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燕

等我醒來，太陽深深地曬滿了整個屋子。樓下的南京西路上傳來汽車的聲音，還有那個站在路中間的警察嘴里的哨子聲音。他是全世界最厲害的人之一，只要他的哨子一響，再心急的人也只好停下汽車。

媽媽坐在地板上望著我。她又恢復(fù)原來的樣子了，有一點瘦，眉毛淡淡的，里面藏著一粒紅色的痣。她穿著一件很大的T恤，當(dāng)然是“夢特嬌”。白色的大T恤上，繡著一朵淺藍(lán)色的小花，那種藍(lán)色，就是昨天媽媽變的顏色。

我趕緊抓住自己的被子?！鞍职挚靵?！”我叫。

爸爸還是睡著沒有醒，他一定是昨天晚上喝得太多了。

“你別怕我，陳淼淼，”媽媽說，“我不傷害人的?！?/p>

她拍拍自己的手給我看，手里什么東西也沒有，指甲的長短也很正常。

可這并不真正說明什么，就是狼也懂得先裝成一個外婆呢。

她又伸出舌頭來給我看，舌頭上沒有滴著血。

媽媽說：“我說什么你才能相信我呢！”她想了想，說，“我們身上是涼的，有一點像冰激凌的意思，不過不甜?？扇说纳砩鲜菬岬?，特別是喝了酒的人，酒在他們的身體里到處著火，我們遇見人，就像冰激凌遇見太陽，只有我們怕人，怎么可能吃人。所以你真的不要怕我！”媽媽是另外一種人，就像爸爸說的一樣，他們是那種藍(lán)色會飄的人，住在另外一個空間里的，和故事里的仙女、人魚住在一起。他們是一種比人還要脆弱的人，風(fēng)都能把他們吹跑?？墒瞧綍r我們?nèi)瞬荒艿剿麄兊牡胤饺?，而他們，在一天里的一個特定的時候可以到人間來，他們會走，也會飛。說起來，他們比人要高級一些。

所以媽媽他們是那種比我們真正的人要高級，可是也要脆弱的人。

“真的？”我問。

“真的?！眿寢層昧c著頭，“你也是我的孩子，我為什么要騙你呢！我都不能再說‘真的，因為騙人的人最喜歡特別再說一次‘真的。所以我不說真的，可是，我說的都是真的。你可以看我的眼睛?！?/p>

媽媽把她的臉伸到我的眼前，她的眼睛是棕色的，像一只睡著了的小熊一樣溫和和誠實。

她這樣看著我說：“我的孩子，你千萬不要怕我。我會做許多事，那是別的媽媽不能為孩子做的，我都能為你做?！?/p>

“你會什么？”我問。

她伸手往前一抓，再把握著的手一個手指一個手指地在我面前張開來，媽媽的手里面，出現(xiàn)了一個我一直吵著要買，可是爸爸不同意給我買的電子小雞。

“怎么樣？”媽媽一臉既小心又得意的樣子。

媽媽把電子小雞遞給我，起身到抽屜里找了一張一百塊錢，把錢疊成一只小小的紙鶴，她把它放在手心里吹了一口氣，說：“天皇皇，地皇皇，到淮海路上白色和藍(lán)色的大百貨店里去一次吧?！闭f著，她把小紙鶴往窗外一扔，錢做的小紙鶴頓時就像剪刀一樣扎向前去。

媽媽轉(zhuǎn)身對我說：“不能白拿人家伊勢丹的東西，不勞而獲和偷沒有什么兩樣，都是不好的。我是一個好人，就是別人不看見的時候也不做壞事?！?/p>

我緊緊地捏著手里那嘀嘀響著的小雞。從前看《阿拉丁》，看到他有一個神燈可以幫他，看《木偶奇遇記》，皮諾曹有仙女幫著，心里真的是羨慕。沒想到我也有一天發(fā)現(xiàn)自己有個這樣的媽媽。

媽媽坐在一邊，突然沒有聲音地笑了出來，比人們說的那種微笑要笑得更厲害。她的臉上全是笑，眼睛在閃閃發(fā)光，臉上在閃閃發(fā)光，淡淡的眉毛像鳥一樣地飛向兩邊，她美滋滋地向我閉了閉眼睛。她一定猜出來我心里正在想什么，她一定是在為我心里想的那些念頭高興。忽然，媽媽把手伸到自己的眼睛上，往里一抓，她的眼眶里就開出一朵藍(lán)色的花來。她手上的眼珠變成了一小團藍(lán)色的橡皮泥，她把它放在手心里捏捏軟，然后揉一揉，搓一搓，拉一拉，做成一朵小小的藍(lán)花，可我看到，花蕊里長著一只眼睛，正在一眨一眨，媽媽說：“天皇皇，地皇皇，到靜安寺那里的小學(xué)校里去一次吧?！?/p>

那朵花就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