珍,馮秀珍原本躺在床上,手捂著胸,一副痛苦的樣子,聽說要唱黃梅戲,馮秀珍立馬來了精神,骨碌坐起來。老革命笑起來,領(lǐng)頭鼓掌,在寥落的掌聲里,馮秀珍和陳小芳就唱了一段黃梅戲?qū)Τ斗蚱抻^燈》:“……這班燈觀過了身,那廂又來一班燈,手捧蓮花燈一盞,二家有喜三盞燈,三員及第,燈哪四盞;四季如意,五盞燈……”

這是一段喜慶的黃梅小調(diào),把大家都唱開心了。陳小芳看看姐姐,姐姐的瘦臉上也蒙著一層笑意。陳小芳卻走了出去,在走廊盡頭的無人處,無法抑制自己哭起來。那個無人處,陳小芳已記不清,她曾經(jīng)在那兒為姐姐的病哭了多少回了。

陳小芳想起了小時候。她們從小就沒了娘,姐妹兩相親相依著長大。每年元宵節(jié),小芳都跟著姐姐去看花燈。那個晚上可真熱鬧,姐姐拉著她的小手,在燈海里走來逛去,那情景,就像戲詞里唱的:東也是燈,西也是燈,南也是燈來北也是燈,四面八方鬧啊鬧哄哄。她兩只眼睛不夠使了。看花鼓燈的人也多,姐姐怕她走失了,就像老母雞護(hù)雛雞一樣,把她護(hù)在懷里,繞著土場邊走邊看,碰到賣零食的,就掏出爹給的幾個硬幣,買一塊米花糖或者幾粒糖豆給她吃。姐姐看著她吃,自己卻不吃。

后來她們漸漸長大,妹妹上學(xué)了。姐姐卻因為家里沒有勞力,只讀了幾年書,就退學(xué)了。妹妹大學(xué)畢業(yè)后,姐姐出嫁,嫁給了一個像芋頭一樣憨厚、誠實的男人。姐姐依然忙碌著,顧著兩個家,在夫家忙完農(nóng)活,就回到娘家繼續(xù)忙活。閑月里,姐姐就買點毛線給妹妹打線衣。姐姐說:“妹妹是公家的人,讓妹妹穿得漂漂亮亮的”。

姐姐跟妹妹開玩笑說:“妹妹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將來找個城里的對象享福去,姐姐也能沾你一點光呢!”

妹妹就在城里上了班,果然就找了個城里的老公。妹妹進(jìn)城這些年了,姐姐卻因為家事太多,很少到妹妹家閑住過幾天?,F(xiàn)在,該要清閑的時候,誰會想到,姐姐卻得了大?。?/p>

回到病房時,陳小芳見幾個病友正在姐姐的床前,伺候著姐姐在床上解手。馮秀珍摟住陳小蘭,李狗奪背著臉遞過了尿盆,便躲到老革命扯起的布簾子后面去了。等著陳小蘭解手完畢,老革命把再把布簾收了回去。

陳小蘭的身體每況愈下。陳小芳猛然想到,該為姐姐拍一張照片了。這段時間又忙又亂,忽略了這件事,姐姐多年沒照過相了。陳小芳就摟著姐姐坐起來。陳小芳跟姐姐說:“姐姐,我想為你拍一張照片?!标愋√m看著妹妹,意味深長地點點頭。聽說要給陳小蘭拍照片,馮秀珍和張玉玲都慢慢地下了床,往陳小蘭這邊走過來。張玉玲用熱毛巾為陳小蘭擦臉,馮秀珍拿來化妝品,仔仔細(xì)細(xì)給陳小蘭清瘦的臉上涂了乳液,打上粉底,再染上淡淡的胭脂紅。這是陳小蘭生平第一次涂脂抹粉?!靶√m,你很漂亮呢!”看著化妝后的陳小蘭,老革命高興地豎起大拇指。張玉玲也說小蘭漂亮,真的好看呢!

陳小蘭努力地笑了笑,看看大家,準(zhǔn)備好了笑臉,等著妹妹給她拍照。小芳盯著姐姐那只剩幾根稀疏頭發(fā)的光頭,舉起手機的手停住了。馮秀珍看出了什么,急忙把自己的假發(fā)套給陳小蘭戴上,又幫她一點點理順。拍完照,陳小蘭從床頭拿出一把玉梳子,遞給了陳小芳。陳小芳看到那把玉梳子,她的心像是被揪扯了一下,一陣震顫。那把玉梳子,是陳小芳送給姐姐的。那時,陳小芳還在幸福的戀愛期。作為愛情的信物,男友送給了陳小芳一件禮物,就是這把精致無比的玉梳子。陳小芳結(jié)婚后,看著姐姐一頭濃密的秀發(fā),就把這玉梳子送給了姐姐?,F(xiàn)在,這把玉梳子在手,而一切都變了:姐姐的頭發(fā)快要掉光了,而當(dāng)初送給她玉梳子的那個男人,這段時間以來,經(jīng)常因為姐姐的事和她吵鬧,也只把背影給了她,而把胸懷給了另一個女人。

握著這把玉梳子,陳小芳的心簡直要碎了。

陳小蘭說:“妹妹,推我出去在走走。”

陳小芳用輪椅推著姐姐,緩緩地出了醫(yī)院,去了醫(yī)院后面不遠(yuǎn)的淮河壩子上。姐姐要看看淮河,在這深秋的傍晚。陳小芳陪著姐姐在淮河邊站了好久。河水悠悠,小船來來往往。陳小蘭很新奇地看著,她已經(jīng)記不清有多久沒有親近淮河水了。

帶著姐姐離開淮河的時候,陳小芳緩緩走向水邊,把那把玉梳子投擲到河水里。陳小芳分明看到,那把玉梳子沉到水邊的石頭上,碎了。

第二天,陳小芳就來到醫(yī)院門口的假發(fā)商店里,為姐姐買了一頂假發(fā)套子。

星期三到了,是畢主任查房。

大高個子的畢主任是內(nèi)二科的權(quán)威代表,他照例穿上白大褂,領(lǐng)著幾個實習(xí)生,來到三十八號病房。醫(yī)生查房的時候,病人以及病人親屬都像是敬神一樣,畢恭畢敬小心翼翼,神經(jīng)繃得緊緊的。他們希望通過自己的虔誠與恭敬,換來醫(yī)生的同情與厚愛,盡心盡力給病人看病,能夠把病痛降到最低,把費用降到最低。他們能做的,只有畢恭畢敬。

畢主任到了九床跟前,對李狗奪微笑時,李狗奪慌忙站起來,用雙手托著一支香煙,弓著腰遞給畢主任。畢主任自然沒有接煙。畢主任看著馮秀珍微笑道:“用藥后有什么反應(yīng)嗎?”馮秀珍說:“還是老樣子,惡心,嘔吐,吃什么吐什么,比懷孩子還厲害!”旁邊的年輕人捧著資料,翻閱著,記錄著。畢主任說:“這屬于正常的化療反應(yīng),挺過去就好了!”畢主任又彎下腰,聽診器探進(jìn)馮秀珍的胸脯上聽。聽了一會兒,用溫和的眼神盯著馮秀珍的眼睛說:“還好,別泄氣,也別自己嚇唬自己,會好起來的!”

為張玉玲聽診時,畢主任和藹可親。笑道:“張姐,吃飯還行吧?”張玉玲說:“還好。”畢主任說:“看你氣色不錯呢!”張玉玲呵呵笑兩聲。老革命說:“小畢,她吃是能吃點了,可是前段時間瘦得厲害,身子虛弱,補藥還要接著用?!碑呏魅卧跒閺堄窳崧犜\的過程中,老革命站在床邊看著,一言未發(fā),臉色灰得像一塊瓦片。畢主任說:“是很虛弱,再給你加一種新藥,能抑制腫瘤新生血管的形成,阻斷腫瘤細(xì)胞營養(yǎng)供應(yīng),效果非常好,而且沒有副作用?!碑呏魅晤D了頓,又說:“就是有點貴,每支九百八,一個周期要用十幾天,自費?!?/p>

老革命果斷地說:“給她用上?!?/p>

給七床陳小蘭檢查的時候,畢主任看著陳小蘭那瘦弱不堪的樣子,嘴巴在口罩后面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畢主任目光深邃地看著陳小芳問:“你姐姐還能吃點東西嗎?”陳小芳搖搖頭,說:“吃不下,連牛奶都不愿意喝。”畢主任說:“煨一點營養(yǎng)粥給她喝,放一點棗肉、冰糖?!标愋》键c點頭。畢主任俯身看著陳小蘭,微笑道:“餓了沒有???”陳小蘭說:“不餓?!碑呏魅握f:“不餓也要吃一點,吃一點,身體好了,病才能好。”陳小蘭的眼淚就溢出眼眶:“畢主任,我這病還能好嗎?”畢主任說:“能好!只要你吃飯,只要你堅持,只要你相信自己?!标愋√m搖搖頭,說:“畢主任,我不想治了,我想回家。這種病深不見底,太受罪了,我想去死,死了就好了?!碑呏魅紊鷼獾溃骸昂f!大家都在全心全意為你治病,你怎么說這種話?你死了對得起你妹妹嗎?”陳小蘭哭道:“我妹妹對我好,我拖累她,把她拖慘了,我對不起我妹妹,我欠她的太多了,我不能再連累她了!”畢主任說:“你好好看病,不要胡思亂想,你身體好起來,對你妹妹,就是最好的報答!”

畢主任沒時間聽陳小蘭哭訴,領(lǐng)著幾個年輕人走了。陳小芳和李狗奪跟了出去。在醫(yī)生辦公室門口,兩個人圍住畢主任,忙不迭地問這問那。離開病房,畢主任收起了溫和,滿臉威嚴(yán)。看著他們渴求的眼神,畢主任說:“你們的心情我理解,我們也在盡全力為你們親人治病,但是我又不得不告訴你們,癌癥,依然是當(dāng)今世界醫(yī)學(xué)領(lǐng)域尚未攻克的難題。就現(xiàn)有的醫(yī)療條件和技術(shù),還無法根本解決癌癥這一難題,尤其是癌細(xì)胞擴散以后,根治的可能性更是遙遠(yuǎn)而又渺茫。所以,你們還是要做好思想準(zhǔn)備,病人想吃什么,想喝什么,你們盡量滿足他們。當(dāng)然,我們也但愿奇跡會發(fā)生,哪怕有萬分之一的希望,我們也會做百分之百的努力,所以,也感謝你們的積極配合?!?/p>

李狗奪說:“畢主任,你看九床馮秀珍的病情會不會好轉(zhuǎn)?”畢主任說:“術(shù)后轉(zhuǎn)移,治好的希望很渺茫,但可以通過治療延長生命。”

陳小芳問畢主任姐姐的病情。畢主任說:“七床病人,說實話吧,肯定不好了,我建議你們出院回家,保守治療吧?!标愋》嫉难蹨I就掉下來。陳小芳說:“不!畢主任,我求求您,再想想辦法,治療我姐的病吧!”畢主任說:“我們盡力了,你姐姐身體虛弱得不行了,繼續(xù)化療,可能會走得更快!”陳小芳哭道:“就沒有別的什么辦法了嗎?畢主任,我求你再為我姐想想辦法吧!”畢主任思索了一下,說:“換一種新藥試試看吧。這種藥相對安全性高一些,副作用小一些,不過有點貴,又是自費的!”陳小芳說:“一個療程多少錢?”畢主任說:“七八千吧?!标愋》颊f:“那就這樣定吧,我們砸鍋賣鐵也要給姐姐治?。 碑呏魅慰粗愋》?,深深地點點頭,說:“怎么一直是你陪護(hù)姐姐?你姐夫呢?”陳小芳說:“姐夫在外地打工,暫時回不來,老板不準(zhǔn)假,說是上次已經(jīng)請了幾天假了。”畢主任說:“你還是打電話給你姐夫說說情況吧?!闭f完就進(jìn)了辦公室。

李狗奪抹一把鼻涕,裝出一副笑臉,回了三十八號病房。陳小芳沒有回去,陳小芳去了走廊盡頭的拐彎處,在那里坐下來,頭靠著墻哭起來。陳小芳哭得哽哽噎噎,哭得很傷心。一個人向陳小芳走過來,拍了拍陳小芳的肩。陳小芳知道,那是像親大哥一樣的老革命。

陳小芳帶著微笑回病房時,陳小蘭還在低聲哭著。馮秀珍和張玉玲圍在她的床邊勸她。陳小芳故作輕松地說:“姐,別哭了,你這樣哭,對身體不好,也影響其他人休息啊。姐我告訴你,有個好消息,畢主任說了,要為你換一種新藥,那是外國進(jìn)口的特效藥,專治頑固性肺炎的,畢主任說,可以治好你的病?!标愋√m痛苦地?fù)u著頭。說:“妹??!你就不要勸姐了,你花了再多的錢,到頭來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妹?,姐得了什么病,姐知道!”

陳小芳把姐姐摟抱在懷里。

陳小蘭說:“妹妹,給你姐夫打電話,讓他回來吧,俺不糟蹋那錢了,姐求你帶我回家?!标愋》颊f:“姐你胡說什么呢?你胡說什么呢?”老革命說:“小蘭啊,聽你妹妹的話吧,好好休息,安心治病。不要考慮到錢的事,錢比人還重要嗎?有人在,就有錢,人沒了,錢再多又有什么用?”張玉玲跟馮秀珍都說:“就是的?!闭f完了,又輕輕嘆了一聲。馮秀珍說:“蘭姐你莫哭,還是要聽老革命的話。”老革命說:“現(xiàn)在,咱們看電視?!崩细锩弥b控器,對著電視找臺,就搜到安徽臺。安徽臺正巧在播黃梅戲,黃梅戲大師黃新德和韓再芬正在對唱《風(fēng)塵女畫家》選段《海灘別》,那深情的調(diào)子被他們唱得百轉(zhuǎn)千回。陳小蘭停止了哭泣。陳小芳和馮秀珍也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了電視屏幕上。

馮秀珍激動道:“這唱段真好聽,奶奶的,真過癮。陳小芳,你會唱吧?”陳小芳說:“我會唱。黃梅戲的經(jīng)典唱段我差不多都會唱?!瘪T秀珍說:“好,等我跟你姐姐病好了,咱倆對唱一家伙。”陳小芳說:“好!一言為定!”馮秀珍說:“好!一言為定!”高興得在李狗奪腦門上拍了一巴掌。

晚飯后,是三十八號病房相對安靜的時間。白天的藥水都吊完了,大約止疼藥也發(fā)了藥力,病人們的狀態(tài)也好了一些。張玉玲倚著被子,半躺著,聽其他人說家常話。陳小蘭也不哭鬧了,她甚至拿過妹妹陳小芳的手,要為妹妹剪指甲。馮秀珍的狀態(tài)也不錯,她要李狗奪給她捶腰,李狗奪就像孝子賢孫一樣,乖乖地給老婆捶腰,偶爾捶輕捶重了,還要被馮秀珍罵兩句。李狗奪也不惱,還看著別人,嗤嗤地笑,覺得挺好玩似的。

這個時候,老革命也高興。看看床上的張玉玲,拿話逗她樂,說:“張老師,還有什么要吩咐的?”張玉玲抿嘴笑,拿眼睛白老革命。老革命到衛(wèi)生間刷碗,嘴里吹起了口哨。收拾停當(dāng)以后,老革命就又坐在張玉玲的床頭,為大家說起了笑話。說的是萬惡的舊社會的事情。

“唉,想起了萬惡的舊社會啊,我不由得掉老淚啊。”老革命調(diào)侃起來。李狗奪說:“老革命,能吃飽肚皮,就不算苦。你那時候都吃過什么?”老革命說:“我吃過的東西可多了,槐樹花,榆錢兒,我都吃過。”李狗奪一咧大嘴,呵呵笑兩聲,說:“那算什么?槐樹花,榆錢兒,現(xiàn)在可是寶呢!飯店里的定價,比他娘的肉還貴!你知道我吃過什么?”大家都看著李狗奪。李狗奪說:“我吃過樹皮,樹根,還吃過草!”老革命取笑道:“狗奪,敢情你是頭牛啊?!倍夹ζ饋?。老革命又說:“狗奪,你就吹吧,你還沒有我大呢!”李狗奪笑起來,說:“那不是大躍進(jìn)嘛!我們村里的人家,有的都餓得死絕種了!我父母和我兄弟姐妹都是被餓死的,我還算是命大,我靠著吃樹皮,吃樹根,總算熬了出來,保住了一顆人種!”大家都不說話了。李狗奪癟癟大嘴,裝出要哭的樣子。老革命說:“你這牛逼吹大了,按年齡算,說的是你爹還差不多。”李狗奪見老革命戳穿了他的謊話,咧著嘴笑了笑,又說:“你知道我為什么叫李狗奪嗎?”老革命說:“那是為什么呢?”李狗奪說:“還不是窮得吃不飽飯,我又生病,我爹看我怕是養(yǎng)不活了,就把我丟到荒野里,被狗叼走了,我娘死命地追那狗,就把我從狗嘴里奪下來,后來我爹就給我起了名字叫李狗奪。對天發(fā)誓,這是真的!”

老革命說:“李狗奪,你的命真大呢!”陳小蘭插了一句話,說:“給李狗奪鼓鼓掌!”大家鼓起掌來,馮秀珍高興得在李狗奪的后腦勺上打了一巴掌,說:“狗日的李狗奪,你真命大。”李狗奪說:“可不是嗎!不是命大,今兒個還能見著你嗎?”李狗奪這句話冷不防地讓馮秀珍想到了自己的病,她心酸地把李狗奪的頭摟抱在懷里,心里想,今日他是見了我,我死后,何日才能見到他?

老革命看著馮秀珍抱著李狗奪的樣子,嘿嘿笑兩聲,就說:“李狗奪命大,我們?nèi)颂柌》康乃腥嗣即?,同胞們,我們活得不容易啊,要珍惜現(xiàn)在,珍惜生命,振作起來,以大無畏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氣概,同病魔作堅決、徹底的斗爭!”

陳小芳說:“好!”她扭頭看看姐姐,領(lǐng)著大家為老革命鼓掌。

清脆的掌聲又在病房里響了起來。

醫(yī)院的時光,慢慢地往前熬著。來自各地的病人層出不窮,去去來來,沒有停止過。情人節(jié)就這樣到了。這一天,陳小蘭的老公崔得志也從外地趕回來了。

崔得志是知道情人節(jié)的。他何嘗不想回來陪妻子過一個情人節(jié)?妻子還能跟著他過幾個情人節(jié)?但是,崔得志知道,他的老板太嚴(yán)厲了。沒有必須回來的情況,老板基本上不會批假。如果擅自回來,半年的工資就沒有了。崔得志不能不要工資。因為妻子需要治病,孩子需要訂婚造房子,他太需要錢了。陳小蘭治病期間,崔得志曾請過兩次假,要求回來,均遭到了拒絕。實在無奈,崔得志堅持到現(xiàn)在。

現(xiàn)在,情人節(jié)快到了。崔得志想,必須回來。接了陳小芳的電話,崔得志連夜把三天要送的貨送完了。崔得志灰頭土臉找到老板,老板看看崔得志的樣子,沒有再說什么,準(zhǔn)了假。崔得志馬不停蹄地趕了回來。

情人節(jié)那天下午,崔得志剛進(jìn)了三十八號病房,老革命就從外面走進(jìn)來,手里揚著幾朵花,說:“同胞們,節(jié)日快樂!”

人們都把目光投向老革命。老革命手里的花是玫瑰。老革命說:“同志們,知道今天是什么節(jié)日嗎?今天是情人節(jié)!咱們今天熱鬧熱鬧好嗎?”馮秀珍說:“老革命,俺還從來沒過過這個洋節(jié)呢?!崩细锩f:“今天就來學(xué)學(xué)!就興他們年輕人過的?我愛你你愛我的,愛著愛著就散伙了,還是我們這些人牢靠,我們才配過情人節(jié)!”老革命神采飛揚,大家都跟著歡笑。老革命說:“我給大家準(zhǔn)備了節(jié)目,咱們先來演第一個節(jié)目吧。你們看好,我手里有三枝玫瑰,我們?nèi)齻€病人家屬每人一枝,當(dāng)我們把玫瑰獻(xiàn)給愛人時,說三個字,好嗎?”

病友們有點不明白。李狗奪問老革命,說:“哪三個字?”

老革命說:“就說——我愛你——三個字?!?/p>

馮秀珍粗嗓子一開,大笑起來。

老革命說:“先從七床開始,崔得志也回來了,正好陪陳小蘭過個情人節(jié),我們祝賀他!朋友們,呱嘰,呱嘰!”大家一起鼓掌。老革命說:“演出開始吧?!贝薜弥究粗细锩c點頭,接一枝玫瑰,兩眼噙淚,彎著腰,把玫瑰獻(xiàn)給了妻子。陳小蘭伸出蒼白的手,接了玫瑰。崔得志說:“我愛你?!标愋√m眼眶中一直懸著的淚滴這時候掉了下來。

掌聲響起來。崔得志把瘦弱的陳小蘭摟在懷里。

接著是九床的李狗奪獻(xiàn)花。李狗奪雙手夾著玫瑰,看著馮秀珍,不好意思地傻笑。老革命說:“狗奪別笑,開始表白?!崩罟穵Z對馮秀珍說:“給你,拿著吧?!瘪T秀珍笑著接了玫瑰,李狗奪被憋得像是初次求婚一樣,鼓足了勇氣,才說出那句話:“秀珍,我愛你!”馮秀珍說:“狗奪,我也愛你,我以后不打你了。”李狗奪說:“打我沒事的,俺莊子大成說了,打是親,罵是愛?!瘪T秀珍就哭了,玫瑰花上淋滿了水滴。

大家掌聲響起來。

接下來是老革命自己獻(xiàn)花了。老革命今天的著裝很瀟灑,一身素白的西服,還打著紅色的領(lǐng)帶,儒雅地站著,像老電影演員李默然似的。老革命看看病友,看看對面床上的張玉玲,表情端莊而凝重。只見老革命雙手擎花,款款深情地走到張玉玲床邊,身體微微前傾,恭恭敬敬地把那朵玫瑰獻(xiàn)給了與他相濡以沫一輩子的另一半。張玉玲白皙的手接過鮮花,幸福地閉上眼睛。老革命說:“親愛的,我愛你!”張玉玲說:“謝謝你的愛,這兩年,苦了你了!”說完,張玉玲淚如雨下。老革命把張玉玲攬入懷中,說:“等你病好了,我們?nèi)ヂ糜危页?,你畫畫……?/p>

老革命俯下頭,與妻子親吻。吻妻子的嘴唇,還有妻子臉上的淚。

掌聲響起來,響了好一陣子。

老革命幸福地笑了。然后,老革命又對大家說:“朋友們,下面,我們再進(jìn)行第二個節(jié)目,說說你們當(dāng)初是怎么談對象的,講講你們的愛情故事!”李狗奪打趣說:“老革命,你今天八成喝酒了?!瘪T秀珍揶揄道:“我看差不多,喝的還是假酒。”老革命笑道:“我沒有喝酒,今天不是有點特殊嗎。我們說說以前的故事,開開心心過個節(jié),還是崔得志先來?!?/p>

崔得志羞臊地搓搓手,說:“俺沒有什么好說的。俺認(rèn)識小蘭,上五年級時就認(rèn)識了,小蘭坐在俺的前排,她的兩條大辮子晃啊晃,俺就喜歡上她的大辮子了??墒牵龔膩聿淮罾戆?。俺就想了歪點子,把她的辮子系在了課桌撐子上,放學(xué)的時候,她想往外跑,一下子被課桌拽住了,還拽跌倒了。都笑。”張玉玲問:“后來小蘭怎么又看中他了?”小蘭喘幾口氣,說:“就因那缺德事,俺記著他了。后來,俺就下學(xué)種地了。等俺長大了,他家老子托媒人來說媒,俺去相親,一見面,才知道是他!俺看他人憨厚,長得也像樣了,讀的書又比俺多,就愿意了?!贝薜弥菊f:“相親第二年,俺們就結(jié)婚了,俺們是先結(jié)婚后談戀愛的,談著,談著,兩個孩子就談出來了?!瘪T秀珍說:“人老實心不老實。”惹得幾個人大笑起來。陳小蘭失血的面頰上臊出兩朵紅暈。

輪到李狗奪講戀愛史,李狗奪卻自豪地笑笑,讓馮秀珍說說。馮秀珍說:“瞧你那德行,不就是想讓大家知道我追的你嗎?說就說,鴨子都煮熟了,煮爛了,還怕你飛了不成?”屋里笑聲一片。馮秀珍說:“當(dāng)年,狗奪在淮河里跑貨船,雖說長得不咋地,腦瓜子怪好使,也算是江湖上的一條漢子,我跟他跑了一趟船,鬼使神差的,我就喜歡上了他。他那時身上有一點兒臭錢,高傲得不得了,都是我追的他。他不肯就范,我使了美人計,他就乖乖地成了我的俘虜了?!?/p>

張玉玲說:“后來呢?后來李狗奪就不高傲了?”李狗奪自嘲道:“都被她搞定了,還高傲個啥?后來就先上船,后買票,等到俺們倆結(jié)婚了,孩子都三歲了?!睆堄窳釂枺骸榜T秀珍后來也沒后悔過?”馮秀珍說:“后來一直后悔,跟這樣歪瓜裂棗的人過日子,何時是個頭???心想我當(dāng)時腦子是挨驢踢了,怎么看中他了?長得跟屎殼郎他爹似的。但是自從生病后,我就不后悔了。你們看看,”馮秀珍用手摸摸左胸,接著說,“要不是墊了假東西,就沒有女人樣了!他照樣為我端吃端喝,端屎端尿,一句怨言就沒有。我才看明白,這個人雖然長得丑,可是心眼兒實誠!”李狗奪撓撓頭,說:“馮秀珍,你是夸我呢,還是貶我呢?”馮秀珍說:“夸你呢。狗奪,我現(xiàn)在跟你說,我一生中最不后悔的一件事就是看中了你,我沒有看錯人,跟了你,是我馮秀珍的福分!”

李狗奪說:“好了老婆,我都拿不住了,你還是打我吧?!?/p>

老革命率先大笑起來,屋里的人都被他帶著一起笑。

李狗奪說:“秀珍,你跟了俺,也是俺的福分呢!俺這一輩子也不會后悔!你以后可不能隨便再喝毒鼠強了!”

老革命一愣,說:“狗奪,你給大伙說說,秀珍她喝毒鼠強是怎么回事呢?”

李狗奪說:“還能怎么回事?這個家伙得了病一時沒想開唄!那天,她背著俺,到街上買了老鼠藥,買回來了,想喝下去,又有點怕死,她怕自己被毒死的樣子嚇著孩子,怎么辦呢?她倒不傻,把老鼠藥給狗吃了,心里想著狗吃了一定會死的,她就剝了狗皮,燉狗肉吃,那樣毒性會小一些,她也吃了狗肉了,死的樣子也不會太難看了。哪知狗吃了老鼠藥,不但沒死,還搖搖尾巴,歡歡地跑了,追也追不上。這娘們氣壞了,赤腳提著鞋子,到街上找人家賣老鼠藥的算賬,說人家老鼠藥是假的,狗吃了沒死。人家賣老鼠藥的說,咱這藥是藥老鼠的,狗吃了怎么會死呢。你家的狗吃錯藥了!她無話可說了,回到家,就想到,敢情這閻王爺?shù)幕麅陨线€沒有點到自己呢,就這樣躲過一劫?!?/p>

幾個人都笑了起來。馮秀珍也笑,臉卻格外的紅了。

李狗奪說:“我第二天就買了兩條好煙,專門給那個賣假藥的家伙送了過去。后來倒好,這娘們身子受罪受夠了,又作踐了一次。那天家里沒人,她去茅廁了,你道她是去拉屎尿尿的?她是去上吊的!”

大家都看著馮秀珍。

李狗奪接著說:“她把繩子系在橫梁上,一頭打一個圈,脖子伸到繩圈里了,腳下板凳也倒了,就要被勒死了,那繩子‘咔嚓一聲斷了,她撲通一聲掉進(jìn)茅缸里,弄了一身屎。都在田里忙活,也沒有人去救她,后來她自己爬上來了?!?/p>

老革命夸贊道:“馮秀珍你也大命呢!你兩口子都大命,以后病好了,好好過日子,千萬不能再到茅廁里上吊了?!?/p>

笑聲平息后,老革命開始說自己的愛情故事,人們看著老革命,饒有興味地聽著。老革命說:“我和張玉玲是在上山下鄉(xiāng)的時候認(rèn)識的。我老家在皖南的一個城市,她家在上海,我們都被下放到淮河邊的一個村子里,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慢慢地,我們就熟識了,我們之間有了交流。忙的時候,我們一起給生產(chǎn)隊干活,她鋤草,我耕地,她收麥,我打場。閑的時候,我們就到淮河邊玩,看滔滔的河水,思念遠(yuǎn)方的家鄉(xiāng)。我們在柳樹林里散步,在柳樹林里讀書,在夕陽西下的時候,我坐在河岸邊吹笛子,唱革命歌曲,她在我身邊,看暮靄炊煙,看長河落日,安靜地畫畫。慢慢地,我們相愛了。有一天,她把畫好的一幅畫送給我,我打開看,是我吹笛子的側(cè)面畫像。我很感激她,因為感激,我把她攬在懷里。那一夜,她就睡在我的身邊,安靜得像一只貓?!?/p>

馮秀珍打趣道:“安靜得像一只貓?那一夜,什么事都沒做嗎?”

張玉玲的臉紅了。

李狗奪說:“老革命,你年輕時怪風(fēng)流呢!”

張玉玲說:“他就是個臭流氓。”

崔得志說:“老革命,你現(xiàn)在還會唱革命歌曲嗎?給俺們來一段吧?”張玉玲看著老革命說:“你就來一段《黃河大合唱》吧?那會兒你最喜歡唱這首歌了,你經(jīng)常把淮河當(dāng)成黃河。”

老革命謙遜地笑笑,說:“好吧,我就來一段《黃河大合唱》。”站起身潤潤嗓子,關(guān)緊了房門,老革命給大家唱了起來:“風(fēng)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黃河在咆哮!河西山崗萬丈高,河?xùn)|河北,高粱熟了。萬山叢中,抗日英雄真不少!青紗帳里,游擊健兒逞英豪!端起了土槍洋槍,揮動著大刀長矛,保衛(wèi)家鄉(xiāng)!保衛(wèi)黃河!保衛(wèi)華北!保衛(wèi)全中國!……”

齊聲鼓掌,都夸老革命唱得好。馮秀珍說:“老革命,你要是到山里唱,保準(zhǔn)能把狼招來?!崩罟穵Z說:“還是個母的!”

馮秀珍笑著捶李狗奪,說:“老革命,下面進(jìn)行什么節(jié)目???”

老革命說:“下面啊,下面進(jìn)行情人節(jié)燭光晚餐!”老革命剛說完,就像演魔術(shù)似的,病房的門開了,一個姑娘托著菜盤走了進(jìn)來。菜盤里放著四碟小菜,一瓶紅酒,還有兩盒巧克力。這是老革命預(yù)定好的。現(xiàn)在,蠟燭點上了,燭光晚餐開始了,老革命把紅酒打開,給崔得志和李狗奪每人斟上一杯,他自己也倒了一杯。病人們不能喝酒,老革命就把巧克力發(fā)下去,馮秀珍、陳小蘭和張玉玲每人分了兩塊。

陳小蘭掙扎著,讓崔德志扶她坐了起來。

陳小蘭說:“我要喝酒!”

崔德志驚詫地看了看妻子,又看了看老革命。老革命說:“給她倒上!”

馮秀珍說:“奶奶的,我也要喝!老革命說,倒上!”

老革命看著大家,率先舉杯,說:“朋友們,親人們,讓我們舉起酒杯,為我們的緣分而干杯,為我們的親人早日康復(fù)而干杯!”

干杯!

干杯!

情人節(jié)快樂!

情人節(jié)快樂!

紅酒喝下去,喝下去。搖曳的燭光里,每一張面孔上都閃爍起晶瑩的淚花。

情人節(jié)這天,陳小芳沒有去醫(yī)院。她在家中,喝了紅酒,自己與自己對飲,自己與自己傾訴,過著一個人的情人節(jié)。

姐姐的病況越來越糟,這讓陳小芳不得不承認(rèn),命運一旦被注定,有時就無法更改了?,F(xiàn)在,姐姐像是風(fēng)中的殘燭,她幾乎吃不下任何東西了,呼吸也變得困難,左胯骨經(jīng)常突發(fā)疼痛,疼起來咬牙切齒、冷汗直流,靠止疼片已經(jīng)抑制不了了,甚至出現(xiàn)短暫昏迷的狀況。在這種情況下,化療還有多少意義?

另外兩位病友的狀況也不容樂觀。張玉玲每接受一次化療,血小板都急劇下降,只好中止,再增加營養(yǎng),等待恢復(fù)。補了再殺,殺了再補,頑固的癌細(xì)胞跟她不離不棄,同生死共存亡,幾多憎恨,幾多無奈!老革命是樂觀的,可是誰知道他心里會是什么滋味!馮秀珍手術(shù)后并發(fā)癥,左肺已經(jīng)明顯感覺到了轉(zhuǎn)移癥狀,胸部時常疼痛。疼痛難忍時,她就拿李狗奪泄氣,把個李狗奪折騰得齜牙咧嘴。

這個晚上,陳小芳一個人醉倒在了桌子上。

第二天,陳小芳趕到醫(yī)院的時候,看到姐姐在哭,幾個病人情緒都很低落。只有老革命精神振作,雙手打著拍子,又在為病友高唱《黃河大合唱》。

老革命正唱得激情飛越的時候,隔壁病房里嘩然傳過來大哭聲。是多人大哭,像一部悲壯的大合唱。老革命知道,一個病人又永遠(yuǎn)地去了!崔得志趕緊起身把門關(guān)上。老革命的聲音不斷上揚,想把那邊的聲音遮住。忽然,他像碰到了休止符,歌聲戛然而止,緊接著,老革命頭一歪,往前俯沖一下,栽倒在張玉玲的病床邊。

老革命得了突發(fā)性腦溢血。

搶救無效,老革命當(dāng)天夜里子時離世。

張玉玲一直記著的:等到她病好了以后,他會帶著她出去旅游,唱歌,畫畫……可是,他走了。

第二天,一副輪椅推著張玉玲,離開了三十八號病房。推她的人是從南方趕回來的兒子和兒媳婦。

……

陳小蘭回去,是十天以后的事了。崔得志叫了一輛出租車,陳小芳也來了?,F(xiàn)在,三十八號病房,只有陳小蘭和馮秀珍了。應(yīng)馮秀珍含淚約請,分別之前,陳小芳和馮秀珍對唱了一段黃梅戲《海灘別》:

“本愿與你長相守,同偕到老忘憂愁,孤獨的滋味早嘗夠,萍蹤浪跡幾度秋,怎舍兩分手啊,叫你為我兩鬢添霜又白頭……失去你,我好像風(fēng)箏斷線隨風(fēng)走,失去你我好像離巢孤雁落荒丘……”

一段唱罷,兩人相擁一起,淚流滿面……

崔得志抱著陳小蘭,出了三十八號病房。下電梯,上出租車,車子緩緩地向醫(yī)院大門外駛?cè)ァ?/p>

醫(yī)院門口,人來人往,賣小吃的,賣壽衣的,賣骨灰盒的,賣假發(fā)套的,生意依然紅火。出租車剛開過去,一輛救護(hù)車鳴著響笛,載著病人駛進(jìn)醫(y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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