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飛揚
戀 解 語
《花鳥草蟲圖卷》是宋代女畫家艷艷女史畫的一幅墨跡絹本。它描繪了千年時空外的春色風光,畫中菊花嬌小,牡丹雍容。這幅畫凝聚了艷艷對花草世界的追尋,也若有若無地向人們訴說著她寄托于千塵萬草的瀲滟情思。
又是水淺天闊的好時節(jié),艷艷知道云洲會來看她。后花園里細數與他共度的時光,如藤蘿架上的花,數也數不清。
云洲是父親的義子,12歲進入陳家,他懂事孝順,疼愛義妹。一襲長衫,朗眉星眸,寫字繪畫擅吹簫,無一不讓艷艷著迷。不知道從何時起,艷艷被他吸引了,心神牢牢系在他身上,云洲的目光和微笑也都給了艷艷。他們閑時會坐在亭廊里品茶論詩,或說些外面的趣事。
大宋但凡有些文采的人都愛附庸風雅,招些歌妓舞女,尋歡作樂很是尋常。云洲卻不,他高潔隱逸,盡心盡力打理家里的生意,除此之外承歡于高堂膝下,很得爹娘歡心。云洲也喜歡艷艷,雖從未表白,但眼神里的喜歡是藏不住的。
一日,艷艷帶貼身丫頭上街買胭脂水粉,回來路過城門,見很多人圍在那里看告示,艷艷只遠遠看著。世界這么大,事故這么多,她的心里卻只有家里的人。
第二天一早,娘喚艷艷去大廳,艷艷心里隱隱不安。一路胡思亂想到了前廳,爹娘和云洲都在,大家的表情很凝重,見艷艷進來,云洲把頭轉向一邊。娘深深嘆了口氣,一陣沉默后,爹說:“艷艷,縣令來提親了,要納你為妾。”
他的聲音沒了以往的慈愛,威嚴之勢是那么陌生。這怎么可能,他們是書香門第,縣令雖為官員,但也不該提出納陳家小姐為妾。
“陳家小女艷艷,有絕色,德容言工無一不好,你在外已有了名聲?!钡従彽卣f。
艷艷看著云洲,他卻看都不看這邊,艷艷慌亂間竟看不出云洲的樣子是無可奈何還是無動于衷。
“三天后是吉日,你過去?!钡脑挷蝗葜棉q。連那個“嫁”字都取消了,艷艷只是走偏門過去給人做妾,連最起碼的紅衣花嫁都不能有。
娘說:“孩子,這是命?!?/p>
艷艷拉住爹做最后的哀求:“爹,好歹我是你的獨生女兒,你怎么舍得?”爹扶起她,“艷艷,別忘了,你是被爹從山里買回來的?!?/p>
艷艷恍然間想起,十年前她叫蘆葉,家在深山。她被他們收為義女,改名艷艷,成了陳家獨女,學著讀書寫字、作詩繪畫,還有古琴圍棋、刺繡裁衣。
她學得很努力,只怕再一次被拋棄。爹經常高興地說,注定你要成為我女兒,冰雪聰明,勝我當年,尤其筆下的畫,雖不脫小女子的感觸,但栩栩如生,非一般人可比。
艷艷以為她已根植在這個家了。沒想到百轉千回,她還是那個無著無落的孩子。
次日,爹娘忙著置辦嫁妝,云洲也送來了貴重的首飾,她都笑著拒絕了。她空身而來,就讓她空身而去吧,何況縣令收的是妾,她帶這么多東西過去,恐怕更招人笑話。
艷艷走的時候沒看到云洲。娘拉著她的手囑咐說,凡事多當心。
艷艷穿著喜服,紅得耀眼俗媚,不過是做妾,何必搞得這么荒唐。她給爹娘磕頭,又一次離開,面對一個陌生的人陌生的地方,也許是不歸路吧。她想著,心里卻極安寧。
他叫任誼,本縣縣令,也許年近花甲,也許形容猥瑣,不過都無所謂了。
婚禮儀式沒有艷艷想的那樣簡單,反而和娶妻一樣,居然還有喜娘。艷艷任人擺布著,走走停停,或跪或起。喜帕被揭下時,艷艷還是愣了一下,全然不是她想象的那樣。任誼微笑地看著她,同樣年輕的臉,眼里帶著歡喜。再看周圍,到處紅紅火火,屋里擺設一應俱全,以艷艷的眼光來看還算相宜。
之后任誼柔聲說:“讓你做妾,委屈了?!逼G艷低頭無語,一個女子,過了門便沒有資格談這個。
“我會好好對你的?!比握x上前握住艷艷的手,很溫暖,艷艷有那么一瞬的感動。
婚后,任誼單獨置園子給她住,她無意爭寵,極少出門,閑時看書繡花也偶爾填詞自遣。這樣的日子重新給了她滿足。她也不回娘家,只是任誼經常有意無意地提起娘家的事,比如,給云洲提親的媒婆幾乎踏破了陳家門檻。
艷艷總是不語。她什么都不想說,云洲于她注定是過客,就算還糾纏在心里放不下,終歸像一團迷霧,握不住也留不下。
直到有一天,艷艷鎮(zhèn)紙研墨,想畫滿塘荷花,落筆有形,只繪得清蓮有意。任誼看見后大發(fā)雷霆,他說你做什么都可以,哪怕好吃懶做,只思玩樂,也不許繪畫。他走后留下滿桌狼藉,殘墨點點如淚痕斑斑。艷艷頹敗地坐下,卻不敢委屈。
他把筆墨紙硯都收走了,換來的是綾羅珠寶,一個比一個冰冷沉重。從此艷艷微薄的快樂也失去了,金絲雀養(yǎng)在籠中尚能唱喜歡的歌,她被關在這高墻中,為何連排遣寂寞的選擇都沒有?于是,心里開始恨了。
這十年里艷艷沒有離開過繪畫,如果說陳家對她有過什么苛刻,也就是父親在教她畫畫時嚴格要求。
繪畫以前是她的快樂,現在是她唯一的寄托,還以為他能夸上幾句,卻是滿眼的熱切遇上了寒冰,瞬間失去知覺。
幾天了,他來去匆匆,艷艷再謹慎地應對,他還是冷著臉。艷艷越發(fā)寂寞,隨季節(jié)一起漸漸憔悴,看著南飛的大雁,陡然心里烏云密布,也許有一天她會隨著秋天一起凋零。
她從箱底取出整套的筆墨紙硯,凝在白紙上揮毫潑墨,一畫就是一天。她要把記憶里的春天留在生命里,用熱鬧的色調來填補心里的空落。任誼不顧她的感受,她又何必再假意奉承。
畫中的園子百花齊放,爭奇斗艷,五彩斑斕。幾簇菊花嬌小動人,仿佛在微風中輕輕搖曳……
傍晚時,任誼來了,原本面含微笑,看見艷艷面前的畫,犀利的眼神帶著徹骨的涼。片刻后,艷艷在窗子里看到任誼決絕的背影。艷艷恨極了他,如果死去可以終結一切的話,那么她情愿……
幾日后,等任誼再來看她時,她已在彌留之際,任誼撫摸著她的臉:“艷艷,你這么傻,我只是外出了幾天。你的畫柔婉細膩,我也喜歡,可你習的是宮廷畫風,你知道嗎?”
混沌中,艷艷茫然不知其意,她很想去撫一撫任誼皺起的眉,他說他喜歡她的畫,可是后面說什么,她竟一點都聽不到了,可心里卻是分外清楚,她忽然舍不得離去了。
任誼說:“艷艷,你好起來吧,想畫就畫,我會拼命保護你的?!?/p>
艷艷的笑容越來越淡,最后只眼角有淚落下。她的命如草芥,只得了一秋。她努力觸了觸他的臉,有點潮濕,透過指尖化成來生的記憶。
艷艷不知道,陳老爺本是宮廷畫師,受過朝廷恩澤,因和宮女的私情才借故手腕受傷永不能作畫而出宮。朝廷有規(guī)定,侍奉過皇上的畫師是不能再私自作畫的,宮廷畫風也不許外傳。
艷艷不知道,陳老爺怕自己的畫藝后繼無人,又怕一朝敗露,不惜從深山里把她買來當女兒,一身畫藝傾數教到她身上。
艷艷不知道,其實云洲就是陳老爺的親生兒子,不過是為了保全他,才費盡周折從小送出又領回來。
艷艷不知道,前幾天有人告發(fā)朝廷說,此地有宮廷畫風出現。于是朝廷張榜懸賞捉拿相干疑犯。一旦出事,她會被推上刀山火海,替陳家擋這一門災難。
艷艷不知道,任誼是為了保全她。他曾在街上與她有過一面之緣,很是鐘情,也憐憫她的身世,才逼迫陳老爺答應把她嫁過來。
艷艷不知道,這才是任誼不讓她畫畫的真正原因。
這么多的真相她不知道,原來世上真的沒有無緣無故的緣分,從山里到陳家再到任府,都無關命運,而是刻意安排。但她知道了,任誼愛她,那么深,那么真……
數年后,她被留在了典籍中:北宋女,任誼妾,良家子,有絕色,擅書畫。
千年后,《花鳥草蟲圖卷》收藏于上海博物館,是中國最早女畫家的存世孤本,有很高的歷史和藝術價值。
傳奇故事(上旬)2016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