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彥山

1

小鴨子要去春游

我在為你煮雞蛋

四歲的王子今

你再次踢開春天的被子

我仿佛看到你的小蹄

變成蹼，蹬著一江春潮

在泅渡，泅渡過后

你就長大成人，在對岸

喊著爸爸，呶，我的小情人兒

每次送我也是這樣

隔著樓梯生銹的欄桿

你親著我，尖叫著“Goodbye”

春天的空氣發(fā)出回響

為你押韻，你回到桌邊畫畫

繼續(xù)為這個春天上色

2

四歲的女兒一跳舞

一支正常的歌曲就精神分裂了

一開口唱歌就是：

人不可貌相，小三不可斗量

到《滴答》的時候

你要求我哭著和你一起唱

拿起畫筆

彩虹就會靜靜地流淚

所有的魚手牽手

去野外摘花

還要在我的頭上扎滿

發(fā)卡，鮮紅的漿果

長滿刺猬的全身

你哭

我們笑

你笑

我們笑成了哭

3

歸來，蚊帳空空，是的

是空的，空到連一只蚊子

都不來半夜突襲，空到

蚊帳都厭倦了蚊帳本身

代替你睡在里面的

是你的娃娃，她不會

從里面鉆出來爬到我的背上

說做我的小被子，她不會

在火車上囑咐我早點下車

火車馬上就要開動。只有空掉的

廢棄的無從辨識的小站臺

在敘述著無，只有無在

宣示著更大的主權，空

汽笛長鳴，火車頭變身一頭披掛滿身黃金的孟加拉虎

劈開暮色蒼茫，一小叢鐵軌間的草

戰(zhàn)栗不已

4

五歲，狗都嫌的年紀

你用綿綿不絕的哭泣抵制

父親威嚴的天空，順著驕縱的梯子

爬到云端，往下看

又迎上母親陰郁的臉，去年夏天的

蒲公英已經(jīng)飄散，在逆風而行的陽光中

你體內(nèi)的小小民主，潛滋暗長

終于在通往幼兒園的路上

撞上專制的高墻，你不自由

像這寰宇所有的不自由

一樣，是你的本能在生長

你自由的前蹄，是前蹄攪亂

不自由的風，是風讓你感受

作用在你身上的力

是無形的力，套馬桿般

一次次把你拉回，馴養(yǎng)的馬廄

你低頭，再一次面對那一堆拼裝玩具

另一片草原，在你的后蹄上蔚為大觀

5

五歲，正是打醬油的好時光

你問：我可以住進一朵花里嗎？

從相對論的望遠鏡望去

是行得通的，一朵指東打西的云

正是你的初心，雞同鴨

也是講得通的，我和一只小蜜蜂

交換彼此的跑鞋，追隨你

一只小蝶蹀躞的小蹄，我長出

微世界的耳蝸，聆聽你

粉翅撲閃時抖落的幾片絮語

萬古無疆的一枚夜月下

你的呼吸如樹葉，帶動

萬物成長，整個星空的肺

停了下來，諦聽你的骨骼

有力地發(fā)出春筍樣拔節(jié)的聲音

6

五年了，你還在奔跑

整個南昌的肺

都被你跑成胃潰瘍了

贛江開始倒流，秋風在起

只有你在臨風起舞

你的每一陣咳嗽

都回聲般深深嵌入

我的肺里，引起長久的回響

我的小船長，電話那頭

你為飛走的蝴蝶痛哭

囑咐我給蝴蝶打個電話

問問它什么時候再來

好吧，孩子，夜微涼

等你睡著，等你睡著

蝴蝶會翩然歸來

棲息在你的床頭

而繁花，也將再次掛滿

你夢的枝頭

7

一醒來，你便陀螺般

停不下來，各種各樣的問題

烏云一樣涌來，囤積在我的上空

直到你睡去，世界才安靜下來

小蟬樣的眠臥，夜航船般

停靠在月光的碼頭

8

國家那么大，夠你愛了

臺灣和香港，留著

慢慢愛，釣魚島，讓海水和海鷗

輕輕愛吧，如果這些你覺得

還不夠，還可以

愛愛你眼前的江河湖泊，以及

追憶往事時那些遙不可及的

空無，實在不行

請俯下身，在近寒露的時令的夜晚

聽聽孩子的一枚小小的心臟

那急促有力的鼓槌般

擂在大地的鼓皮上的跳動

9

把一個孩子養(yǎng)大，從來都不是

一件容易的事，即使養(yǎng)的是

大衛(wèi)·貝克漢姆的孩子，這很像

一門手藝活，家傳再好

也要從一筆一畫學起，急不得

也不宜過緩，言傳和身教

一個都少不了，他要認知的

你也要再來一遍，他撿起和丟下的

你都得攏在一起，拆卸，再組裝

你必忍受，他沒完沒了的各種小話語

磨牙，咳嗽，偵察并排解

潛伏在每一處的險情

直到被訓練成一個技藝純熟的手藝人

看著一塊璞玉，在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

打造下，發(fā)光或暗淡，直到

一個手藝人的黃昏將至，暮色四合

10

天在黑，我的頭發(fā)在白

小鴨子秋游歸來，五歲的女兒

在燈下畫畫，一塊明媚的草地，雪

困惑著，遲遲不肯落下，鈴聲響起

圣誕老人在風中，駕著馬車來，你

揚起四蹄，一個盛大的節(jié)日熱烈著

等待你的到來，燈光晃動，我額前

一場初雪，就落了下來

11

家事國事天下事，不及你的牙事

每掉一顆，就像日薄西山的老人

說話走風漏氣，一嘴空洞

像干癟的脫粒的谷穗，空

卻說穿大地許多的秘密，你的小嘴巴

一開張，各種天問

漁陽鼙鼓動地來，只是不再

雄辯，不再驚破小老鼠的肝膽

你笑，你的牙床也就享受了

幾天初冬的好陽光

12

一早醒來，眼睛還沒睜開，你說：

“我本來是一頭牛，

爸爸是一頭豬，

豬和牛碰到一起，

就成了人，

為什么變成了人？”

“爸爸也不知道?！?/p>

“因為豬生了牛?！?/p>

13

我們在薄暮中回家，你在江邊跑著

贛江因認出你而激動如大海

兩個小蹄變成四蹄，細細軟軟的頭發(fā)

把一江風分成兩岸潮，五歲半的小雞

翅膀撲扇著趕回家，她要為她的雞寶寶

用彩泥搭一個溫暖、漂亮的雞舍

她還要早點回窩，下更多的蛋

送給更多的人，在圣誕節(jié)的前四天

14

新年第二天，早上我告訴你

大海是你的媽媽，海邊的石頭

是你的爸爸，一天我們剛好路過

石頭炸開，蹦出了你，就把你撿回了家

晚上，刷牙的時候，你驚訝地說：

“牙杯里就是大海！”

洗臉時

你對著臉盆里的水喊著：

“大海媽媽，我終于見到你啦！”

15

只有你的夢囈

才讓白與晝有了廟堂之高和江湖之遠

只有你翻身的聲音

才讓南半球和北半球相對如夢寐

只有你發(fā)出的鼾聲

才讓北斗七星古典的肺有了遙遠的呼吸

只有你酣然的睡相

才讓日出東方有了對西方的終極守望

16

地球這邊，你在翻身

北極圈內(nèi)外，愛斯基摩人狩獵歸來

雪橇上的獵物冒著熱氣，妻子

在冰屋里，點亮一盞鯨魚燈

17

你在故鄉(xiāng)的床上睡著

更像睡在陌生的旅館

在院子里，你對著小雞放聲歌唱

像鴨對雞講，社會主義國家的鄉(xiāng)愁

一共產(chǎn)，月色就鋪滿了先秦

你像只小甲殼蟲，在兩省之間

跟著我上車下車，一對省份不明的父女

坐在一群方言中間

不知他鄉(xiāng)之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