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
孩子兩歲半,乳名叫寶寶,正經(jīng)名字沒有。寶寶是乳名嗎?也是也不是。叫得最多的卻是寶寶。在這個家里,兩個人這么叫他,他們是寶寶的爺爺奶奶。寶寶剛出生時沒個名字指代他,老頭子隨口叫成了寶寶,叫了幾次之后,老頭子和老太太都覺得這個乳名還不錯,就想定下來成為孫子正式的乳名。
這個世界上沒有做不到的事,只有想不到的事。老頭子老太太當(dāng)即雙雙去兒子兒媳的房間,跟小兩口商量。說是商量,其實(shí)是向兒子兒媳鄭重其事地宣布他們的決定。他們認(rèn)為,給孫子取名,理所當(dāng)然,是爺爺奶奶的權(quán)利。高中畢業(yè)的兒媳張小麗跟兒子王學(xué)勤一樣,學(xué)了多年文化,肚子里有幾滴墨水,她立即就把公公婆婆的建議給否決了,她說,叫寶寶太土、太俗。她想了想又說,叫貝貝倒是行。
老頭子老太太不想跟張小麗爭什么,但老頭子覺得,是女孩的話,叫成貝貝勉強(qiáng)還成,但新生兒是個小子,叫貝貝就有些女氣。老頭子老太太跟張小麗否決了他們一樣,也是立即否決了這個漂亮兒媳的提議。張小麗仗著老人對自己的疼愛,還想說什么,王學(xué)勤卻攔住張小麗說,我們再想想吧。老頭子老太太看了看小兩口,滿臉不高興,抱著寶寶出了兒子兒媳的房間。
關(guān)鍵時刻王學(xué)勤未站在自己這一邊,張小麗也是一臉不高興。
張小麗跟王學(xué)勤是高中同學(xué),兩人不好好用功讀書,卻在縣城讀高中期間轟轟烈烈談了三年戀愛,結(jié)果誰也沒考上大學(xué)。沒考上就沒考上吧,老頭子老太太并不覺得有啥好遺憾的,對兒子,他們本來就無更高的奢望,老頭子和老太太祖祖輩輩都是農(nóng)民,誰家的墳頭上也沒冒過青煙兒(祖上就沒出過讀書人)!不僅如此,對張小麗這個粉嫩白皙的兒媳,他們也跟王學(xué)勤一樣,剛一見面就對她百般疼愛,簡直比親閨女還親。老頭子老太太年輕時一口氣生了三個女兒,眼看老王家的香火無人傳承,兩口子也只能對著三個閨女唉聲嘆氣,就在他們已經(jīng)絕望的時候,女人貧瘠的土地卻意外地再一次孕育出禾苗來,還是個兒子,這可是老王家的一支獨(dú)苗呢,老頭子老太太從小就對王學(xué)勤百依百順,愛屋及烏。他們對兒媳,也跟親閨女一樣親。
兩老人出門不久,王學(xué)勤就勸張小麗說,爸爸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明擺著,他們都想叫成寶寶,他們那么疼你,一個乳名的事兒,犯得上跟老頭子老太太較真嗎?張小麗怒氣沖沖說,兒子的名字是小事嗎?王學(xué)勤看了看老婆的臉色,不說話了。
乳名的事兒,再未提上議事日程。
張小麗按自己的想法,叫兒子貝貝,老頭老太太也按他們的想法,把孫子叫寶寶。王學(xué)勤想,既然你們各叫各的,索性我也按我的想法,他把兒子叫苗苗。但王學(xué)勤從不當(dāng)著張小麗的面叫苗苗,也不當(dāng)著父母的面叫,王學(xué)勤獨(dú)自帶兒子時,才“苗苗”、“苗苗”地,小聲叫叫,過過嘴癮。在張小麗面前,王學(xué)勤仍然把兒子叫貝貝,在父母面前,他又把兒子叫成了寶寶。
寶寶的官名,父母瞞著張小麗,對王學(xué)勤下了通告。老頭子的意見是:寶寶的官名應(yīng)該叫成王有財。老太太的想法,當(dāng)然又跟老頭子一樣。老太太本來是個沒什么主見的人,不知什么原因,在跟兒子兒媳的陣營面前,不知不覺成了老頭子的同盟。老頭子對王學(xué)勤解釋說,有財就是有錢。人這一輩子只要有了錢,就啥都有了。王學(xué)勤對父母分別遞了個笑臉,才說,給寶寶取官名是父親的專利,誰也不能干涉我的取名權(quán),張小麗不行,你們也不行。老頭子翻臉說,反了你了!我的名字不是你爺爺取的,是你太爺取的;你的名字也不是我取的,是你爺爺取的。給孫子取名是咱老王家的傳統(tǒng),給寶寶取一個官名啥時成了你的權(quán)利了?王學(xué)勤不知道這些老祖宗的規(guī)矩,眼看給兒子取名的權(quán)利被老頭子輕易奪了去,他也只能嘟著嘴,啥也不說。張小麗讓王學(xué)勤趕快給兒子取名,來個先斬后奏,王學(xué)勤嘴上答應(yīng),卻不敢。老頭子老太太怕兒子兒媳不答應(yīng),更改了一個又一個取名方案,卻是有了乳名的教訓(xùn),不敢輕易在兒子兒媳面前,提取名的事兒。
寶寶的官名就這么一直一直地,拖著,定不下來。
一晃快三年了。
兒子兒媳眼看老頭子老太太成天圍著貝貝轉(zhuǎn),反而冷落她這個做母親的,倒是樂得清閑。王學(xué)勤更是沾不上苗苗的邊兒,偶爾地,他想抱抱苗苗,苗苗卻不讓他抱,王學(xué)勤想,這個小東西!莫非我不是你爸爸?
過完年,張小麗跟王學(xué)勤說,人家都去打工了,我們老是守在家里也不是個辦法,錢不會自己鉆到口袋里來,我們還是去打工吧。王學(xué)勤說,這恐怕不成。苗苗……哦不,貝貝還小,帶著貝貝去打工,你到那邊就不能找工作了,只能帶孩子。張小麗說,我去了,也得找個活干,貝貝當(dāng)然不能帶。王學(xué)勤說,留給父母恐怕不合適,他們年齡大了,還有那么多地要種,夠他們忙的。張小麗說,我們出門打工,帶走貝貝,爸爸媽媽肯定不答應(yīng),要不試著跟他們說說,看看他們咋說?
兒子兒媳要去打工,是正經(jīng)事兒,不支持不行。老頭子老太太當(dāng)然沒什么意見。張小麗還沒來得及說貝貝的事呢,老太太就自告奮勇說,你們放心走你們的,寶寶我給你們帶。張小麗要的就是這句承諾。嘴上卻說,你們……行嗎?老頭子說,雖說都是六十好幾的人了,可帶寶寶的事兒還難不倒我們。張小麗說,你們還得種那么多地呢。老頭子說,幾畝薄田,沒啥大不了的。
就這么,兒子兒媳去打工,家里的土地全都留給老頭子老太太,準(zhǔn)確地說,是留給了老頭子。老太太要做飯要洗衣服要喂豬,還得帶寶寶,老頭子也不僅僅是種地那么簡單,家里有頭騾子,要耕要馱還得靠它,出門進(jìn)門,騾子也得拴在老頭子手上。
一晃半年過去,轉(zhuǎn)眼到了盛夏。
玉米已經(jīng)長得比老頭子的個子還高了。雜草也是瘋了一般,遍地都是。莊稼荒了草還成?老頭子顧不得在家躲清閑,天剛亮就揣著一塊冷饅頭出了門,說是到玉米地里拔草去。王老頭走時,老太太剛剛起床,還沒來得及做早飯。寶寶雖在熟睡,卻也明察秋毫,他感覺到奶奶已經(jīng)不在身邊了,迷迷糊糊中突然聲嘶力竭地哭起來。老太太可不想讓這個心肝寶貝受什么委屈,憋在肚子里的一泡尿也給硬生生先憋著,急忙進(jìn)屋看寶寶。老頭子沖她喊,甭管我的早飯了。老太太雖聽見了,也是顧不上應(yīng)老頭子一聲。
老太太估計,僅僅拔一拔那一塊地里的草,老頭子也得忙上一整天。
快中午了,老頭子卻沒回來。老太太本打算等老頭子回來了,先問問他想吃什么,再做午飯,可寶寶哭一陣鬧一陣的總是不開心,老太太于是明白過來,寶寶餓了。老太太問寶寶,給你搟面條吃好不好?老太太知道老頭子特愛吃面條,她想給老頭子搟面條吃,所以這么問寶寶。寶寶卻沖奶奶反反復(fù)復(fù)喊,我要吃稀飯,我要吃稀飯,我要吃稀飯。老太太說,那就給你煮稀飯?寶寶高高興興說了一聲好,又蹦蹦跳跳去旁邊玩。
真該做午飯了。既然寶寶那么渴望吃稀飯,就做稀飯好了,也只能犧牲老頭子的口福,轉(zhuǎn)而滿足寶寶的愿望了。自從小東西來到這個家里,他的需求總是第一個得到滿足的。
稀飯煮好了,菜也炒好了,老頭子仍不見蹤影。
老太太想給老頭子打一個電話,問問他是不是回家吃午飯,但她沒有手機(jī),老頭子的手機(jī),老頭子揣著。
寶寶餓得不行了。
伺候?qū)殞毘燥埖臅r候,老太太也馬馬虎虎吃了幾口。她吃得不多。這個小祖宗剛吃了幾口就滿屋子亂竄,老太太不得不追著他,一口一口喂他吃。她的心思全在這個小祖宗身上,吃到自己嘴里的還不如喂給寶寶的多。好不容易等寶寶吃得差不多了,老太太已累得呼哧呼哧只顧喘氣,自己卻是沒了胃口。
躺在躺椅上歇了歇,仍不見老頭子回家來,回頭瞥了眼寶貝孫子,她看見寶寶坐進(jìn)嬰兒車?yán)铮瑓s用他自己的腳支撐著,在屋里坐著嬰兒車轉(zhuǎn)圈兒玩。嬰兒車是寶寶還沒學(xué)會走路時張小麗給買的。張小麗當(dāng)然知道城里的小孩都坐這樣的嬰兒車,她是鄉(xiāng)下人,上學(xué)時在城里呆了短短三年時間。因為不是城里人,張小麗就覺得人生真是不公平,為什么偏偏讓她這個酷愛城市的人出生在鄉(xiāng)村?轉(zhuǎn)念一想,城里人又有啥了不起的呢?城里人有的我也有;城里人買得起的我也買得起。張小麗要讓貝貝坐城里孩子坐的一模一樣的嬰兒車。老太太沒去過城里,她沒見過這么漂亮的嬰兒車。王學(xué)勤讀高中時,老頭子到縣城去過幾次,見過嬰兒車,他對張小麗非要買那么漂亮的嬰兒車有些不齒。老頭子甚至覺得,買一輛嬰兒車純屬多余,買那么高級的嬰兒車更是不該,但老頭子沒說出來沒表現(xiàn)出來,畢竟是買給寶貝孫子的,他默許了張小麗的奢侈。
老太太歇夠了,仍不見老頭子回家吃飯,就推著嬰兒車和坐在車上的寶寶,出了門,朝出村的那條路上望。
路上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
老太太又推著嬰兒車進(jìn)了屋,她把飯菜盛在飯盒里,提了飯盒,推著嬰兒車和坐在車上的寶寶,又出了門。她要給老頭子送飯去。老頭子去拔草的那塊地不遠(yuǎn),不到一里路。
晴空萬里無云,驕陽如飛輪。
老太太提著飯盒推著車子走到地頭時,寶寶已經(jīng)睡著了。
地頭有棵槐樹,槐樹很大,巨蔭覆地。風(fēng)輕輕吹著,樹下真是舒服極了。
聽見老太太帶著孫子給自己送飯來了,老頭子特意從埋沒他的玉米地里走出來,到了槐樹下,他看見寶寶紅撲撲的嫩臉飽滿得跟桃子一樣,忍不住輕輕在寶寶臉上親了一口。
“當(dāng)心驚醒了寶寶?!崩咸B忙制止老頭子。
老頭子嘿嘿笑了笑,像做了錯事的孩子。
“趕快把飯吃了吧。”老太太說。
“不急,不急。”
“你不餓???”
“餓。當(dāng)然餓?!?/p>
“我曉得你早就餓了。天天都干這么重的力氣活,不餓才怪?!?/p>
“餓過了頭了?!?/p>
“哪就快點(diǎn)兒把飯吃了吧。”
“草拔完了再吃。”
老頭子說完,又鉆進(jìn)了玉米地。
拔草看似簡單輕松,卻是一件累人的差事,得一直低頭貓腰,在地里走來走去,長得較大的野草也不見得隨隨便便就能拔得下來,拔不出來的,拔不干凈的,就只能用鋤頭挖出來。每一種雜草的根系發(fā)達(dá)程度老太太都已爛熟于心,草的根系是不是發(fā)達(dá)又跟拔草的輕松與否有著必然的聯(lián)系。
寶寶仍在熟睡。嬰兒車安安靜靜地停泊在槐樹下的空地上??盏卦且粔K莊稼地,是鄰居家的。鄰家小兩口這些年年年都在廣東打工,過年也難得回一趟家。鄰家這塊地當(dāng)然是撂了荒了。不僅僅是鄰家的地,遠(yuǎn)遠(yuǎn)近近至少有一半的土地都給撂了荒了。老頭子老太太的地,一塊也沒舍得撂。土地才是命根子,出產(chǎn)的是救命的糧食,撂了荒還成?錢雖說是個好東西,畢竟當(dāng)不了飯吃。小輩人沒經(jīng)歷過六零年的大饑荒,他們可是親身經(jīng)歷過了的,他們當(dāng)然知道餓肚子的滋味。暖防衣裳,飽防干糧。人活一輩子啥離奇古怪的事兒興許都能碰得上,沒個遠(yuǎn)見,會吃近虧。這也是老兩口非得苦巴巴一直種著那么多地的原因。
老太太四下里看看,她發(fā)現(xiàn)騾子給老頭子用一根很長的麻繩拴在槐樹上,騾子卻站在距離槐樹兩丈開外的山坡上。鄰家這塊地早已不像一塊地了,像打麥場,因為老頭子經(jīng)常在樹下拴騾子,地已給騾子踩得平平整整的。此刻,騾子停止了吃草,抬起頭一動不動朝這邊望,似乎對女主人的到來有一些好奇。騾子面前是老頭子拔出來的堆成了山的雜草,這些長在莊稼地里的草格外肥嫩,是騾子最愛吃的飼料。每次到這塊地里做活兒,老頭子都把騾子拴在槐樹上,他讓騾子只能吃荒地里瘋長的野草,又不至于偷莊稼吃。但今天不同,騾子面對的是難以消滅的盛宴,旁邊的莊稼也就失去了吸引力,騾子吃得有一搭沒一搭的,似乎對草全無興趣。它其實(shí)早已吃得很飽很飽的了。
老太太站在荒地里想了想,又把嬰兒車再一次前后左右挪了挪,使車子停得更穩(wěn)當(dāng),她走開幾步,仍不放心,回頭看看,又走到車子跟前,用土坷垃將車輪支牢,等她終于放心了,這才把外衣脫下來,蓋在寶寶身上。一切都已妥妥帖帖的了,老太太這才一步一回頭,鉆進(jìn)了玉米地。
她要幫老頭子拔草去。
老太太剛一來到老頭子身邊,老頭子就說,你不看著寶寶?老太太說,看啥子看?寶寶睡得好好的,我守在那兒也沒啥意思,還不如幫你早一點(diǎn)把草拔完。老頭子想了想,又直起腰來踮起腳尖努力朝槐樹底下望了望,老太太說,放你的心吧,我把嬰兒車支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摹?/p>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老頭子突然想起了寶寶,孩子居然沒哭沒鬧,睡了這么久?低頭看看地里的雜草,又看了看老太太,說,你去看看寶寶吧,我總是有點(diǎn)兒不放心。老太太說,寶寶起早了,這時睡得踏實(shí),打擾他做啥?老頭子想想也覺得在理。早晨出門前的那一幕在老頭子的腦子里閃了閃,他也認(rèn)為寶寶早晨沒睡夠,這時是該多睡一陣子。
想歸想,老頭子仍然不放心。他走到地邊,朝槐樹下看。他看見了嬰兒車和在車上一動不動仍在熟睡的寶寶。他還看了看騾子。他看見騾子已經(jīng)臥在那堆草旁邊,草也懶得吃了,不可能對寶寶的存在構(gòu)成什么威脅,老頭子就徹底放心了,他無聲地笑笑,又一頭扎進(jìn)玉米地里。
老頭子剛到老太太身邊,老太太就說:“草我?guī)湍惆沃?,你還是先吃飯去吧,不然飯就涼了?!?/p>
“涼了吃起來才舒服,不覺得熱,也不淌汗?!?/p>
“吃了再拔吧。你還可以照看照看寶寶。”
“拔完了再吃?!?老頭子說,“寶寶安全得很,離得也不遠(yuǎn),用不著照看?!?/p>
“你不餓???”
“餓也得忍忍。拔完這塊地,趁著吃飯歇一歇,下午好去另一塊地接著拔?!?/p>
“乏了今天就不拔了,歇半天吧,明天拔也不是不行?!?/p>
“活兒攆著腳后跟,哪有時間歇?”
老太太想了想,沒說啥。手上的動作卻快了些。
“你曉得不曉得,小麗一直把寶寶叫貝貝?”
“我當(dāng)然曉得。”
“你曉得不曉得,學(xué)勤把寶寶叫個啥名兒?”
“這個家里,啥事兒瞞得了我?”
“哪你倒是說說看,學(xué)勤叫的是啥?”
“苗苗。”
“我以為你不曉得呢?!?/p>
“我假裝不曉得。”
“學(xué)勤叫苗苗,連小麗也不曉得?!?/p>
“可我曉得?!?/p>
“我也曉得?!?/p>
“寶寶是人家小兩口的兒子,不是我們的兒子,人家想叫啥就叫啥,我也不想跟他們爭了?!?/p>
“這就對了?!?/p>
“我不跟他們爭了,年底他們回來的時候,就讓學(xué)勤給寶寶取個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官名?!?/p>
“寶寶三歲半了,秋天就該上幼兒園了?!?/p>
“可不是!不取官名是不行的了。不取個官名,上幼兒園咋給寶寶報名?”
“要不你這時就給學(xué)勤打一個電話,讓他們趕快給寶寶取一個官名?”
“吃飯的時候你給學(xué)勤打吧,我不想給他打這個電話?!?/p>
“你也就是嘴硬?!?/p>
“你懂個啥?好歹我是長輩,是一家之長,不能輕易在小輩面前說軟話?!?/p>
“我也是長輩。”
“你跟我到底還是不一樣。我是個男人嘛。”
草終于拔完了。老頭子老太太直起累得僵硬的腰,吃力地從玉米地里挪出來,兩人不約而同先朝槐樹底下望。他們都看見了嬰兒車,他們看見寶寶仍在熟睡。
他們慢騰騰地朝樹下走。
“等我吃完飯,你趕快回家喂豬。”
“嗯。”
“我就不回去了。”
“好。你也甭太累了。”
他們一邊說話一邊緩緩地朝槐樹底下走。
可是,老兩口走到嬰兒車跟前的時候,都不由自主地“啊”了一聲。
寶寶的口里,居然鉆進(jìn)了一條蛇!
蛇的小半截尾巴露在寶寶胸前,仍隱隱約約,微微在動。寶寶已經(jīng)一動不動的了。老太太趕快把寶寶從嬰兒車上抱出來,她讓老頭子把蛇從寶寶嘴里拽出來。可蛇像長在寶寶嘴里的舌頭一般,怎么拉也拉不動。老太太像想起什么來,她摸了摸寶寶的身子,寶寶的身子涼冰冰的。
老太太將寶寶塞在老頭子懷里,老頭子抱著寶寶,癱坐在地,他起不來了。
“寶寶沒了,我咋跟我的學(xué)勤小麗交待??!”
老太太扔下老頭子,瘋了一般朝村里跑。
老頭子抱著寶寶,他連動一動的力氣也沒有了。
老頭子突然想起什么來。他掙扎著,抱著寶寶站起身子,跌跌撞撞地,也往村子里的家里跑。
遲了。
老頭子剛一進(jìn)門就聞到刺鼻的樂果的味道。他看見老太太時,老太太已倒在客廳的地上,整整一大瓶樂果只剩了半瓶。老太太還沒咽氣呢,他看見她朝他詭異地笑著。他沒有救老太太,也沒有呼救。村子靜悄悄的,正是盛夏,正是正午,是一天里最熱的時候,村子里留下來的人本來就不多,留在村里的人多半也在午睡。除了老弱病殘,年輕力壯的都去廣州深圳上海浙江打工了,村里就沒剩什么人了,去衛(wèi)生院的路太遠(yuǎn)了,來不及了,也用不著了。
老頭子將寶寶擱在老太太身邊,將老太太的身子捋得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這才拿起剩了半瓶的樂果瓶子,對著嘴,咕咚咕咚喝了下去,老頭子沒有吃午飯,這半天時間,水也不曾喝一口,他太餓了,也太渴了。
老頭子如今不餓了,不渴了,他從兜里摸出手機(jī),手指摁在1號鍵上,并略微地,停留了片刻。
這個電話,老頭子是打給大女兒的。
老頭子的手機(jī)老頭子不怎么會用,是漂亮兒媳張小麗給公公設(shè)計的快捷鍵:1是大女兒,2是二女兒,3是小女兒,4是王學(xué)勤,5是張小麗。按順序,論資排輩。老頭子的手機(jī)里就存這么幾個聯(lián)系電話。老頭子的手機(jī)平時擱在家里當(dāng)座機(jī),只有出門干活時,他才揣在兜里,成了他的手機(jī)。老太太比老頭子更容易打發(fā),她不要手機(jī)。她說她永遠(yuǎn)都在家里,要那玩意兒做啥?張小麗想想也對,就沒讓王學(xué)勤給婆婆買手機(jī)。
大女兒也有了她自己的孫子了,她家如今也是一大家子人了,如果沒有什么事,老頭子不會輕易給大女兒打電話,他知道大女兒過得不容易。王學(xué)勤出門打工,老頭子老太太也都瞞著大女兒,他們怕大女兒知道他們在家種地帶孫子,會擔(dān)心兩個老骨頭吃不消。生了四個兒女,就數(shù)老大知道體貼人。給二女兒三女兒打電話吧,二女兒三女兒都是夫妻雙雙外出打工去,沒一個在家的,遠(yuǎn)水不解近渴。老頭子想,幸虧大女兒沒去打工,不然連一個給他們收尸的人也沒有。
大女兒的電話接通后,老頭子說,你趕快回來一躺吧,你媽喝了農(nóng)藥。
老頭子不想再跟大女兒解釋什么,他只說了這么一句就摁掉了手機(jī)。他要故意給老大留一個懸念,好讓她盡快回家來看看。老頭子想,她只要來看看就什么都知道了。
大女兒立即回?fù)芰穗娫?,老頭子不接。大女兒以為王學(xué)勤張小麗都在家,可母親喝了農(nóng)藥了,她還是立即包了鄰居家的農(nóng)用三輪車,急急忙忙帶領(lǐng)全家回娘家。她本想給老二老三也打一個電話,但老大知道他們?nèi)ゴ蚬さ氖聝海o他們說了也是白說,何必讓出門在外的人操心家里的事情呢?老大沒給兩個妹妹打電話。老大帶領(lǐng)一家人回到娘家時,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在客廳正中,神龕下面,老頭子在左,老太太在右,中間是弟弟王學(xué)勤的寶貝兒子。三個人整整齊齊躺在地上,仿佛午睡一般,只有刺鼻的樂果味兒仍彌漫在靜寂的空氣中。讓她沒心思驚奇的是,一條死了的蛇把寶寶的口撐得滿滿的。老大用手一一摸了摸,父母的身子,寶寶的身子,都已經(jīng)僵硬。
大女兒連哭也忘記了,她愣在原地,動也不動。
老大是好半天才回過神來的。王學(xué)勤呢?張小麗呢?他們到哪兒去了呢?父母喝農(nóng)藥都喝了這么久了,寶寶也死了,他們兩口子怎么還不回家來?老大慌慌張張撥通了王學(xué)勤的電話,鈴聲響了兩下之后,王學(xué)勤還沒來得及接電話呢,她又急忙摁斷了電話。
家里的事發(fā)生得太讓人猝不及防了,她不知道怎么跟王學(xué)勤和張小麗說。她得想好了再撥這個電話??墒?,王學(xué)勤很快就把電話撥過來了。大女兒手機(jī)的彩鈴是《?;丶铱纯础?,她愛這首歌,百聽不厭,她讓她自己的女兒給她下載這首歌做了撥號音。誰給她打電話,她就可以聽一聽這首百聽不厭的歌。現(xiàn)在,陳紅的歌聲格外響亮地飄蕩在靜悄悄的屋子里:
“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
哪怕幫媽媽刷刷筷子洗洗碗,
老人不圖兒女為家做多大貢獻(xiàn)呀,
一輩子不容易就圖個團(tuán)團(tuán)圓圓。
?;丶铱纯矗丶铱纯?,
哪怕給爸爸捶捶后背揉揉肩,
老人不圖兒女為家做多大貢獻(xiàn)呀,
一輩子總操心只奔個平平安安……”
鈴聲反反復(fù)復(fù)仍在響。
當(dāng)大姐的想,接,還是不接?
她沒了主意。
責(zé)任編輯: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