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東然

奧斯卡·王爾德曾說：靈魂生而衰老卻因成長而年輕，這是生活的喜劇;身體生而年輕卻面向衰老生長，這是生活的悲劇。80歲的伍迪·艾倫顯然越發(fā)接近最偉大的喜劇。

《無理之人》的主人公艾伯是一個四處游走講學(xué)的大學(xué)哲學(xué)教授，他小有名氣，不止于著書立說，他也是一個有故事之人。不管是陰影滿布的悲慘童年，還是到最荒僻的非洲做義工乃至身染重疾，或者是嘗試毒品之后又徹底清理好自己的生活，他不乏那些吸引人的談資。但這一切都沒有讓艾伯擁有愉悅的精神生活，他自閉、焦躁、絕望，深深被人生意義的空洞所累，行尸走肉般度日，這在朝氣蓬勃的夏季校園里，倒是極迷人的姿態(tài)。

“康德說，人類理性受困于那些他無法反駁又無法回答的問題?！卑墓适戮陀蛇@樣一句他的內(nèi)心獨(dú)白開場，當(dāng)時的他正駕車前往柏克林（大學(xué)），伴他思考康德的是他的單一麥芽威士忌。很快，艾伯就邂逅了瑞塔，一個做著浪漫美夢的已婚女科學(xué)家，艾伯半推半就地接受了與瑞塔的情人關(guān)系，同時，他也迅速和女學(xué)生吉爾建立起柏拉圖式的曖昧和親近。

不過相比這個三角戀情，處于故事中心位置的是一場謀殺。也正像是伍迪·艾倫曾在《賽末點(diǎn)》、《罪與錯》，或者《子彈橫飛百老匯》中所描述的那種謀殺，并不惡意十足，也不夸張血腥。一天，艾伯和吉爾在用餐時無意間偷聽到身邊人們的交談，一個可憐的女人正因?yàn)橐粓霾还碾x婚官司而要去面對失去孩子的痛苦，或者是相同的絕望處境激發(fā)了艾伯的內(nèi)心瘋狂，他決定用行動代替思考而改變現(xiàn)實(shí)，刺殺法官。憑著知識分子的嚴(yán)謹(jǐn)周密，他順利實(shí)現(xiàn)了目標(biāo)。

說到底謀殺徹底拯救了艾伯的人生，他重拾生命的歡愉，甚至他開始為年輕的愛人寫詩。而作為完美的愛的化身的吉爾，她對艾伯那些母性保護(hù)欲望和小女孩崇拜目光錯綜交融的迷戀（甚至浪漫化地幻想自己會成為艾伯的繆斯女神），她的同情心，她的博學(xué)、聰敏，足以象征艾伯身邊的一切文明和美好。他們談?wù)撏铀纪滓蛩够?，談?wù)撍_特，滿滿譏諷，但不乏智趣，你好像能在畫面之外看到伍迪·艾倫諷刺地聳肩壞笑。《魔力月光》里，伍迪·艾倫說：“愛情有無窮的魔力，只是轉(zhuǎn)瞬即逝罷了?！毕啾取稛o理之人》中的各自沉迷，其實(shí)那已算是溫情的描述。

伍迪·艾倫

雖然艾伯也曾一度被自己諸如用行動使得世界更美好的措辭所蒙蔽，他富有激情地給學(xué)生們講解大陸哲學(xué)體系：“存在主義的動人之處不僅是說明這是什么意思，而是對我而言，這是什么意思。生命有一個你可以選擇的意義！”然而，難道哪怕是罪惡嗎？因?yàn)橹\殺，艾伯內(nèi)心中涌動著無與倫比的興奮雀躍，直到艾伯將謀殺的目標(biāo)鎖定吉爾，他不得不面對自我的真相，自己和罪惡才是真的相親相愛。

曾經(jīng)伍迪·艾倫解釋自己對于謀殺題材的鐘愛之因，他喜歡思考人性的黑暗面，謀殺事件往往能將人類弱點(diǎn)展現(xiàn)到極致。不過顯然這一次他并不滿足于把人性弱點(diǎn)放入單一的故事敘事線索中展現(xiàn)，這位從1964年為沃倫·比蒂主演的電影《風(fēng)流紳士》寫劇本算起，從影50年，近80歲的老導(dǎo)演，開誠布公地給自己的故事細(xì)密排布起引文索引，他提及“平庸之惡”（由漢娜·阿倫特提出），提及陀思妥耶夫斯基，提及克爾凱郭爾，提及薩特，甚至一遍又一遍地提及康德。康德強(qiáng)調(diào)，我必須設(shè)想自己是自由的。對于世界上所有的行為以至于理性的決定來說，一個先決的條件是，主體是自己行為的發(fā)起者。而如果摒棄這種理念，我就會喪失自己作為主體的感覺。但這種自由是具有尖銳二律背反性的，因?yàn)槲覀儗?shí)踐理性所迫必須承認(rèn)我們是自由的，但是出于理性我們必須否認(rèn)這一點(diǎn)（《理性的批判》）?！盁o理（性）之人”艾伯，便是康德哲學(xué)的最具體化案例。

作為“美國電影界唯一的知識分子”的伍迪·艾倫，今后或者再也不能用一句“關(guān)于我有兩個盛行的傳說：一個是知識分子，因?yàn)槲铱偞餮坨R;另一個是藝術(shù)家，因?yàn)槲业钠佣疾毁u錢”的自嘲，就輕巧地和知識分子保持了距離。也不似以往，那些著名的伍迪·艾倫段子：“要是有上帝，怎么還會有納粹？我怎么知道為什么會有納粹？我連開罐頭刀的原理都不知道?！边@一次伍迪·艾倫雖然仍舊開著哲學(xué)的玩笑，他借艾伯之口將哲學(xué)稱為“思想的手淫，戰(zhàn)后的廢話”，但顯然，他毫不回避在哲學(xué)層面討論，甚至昭然仿寫了一個具有諷刺曖昧現(xiàn)代性的《罪與罰》的故事。

當(dāng)然這場道德和情感的崩潰，仍舊在某種爐火純青的“伍迪·艾倫式樣”中展開。個人風(fēng)格化地鋪展線索，匆匆展開的故事，劇情交代高效到有些粗枝大葉，而故事的核心清晰明了，甚至閃閃發(fā)亮?！拔覜]有耐心去拍幾小時對話的雙人特寫鏡頭，然后分別拍單人鏡頭。我喜歡一個鏡頭能拍多少就拍多少?！痹?jīng)伍迪·艾倫也有“話癆”導(dǎo)演之稱，他高密度地描寫刻畫人物，通過他們的軌跡來折射更大的世界?，F(xiàn)在，整個世界更加作為整體地存在于他的電影里，通透感徜徉在那些人物和事件之間，這也給他的“罪與罰”故事帶入某種透徹的質(zhì)感。伍迪·艾倫眼里的惡，同樣有著密不可分的雙面性，它如此吸引人，而與此同時，惡又常常開始于好意。而更重要的是，從這種兩面性而來的第三個特征，那就是作惡常常比遵守理性和道德要令人興奮和愉悅。

但是至今80歲的伍迪·艾倫也仍舊沒成為一個真正的虛無主義者。如《安妮·霍爾》里年輕的阿爾維（Alvy）神經(jīng)質(zhì)地覺得世界終將毀滅，人類消失得不留一絲痕跡，所以我們所做的一切都荒謬透頂，伍迪·艾倫從沒有放棄對虛無現(xiàn)代主義的反思，甚至使之成為自己一以貫之的電影趣味，但至今他的電影也不鼓吹那種無法無天的過火生活，甚至他對于德道、戒律和平庸都毫無藐視之意?！赌Яυ鹿狻分械哪Яκ钦娴模鞘菒矍?，盡管短暫;作為大學(xué)教授的艾伯厭惡平庸、中等，而為艾伯帶來非凡體驗(yàn)的行動卻百分百葬送了他的生活。伍迪·艾倫好像為我們提供了某種對平庸的確信，當(dāng)然這也不是他第一次提及這樣的話題，正如他總提供那些比如擲骰子的樂觀瞬間，那種在上帝缺席前提下的盲目信仰?！堵D》的結(jié)尾，崔西（Tracy）告訴艾薩克“要對人有點(diǎn)信心”，實(shí)際上至今那些信心始終都還在?！稛o理之人》里伍迪·艾倫也正是通過偶然的力量（游樂場轉(zhuǎn)盤）和積極堅(jiān)韌的人性（吉爾），再一次喜劇性地超越了那種對虛無主義的迷戀態(tài)度。

當(dāng)然，伍迪·艾倫也把一些絕望密封在他的樂觀主義之內(nèi)。整座校園、社交圈、師生、夫妻、家庭，無不掙扎在崩潰的邊緣。就像是《卡桑德拉之夢》里，每每“家庭”這個詞被說出來，就離解體和毀滅更近了一步?！稛o理之人》里這個知識分子團(tuán)體同樣找不到救贖，盡管這里有快活的雷西·路易斯（Ramsey Lewis），偉大的巴赫，無處不在的藝術(shù)、哲學(xué)、文學(xué)，但這些存在對于無處不在的絕望沒有一絲療救，路易·阿姆斯壯和福樓拜都一樣無效。然而當(dāng)你和那些角色一道離開這些讓人透不過氣的文明，在海邊落日里回想，你和電影里的角色們又會不約而同地確信這一切的價值，值得人生的努力和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