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
一個小寨子,黑色的,補丁一樣綴在山坳。
寨子周圍是茂密的核桃樹、烤煙地、玉米林。土地邊緣,山崗連綿起伏,山中長滿松樹、柏樹,以及其他不知名的樹木。初夏時節(jié),有風(fēng)吹起,濃綠的林濤從山上洶涌而下,像要把寨子淹沒。等風(fēng)過去,寨子又亮出米,像綠色的旋渦沉淀下來的黑色沉渣。
寨子里十六七戶人家,家家青瓦,木房,圍一圈青黑的石院墻。院墻都砌得厚,高,擋住了大半截窗戶,屋里十分幽暗,陰涼,屋外的樹影,天光,以及人趕著牲口路過,腳步聲,牲口的蹄聲,鈴鐺晃動的聲音,人的吆喝聲,從墻頭透過窗戶落進屋來,人在屋里,感覺一半在地下,一半在人間。
寨里的人種玉米、土豆、紅薯、烤煙,沒有水田。但土地寬廣,糧食豐足,牲畜肥碩。由于靠近森林,林術(shù)壯碩,家家房屋梁柱粗大,齊整端嚴,只是因為寨子所處地勢窄而不平,房屋都并不寬闊,且因勢利導(dǎo),正房外都連接了吊腳樓,門窗、欄桿都有精致繁復(fù)的雕花。
森林里有許多板栗樹。每年寒露一過,幾場霜風(fēng)一吹,山中的板栗就裂了口,滿樹都是棕色的小嘴巴。寨子里的人披蓑衣,戴斗笠,背上背篼,提著薅耙、竹箕,去林子里搖板栗。選一棵果實繁碩、裂口色深的板栗樹,抱住樹干,用力一搖,成熟的果子雹子般落了滿地。用薅耙攏成一堆,竹箕撮進背兜,背回家,連殼倒在火坑上方的竹樓篙上,一家人能吃到下一年。
寨里人都好占卜,信神靈。遇有家人生病,牲口走失,莊稼遭瘟;又或是鄰里失和,兄弟結(jié)怨,親戚反目,則找出一只細篾背篼,底部綁上一只彎成曲尺形的木棒,由兩人端住背篼口,木棒為筆,在一張篩了細灰的大八仙桌上筆走龍蛇。寫畢,有識字的人上前辨認,牲口走失的去向,病人生病的緣由及治療,仇怨的消解,皆清清楚楚,歷歷在目。接下來,寨中人按照神靈的指引,去尋找走失的牲畜;化符水給病人喝下:給仙逝的長輩理道場,或拜祭寨中某棵大樹做保爺,或給外鄉(xiāng)來的乞丐賜一個賤名。其過程有的簡單,有的卻頗費心力,結(jié)局也并非全令人滿意,但寨人對此都篤信不疑。若有結(jié)局不遂人意,寨人認為這也是命運使然,是神的旨意,須得順應(yīng)服從。但這事有意思的是,端背篼的兩個人往往日不識丁,但曲木棒寫在灰面上的字卻十分工整,漂亮,讓人十分不解。
離寨子五六里外,有一所鄉(xiāng)村小學(xué)。寨里的孩子長到七八歲,就去到這所小學(xué),跟著一名赤腳醫(yī)生兼民辦老師讀書。如果這個孩子有耐心,再加上家里也沒有別的變化,這個孩子可以安心跟著這位民辦老師從一年級讀到小學(xué)畢業(yè)。至于小學(xué)畢業(yè)后還會讀什么,則是很遠的事情,完全超出了村人的想象,就索性不去想它了。若要買東西,扯證,辦各種手續(xù),就穿過林濤澎湃的森林,去到十幾里外的雙泉場,那里有一個合作社,店堂里有鐮刀、鋤頭、鹽巴、肥皂、化肥、煤油、棉花、布匹、火柴、膠鞋、針線,同時兼收購紅根、枸皮、桐油、桐籽、棬籽、生漆、豬毛、羊皮等。場上還有一個診所,一個小小的飯店,一個木材站,一座石頭小樓,里面是公社,進到里面可以辦理扯證辦手續(xù)等一些重大的事情。馬路邊有小小的一段集市,每逢一、六,是市日。四處寨子的農(nóng)人就趕過來,蹲在馬路邊,放下背篼,賣板栗、曬煙,土豆、紅薯、玉米等等。
寨里的房屋都建得稠密,你家屋檐水,滴到我家墻頭;我家屋檐水,又滴在他家瓦角。寨子里到處足狹窄曲折的巷道,最寬的能走一牛,最窄的,儀能容一人側(cè)身通過。這個密密匝匝擠擠挨挨的寨子,只有一家姓馮,其余都姓喻。其實這戶馮姓人家,本來也是姓喻的,只是中途招了馮姓男子入贅。按說男子入贅,生育兒女后,都應(yīng)當(dāng)從母姓。但這個馮姓女婿在喻家,到了孫子那一輩,又改了過來,姓了馮。所以這十幾戶人家,上溯到七八代以前,都是—個祖先,屬關(guān)系密切的宗親,因此寨子里的老幼尊卑就十分嚴謹有序,關(guān)系和態(tài)度也十分融洽有節(jié)。
這個寨子,叫荊竹坪。寨子正中,有一處地勢最平坦開闊,占地最寬敞的院落,因院門口有個很大的朝門,村人就叫這戶院落為大朝門。門口有雕花石頭的下馬石和系馬樁,朝門里邊,有寬敞的青石板院壩,階沿臺階側(cè)面,雕著獸類的圖案,兇猛而祥瑞。這處院落里的房子,比別家都高大寬敞,正房有七大間,兩端還連接著吊腳樓廂房,吊腳樓廂房有三層,頂上一層是繡樓,欄桿和窗欞上雕著精致的圖案。
大朝門里,住著兩位老人,其中一位,是老太太:另一位,也是老太太。
這兩位老人,是這戶人家的女兒,是一對姐妹。
這對姐妹,小時候,父母叫她倆“大妹”、“小妹”,村人也跟著這么叫;長大后,寨子里的孩子們又叫“大姐”、“細姐”,村人還是跟著這么叫;后來,叫“大姑”、“小姑”,再后來,村中孫輩都筍子樣齊刷刷地發(fā)起來,她倆又成了“大姑婆”、“小姑婆”,寨子里的同輩、侄輩,都跟著叫,這樣,這對姐妹就成了寨里所有人的“大姑婆”、“小姑婆”。
大姑婆是個黑黑的老人。她常年穿著黑布長衫,系一條黑色長圍裙,頭上一圈又一圈纏著黑色絲帕,像一段行走的黑色樹樁。小姑婆則常年穿藍,短打扮,藍布衫,綴著銀獸頭的藍圍裙束在腰間,這讓她看起來比大姑婆年輕,也利落點。
她真的比大姑婆年輕七八歲。
大姑婆個子不高,寬龐大臉,說話嗓門粗重,頗具男子氣。小姑婆個子也不高,但眉眼清秀柔和得多,話少,說起話來輕言軟語.客客氣氣的,有一種人間煙火的溫婉。
兩位姑婆以種地為生。她們的地,在后山的一塊洼地里,是她倆砍燒煙火,一鎬一鋤開墾出來的荒地,雖然遠,但肥沃。她們種玉米、土豆、紅薯、綠豆、黃豆、胡豆、油菜、高粱、小米。春上點玉米,大小姑婆一前一后出門,大姑婆在前,背著一只大背篼,背篼里裝著草木灰,肩上扛一把鋤頭,手里提一只竹箕,一邊走一邊跟巷子里的人大聲寒喧。小姑婆跟在后面,背一只細篾矮背篼,背篼里裝著種子、水罐和當(dāng)天在地頭當(dāng)午飯的麥粑或者紅薯。遇見村人打招呼,小姑婆則笑笑,作為回答。秋后挖紅薯,大姑婆在前頭躬起身子挖紅薯,一鋤頭刨開土壟,一大窩紅薯像老鼠一樣露了出來,小姑婆蹲在她身后揀紅薯,刮泥分揀,大紅薯裝進大姑婆背的大背篼,小紅薯扔進自己背的小背篼?;氐郊?,大姑婆坐上火鋪歇息,小姑婆放下背篼,趕緊抱柴禾燒水給大姑婆洗臉,在火塘邊煮茶。大姑婆喝足茶水,掐一截曬煙,細細卷好,插進長煙竿斗,身子靠在板壁上,一邊烤火一邊吸曬煙(此地風(fēng)俗是男女老少都抽曬煙)。家種的曬煙煙氣濃足醉人,大姑婆深吸一口,吞咽下去,停歇一會兒,待煙氣在內(nèi)臟里四處游走擴散,把肺腑熏暖,熏疲軟,熏舒坦,再一一收攏,徐徐吐出,那模樣像是沉醉,更像一聲長嘆。這時候,在煙火的那一面,小姑婆腳步細碎地為晚餐忙碌。大姑婆隔著煙火看著小姑婆的小巧的身影,再深深吸一口煙。
院子里靠墻的那一邊,有一片地曾經(jīng)用來種花草,現(xiàn)在,被姐妹倆辟出來種了瓜菜。夏日里,扁豆的密林里撲簌簌掛滿長長的豆莢,籬笆上纏滿黃色的瓜花,花間,七長八短吊了黃黃綠綠的絲瓜、黃瓜、苦瓜、葫蘆,綠色的須尖還在探頭探腦朝前攀爬。也有不結(jié)果的牽?;ㄔ趬ι蠏鞚M粉紫色的小喇叭,院墻邊,指甲花被曬得熟了,風(fēng)一吹,就劈里啪啦滿地炸裂。
兩位姐妹也縫補、扎鞋。大姑婆眼神不好了,不過聽說她在眼神尚好的青年時代也不怎么做針線。小姑婆針線好,多年來一直為寨中人贊賞,裁剪衣褲,盤扣,繡衣襟、鞋面、枕頭、帳檐,真是熨帖生動,就是綴補丁,納鞋底,绱鞋面,也比別人針腳直密,線條整齊。不過她有好幾年不扎那種千層底的布鞋了。她種了一小片青麻,夏日里,她坐在階沿上刮青麻,捋上褲腿,在膝蓋上搓麻繩,一個夏天里要搓上兩大卷,用洗衣的棒槌捶軟,煮熟,漂白,然后交給一位堂侄媳,請這位晚輩為姐妹倆縫納下一年要穿的單鞋和棉鞋。
遇上過年,大姑婆和小姑婆也舂碓,推磨,打豆腐,蒸糯米包子,包粽子,磨湯圓,做炒米,打庥餅,還請寨里的年輕人來,幫著打不多的一點糍粑。一切人家年節(jié)所需的東西,她們都籌備得十分完備齊整。小姑婆辦吃的手藝相當(dāng)好,比村人都做得精細。逢年過節(jié),寨中所有婦女都會帶著孩子來到大朝門,既是給兩位姑婆拜年節(jié),看望兩位老人,也借此機會品嘗小姑婆的手藝。小姑婆很慷慨,只要有人進門,就立即坐上鍋,煮甜酒湯圓,湯圓里臥上兩只雞蛋,甜酒面上撒大把炒米,末了,還把孩子的褲篼塞滿板栗、核桃,才送出門去。過年的那幾天,大朝門總是人來人往,笑語喧嘩,有十分旺足的人間煙火。
老姐妹的祖上,曾中過舉人,家里還保存著前朝皇上賜的文書。按說家世一直不錯,安穩(wěn),富足,只是到了她們父親那一代,才衰落了。她們的父親抽鴉片,據(jù)說這位老爺煙癮極大,房梁上的老鼠被煙氣熏得爛醉,紛紛掉落。這位老爺先是抽光了田產(chǎn),后來家里的一點金銀飾品、皮綢等細軟,也被變賣,最后就只剩下大朝門這院房子,雖然大,但也只算個空架子了。小過,這戶人家卻因禍得福,解放后,因為田產(chǎn)尚無,僅落下個“上中農(nóng)”成分,使得房產(chǎn)免于被貧農(nóng)分割,躲過一劫。
姐姐出嫁了,嫁的是苦竹坪一戶殷實人家的二兒子。荊竹坪與苦竹坪這兩個寨子離得不遠,都十分偏僻,距離另外的寨子又都相當(dāng)遙遠,使得這兩個寨子像天盡頭的一對難兄難弟,相互照應(yīng),相互體恤,世代通婚。這以后,她們的父母相繼謝世,妹妹也到了婚嫁的年紀。恰好姐夫的一位堂兄弟長大成人,姐姐就做主,把妹妹許配給這位同族的兄弟。這位堂弟是獨子,不能入贅到妹妹家里,于是,妹妹也嫁到苦竹坪,與姐姐在同一家族里,以便在日后漫長的生活里相互擔(dān)待,相互照料。
至此,這對姐妹各自在自己的命運中安身下來,接卜來準備慢慢度過漫長的人生。
倘若能眼見這個結(jié)局,她們睡在地下的父母,也必然是滿意而安心的。
然后,姐妹倆各自都出現(xiàn)了一些變故,先是那位妹妹小愛她的丈夫,過門半年,不想再繼續(xù)忍耐下去,就離開苦竹坪,回到荊竹坪大朝門。再一年后,姐夫的哥哥去世,姐夫愛上哥哥的遺孀,將那位寡嫂接到家里,同時,堅決地把自己的妻子逐出家門。這樣,姐姐也回到了大朝門。
她們在共同生活的起初,竟然都有些慶幸,有些欣喜,想到幸虧人世還有個娘家,還有彼此,可以相互收留,相依為命。但日子還長得很。兩人棲居在同一個屋檐下,一同勞作,一同歇息,一同炊飲,都以為是暫時的,所以各有各的希望,各有各的孤獨。為了壯膽,姐妹倆睡在同一間大屋子里,有時候半夜醒來,兩人各自躺在床上,都不作聲,只聽得見彼此的呼吸,兩兩相望,中間隔著洶涌的黑暗和寂靜,卻都泅不過去相互搭救和扶攜。
朝門邊有棵杏,很有些年頭了,算起來是姐妹倆的祖父植下的。這棵杏,看著這家的兩個女兒一前一后出牛,一高一矮長大,看著她倆一前一后出閣,又一前一后回到大朝門,接下來,看著姐妹倆在院子里相依為命,相濡以沫。年年三月,粉雪一樣的杏花盈盈漾漾,姐妹倆的臉頰映得緋紅,兩人都不禁有點欣欣然。新的一年又開始了,這一年,會發(fā)生些什么事情呢?
有人上門給姐妹提親,其中大多是沖著妹妹來的。有一個家境過于窘迫,孩子太多,妹妹當(dāng)即回絕了。還有一個家境不錯,拖累也不大,但明顯年紀不輕了,他的兒女都跟妹妹年紀相仿,如果過去,掐指算得出來,好日子剩不下幾年了,于是妹妹也委婉謝絕了。有一個家境殷實,地方也不錯,柴水也方便,年齡也相當(dāng),但那人面相粗魯,不帶半點溫良之氣,姐妹倆猶豫幾日,最終還是沒有應(yīng)允。還有一個,似乎有肺病,坐下時胸腔里有痰不住咕嚕咕嚕往上涌,在喉嚨那里又給生生地噎了下去,說話時就像有一口風(fēng)箱悶悶地扇。妹妹很冷淡,顯然不中意。過幾日,媒人又上門來,語氣遮遮掩掩,遠兜近轉(zhuǎn),意思是既然妹妹不允,那么姐姐呢?姐妹倆勃然大怒,姐姐更是破口大罵,媒人落荒而逃。此后,上門提親的人便沒有了。這樣一年一年耽擱下去,姐妹倆也覺得相互陪伴,不見得就比出門做填房壞。日子就這樣蹉跎下來了。
后墻邊有棵無花果,這棵樹有上百年了,但樹干還不及墻頭高,倒是枝葉橫生,葳葳蕤蕤,那葉闊,層層疊疊,覆蓋起一片厚厚的陰涼,遮住了半片院子。四月將盡,葉腋間嘰里咕嚕冒出青豆樣的小糶子,綠瑩瑩、亮晶晶的,擠在光滑的灰白色的樹皮上,這未經(jīng)花開而長出的果實,像從樹肉里長出的痘刺那樣讓人不舒服。
雨幾場,風(fēng)幾場,再曬幾場好太陽,青豆樣的果實膨脹成拇指大小了。接下來的生長和醞釀,看似不:動聲色,但在內(nèi)部,卻是一場隱秘的撕裂和交融,熱烈,復(fù)雜,繁瑣,驚心動魄,痛苦得叫人發(fā)瘋。
果實的長成和成熟,應(yīng)該遵循這樣的階段:鮮花爛漫,經(jīng)由蜜蜂和蝴蝶傳花授粉,最后繁花落盡,花蕊中央長出細小的果實,在萼片的呵護下,果實慢慢長大,成熟,紅艷艷、香噴噴地懸在枝頭,成為植物世界艷羨的對象。是因為本身進化緩慢,還是另有隱情,無花果上萬年還停留在祖先的時代,有花也開不出來,肥厚的綠色花托勤勉生長,緊緊包裹內(nèi)部的花序,不讓一絲顏色和香氣外露?;ㄐ蛏嫌袛?shù)以千計的花朵,密密麻麻,生在花序腔的內(nèi)壁上,雌花生在底部,雄花生在頂部。像所有無可依傍、走投無路的物種一樣,為了生存和繁殖,只能雌雄同體,以達到自救的目的?;ㄍ械锥耍粝箩橆^大小的細孔。針尖大的榕小蜂,從小孔進入,在這密閉的空間里傳花授粉,并歷經(jīng)生死。雌花和雄花,在同一個幽閉的空間內(nèi),相生相伴,相互守望,相互依戀,最后,相互給予和吸取,像所有雌性的孕育一樣,最后子房膨火,水份和糖漿秘密灌注,纖維充盈,最后,獨自孕育甘美的果實。
一只無花果從萌生到成熟,除了果型膨大,顏色變紅外,你幾乎看不出任何變化。可是你如果把它剖開,你會看見內(nèi)部成千上萬的瘤狀果肉,色澤鮮烈,血肉豐足,汁液飽滿,極盡絢爛。它們像沒有皮膚那么坦蕩,鮮嫩,像血脈責(zé)張那樣勃發(fā),痛苦,驚心動魄。在果肉中間,鑲嵌著密密麻麻的小點,那是無花果歷盡艱辛,獨自孕育出的秘密籽實,它們是那么細小,蒼白,像灰白色的芝麻——但都比這對老姐妹強——她們許多年來像無花果那樣相依為命,相濡以沫,最終連芝麻那樣的結(jié)晶也無法孕育。
事情也許起于一個風(fēng)雨之夜,電閃雷鳴,風(fēng)狂雨驟,樹木,房屋,寨子,山巒都在風(fēng)雨中搖晃,姐妹倆其中一個,撲到另一個的懷里,兩兩相依,瑟瑟發(fā)抖。也許是在一個月圓的后半夜,兩人醒來,月光透過窗欞照進房間。她們應(yīng)該是被月光的聲音驚醒的。兩人醒在月光里,互相望著對方,枕上的那個人臉龐清秀,烏發(fā)紛散,眼神無助。月光照在地板上,清亮如水,仿佛一片汪洋,了無際涯。這寂靜的蒼茫比風(fēng)雨飄搖更讓姐妹驚懼和慌亂,連骨頭也震撼了。她們剎那間明白,蒼茫人世里,可以依靠的,除了自身,只有眼前這個人。姐妹中的一個,窸窸窣窣地起了身,走到對面那張床前,脫了鞋,又窸窸窣窣鉆進被窩。
從此,兩人安定下來,耕種、喂飼、炊煮、浣洗、縫補,跟寨子里的人一樣。每當(dāng)黑夜來臨,她倆緩緩走進茫茫黑夜,像寨子里別家的親人那樣相互溫愛,相互痛惜,相互慰藉,相互珍藏。她們走進黑夜的態(tài)度,也比寨人更從容,更坦然,也更無畏。
青春繁茂,命運荒涼。深陷困境,除了一母所生的姐妹,還有誰會搭把手來,將自己拯救?深夜里,姐妹倆緊緊相擁,彼此撫慰——像撫慰親人那樣,像撫慰嬰孩那樣。她們對對方的身體,并非饑渴與熱愛,不過是惺惺相惜的憐憫和痛惜。她們極盡溫柔、極盡周全、極盡殷切地愛著對方,同時也借對方,代替這個塵世來愛自己。她們深沉地愛著對方,像愛自己一樣愛對方。有時候在月光里,看見彼此白玉一般清涼溫潤的身體,就忍不住痛徹肺腑,那具身體是那么美,那么精良,那么寂靜,那么孤獨,讓人忍不住傾盡一生去愛它。兩人緊緊相擁,大汗淋漓,熱淚滂沱,汗水和淚水混在一起,弄得身上都濕漉漉的,像兩條困在沙灘上,口吐唾沫,相濡以沫的魚。
姐姐出生的時候,父母給她脖子上套了一枚茶盅大的長命金鎖,到妹妹出生時,脖子上也套了一只富貴金鎖,但已經(jīng)小得多了,只有核桃那么大。姐妹倆都十分珍愛,一直戴在胸前。一次,姐妹倆相擁著到天明,姐姐從脖子上取下長命鎖,掛在妹妹胸口。妹妹也取下富貴鎖,掛在姐姐胸口。兩人抱在一起,發(fā)誓此生長命富貴,永不分離。
寨子里的人家,每隔幾年,就有生養(yǎng)嫁娶和衰老落土這樣的大事,花朵般噼噼啪啪地在時光之樹上綻開。老姐妹的光陰卻是十分緩慢,了無聲息,靜水般陳腐。石階上長滿青苔,墻邊的池子和防火缸的水面布滿青萍,后院一塊傾斜腐敗的木柱上,爬滿肥厚的黑木耳。夏天的午后,院壩里的棕繩上晾著大姑婆和小姑婆的黑色衣衫,風(fēng)一吹,那衣衫像駐進了魂魄,隨時準備飛走。大姑婆和小姑婆坐在廊檐下的陰涼里打盹,像兩只蠶蛹。
大姑婆比小姑婆年長七八歲,理應(yīng)是她走在前面。在她們的最后幾年,大姑婆下地回來,就在院子里轉(zhuǎn)悠,尋找可以修補的器具。背米豆的細篾背篼斷了幾根篾絲,漏米了,她砍竹削絲,把漏洞織補上。柴刀的把朽敗了,她尋了一截硬木棒刮得光溜溜的插上。雞圈門也破了洞,她用黃荊條編排了一扇門,把破門換掉。院壩里小菜園的籬笆也腐朽了,她劈了木條重新插過,再用個三五年都沒問題。寨子里有戶人家新添了一窩狗崽,她去要了一只來,每天喂人吃的飯菜,把那小東西馴養(yǎng)得十分溫良,十分通人性。她打算在她離去后,這只狗代替她陪伴她的妹妹。
先離去的卻是小姑婆。
我再去荊竹坪,是在一年后,大朝門只剩下大姑婆一人了。她已不能下地,靠一個堂侄兒稱糧食過活。短短一年,她就老了十幾歲,兩眼昏花,耳朵失聰,口齒不清。她靠在黑板壁上,罩著寬大骯臟的黑色衣衫,像一段被久雨浸泡即將朽敗的樹樁。妹妹留給她的富貴金鎖,她成天捏在手心里,有時候也含在嘴里噙著,像在噙一粒糖。再半年,大姑婆也離世了,人們都疑心她走得如此倉促,大概是因為她的妹妹抽身而去,抽掉了她的脊梁,她散了架,潰敗了。
她們的父母生養(yǎng)了這對女兒花,是想她們能夠各自嫁給喜愛的男子,采??兟?,耕種浣洗,生兒育女,慢慢行至暮年,兒孫繞膝??墒牵趬m世中,她們都為生活所棄,走投無路,最終只能兩兩粘附,相依為命,雌雄同體。
兩人都終身未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