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龍+朱墨
沒那么簡單
我在香港拍戲的時候,經(jīng)常會跟團隊一起現(xiàn)場爆發(fā)各種創(chuàng)作火花,臨場修改劇本和臺詞是常有的事,但是這些在美國完全行不通。加上我的英文很差。
《殺手壕》拍攝結(jié)束,公司很快幫我接了下一部戲。Andrew顯得很興奮:“這部電影里會有很多好萊塢的明星跟你搭戲,你演的是一個賽車手,很刺激的劇情,片名叫《炮彈飛車》?!惫馐锹犨@個片名,我已經(jīng)很有興趣,心里默默希望這是一部風格不同的影片。
了解到我對《殺手壕》拍攝方式的不適應,同事們安慰我說:“《炮彈飛車》不是動作片,這下你不用擔心了,把精力專注在表演上面就好了?!?/p>
可惜事實再次證明沒那么簡單。我在那部電影中演的是一個日本賽車手,這已經(jīng)讓我有點不舒服,可是想推掉已是不可能,只能硬著頭皮演。一起搭檔的好萊塢明星每天見到我都會客氣地打招呼,但是僅此而已。我知道自己在他們眼中什么都不是。當時有個很有名的黑人演員,是Sammy?Davis?Jr,他走到我的化妝車,跟我說,他剛從日本回來,他知道我在日本很紅。我說我是香港來的,不是日本人。他說,嗯,對,你是香港人。結(jié)果那之后每次他見我都跟我說日文。我也沒有再去解釋。在這部電影里不再需要說大段的英文臺詞,但我要負責做各種鬼臉去搞笑。如此種種,讓我在片場的每一天都很不開心,后來我懶得跟所有人說話,就一個人悶在旁邊不出聲。
后來這兩部電影的結(jié)果如何呢?
先是1980年《殺手壕》的票房慘敗。片子上映之后,我曾經(jīng)自己買票溜去電影院,發(fā)現(xiàn)整個影廳都沒有幾個人,還都是中國人,美國觀眾顯然對于這部片子毫無興趣。盡管我自己已經(jīng)跟導演放過狠話,“沒人會買票看成龍在溜達”,但看到影廳里寥寥無幾的觀眾,心里仍然特別不是滋味,我在亞洲已經(jīng)紅成那樣,幾乎是王了,在這里卻沒人看自己的電影。
這部電影的問題很明顯,除了劇情上面的問題之外,失敗的主要原因還是觀眾不接受那種動作方式。我后來曾經(jīng)找過一些專家問原因,他們說觀眾認為你的拳頭沒有力量。我問此話怎講。他們說,你跟那個人已經(jīng)打了十分鐘,踢了他八腳了,他居然還站在那里,你還在繼續(xù)踢。觀眾印象中的動作戲還是李小龍那種,“咚”的一腳出去,人已經(jīng)被踢飛了!我心想,早說啊,這種拍攝方法多容易,一拳一個一腳一個,但這不是成龍電影的風格,我拍不了,也不喜歡拍。那既然這樣,就承認失敗。
再說1981年上映的《炮彈飛車》。這部電影在美國和日本獲得了成功,在香港卻徹底失敗。我的本土觀眾不愿意看我演一個日本人,用無聊的逗趣方式去做戲,淪為一群美國演員的陪襯。
這就是我第一次闖蕩好萊塢的經(jīng)歷。
離開好萊塢三年之后,我的同事們希望說服我再試一次?!懊绹^眾現(xiàn)在最習慣硬漢形象,就像克林特·伊斯特伍德那樣,這不正是你最擅長的嗎?”
因為我是成龍
我只能說,那個時候的他們,甚至我自己,都不夠了解我自己。“硬漢”形象也分很多種,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是那種冷血氣質(zhì)的殺手,但我已經(jīng)演慣了面對生活不屈不撓的小人物。盡管我的外在形象看起來很“硬漢”,但這并不意味著我也可以去嘗試那種人物形象。
這次接的戲叫《威龍猛探》。制作團隊結(jié)結(jié)實實地把我打造成了他們心中的“硬漢”。導演是James?Glickenhaus,我跟他在拍攝過程中產(chǎn)生了很大的不愉快。中間我曾經(jīng)打電話給嘉禾老板,如果這個導演不離開劇組,我就不演了。
我最不滿意的是劇組只給動作戲預留了四天拍攝期,這對以動作為生的我來說簡直就是開玩笑。過去在香港,只要是我能掌控制作的劇組,每一個畫面都要追求完美,從最開始的套招到真正的實拍,我們都想盡一切辦法讓動作更漂亮更有張力,每一個細節(jié)都反復地研究,一個鏡頭拍攝十幾遍是常事。
然而到了這里,導演卻認為動作戲并不重要,而且他也不會拍。在我眼里完全無法過關(guān)的鏡頭,在他那里竟然一路綠燈。眼看著電影朝著不可控制的方向滑去,我卻無能為力。
這部電影將在美國和亞洲兩地上映,為了避免重蹈《炮彈飛車》的覆轍,我決定盡一切力量出手挽救這個局面——我要親手制作一個與美國版本不同的亞洲版本。我請片中的部分國外主演來到香港片場,重新進行動作戲的拍攝,這一次,要完全按照成龍的風格來。為了照顧亞洲觀眾的喜好,所有美國版本里面那些少兒不宜的惡俗畫面也全都被我刪掉了。最終,這個版本在香港和日本獲得了好評。
李小龍和克林特·伊斯特伍德都是偉大的演員,但他們不是我應該模仿或試圖超越的對象。我是成龍,如果想要有一天在全世界成功,那也只能是因為——我是成龍。
直到有天獨立制作公司的吳思遠先生來找,他希望向羅維導演的公司租借我去拍新片。
“如果讓你拍一部完全自己主導的電影,你會想拍什么呢?”吳思遠開門見山地問我。我一時沒答上來。過去的生活經(jīng)驗總是讓我告訴自己,你不重要,你的意見也不重要,在前輩們面前,你只有乖乖聽話的份兒。沉思片刻,我把自己的想法娓娓道來:“吳先生,現(xiàn)在所有人都希望制造第二個李小龍,我也被迫去做了很多這樣的嘗試,但沒有人可以成功,他已經(jīng)是一個神話,不可能有人真的超越他。既然這樣,我們?yōu)槭裁床蝗ラ_辟全新的路呢?”
看得出來,吳思遠對我的觀點很認同。我干脆站起身,用表情和動作向他做更細致的說明:“李小龍總是把腿踢得很高,那我就要把腿踢得低一些,李小龍在跟別人打斗時會大喊大叫,表現(xiàn)的是他的氣勢和憤怒,那我在打斗的時候就可以一邊叫一邊做鬼臉,表現(xiàn)的是自己有多疼。李小龍在觀眾心目中是超人,那我就要做一個普通人。我希望去演那種小人物,他們也有很多缺點和無奈,他們不是萬能的,更不是什么大俠或英雄?!?/p>
此后,在這樣的創(chuàng)作理念帶領(lǐng)下,我再也不是“票房毒藥”了,一夜之間,我成了大家爭相搶奪的對象,變成了票房靈藥。
什么是“成龍電影”
簽約嘉禾的當天,何冠昌先生向我保證,只要是我拍攝的電影,他們不會在預算上進行限制。我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拍到滿意為止。這樣短短一句話,確實是作為電影投資公司最大的魄力。我的電影從那時起,就逐漸形成了不惜工本的“壞毛病”。
那么,到底什么是“成龍電影”呢?
第一、我從來不是無所不能的英雄,反而每部電影里都被打得很慘。我沒有形象包袱,從來不會顧忌自己在鏡頭里是否難看。我演的通常都是小人物,有很多弱點和毛病,他們一般不會主動介入紛爭,常常是被迫出手,最后絕處逢生。
第二、我的電影劇本從來不對動作場景進行細致描述,因為我永遠都更喜歡臨場發(fā)揮,跟伙伴們現(xiàn)場進行創(chuàng)作。一場重要的打斗,在我劇本里常常只有兩個字的描述,比如“大打”,或者“小打”。過去美國電影里的打斗經(jīng)常很快就結(jié)束,這是為了表現(xiàn)主角有多厲害,我的電影里經(jīng)常是從頭打到尾,而這些畫面正是觀眾想看的。再后來我去美國拍戲,美國人的劇本在動作戲的段落也變成只有一句話——“讓成龍設計”。
第三、搏命動作。別人的電影經(jīng)常會用多個鏡頭表現(xiàn)一個動作,但在成龍電影里,只要這個動作夠精彩、夠危險,我一定是親身上陣,并且用一個完整鏡頭把它記錄下來。舉例來說,如果劇情需要我從樓頂跳下來,那我就會在電影里展示跳樓的全過程。
第四、別人的劇本創(chuàng)作都是從故事劇情出發(fā),但我的劇本創(chuàng)作則是從動作場面出發(fā)。我和搭檔們經(jīng)常會在精彩動作的基礎上去構(gòu)思劇情。這乍一聽顯得很不靠譜,但這就是我這些年的創(chuàng)作歷程。
第五、我的電影永遠會在全世界取景,我希望跑遍世界每一個有意思的角落,把它們放進我的鏡頭里。
第六、我的電影價值觀永遠正面。我從不在自己的片子里表現(xiàn)低俗、下流、殘忍、負面的東西。
我跟成家班的人講過,這輩子,我不要做第一,我要做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