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萌少主
十里秦淮燈火燦,樓臺亭榭繞河堤。秦淮一直都是酣歌醉舞的風月之地,很少有人發(fā)現(xiàn),寶馬香車碾過的青磚上,有一株堅韌的絲蘿。在明朝的南京上元縣便有這樣一位如絲蘿般的娉婷才女,她字冒綠,小字阿男,一身才華性靈宛若亭亭修竹。她便是遺世名姝紀映淮。
萬歷年間,上元縣的名士紀青喜獲千金,因家臨風月繁華的秦淮,故為女兒取名映淮。生長于秦淮河畔的紀映淮從小受隔岸名姝們的熏陶,小小年紀便展現(xiàn)出超越常人的才華。四歲背百詩,五歲識千字,六歲言慧語,脫口而出的詞句令紀氏夫婦感到十分驚訝。
映淮乳名喚阿囡,江南一帶不少人家都喜歡這樣昵稱孩子。但當時只有五六歲的映淮卻對母親說:“囡囡弱弱何時大,男男生生欲稱雄?!鄙頌殚|秀的她竟生出男兒一般清逸鏗然的氣性,無怪乎其母后來為她改名阿男。這世上有許多芳華燦爛的妙人,或如云水旖旎,或如冰雪凜冽,然而縱觀天地,在人間巷陌屋瓦的盡頭,那些有著草木清遠性情的女子往往更讓人念之不忘。
枝上花堆雪,花下人獨立。少女初長成的紀映淮清婉而貞靜,最喜在無人驚擾的庭院攜一卷經史,品讀字里行間的清韻?;蛲胰死试佉髋?,漫談浩瀚詩書韻語,小小年紀便享有才名。
一日天晴水暖,和風淡淡,紀氏夫婦帶映淮到莫愁湖畔看荷展,隔著車馬人聲,只見荷葉田田,紅蓮亭亭,誰想映淮卻被一旁的荷展聯(lián)句吸引住了。當時恰逢有人出句“葉出尖角問晴天”,周圍人議論紛紛卻無人作答,只有映淮脫口而出一句“花退裂盤笑麗日”,引得眾人紛紛贊嘆。紀映淮荷展對句露頭角之事一時廣為流傳,而那年她不過九歲。
流光飛逝,又過一年春,映淮已年滿十歲。有一天,表嫂李旦兮來找紀母閑聊,一瞥發(fā)現(xiàn)映淮正捧著柳永的《樂章集》讀得津津有味,當下眉心一蹙。在許多精研正統(tǒng)詩詞的人心里,柳永之詞格調低下。所以出身簪纓世家的李旦兮對映淮品讀柳永詞作的第一反應便是憂慮,紀母亦是如此。但無論母親和表嫂如何勸說,映淮始終堅持己見,打心眼里認可文采斐然的柳永。
紀母不知道,十歲的紀映淮雖然尚有少女的天真爛漫,卻不再懵懂無知。她在品讀各種詩詞時懂得了世間萬千紅塵,仿佛宿命牽引,喜愛詩風詞境的她總能透過闋闋辭令領悟昔人風骨。比如柳永,她能從他冶艷淋漓的詞風中看到緣生緣死,亦能從他平淡無華的敘詩里聽見浮華塵囂。有一種欣賞無關風月,無關人言,于映淮來說,她雖無法改變柳永在他人心中的形象,但只要有柳永的一詞一句尚存,她就用心欣賞。
彈指春來,屈指秋去。隨著年歲漸長,映淮越來越像一株絲蘿,幽幽汲取世間冷暖,綻放出無可比擬的光華。而在與其父紀青交往甚密的好友中,她最尊敬國清寺住持云智方丈,時不時要與之探討一番,從中悟得更為深遠的詩心詞意。從幽居閨房到人間百景,她不再拘泥于自身的一方小天地,轉而俯瞰整個煙火塵世,一顆凈心開始種滿青蘿和修竹。
流光須臾,百轉千回春去,紀家靜姝終長成。
17歲那年,芳華婉婉的紀映淮紅裝麗容,拜別爹娘,嫁與紹興知府杜其初之子杜李。杜李其人磊落而有詩才,婚后夫婦二人時常聯(lián)韻唱和,婚姻生活可謂美滿和諧。相處日久,杜李耿直堅韌的性情便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映淮。
可是生逢明清鼎革之際,命運總是顯得滄桑而悲涼。在清軍再次入關時,杜李退守莒縣抗清身死,面對面目全非的家園,紀映淮來不及悲痛,便攜子逃到莒縣深山中,此后不得不以天為被以地為席,靠吃百家飯勉強過活。
然而,身為大家閨秀的紀映淮哪里經受過這般顛沛流離的生活?更不必說淪落到衣衫襤褸、乞討過活的境地。只是年邁婆母在上,六歲幼子在下,所有責任集于己身,更兼夫亡家破的痛楚凝結于心,素骨冰心的映淮還是站了起來。
時光輾轉流離,清軍終于從莒縣撤軍。紀映淮得以重回故居,但自從杜李逝去后,遭逢巨大變故的她亦染盡滄桑。她不再喜歡吟紅賦綠,甚至一度絕筆。不過兩年,明朝大廈傾頹,再添國破之傷的映淮心中涌過歷歷煙云往事,只覺浮生似歌,余音多悲。
風風雨雨,亂世飄搖,困頓艱辛的窘境不知埋藏了多少名姝才女。然而,這世上有多少花朵凋謝便有多少凌厲綻放。命運讓紀映淮早早成為嫠婦,艱苦的生活卻始終沒能壓斷她柔弱卻挺直的脊骨。
紀映淮生如葳蕤綠蘿,能順風昂揚亦能逆風不折。在一眾遭逢清兵劫掠的幸存者中,唯有她素骨錚錚,單憑弱質女兒身,一力扛起照顧一家老幼的重任,其剛柔鏗然的聲名無人不知。
光陰流轉,一霎經年,映淮歷經清太宗和世祖的統(tǒng)治,輾轉蹉跎至康熙初年。此時的她早已不復少女時的娉婷芳姿,誰想卻有一位詩壇巨匠念念不忘當年詩名艷絕的紀阿男,也導致了紀映淮遭遇了又一場劫難。
許多年前,紀映淮曾作一首《竹枝詞》,在京城廣為流傳,令詩壇大家王士禎無比驚艷,專門和詩一首,并隨之向朝廷請命建木坊以表紀映淮之節(jié)。這看起來是一份天大的榮耀,可在紀映淮看來,她不需要清廷彰顯大義的施舍,茍活亂世至今,她只恨自己不能為故國盡力,免家人流離之苦。
木坊落成那日,彤云如火,煙霞凄艷。紀映淮借了幾頭耕牛,毫不猶豫地將木坊拉倒,然后合家離城,遠遠離開了這是非之地。當莒州官吏趕到時,只見杜府家門上貼著一副浩氣對聯(lián):義士灑血照日月,節(jié)婦食淚孤贍親!訴盡映淮一身凜冽氣節(jié)。
然而知州并不懂得一代才女熾烈的心聲,他唯恐受到牽連,獲反清復明之罪,所以謊報實情,污蔑映淮為孀不貞,撇清木坊傾倒的責任。一些不知緣由的拍馬文人由此開始編排荒謬的俚曲和故事。
紀映淮聽聞此事只是一笑置之。世事易變,人心易改,她沒有能力扭轉他人強加的評判,只有靜守本心,任世間風霜雨雪侵襲,兀自天塌不驚。雖然清兵追查得緊,但紀映淮攜家眷跋山涉水,總算在一處安靜之地定居。其間她再度拾筆,為不仕清朝的父親寫詩,淋漓筆墨述盡斐然才思,又為義士寫挽聯(lián),凝淚緬懷英烈忠骨。孤清的晚年,她在詩詞的慰藉下又轟轟烈烈地燃燒了一場。
縱觀紀映淮的一生,有吟花唱月的風雅閑日,亦有柴米油鹽的困頓瑣屑。而當這些瑣碎的點滴串聯(lián)起來,便造就了她亭亭出世的詩魂詞骨。比起藏名深閨的名姝,那些流離人間的才女反而更值得世人矚目,畢竟年華淘洗風骨,風霜淬煉性靈,一顆才情豐滿的詩心,煙火紅塵不會舍得湮沒。
日月流轉,歲月如歌,紀映淮在康熙中葉去世。其被人污損的聲名直至雍正時期經圣旨皇批才得以重新昭雪,被錄入雍正莒州志烈女篇。真正的風華絕對不會被污蔑抹黑,如同文采濯濯的紀映淮,其璀璨的才情風骨,永遠綠如修竹韌若青蘿,留墨于遙遠的明清人間,永遠不會被人淡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