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明
工區(qū)的墻上貼著鐵路區(qū)域圖,從圖上看去,鐵道線像是一根大繩子,蜿蜒,漫長。沿線上的一個個小站就是一個個繩結(jié)。
野杏坡是個群山之間的五等站,五等站在圖上是顆小繩結(jié),小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見。
野杏坡站上有個養(yǎng)路工區(qū),工區(qū)的上級單位是工務(wù)段,養(yǎng)路工們習(xí)慣地稱之為段上,口吻有點像媳婦婆娘提起媽家娘家一樣。段上在野杏坡東面,八站地外的縣城里??h城是個二等大站,段上是顆大繩扣,統(tǒng)轄著以它為中心向不同方向分散出去的四五十顆小繩結(jié)。
工區(qū)有七八個人,清一色的須眉漢子,七八條槍。工區(qū)雖小五臟俱全,七八條老槍桿子都是草頭王,清一色的領(lǐng)導(dǎo)干部,當然是不在編的業(yè)余干部,他們的干部籍都是工長陸寶才根據(jù)不同需求而在工區(qū)內(nèi)部“正式”冊封的。
鐵路區(qū)域圖旁邊的玻璃鏡框里,鑲嵌著陸寶才親手謄寫的工區(qū)干部表。
工長:陸寶才
廢物員:陸寶才(兼)
衛(wèi)生員:朱學(xué)志
菜員:楊樹根
開心員:高昆
還有其他員:略……
工長自然就是工區(qū)首腦。廢物員是分配舊物和廢品的。養(yǎng)路工們跟著工長外出到線路上作業(yè),不但干活,也撿東西。廢舊金屬或飲料瓶子易拉罐,旅客丟棄的垃圾也撿起來。拿回工區(qū)后再次甄選,能拿到廢品回收站賣錢的留下,無用的垃圾丟掉。這樣做可以一舉多得,既能賣錢補貼各位領(lǐng)導(dǎo)的小金庫,又能凈化線路上的環(huán)境,對工作有益。陸寶才很早就定下了規(guī)矩,他在一間放雜物的房子里預(yù)備了幾條大編織袋,將廢品分門別類各自打包。這樣看來,廢物員其實應(yīng)該稱作廢品員才對,更貼切。陸寶才文化有限,不小心就把廢品混淆成了廢物。
在正式委任自己為廢物員之前,陸寶才把人馬集中到院里,先讓媳婦三翠到井臺上壓了滿滿一大碗涼水,陸寶才接過去穩(wěn)穩(wěn)當當?shù)仄脚e起來,沒讓漫到碗邊的水溢出一滴。陸寶才一口氣把涼水干了,抹了抹嘴正式宣布本工區(qū)廢舊物品的拾撿和分配原則:首先自己不參加分配,其次因為整個工區(qū)里屬菜員楊樹根家里最困難——他老爹因為工傷長年癱在炕上,長年養(yǎng)護和天天吃藥的費用給一個普通的工人之家壓上了透不過氣來的包袱,所以廢舊金屬類專屬楊樹根,不再變動。其他的如飲料瓶舊包裝等物統(tǒng)歸為一大類,由其他人員按月輪流擁有,例如一月份歸馬老三,二月份就歸牛小四,以此類推。廢物員著重強調(diào),在廢舊物品的拾撿問題上,工區(qū)要體現(xiàn)出團隊精神。不管是什么品種,什么時段,只要是能賣錢的廢舊物品,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每個人都要拾撿回來,但不得私自藏匿和侵占別人的份額,帶回工區(qū)后自覺放置到不同的編織袋里。廢物員不參加分配,但同樣參加拾撿。
陸寶才的方案得到了全工區(qū)百分之九十九的首肯。三翠豎起大拇指給陸寶才點了個贊,說:“咱大當家的不是一般的廢物,貨真價實的廢物?!?/p>
“我不同意。”高昆說,“為什么大伙都有份就你沒份?”陸寶才笑笑說:“我有工長津貼,就不要這份補助了吧。”
高昆說:“這跟工長津貼沒有關(guān)系,津貼是你該得的。補助弟兄們是好事,但弟兄們要的也不是仨瓜倆棗的施舍。你實在不要也行,那也不要參加拾撿了,這樣才以對得起那玩意兒。”高昆指了一下空碗。
高昆不愛說話,說話就帶些道理出來,有勁道。
陸寶才看看碗,看看大伙,又看了看三翠,表示他可以占半份,順序排在大伙之后。
這回才一致通過了。
以后的日子里,野杏坡工區(qū)的配給制度在不緊不慢的山風(fēng)里跟著杏花的年年開放或凋謝正常延續(xù)著,沒出過什么波折,秩事留下了幾樁。
因為家境艱難,楊樹根三十五歲上才解決了個人問題,也多虧了陸寶才兩口子全力撮合,好歹讓楊家把鄰村的一個寡婦娶進了家門。中年破處的楊樹根休足了蜜月,掛著兩只黑眼袋來工區(qū)上班。趕上那些天段上給各工區(qū)統(tǒng)一更換作業(yè)工具,一批嶄新的鍬鎬等物配發(fā)下來,原來的破鍬斷鎬全部作廢淘汰了,數(shù)量不少,重量更是不輕。陸寶才笑道:“狗日的根兒,家里炕上摟著媳婦,外邊田里流著肥水,這不是雙喜臨門么?!币贿吿栒偃w領(lǐng)導(dǎo)一齊動手,把舊鍬頭鎬頭都拆下來歸攏整齊,用鐵絲牢固地捆扎好,裝了滿滿五大袋。楊樹根來了,陸寶才讓他把袋子放到自行車上推到廢品站賣掉。楊樹根是一條典型的車軸漢子,個頭不高卻肩胸寬厚,平時干活從不惜力氣,一袋水泥單手一拎甩上肩一溜小跑,把地皮蹬得咚咚顫。可今天扛起廢鐵腳下沒根了,背也駝了腰也塌了,大汗珠子爬一頭,兩條腿哆哆嗦嗦直耍羅圈,扭起模特步來了,虛飄飄地像踩在棉花團上一樣。陸寶才又笑道:“根兒啊,咋整的這是?幾天不見軟成這樣了?要不讓你當菜員呢,你可真菜,簡直比小蔡還菜?!?/p>
小蔡名叫蔡全超,是陸寶才主政野杏坡期間唯一沒當也不肯擔當任何要員的人。最早,工區(qū)員工們的家都在野杏坡及周邊的村屯里,楊樹根家最遠,也不過在離野杏坡五公里的青旗鎮(zhèn)上。后來來了復(fù)員兵高昆,高昆的家在段上,也就是工務(wù)段所屬的縣里,在陸寶才們的眼里也算大地區(qū)的小人物了。蔡全超的家比縣里還遠,在管轄著縣的市里。蔡全超還是野杏坡這塊小地面上學(xué)歷最高的,鐵道學(xué)院畢業(yè)的研究生,出了校門,他對別人說自己是博士。
野杏坡也是一所野雞大學(xué),學(xué)員眾多,高昆高中畢業(yè),陸寶才初中都沒念幾天就接他爸爸的班參加工作了,其他人在高陸之下。
市里是鐵路局所在地,鐵路局管轄著工務(wù)段,像市管縣一樣。蔡全超畢業(yè)以后來到鐵路局當調(diào)度員,蔡全超是不想當調(diào)度員的,他想當調(diào)度室主任。他對調(diào)度室副主任說:“你們那個調(diào)度員太好當了,電路顯示板上邊掛兩塊羊頭肉狗都會干,我堂堂博士你好意思讓我干這個?”副主任是個快六十歲的禿頂老頭,滿臉陪笑地跟蔡全超講《水滸傳》,說:“《水滸傳》里邊有個花和尚魯智深,剛到東京大相國寺時也想直接就當方丈,有資歷的老和尚就對魯智深說了,要先當一年的菜頭,當滿了一年的菜頭,再升任浴主,這樣一直向上升,最后才能升到方丈呢。”蔡全超沒讀過《水滸傳》,也可能小時候聽說過一點現(xiàn)在早忘了,皺起眉頭盯著副主任的大禿頂,不耐煩地說:“你活了這么大歲數(shù)還會不會說句人話?花和尚跟你的禿腦袋有什么關(guān)系?想念什么歪經(jīng)你就直接念,賊頭賊腦在那傻笑,你什么意思?”副主任收了笑容嘆了口氣說:“小超,你急什么啊,主任的位子早晚還不是你的,我早晚不也得歸你領(lǐng)導(dǎo)嘛??稍墼趺匆驳孟劝褜嵙?xí)期過了啊?!?
蔡全超實習(xí)一周左右的時候,一邊跟女網(wǎng)友聊微信一邊順手把兩列正在進行編組作業(yè)的貨車安排進了一條火車道里。老禿頂副主任也正在總調(diào)度臺那里監(jiān)崗,突然發(fā)現(xiàn)電路顯示板上兩盞綠燈正閃爍著疾速靠近,老禿頂魂飛魄散,嚇得當場尿了褲子,上廁所換備用褲衩之前火急按下遙控電鈕,在最后十秒內(nèi)將現(xiàn)場道岔錯開。
兩列車擦肩而過時,兩個調(diào)車作業(yè)工站在各自的車梯子上,嘴里銜著警示口笛,腰間別著紅綠兩色安全旗,互相揚手打招呼。
“兄弟,沒事吧?”
“沒事三哥。”
“注意安全?!?/p>
“好咧……”
風(fēng)把二人對話的尾音拖曳得很遠很遠。
鐵路局的蔡副局長恨不能抱住副主任在那禿腦門子上叭叭親幾口,好險啊,兩車一旦撞上構(gòu)成正面沖突事故,他這個主管安全的常務(wù)副局長也就算當?shù)筋^了,保不準還會因瀆職而被立案調(diào)查,到那時候一扯一大串,牽出蘿卜帶出泥,可就不僅僅簡簡單單的瀆職問題了。蔡副局長一面通過組織部火速下達人事令,任命已經(jīng)熬了二十多年副職的,還有不到半年行將退休的禿頂同志為我局調(diào)度室正主任,一面回到家里指著寶貝兒子的鼻子大發(fā)雷霆震怒:“你的專業(yè)知識都給老子學(xué)到狗肚子里去了嗎?在崗位上怎么敢沒心沒肺,你的責(zé)任心都讓狗吃了嗎?”蔡全超梗著脖子說:“這跟有沒有狗屁的心肝肺有什么關(guān)系?誰知道你們那破崗位有那么些窮講究?!?/p>
“我們的破崗位?”蔡副局長蹦起來吼道,“你差點弄出人命你知道不知道?”蔡全超說:“不就是幾個現(xiàn)場作業(yè)工人嗎,撞死撞傷的賠他錢就完了唄?!薄昂?、好?!辈谈本珠L點點頭,咣地一腳踢飛了茶幾,彎下腰一手揉著磕痛的的腳趾一手指著蔡全超的鼻子痛苦地說:“你明天就給我到工務(wù)段養(yǎng)路工區(qū)當作業(yè)工人去!”
“我不去!”
“你敢??!”
蔡夫人心疼了,出面勸止。蔡副局長說:“這是他應(yīng)當接受的懲戒,因為工作失誤出了險性事故同樣是要追究和承擔責(zé)任的,他不去養(yǎng)路工區(qū),我就得親自到紀委監(jiān)察部門作解釋去。你們娘們的舒坦日子都過膩了是吧?我明白告訴你蔡全超,到了養(yǎng)路工區(qū)后給我老老實實地改造,自己掙工資養(yǎng)活自己,不準你泡病號請假,更不準你無故曠工。不然的話,你一分錢也休想在我這得到,就到大街上喝西北風(fēng)去吧?!?/p>
蔡副局長給他兒子判了半年勞教,蔡全超在野杏坡呆了四個來月,又調(diào)回了鐵路局。
蔡全超來的第一天,陸寶才向他專門宣講了本工區(qū)的廢品拾撿和分配原則,蔡全超瞪著眼睛看著陸寶才,像聽評書一樣,聽完大笑。
陸寶才看蔡博士細皮嫩肉的,秧苗一樣,不忍心讓他和領(lǐng)導(dǎo)干部們一起扛大活吃大苦受大累,就派他去做巡道工,單獨巡視線路。
細說起來這個巡道工還得算高昆讓給蔡全超的。整個工區(qū)里,原來只有高昆是坐火車上下班的,鐵路行話叫跑通勤,現(xiàn)在又來了個蔡全超。跑通勤上下班有一個不方便的地方,每天的列車時刻都是固定的,通勤職工不能像家住附近的職工一樣靈活掌握時間,工區(qū)作息制度早八晚五,早晨從市里縣里那邊開過來途經(jīng)野杏坡的火車上午有兩趟,到達時間分別為六點半和八點二十。傍晚經(jīng)野杏坡回縣里市里的火車也有兩趟,到達時間分別為十六點四十五和十八點十分。
巡道工這個工作正好適合通勤職工來干,巡道工的作業(yè)時間是機動的,彈性工作制,只要把每天該巡視的路段走完了,保證了線路上沒有險情和隱患,早一點晚一點都沒多大關(guān)系。高昆把巡道工讓給蔡全超,蔡全超就可以早上八點二十到傍晚十六點四十五走。高昆跟了大班作業(yè),不允許遲到早退,變成了披著星星出來頂著月亮回去,兩頭不見太陽。
陸寶才跟高昆商量和蔡全超換職時,有點內(nèi)疚,說:“小高,委屈你了。”高昆說:“有啥委屈的,巡道工作又不是給高某人一個人預(yù)備的,你是工長,工作上的事你咋安排我咋干唄?!标憣毑抛尭呃Р倘邘装?,熟悉一下業(yè)務(wù)和安全事項。高昆搖搖頭說:“那可不行?!币婈憣毑趴粗呃バα诵φf:“你別誤會,我不是因為因為小蔡頂了我的崗才不愿意帶他的,我沒那么小心眼。老陸,我巡道也才不過兩年,當初還是楊樹根把我?guī)С鰜淼模€路的一草一木他都比我更熟悉,從工作角度上講,還是楊樹根帶小蔡更合適?!?/p>
陸寶才點頭拍拍高昆的肩頭,沒再說什么。
四個月里,蔡全超在線路上沒為一件廢品或線路上的垃圾彎過一次腰。但他愛看別人拾撿,覺得好玩。一次跟著楊樹根巡道,他空著手前邊走,楊樹根替他背著沉甸甸的工具袋,他突然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眼睛一亮,回手拍一下楊樹根的肩膀指著線路外十多米遠處說:“楊巴兒,那有個啤酒瓶子,快去撿起來,晚了該讓別人搶去了。”楊樹根說:“我早看見了,那瓶子摔破了,沒用?!?/p>
蔡全超指的地方是一片草叢,綠茵茵的,啤酒瓶子隱沒在草叢里一般的眼睛根本分辨不出來。蔡全超讀到研究生,眼睛可一點兒沒毛病,左右祼視全一點五,在大學(xué)宿舍里,學(xué)弟躲在他側(cè)下方的被窩里用手機看日本AV,斜上鋪的他睡得迷迷瞪瞪,翻身的時候睡眼惺松地瞥了一眼下邊說,“那根本不是純毛片,全是馬賽克,有啥看頭。”
蔡全超快步跑到草叢邊用腳一拔低頭一看,那瓶子沒底兒,拎起來抓在手里根本不能當廢品賣,送給電視劇組當個道具倒挺合適,流氓無賴角色打架斗毆前抓起個酒瓶子往吧臺上一磕,磕出來的兇器全這效果。蔡全超吃驚地回頭看著楊樹根:“楊巴兒,你這啥眼睛啊,鷹?。空毘鰜淼??”
楊樹根笑笑說:“巡道工人負責(zé)保障列車運行安全,沒有一雙好眼睛還行?你再看那……”
蔡全超順著楊樹根的手指扭頭看,啥也沒看著。
楊樹根不緊不慢地走了二十來步,取出鐵扳手把一個軌枕螺栓一圈一圈地擰牢。
“這顆螺栓松了,螺帽比別的螺栓高出一寸?!睏顦涓f。
蔡全超站在原地向兩邊望望,螺栓無數(shù),密密麻麻整整齊齊地排列開去。
蔡全超調(diào)走的那天,陸寶才說:“把你的東西拿走。”蔡全超摸不著頭腦,“我沒落下東西啊?!标憣毑糯蜷_雜物倉的門指著幾只鼓鼓囊囊編織袋子說:“這是四月份和七月份的配額,歸你,拿走?!辈倘f:“我不要,又不是我撿的,誰撿的你給誰吧?!标憣毑耪f:“我沒那權(quán)力,東西是大家伙收集的,我沒權(quán)力把大家伙的付出當廢品一樣隨便亂給?!敝鞂W(xué)志叫道:“咋的,你嫌埋汰啊,嫌不值錢是不是?”陸寶才一拉朱學(xué)志,說:“你可以看不起我陸寶才,也可以看不起野杏坡,但你端了野杏坡的飯碗,就得守野杏坡的規(guī)矩?!睏顦涓^來打圓場,推出自行車說:“小蔡,我?guī)湍阃频綇U品站去?!辈倘肿煨Φ溃骸罢?,楊巴兒,賞給你了,賣了錢拿去打酒喝。”楊樹根把車子歸回原位鎖上說:“你這么說我也不幫你推了。”
蔡全超忍氣吞聲地把幾只袋子拎出了工區(qū)。
不大一會兒朱學(xué)志跑進來說,人家小蔡根本沒坐火車走,來了個漆黑锃亮的日本王八蓋子,直接開到站臺上來了,小蔡把袋子往站臺上一丟,鉆進王八蓋子里嘀嘀嘀嘀就走了,好牛氣。
“袋子呢?”楊樹根問。
“讓后屯那個老盲流給拎走了,把老盲流樂壞了,天上砸下狗頭金來了?!敝鞂W(xué)志說。
“這小蔡啊,都不知道咋‘得瑟好了。”正蹲在旱進臺邊擇菜的三翠嘆道,“現(xiàn)在不都時興網(wǎng)上曝光嗎,誰要把他剛才那樣子拍下來往網(wǎng)上一貼他又得遭殃了,連他老爹都得跟著吃瓜落。高昆,你前兩天不是在網(wǎng)上看到南方有個局長用公車拉他們家小狗,被就地免職了嗎,給大伙說說。”
“沒用。”高昆說,“嫂子,小蔡坐的是私車,許是人家的朋友來接他,回去給他接風(fēng)呢?!?/p>
“你咋知道?”楊樹根說。
高昆說:“現(xiàn)在查得多嚴啊,他老爹不可能那么傻,敢讓兒子頂風(fēng)上。你沒看這四個月小蔡天天都是坐火車跑通勤嗎,他們家要是公車私用還能等到今天讓你去拍照?”
陸寶才一直聽著,忽然說:“都別瞎分析了,干活去吧?!敝噶艘幌轮鞂W(xué)志,“以后你少管別人閑事,盯這個看那個的,把自己管好得了,快回到你的位置上去?!?/p>
朱學(xué)志忙一溜煙地跑到旱井臺上去了。
旱井就是那種很老式的手壓井,東北方言又叫洋井。工區(qū)院里的這口洋井還是楊樹根的爹、陸寶才的師傅楊老疙瘩當工長時親手打下的,好幾十年了。
養(yǎng)路工一年四季跟鋼軌和軌枕打交道,干起活來暴土揚塵,又臟又累,下了班一身臭汗兩手油泥。也是在陸寶才剛當上工長不久的時候,一次他從段上回來,在火車上聽到兩個旅客說順口溜:遠看像逃難的,近看像要飯的,上前一聞,這幫臭鬼原來都是工務(wù)段的……一個念一個聽,都樂得前仰后合。陸寶才大吼一聲:你爹才工務(wù)段的。兩個旅客不是善類,瞪眼就回罵,幾句口角蹦起來伸手抽陸寶才。陸寶才忘了身上還攜帶著巨額現(xiàn)金,以一敵雙,拳打腳踢,混戰(zhàn)中一名旅客扯裂了陸寶才挎著的兜子,鈔票像雪片一片紛紛落地,陸寶才紅了眼,陸寶才可不是空著手來的,隨身帶著一根大鎬把,剛才沒舍得使,這會掄起鎬把就要拚命。乘警和列車長及時趕到,乘警當場把槍都亮了出來,震住秩序,列車長和幾個列車員幫陸寶才一張未少地把鈔票收攏好。之后乘警沒客氣,把三個人統(tǒng)統(tǒng)移交前方大站派出所。
陸寶才滋事斗毆,受到了派出所的治安處罰,受到了段上的紀律處分。
陸寶才回到工區(qū)拉開皮尺在洋井旁量了五米長三米寬的一塊長方形地方,操起鐵鍬就挖了起來。別人要來幫忙,他說:“不用,你們忙你們的,別耽誤工作?!睏顦涓鶃硖筋^探腦,說:“你要挖菜窖???”陸寶才說你就認識菜,一邊呆著去。
陸寶才用三天的工余時間挖出個一米深的池子,又用水泥把池底和池壁抹好晾干,又去車站上的房建工區(qū)請了兩個管道工來,在池旁掏了一條下水道,向內(nèi)通到池底,向外用污水管和排水網(wǎng)連接。然后把一干大員們都召集起來說:“比賽比賽?!睆膽牙锩鲆粋€白瓷瓶來,搖晃著說:“聽到?jīng)],滿的,誰快這瓶老汾酒就歸他了?!敝鞂W(xué)志讓陸寶才晃出口水來了,擦著嘴巴盯著陸寶才的手說:“比啥?比誰喝得快么?”陸寶才說:“比壓洋井,誰能在半個小時內(nèi)把這個池子壓滿水,我這瓶看家的寶貝就是他的了?!比缓笮绷酥鞂W(xué)志一眼說:“你不中,酒囊飯袋,好色之徒,你那副小體格偷著搞個破鞋軋個馬路還勉強對付,壓洋井是正事?!鞭D(zhuǎn)過頭繼續(xù)吆喝,“比賽比賽了,誰贏了歸誰啊?!?/p>
朱學(xué)志憤怒地跑上井臺抓起井把就壓,壓得連躥帶蹦片刻不停,像一匹驚了的馬一樣。
二十八分鐘零十幾秒,陸寶田把目光從手表上抬起來說:“好了,停下吧,水都汪出來了?!敝鞂W(xué)志噴著粗氣一伸手,拿酒來。陸寶田隨手一拋,朱學(xué)志累得胳膊發(fā)顫沒接住,酒瓶啪地一下落在池子水面上,朱學(xué)志忙撲過去水淋淋地撈起來。
“以后衛(wèi)生員就是你了?!标憣毑耪f。
“我什么員?”朱學(xué)志撩起衣襟擦瓶子,邊擦邊問。
陸寶才回過頭去對大伙說:“弟兄們,咱們沿線小站荒山野嶺的,條件不好,但咱們都是堂堂的鐵路工人,咱們光榮。從今往后,除了陰天下雨天氣不好,咱們每天下班以后都要洗澡,洗得干干凈凈的,收拾得利利整整的,絕不能再讓人家看不起,絕不能再讓人笑話咱們是逃難的要飯的臟臭鬼。這不我給大家挖了個澡堂子,現(xiàn)在是夏天,咱們先就在澡堂子里洗,冬天時我再想辦法?!?/p>
朱學(xué)志喝光了美酒才品過味來,他掉進陸寶才的瓶子圈里了。陸寶才對他說:“你也知道,咱工區(qū)無論什么員,都是不脫產(chǎn)的,你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現(xiàn)場考核,證明你半個小時壓滿一池水是能辦到的。其實呢,咱們每天用不了整一池水,壓到七八分滿就行,畢竟還得進人嘛,六七個大老爺們哪個不一堆一塊的。我呢還給你半小時時間,你可以不用像贏酒時那樣火燒上房沖鋒陷陣的,悠著壓,別累著。記住兩點,備好水以后馬上去線路作業(yè)現(xiàn)場,不能耽誤工作;不許你以權(quán)謀私,擅自先洗澡?!?/p>
每天早上八點十分,陸寶才率領(lǐng)眾員扛著工具向線路上進發(fā)。朱學(xué)志走上井臺抓起井把壓水。
朱學(xué)志先用兩只桶給工區(qū)屋里的水缸壓滿清水,再撤了桶直接往池子里壓。
空曠的大院里靜悄悄的,偶爾一列火車從院外隆隆而過,震得地皮微微發(fā)顫,震得朱學(xué)志壓進池子里的水泛起了細碎的漣渏。火車跑遠了,一切歸于平靜,大院里又只剩下了朱學(xué)志手下的不緊不慢地壓動著的吱吱呀呀的聲音,和嘩嘩的水聲。
壓井聲停止了,一池清水在陽光發(fā)亮。朱學(xué)志笑瞇瞇地抬頭看看天,如果天氣特別晴好,他就洗洗手完事大吉了。如果有風(fēng),風(fēng)刮起塵土和枯草敗葉來,朱學(xué)志就回屋取一卷透明的大塑料薄膜,先在池子一端放開一頭,用紅磚和石塊壓牢,把塑料薄膜鋪床單一展開,繃緊,把池子苫蓋嚴實,四邊都壓好。
朱學(xué)志扛起工具,鎖好工區(qū)大門,哼著小調(diào)尋找伙伴們?nèi)チ恕?
下班了,養(yǎng)路工們回到工區(qū),肩上的工具乒乒乓乓落了一地,大家七手八腳地脫衣服,隨手搭掛在樹梢上。
朱學(xué)志照例比誰都快,以壓井的熱情三把兩把把自己剝了個精光,跑到池子前撤掉塑料薄膜,蹲下去手伸到池子里試試。池水被太陽曬了一天,暖洋洋的。
朱學(xué)志回頭笑道:“開了,餃子們,請下鍋吧。”
陸寶才向左右一擠眼角,幾只大手一擁而上,捉牢朱學(xué)志的手腳拎起來一悠,咕冬一聲扔進水里。
陸寶才笑道:“操,讓你下鍋,先褪褪你這身豬毛?!?/p>
人們七手八腳地下水,寂靜了一天的水被攪活了。
一具具終年勞作的軀體袒呈在夕陽西下的余暉里,大部分是古銅色的,有的比古銅色更深一些。有的一身筋骨皮有的一身疙瘩肉,有的凸現(xiàn)著六塊腹肌。有的在水波中嬉戲打鬧,有的站在池子角落認真地清洗自己。
朱學(xué)志在嬉鬧中敗下陣來,像一只被人攆著的水鴨子一樣雞飛狗跳地逃到池角。馬上又跟高昆鬧起來,伸手向高昆的胯下抓去。
高昆揮臂一擋:“嗯?”兩眼射出寒光。朱學(xué)志打個寒噤,忽然想起高昆洗澡時從來都不緊不慢不爭不搶最后一個下池,從來不跟任何人打鬧。
還有一個從沒下過池子的人,蔡全超。他還沒調(diào)回去的時候,從來沒跟大伙洗過這種野堂子澡。
當初陸寶才說夏天里先將就著在池子里洗,天冷了時再想辦法。過了一段時間陸寶才就弄了一個太陽能,用了他的先進生產(chǎn)者獎金和一部分弟兄主動交給他這個廢物員的錢。陸寶才把太陽能裝到房頂上,在工區(qū)內(nèi)室里隔了個洗澡間,裝上兩只沐浴噴頭??墒谴蠡镆琅f下池塘,沒人排隊輪流去站到噴頭下邊,因為天氣還沒冷。洗澡間就成了蔡博士單人專用的了。
有一天,蔡全超巡道回來進了院子,弟兄們正在池子里撲騰,朱學(xué)志揚手叫,“小蔡,快下來呀,幫哥一把,把他們都按到水底下去?!?/p>
蔡全超沒理朱學(xué)志,踱到池子前看著楊樹根:“楊巴兒,洗得挺舒服唄?”
楊樹根嘿嘿笑。
朱學(xué)志站直了身子抹了一把臉上的水說:“小蔡,你叫你師傅啥?”
蔡全超一撇嘴:“他是誰的師傅?”
朱學(xué)志說:“就算不是你師傅吧,可他也是我楊哥,你叫我楊哥啥?”
“巴兒,就是力巴、苦力、奴役的意思,是從前日本人修滿洲鐵路時對中國養(yǎng)路工人的叫法。日本人被打回老家去了,還把養(yǎng)路工人稱為巴兒的就剩下了看不起他們的自己同胞了。時光早已快過了一個世紀,這個稱呼也快絕跡了,而且無論從前或現(xiàn)在,養(yǎng)路工人之間是絕沒有互相這樣叫的?!?/p>
朱學(xué)志說:“我要是叫你蔡巴兒你愿意不?要是咱們這兄弟里有姓王的呢?你也這樣叫?”
楊樹根一拉朱學(xué)志:“算了,小蔡不是故意的?!?/p>
蔡全超說:“你敢!你也不捧一把洗澡水照照你自己,叫一聲試試?我一個電話鐵路局人事處扒了你這身鐵路皮你信不信?”
朱學(xué)志冷笑道:“我是不敢。我現(xiàn)在就光著呢,就不麻煩誰來給我扒皮了。”他向左右看看,說,“不過今天算你撿著個大便宜,有兩個人都沒在這兒?!?/p>
陸寶才剛剛有點事去車站了,開心員高昆開心去了。
“不然的話,”朱學(xué)志說,“你今天絕對沒有好,老陸能把你扇得找不著北,高昆讓你滿地找牙,他們可不管你們家的是開人事處還是牲口局?!?/p>
“你他媽的嘴巴干凈點兒!”蔡全超火了,一邊心虛地向身后看看,“我還怕誰不成?”
不一會兒陸寶才回來了,感覺出氣氛有點不對,問:“怎么了?”楊樹根說:“沒事?!敝鞂W(xué)志光冷笑不說話。蔡全超沒理陸寶才的茬,進工區(qū)里間洗澡去了。
天黑透了,大院里重新寂落下來。水池底的塞子拔出來了,水翻著花冒著泡咕嘟咕嘟抽凈排空,陸寶才抓著板刷嚓嚓地刷洗著池壁,到井臺上壓滿幾大桶清水,掄圓了胳膊潑進池里,水讓他掄成塊,砸得池壁啪啪響。他四周,車站上和遠近住戶的燈光一盞一盞地跳著亮起來了。
院子大門一響,陸寶才沒回頭笑了,“三翠兒,暖被窩來啦?”
門外嗔怪道:“嚼狗舌頭,當工長的,沒個樣?!?/p>
陸寶才放聲大笑。
門外說:“別笑了,還有洗澡的沒有?”
陸寶才說:“沒別人了,只剩你老公了,進來看吧,隨便看?!?/p>
三翠進門說:“誰稀罕看你?!币涣镲L(fēng)地走進工區(qū)屋子。
工區(qū)每天夜里都要留一下人值班,也是從陸寶才開始,大伙輪值。三翠是來給工區(qū)值班室燒火炕的。
三翠生著了火,給陸寶才鋪好了被褥。拍拍手來到里間小心地脫了衣裳,拉上簾打開噴頭站到下邊。邊遠小站的農(nóng)村婦女活計多,每天出汗也多,洗個淋浴享受享受,借老公的光,以權(quán)謀個小私。
陸寶才進屋聽到了水聲,走到里間嘩地拉開簾說:“嘿嘿,三翠兒,你不看俺俺看你,看不夠呢。”隨即被撩了一臉水,“簾子拉回去。”里邊吃吃笑道:“就知道你沒好心,咱沒點燈,黑燈瞎火你啥也看不著。”
三翠洗完澡穿好衣服,陸寶才說:“別走了唄,今晚值個鴛鴦班?!?/p>
三翠說:“行了別鬧啦,挺大個人一天到晚一點兒正形都沒有。早點歇著吧,明天你們不是還要換鋼軌嗎,活又挺重的。爐子我都弄好了,別再往里壓煤了,小心煤氣中毒?!?/p>
給陸寶才和兄弟們燒火炕算是三翠的雜差,從前三翠還兼任過工區(qū)的電話員。跟陸寶才剛結(jié)婚的時候,工區(qū)里還是一部老式的手搖電話。那時候他倆沒孩子,三翠身上拖累少些,陸寶才考慮著線路上工作緊張,養(yǎng)路工人手緊,專門留下一個棒勞力在工區(qū)守電話怪浪費的,就讓三翠每天過來守電話。有時三翠真接到了段上的電話,不是這個段長就是那個書記打來的,安排或詢問一些工作事宜,三翠有時順嘴問問您有啥事,那邊往往不說,只是說:“你們家老陸呢,叫他抓緊回來給段上回電話?!比思沂穷I(lǐng)導(dǎo)嘛,真正的領(lǐng)導(dǎo),跟群眾說話往往這么嚴肅。三翠放下電話跑出工區(qū),一路翻山越嶺,跑出十多里地,終于在一個山頭上看見了谷底線路上幾個螞蟻一樣蠕動著的身影,那就是陸寶才和他的大員們,正在線路上掄錘打鎬地干活呢。三翠站在山頭上用單手攏住嘴向下喊道:“老陸呀,段上讓你回工區(qū)回電話,有重要的急事——”
三翠嗓音清脆,喊得山鳴谷應(yīng)的。
后來電話先進了,能留言了,手機也普及了,野杏坡的女電話員才光榮地下了崗。
現(xiàn)在的三翠擔當?shù)氖橇硪粋€半正式職名,叫炊事員。
段上月月給養(yǎng)路工們午餐補貼,不多,每人每天五塊錢,讓沿線工區(qū)給職工辦小食堂。大多數(shù)工區(qū)嫌錢太少辦不起來,把餐補打到工資條里直接發(fā)給個人了。當初陸寶才也專門召開了個全員民主會,表決是辦起來還是發(fā)下去的問題,三翠作為特約代表列席了會議并發(fā)言說,辦起來,堅決辦起來,一個工區(qū)就是個大家庭,家就應(yīng)該有個家味,嫂子給你們當炊事員,保證讓你們吃好。
三翠拍了板,陸寶才就當場任命了楊樹根為菜員,把楊樹根的名字實錄到干部表里,三翠因為是家庭婦女不是正式職工,只好有實無名地略掉了。
三翠把所有人的菜金交到楊樹根手上,叮囑說,菜讓你媳婦每天到鎮(zhèn)上的集市上買,你不會買。告訴你媳婦,錢不多,金貴著用。盡量多買點肉和雞蛋,買干豆腐,弟兄們活計重,不吃點兒實惠的哪行,青菜少買或不買,嫂子來想辦法。
別看楊樹根蜜月之后扛起廢鐵來很菜,他那寡婦媳婦在菜市場砍價可一點兒都不菜,寡婦媳婦姓侯,是個文武雙全的角色,不但能抽楊樹根的筋,還能扒菜販們的皮。侯扒皮進市場,全體菜販全體立正?!斑@個干豆腐多少錢一斤?”“這個?賣別人四塊五,賠本賣您四塊,不能再低了?!焙畎瞧ず呛且恍Γ皦蚋鐐円馑?,三塊七毛五吧,一口價,就這么定了?!币豢趦r,本來應(yīng)該是賣主說的,到她這給改了行規(guī)。菜販擠出欲哭無淚的笑紋說:“侯哥們啊,滿世界您找去,無論是買的賣的,現(xiàn)在誰能掏出五分錢來?”“就是嘛。”另一菜販接口說:“要是在古玩市場,五分錢硬幣可比十斤干豆腐還得貴呢?!焙畎瞧c頭說:“你說的也是,那就三塊七毛三吧,給稱三斤,不許耍秤桿啊,這是十一塊兩毛,剩下一分錢不用找了,優(yōu)惠你了,拿著上古玩市場吧。”
楊樹根蹬著自行車來到工區(qū),從車子上搬下侯扒皮搜刮來的戰(zhàn)果,笑吟吟地接過三翠挎著的菜筐,一同拿到小食堂的廚房去。
三翠的筐里有時是一捆綠油油的韭菜,有時是幾個沾著泥土的大土豆,有時是幾根紫透了的茄子和頂花帶刺的黃瓜。都是從三翠自家的菜地里長出來的。
段上讓各工區(qū)辦起小食堂,同時也允許他們在當?shù)毓妥鲲埖娜?。雇人的錢段上出,也就是說,三翠來給大伙做飯是有補助的,每月五百元。三翠問陸寶才:“那些沒辦起小食堂的工區(qū),那五百塊錢呢?歸誰了?”陸寶才說:“不知道,與咱無關(guān)?!比湟Я艘ё齑接謫柕溃骸耙窃酃^(qū)也沒辦起來,那五百塊錢你咋辦?”陸寶才說:“不知道,我還會召開全員會跟大伙商量的?!比湔f:“你不直接拿回家來嗎?”陸寶才說:“不拿,昧心?!?/p>
三翠每天上午,大約在朱學(xué)志壓完水走后不久來到工區(qū),生著火,從水缸里舀水淘米把飯燜上,搬個板凳到院子里,坐到陽光下?lián)癫讼床?。有時抬頭看看井臺,撩撩額前的散發(fā)有些歉意地對著井和井把笑笑。
三翠可以看守電話,可以燒炕做飯,當然也可以壓水,陸寶才卻在這里浪費了一個棒勞力,讓朱學(xué)志專司水務(wù)。
陸寶才是真心疼愛三翠,舍不得讓三翠整整一個池子都壓滿。三翠也壓不滿,勉強給廢物員壓個一碗兩碗還對付。三翠人高馬大,身板絲毫不遜于侯扒皮,三翠一只胳膊有殘疾,小兒麻痹后遺癥,那截胳臂又細又短,連著一只小手,好像還沒發(fā)育完全,好像全身所有的地方都長大懂事了,就這一小截還沒懂事,永遠是個孩子。
三翠把弟兄們當孩子,疼愛每一個人。蔡全超曾說:“嫂子,你這菜咋炒的,又油又咸,一股農(nóng)家大醬味,一點飲食文化的技術(shù)含量都沒有,你在家里看電視時從來不看舌尖上的中國吧?我真納悶了,你們這些苦力怎么偏愛這一口,能吃么?”嘴里吧嘰吧嘰嚼大蔥的陸寶才臉像門簾子一樣吧嘰一下撂了下來。三翠說:“小蔡,你喜歡吃啥樣的,嫂子給你單炒?!标憣毑耪f:“三翠兒,把小蔡那份餐補還給人家。”三翠說:“老陸,小蔡他……”陸寶才眼一瞪厲聲叫道:“還給人家!”
陸寶才氣管炎患者,沿線各站都有名,啥時候敢以這口氣跟三翠說過話。
三翠看看陸寶才,不作聲地數(shù)出幾張鈔票放在蔡全超面前。
公子爺沒人喂他時才知道餓壞的滋味,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咳宋勾蟮娜烁粫莻€過日子的精細角色,他可以隨口就批評炊事員,但不會天天想著從家里準備好合口的飯食大老遠背到野杏坡來,當他一個人背著幾十斤重的工具袋在線路上巡視到該吃飯的時間時,他發(fā)現(xiàn)他除了能從腰里摸出厚厚的皮夾以外一無所有,可是眼前除了荒山峻嶺之外同樣一無所有。有時他能看到對面有女人走過來,他虛虛地叫:“嫂子,你干啥去?”他不是心虛,是胃虛,小蔡這樣的人永遠也學(xué)不會心虛。三翠說:“我去接你侄兒放學(xué)啊。哎小蔡,都午飯時候了,你還沒回到工區(qū)啊?”小蔡望望工區(qū)的方向,舔舔嘴唇說:“哦?!比溥甑匾宦曅α?,說:“看你餓的那熊樣?!比缓竽贸鲲瀬碚f:“給,吃吧。”蔡全超的眼里便放出光來,接過餅去說:“嫂子,你咋知道我正好走到這,還沒吃飯?”三翠說:“美的你,那是給你侄兒的,你侄上生物課,老師讓全班同學(xué)都準備個蝴蝶標本,嫂子本來想接了你侄兒就直接陪他到山坡上抓蝴蝶,就給他帶上飯了,快吃吧,看你真餓壞了,這雞蛋餅呀,又不油又不咸,可著九歲孩子的口做的,估計能符合你的文化技術(shù)含量?!辈倘罂谝е灪磺宓卣f:“那我侄兒吃啥?”三翠說又遞給他一個兒童水壺說:“慢點慢點,看你噎的,嫂子一會兒把你侄兒接回家來吃不就行了嗎,蝴蝶改天再抓?!辈倘嗔藥状罂谒?,忙里偷閑地從皮夾里拽出十來張說:“嫂子,都拿去,給我侄買蝴蝶標本去,啥品種名貴買啥。”三翠兒用那只孩子樣的小手一擋說:“快別嚇唬嫂子,嫂子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票。你慢慢吃吧,嫂子走了?!?/p>
有的時候,高昆從段上開心回來,下了火車到工區(qū)是下午兩點左右的時候,在工區(qū)屋里等著他的陸寶才會把兩只還燙手的飯盒端給他說:“中午沒趕上吃飯吧,這是你嫂子特地給你留的,一直在鍋里熘著,快趁熱吃吧。”
高昆很快把飯吃完,刷了飯盒放好,像朱學(xué)志壓完水那樣拿起工具去線路上尋找同伴了。
早先,野杏坡工區(qū)的開心員也是由陸寶才親自擔任的。開心,也是陸寶才的筆誤,和他把自己歸類于廢物是一個性質(zhì)的文化缺失表現(xiàn),實際上是開薪。
開薪,是工人們的天字第一號大事,把開薪稱為開心,其實也并不錯的。每月的開心日,是他們最盼望的一天。頭些年,工資都是開現(xiàn)鈔的,每到十五號,陸寶才坐上火車去縣里,到段上賬務(wù)把大伙的薪水領(lǐng)回來,開給大伙。
陸寶才上車時背著個人造革兜子,拎著他那根硬木鎬把?;貋頃r所有人的血汗錢都擱在兜子里,陸寶才懷抱兜子坐著,鎬把拄在前面,跟大日本太君拄戰(zhàn)刀似的,眼睛和耳朵警惕著六路和八方。
那根鎬把在積年累月里被粗糙的手掌摩挲得油光锃亮,形成了一根很有內(nèi)容的鎬把。
二十多年前,陸寶才剛上班不久,段上給各工區(qū)發(fā)豆油票,各工區(qū)到各自轄區(qū)的糧店去領(lǐng)。黃昏時分,野杏坡工區(qū)的工長楊老疙瘩帶著幾個弟兄用幾對大桶領(lǐng)了豆油,用扁擔挑著往回趕,經(jīng)過一道小山崗時被攔住去路。七八個長短不齊的漢子,有的拿著鐵鍬有的拎著片刀,為首的一個手握鐵棒,冷笑道:“把豆油放下,人過去。”楊老疙瘩放下油桶,抽出扁擔斜護當胸說:“想要油不難,操你娘你過來——”話沒說完身后的大徒弟嗖地躥了出去,手起鎬把落,對方根本沒來得及舉起鐵棒遮架,冷笑的笑紋還在臉上僵著,頭頂就開了雞冠花。
“好兵器!”陸寶才由衷地贊嘆道。
十多年前,楊老疙瘩領(lǐng)著弟兄們卸軌枕車,一根軌枕突然脫了繩套,躲閃不及的楊老疙瘩被攔腰砸趴在了軌枕下面,陸寶才跑上前把鎬把一頭插進軌枕底,一咬牙一叫勁嗨地一聲把三百公斤重的軌枕挑到一邊,伸手去扶楊老疙瘩,楊老疙瘩拔開他的手,奪過鎬把拄著連站兩下沒站起來,拉回陸寶才的手說:“寶才,以后工區(qū)就交給你了?!?/p>
陸寶才背著錢回來,下火車進工區(qū),鎬把歸倉,開門進屋。先把兜子放下,掃一遍工區(qū)正屋的地,再用拖布拖過,洗抹布擦凈桌子,把屋里收拾得干凈利整。點上三根香插進桌子上的小香爐里,抵桌的墻壁上方,早幾十年掛的是五張人像,有的留著大胡子,有的留著小胡子,有的沒胡子。后來人像沒有了,路寶才在墻上掛上了鐵路的路徽。路徽,上部是火車,下部是鐵道,合起來是美術(shù)體的工人兩個字。無論開心不開心的時候,路寶才時常把路徽摘下來用嘴呵呵,抻起袖子擦擦再掛回去。
陸寶才掏鑰匙打開桌子抽屜的鎖,拿出一個裝零錢的大茶葉盒子和厚厚的一疊信封。
段里的財務(wù)給陸寶才的是一張大工資條和七八張小工資條,財務(wù)人員是按照那張大條把錢開給陸寶才的?,F(xiàn)在陸寶才要對照著每個人的小工資條一一分賬。
陸寶才時而讀一眼手里小條的數(shù)字,扭頭伏案在零錢盒子里翻找;時而攏好一疊大小不等的鈔票邊捻邊翳動著嘴唇。每分好一份他用工資條把錢纏好裝進信封里,信封在桌上一字排開,擺好。
陸寶才分得十分醉心,他享受這個過程。
那些信封在郵局是買不到的,那些都是三翠親手糊的,鮮紅色的紙,每個都糊成了八開信紙大。上邊寫著每個人的名字,陸寶才的筆體,竟然還是毛筆字,字劣了些,寫得跟狗爬的似的。
晚上弟兄們收工回來,進屋坐好,陸寶才唱著名字把信封發(fā)到每個人手中。唱到最后桌上只剩下五百塊錢,是裸放著的,陸寶才抓起錢要往衣兜里揣。大伙不干了。
這回不僅僅是高昆一個人不干了,整體不干了。質(zhì)問陸寶才,“為什么不給嫂子發(fā)紅包,為什么不讓嫂子也來開心?”陸寶才說:“她一個家屬……”“家屬怎么了?”大員們不由分說地打斷他,“家屬不比你這個家長強啊?!贝蠡锉浦憣毑呕丶野讶湔堖^來,大伙說:“嫂子,給你自己也糊個紅信封吧,我們粗手笨腳的,不會糊。”三翠紅了臉,比紅紙還紅,扭扭怩怩地糊了一個十六開紙大小的信封,比弟兄們的小一半。陸寶才把五百塊錢放到信封里,唱道:“張三翠——”
工區(qū)里這才熱鬧起來,弟兄們紛紛把錢從信封里掏出來,展開工資條互相比對著,熱烈討論。被冷落一旁的陸寶才敲著桌子叫喚,好了好了,別開會了,把錢都收好了,信封都給我還回來,下個月再用。
陸寶才去“開心”,有時候也順路去看看親戚,三翠的妹妹就住在縣里,陸寶才和連襟的關(guān)系很好,連襟家里不寬裕,陸寶才常接濟他們一點。有一次陸寶才在段上剛領(lǐng)到錢,連襟慌慌張張地跑來,三翠的妹妹宮外孕引起大出血,情況挺危險,已經(jīng)送醫(yī)院了,連襟卻拿不出住院費。陸寶才忙把自己的那份工資數(shù)出來塞給連襟說:“姐夫手里現(xiàn)在也沒有太多的錢,你馬上回醫(yī)院,別耽誤搶救,我馬上想辦法?!边B襟看了看陸寶才抱得緊緊的兜子,嘴巴鼓了鼓,啥也沒說就走了。陸寶才立即給三翠打電話,把事情說了,讓三翠馬上張羅借錢送來,事情緊急,越快越好。撂下電話也趕到了醫(yī)院,歉疚地對連襟說:“我已經(jīng)告訴你姐了,你姐馬上坐火車過來,我不能再耽擱了,得回去給大伙開薪去,大伙都等著呢?!?/p>
陸寶才趕到車站進到站臺里,迎頭看到從野杏坡方向過來的車先進站了。車門一開,三翠下來了,眼睛紅紅的,明顯是剛哭過而且哭了一路。陸寶才跑上前問:“錢借來沒有?”三翠點頭,淚珠又差點落下來。陸寶才說:“借來了你還哭啥,我剛才去醫(yī)院看了,妹子已經(jīng)脫離生命危險了,現(xiàn)在就差錢了,錢呢?”三翠回手一指,陸寶才目瞪口呆,野杏坡全體要員順著車梯魚貫而下,步態(tài)嚴肅,有點像國家元首出國訪問時率領(lǐng)隨員下飛機的樣式。陸寶才說:“他們是錢嗎?”大員們的手刷地舉了起來,一排紅信封像一面面小旗幟一樣,又像一片楓樹林。走在前面的高昆說:“桌子抽屜是我用備用鑰匙打開的,信封是大伙一起拿出來的。放著弟兄在這,你讓我嫂子到哪去借錢?”
七八只手伸到陸寶才的兜子前,高昆說:“老陸,現(xiàn)在把我們的‘心給我們?!?/p>
高昆喊了一聲:“走啊,出站,到醫(yī)院去,我給你們帶路?!?/p>
站臺上剩下了陸寶才夫妻倆,互相看著。列車還沒有開,一些不明真相的群眾紛紛從車窗里探出頭來。
后來的一天,陸寶才從段上回來給大伙開完‘心后說,信封不用往回繳了,沒用了,這是我最后一次給大伙兒發(fā)錢了。
“啥?”大員們愣了,“咋,老陸,你要退休啊,你也沒到歲數(shù)啊?!?/p>
“不是我要退休,是開心員要退休了,永遠退休?!标憣毑耪f。
“到底咋回事?”
“開心制度改革了,發(fā)展了,進步了,以后不開現(xiàn)錢了,段上給每個職工都辦了一張銀行卡?!标憣毑排e起一摞簇新的卡片說,“以后每個月都往這里面打錢?!?/p>
“不要!”朱學(xué)志第一個蹦起來說。
“我們不要發(fā)展,我們不要進步,我們要錢!”
“就是,我們的血汗錢憑什么他們銀行給卡下來!”
當銀行卡作為新事物在荒山僻壤中乍現(xiàn)時,小站大員們基本上還只見過存折,還不明白啥叫信用卡消費,也不屑于明白。沿線小站的鐵路職工,絕大多數(shù)生長于半工半農(nóng)的家庭,父親是小站工人,母親是家庭婦女,他們從小務(wù)農(nóng),長大了頂替父親的班參加了工作,他們認干活,也認干活掙血汗錢,錢從紅信封里取出來握在他們手里,他們心里踏實。
三翠最后一個從陸寶才手里接過了小一半的紅信封,試探著說:“老陸,要不你跟段上說說,咱不要卡,還開現(xiàn)錢唄。”陸寶才搖搖頭拍拍她的手臂說:“凈說孩子話,那是段上定的大事,是咱說不要就不要的么。對了,段上沒給你辦卡,咱不是正式職工嘛,往后只有你還能開現(xiàn)錢?!?/p>
“我不!”三翠一擰脖子,“不開現(xiàn)錢就都不開現(xiàn)錢,我絕不能扔下弟兄們自己搞特殊化。”
陸寶才哭笑不得,心想你也跟著起哄。揮揮手說:“好了好了,大伙都別鬧情緒了,新鮮玩意兒嘛,慢慢適應(yīng),適應(yīng)了就好了?!?/p>
開心日沒有了,工區(qū)里少了些熱鬧,也少了些滋味。
然而問題隨即就出現(xiàn)了,像野杏坡這樣的小火車站根本沒有銀行,連信用社儲蓄所都沒有。想取錢最近也得去楊樹根家所在的那個青旗鎮(zhèn)。問題恰恰就出現(xiàn)在這里,段上給大伙辦的銀行卡所屬地在縣里,縣是遼寧省的一個縣,但由于鐵路和地方地域規(guī)劃的特殊性,青旗鎮(zhèn)在鐵路上歸工務(wù)段管轄,在行政版圖上卻歸內(nèi)蒙古,它是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楔到遼寧邊緣的一個小尖角。在鐵路與地方行政的交叉管理中,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如全國名站山海關(guān),鐵路上歸沈陽鐵路局,行政上卻歸河北省。
到青旗鎮(zhèn)上取錢,要繳百分之一的異地手續(xù)費,這下大員們真不干了,敢情真卡咱們的油啊,難不成我們?nèi)↑c錢還要分別坐火車跑趟縣里嗎?退卡,堅決退卡,老陸,你不去我們自己去段上退。
陸寶才愁了,退卡是不可能的,更不能讓他們到段上去鬧,可弟兄們不無道理,讓他們像一盤散沙一樣各自跑到縣城去取錢,取少了不值得,取多了不安全,弟兄們當個不在編的領(lǐng)導(dǎo)干部還行,辦起事來畢竟不是個個都靠譜的人,單從陸寶才這就一百個放心不下,一旦出點差池,他這當工長的丟不起這人。
高昆對陸寶才說:“把這事交給我吧?!?/p>
陸寶才說:“你來給弟兄們當開心員?”
高昆說:“你如果看我夠格的話?!?/p>
陸寶才說:“你怎么當?”
高昆說:“工資到卡的第二天,我到銀行把弟兄的工資全取出來,然后坐中午的火車把錢帶回來?!?/p>
陸寶才贊許地點點頭,高昆的想法他也想過,可如果讓他重操舊業(yè)他會很頭疼,以前是段財務(wù)人員一分不差地把錢準備了,他直接領(lǐng)就是了。讓他上銀行站到ATM機前他馬上就會血壓不穩(wěn),眼睛發(fā)花,類似于菜販看到侯扒皮,那敗家機器,密碼一套一套的,程序一道一道的,讓陸寶才恨不得掄起搞把砸碎了它直接把錢拿出來。陸寶才不愿意背負著排在后面那些人的催促與輕蔑嘲笑的目光,更不愿意領(lǐng)受銀行那些穿著雪白襯衫筆挺褲子锃亮皮鞋的女的或男的,對他加以熱情的指點和耐心的微笑。他寧愿脫光膀子在弟兄們面前一口氣掄他一兩個小時的大錘大鎬。
陸寶才說:“這事非同小可,還是開個全員會吧,表決一下?!?/p>
全員一致同意恢復(fù)開心制度。紅信封重新收上來,一個不少。銀行卡裝在信封里,每個人都在信封上自己的名字旁邊寫上了銀行卡密碼。
陸寶才當著所有人的面問高昆:“你有不良習(xí)慣嗎?”
高昆頓了一下,指了指紅信封說:“沒有?!?/p>
“好,我相信你。”陸寶才遞過紅信封說,“這些交給你保管。”
高昆擋了一下:“還是放在你那吧,銀行卡我每月十六號拿著去銀行,信封上的密碼我會都記在心里,往信封里裝錢給我們發(fā)錢還是你來做,我的任務(wù)是開心不是分心,我會專心把錢帶回來?!?/p>
陸寶才把鎬把拿給高昆:“把這個帶上,防身?!?/p>
高昆笑了:“老陸,這是干啥,我是開心去的,又不是去打架?!?/p>
高昆回家讓他老娘給他做了一條寬布腰帶,外面墊了一層皮子,里側(cè)是分成七八個格的暗袋,高昆把銀行卡和取出的錢分格裝進袋里,腰帶扎在腰間,貼腰別一把短把軍刺。軍刺是他當兵時從部隊帶回來的。
高昆從不在同一個銀行取錢,每月都要換一個。取錢的時間也不固定,有時在深夜,有時在凌晨,都是ATM機前空無一人的時候,人之常情,誰都不想被別人看到自己站在ATM機前拿著一大把銀行卡一疊子一疊子地取錢,一取就是半個多小時。
每次返程的時候,高昆從車站后面沒人的地方翻墻入站,登車。軍刺和鎬把不一樣,別著它進檢票口,是通不過安檢的。
轉(zhuǎn)眼又三年,軍刺一次也沒動用過。
三年后的一天凌晨,高昆從銀行出來,門口站著三個人,兩個年輕的,一個干巴瘦老頭。
“七叔,我今天沒錢?!备呃フf,“房子還沒出手。”
一個年輕的上前戳點高昆的腰間:“沒錢這是什么?”
高昆抓住對方的手指轉(zhuǎn)了一下,指節(jié)發(fā)出脆響,年輕的叫罵著彎下腰去。高昆說:“別罵得那么難聽,你要是再戳點我這里一下我讓你剩九個手指頭?!绷硪粋€年輕的拽出刀來,高昆說:“動一下試試?!?/p>
干巴瘦老頭說:“高老二,你先放開我兄弟?!?/p>
高昆輕輕把年輕的推開。
干巴瘦老頭說:“高老二,我原以為你是條漢子,沒想到你這么不講究,咋的,欠賬你還有理啦?”干巴瘦老頭掏出一張紙一抖:“沒忘了這個吧,白紙黑字你的指押,我給你念念?”
“不用七叔,我記得清清楚楚,借期仨月,月息百分之二十五,到期不還自斷一指。”高昆拔出軍刺,“我現(xiàn)在就給你?!?/p>
刀光閃動,高昆把左手一截小指切了下來。
“好,”干巴瘦老頭說,“那我就再寬限你一禮拜,一禮拜以后,我可不管你腰里裝的是什么錢了?!?/p>
高昆說:“謝謝七叔,我拿命還也會還清你的錢?!?/p>
干巴瘦老頭說:“我要你的命干啥,又不值什么,我要我的錢。高老二,你我都是茅坑里拉屎臉朝外的人,大家都不容易,別讓我這糟老頭子太作難就行了?!?/p>
干巴瘦老頭擺擺手,兩個年輕的跟著他走了。
高昆收起軍刺,右手端著左手調(diào)頭向醫(yī)院跑去。
高昆在急診室里打通電話:“老陸,對不起,我今天不能回去給大伙開心了,我病了,在醫(yī)院里,錢在我身上,麻煩你親自來拿一趟吧。對,就是上次四翠來的那個醫(yī)院?!?/p>
又一個來月后,陸寶才來看守所探視高昆,他們之間隔著鐵欄桿,高昆的頭剃了,套著一件黃馬甲。
陸寶才說:“為啥要借高利貸?為啥要賭球買彩?”
高昆說:“我想有錢,有好多好多錢,我不想一輩子吃大苦流大汗掙那幾個一鎬頭砸不開的開心錢。我想像小蔡那樣輕輕松松地就能掙大錢?!?/p>
陸寶才嘆了一聲,掉開臉看別處。
我看看你的手。陸寶才臨走前說。
“看它干啥?!备呃サ淖笫植逶谘澊?,“沒事了,都結(jié)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