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金燦
眼處心生句自神。暗中摸索總非真。
畫圖臨出秦川景,親到長安有幾人。
——元好問《論詩三十首》其十一
元好問是金國遺民,他與陳與義的情況有些相似,陳與義目睹了金國破宋,元好問則看著蒙古兵攻滅金國,兩人都痛感生民流離,留下足可追步杜甫的詩篇。此外,他們在今日都有詞作為人熟知,但其實他們的詩都比詞好。
在元好問這組論詩絕句中,有一首是這樣的:“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復(fù)見為人。高情千古閑居賦,爭信安仁拜路塵?!毙漠嬛缸?,心聲指詩。安仁即潘安,曾寫下《閑居賦》,顯出一副淡泊名利的樣子,但實際上,潘安是個趨炎附勢之人,看見權(quán)貴的車馬經(jīng)過就望塵而拜。元好問感慨,一個人的作品,往往是說明不了其為人的。
但他有更進(jìn)一步的主張,那就是堅持文章要“真”。這一首的“眼處心生句自神,暗中摸索總非真”,開篇明義,強(qiáng)調(diào)在寫作中須有真情真景?!爱媹D臨出秦川景,親到長安有幾人”,是說作品不能蹈襲他人。這聽起來卑之無甚高論,但所指向的是文學(xué)作品中的“失真”病,歷史上有不少人曾犯下這種病。比如宋朝有一個人寫詩給上司,訴說了自己的苦況,詩里有兩句是“舍弟江南歿,家兄塞北亡”。上司看后感慨說:想不到你家這么慘。此人聽后忙解釋說,其實沒有這回事,這樣寫只是為了對仗工整罷了。
像“家兄塞北亡”這種情況,是比較極端的失真。但存在于古今詩中的大量套話,卻是很常見而又不容易被省察的失真。例如不少人寫詩,贈別時一定要寫柳,而不管所在之處有沒有柳;又如“百年”一定要與“萬里”對仗,美其名曰這是學(xué)杜甫;再如一個在生活中滴酒不沾的人,也可以豪氣萬丈地在詩中痛飲。例子不勝枚舉。詩到了這個份上,千人一面,可謂生氣全無,令人憎厭,難怪顧炎武會說,“詩不必人人皆作?!?/p>
寫這組論詩絕句的時候,元好問28歲。單從詩藝方面看,這組詩算不上是佳作,但對后世影響深遠(yuǎn)。究其原因,或許一來作者對文學(xué)史全盤在胸,又有自己獨到的見解;二來他在詩中展現(xiàn)出來的蓬勃生氣,令詩有了它該有的模樣。當(dāng)然,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元好問本人的詩寫得好。
元好問的好詩很多,隨便拎一首出來,可能水平都比論詩絕句高。比如這首《秋懷》:“涼葉蕭蕭散雨聲,虛堂淅淅掩霜清。黃華自與西風(fēng)約,白發(fā)先從遠(yuǎn)客生。吟似候蟲秋更苦,夢和寒鵲夜頻驚。何時石嶺關(guān)頭路,一望家山眼暫明?!边@首七律作于元好問29歲時,蒙古軍進(jìn)逼金國,他在嵩山懷想淪陷中的故鄉(xiāng)忻州。此詩筆力沉郁,即便置入杜甫安史之亂后的作品中,也不會為之減分。
進(jìn)行文學(xué)評論之前,需不需要論者具備良好的創(chuàng)作水平?這個問題不新鮮,魯迅曾把作者比作廚師,把論者比作食客。在古典詩文這一領(lǐng)域中,這個問題的答案是毫無疑問的:需要,而且是非常需要!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各種詩話可謂汗牛充棟,然而互相因襲的多,真正有價值的少。在有價值的這部分論述中,水平最高的往往是詩人論詩,比如杜甫的《戲為六絕句》,元好問的《論詩三十首》,至今耐人尋繹——最懂廚師的食客,往往本身就是出色的廚師。
清人趙翼在《甌北詩話》中這樣評價李白,“不屑屑于雕章琢句,亦不勞勞于鏤心刻骨,自有天馬行空、不可羈勒之勢。”這個評語很漂亮,說李白是天才,也沒有什么問題。然而天才就不需要雕章琢句了嗎?在李白的《夢游天姥吟留別》中,“列缺霹靂,丘巒崩摧”,前面4個都是入聲字,后面4個都是平聲字。入聲短促,平聲悠長。這8個字讀起來,音節(jié)從峻峭突然轉(zhuǎn)為平順,收取跌宕起伏的奇效,這顯然是有意經(jīng)營的結(jié)果。趙翼的學(xué)問很好,也寫詩,但論詩時尚且不免乖隔,至于那些不會做菜的食客,其評議食物的水準(zhǔn)如何,就可想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