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勇
今年春節(jié)過后,回老家錢塘小住兩日。
當(dāng)天晚上,從小一塊耍大的伙伴阿平,請我去他搬到河邊的兩層樓新居做客。正喝著酒,四個小年青推開門笑盈盈地進來了,仿佛老早就認(rèn)識我似的,叫聲羅們伯——您回來了。我全都不認(rèn)得。阿平高興地叫家人添上碗筷,忙向我介紹三個女娃,其中一個初中牛哪家的,兩個高中生哪家哪家的,最后是大學(xué)生男娃,你看相貌像哪個?還沒等我仔細(xì)端詳,男娃自報家門:“我爸小福?!彼麄兌加悬c不好意思,拘謹(jǐn)?shù)刈疫@個家鄉(xiāng)的“熟悉的陌生人”。說是讀了我的《苦歌》,曉得我回來,特意相約前來“拜訪”。他們更感興趣的是小說寫的村上,果真有一棵老古樹,樹上住著岸鵝?
不要說這些孩子,即使那幾個健在的長輩,甚至與我同齡的人,早已把那棵杉樘榔樹遺忘在了記憶深處。
杉樘榔樹一九七一年春天遭雷公劈倒,距今已有四十多年。我給他們描述樹的大小形狀,從民間傳說到愛情故事,把我所知曉的一切講給他們。末了,我嘖嘖嘆息,樹要是還在呀,肯定會被列為省級保護文物。自從被劃入貴安新區(qū),這里到處大興土木,繁華與喧囂指日可待??梢韵胂?,因為那樣一棵出類拔萃的古樹,我們的村子自然會成為一處旅游景點。
大學(xué)生男娃問:“真的杉樘榔是天底下最高的樹?”
我說是不是天底下最高的樹,我不敢斷言,但我曉得它實在太高了。我們村離馬場十幾里,而我站在馬場鐵道旁,不僅能看見杉樘榔,還能看見樹巔上星星點點灰白的岸鵝、白鶴。
“有好多?”
“滿樹都是?!?/p>
“哎喲喲。”三個女娃同時驚呼。
男娃激動地問我: “杉樘榔樹給你最早的印象是些啥?”我不假思索就告訴他:“是岸鵝晝夜不停地嘎嘎的叫喚,是夜里樹葉如滿天繁星一樣閃閃發(fā)光,而樹干就像一個巨大的發(fā)光體,熠熠生輝。
“太壯觀啦!太壯觀啦!”娃娃們連連驚嘆。
錢塘,藏身于貴州平壩縣東南一隅,是個美麗的小村子。真的很小,也就二十多戶布依、苗族雜居人家。樹木卻多得很,特別是那棵杉樘榔樹,樹齡已有一千六百多年了,錢塘人原本稱之為神樹,“破四舊”后,改稱老古樹。老古樹傲立于竹林邊,粗壯而又挺拔,十個漢子加一個娃兒,手拉手才圍得攏、合抱得來。本領(lǐng)再高膽子再大的人,都沒法爬上樹,因為距地面大概十幾米高處,才長出比水桶還粗的椏杈。老古樹椏杈層層疊疊,盤龍虬曲,蓬蓬勃勃地向四周、向高處伸展蔓延。岸鵝、白鶴、餓老鸛、野鴨、喜鵲、八哥等鳥類,依據(jù)各自的實力,在枝繁葉茂的大樹上找到落腳點,營造其隱蔽而溫馨的家。
巨大的樹冠,遮天蔽日,幾乎蓋住整個村子。這一棵大樹,像一位慈祥的老人,一個忠誠的衛(wèi)兵,守護著錢塘這一方土地,這二十幾戶人家。但凡哪家嫩娃喊肚子疼,瀉肚子了,抑或著涼咳喘了,只要大人抱著來到老古樹下,擺上一升米,燃上三炷香,焚了紙,跪下虔誠地磕上三個頭,然后讓嫩娃兒的小手去輕輕撫摸樹身,不久,就會奇跡般地好起來了。
老古樹,葉片細(xì)而肥厚,終年翠綠。因吸收和貯存大量的磷,老古樹能在夜晚發(fā)光。但在月明之夜,是看不見它發(fā)光的,只有墨黑的夜晚,才能見到樹卜閃著滿汪汪月芽狀熒光。在微風(fēng)吹拂下,明亮亮淡藍的“月芽兒”輕輕搖曳、飄忽,仿佛散落于天幕的小小夜明珠,遠(yuǎn)遠(yuǎn)望去如夢似幻。哎喲喲,那一大截樹身,像豎立起的龐大的日光燈管,通體發(fā)光,光亮柔和,照著村里的一草一木,晃得一村人心醉,亮得夜行人不用打手電。
老古樹,宛如一團綠色的云彩,一座堆銀疊翠的小山,也仿佛希臘神話中的巨型蘑菇……凡是到過錢塘村有點文化的人,一眼望見老古樹,無不怦然心動,贊嘆不已。這棵老古樹,成了錢塘村的標(biāo)志。
多少年,多少代,老古樹下是村人聚集的中心。鬧土改斗反壞右,開大會調(diào)糾紛,跳“忠”字舞,打平火,全在樹下進行。四面八方的信息,國事民情,街談巷議,都朝這里匯聚而來,從這里傳播擴散。樹下是大娃細(xì)崽追逐打鬧的好場所,是老者們歇息聚談的好地方,更是布依哥哥苗妹妹唱夜歌會相好的絕佳廊場。成千上萬只岸鵝,沒得片刻消停,你不啼,它鳴,爭先恐后,此起彼伏,喧囂嘈雜聲傳至方圓五里的山野曠地。叫聲有兩種,大岸鵝的叫聲是嘎嘎嘎,嫩崽崽的呼喚聲則有些像機槍連續(xù)不斷的掃射:嗒嗒嗒,嗒嗒嗒……一連要喚到十幾二十次。兩種聲音融合交響,真乃天籟之音。岸鵝的大合唱,往往熱情似火,激昂振奮,有時則像一些散板樂段,拖著長音,清泉一樣從密麻厚厚的翠葉間淌下,穿過陽光、雨霧、風(fēng)聲、黑夜而來,家家屋頭都裝滿了,經(jīng)久不散。因此,我們錢塘村天天熱鬧非凡,引來了許多過往的行人,駐足觀賞岸鵝們高調(diào)的生活——它們在那高高樹上引亢高歌,多么壯觀,多么的曠達和動人。
岸鵝頭上有一縷長羽冠,羽翅瓦灰色,腹及尾下復(fù)羽呈白色,兩眼金黃,長腳桿,長頸子,尖而長長的褐色的嘴,儀態(tài)優(yōu)美,形體較大,樣子像丹項鶴,十來斤重。
岸鵝在錢塘老一輩人眼里,是重情重義的大鳥。據(jù)一位老人說,他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斣?jīng)捉了一只母岸鵝放在敞壩,公岸鵝前來尋妻,半空中抻著長長的脖頸,勾住母岸鵝的脖頸,一直把它吊著往上空去,最終沒能救走,是因為母岸鵝的腳上拴著細(xì)麻繩,繩子的另一頭拴在檐坎的樹樁上。公岸鵝幾回營救不成仍不肯放棄,只見兩只岸鵝脖頸相纏一陣,突然尖叫起來,活活地絞死在地上。公岸鵝和母岸鵝的愛情,著實令人動容,聽故事的人聽到此處眼睛就酸了。
當(dāng)大片的白霧在空中散去,可以清楚地看見密密麻麻的岸鵝站在樹巔的枝梢上,像長在天上的一團團的小棉花。它們有的在風(fēng)里梳理羽毛,有的在顫顫悠悠地跳舞,仿佛稍一揚頭,就能碰到天。岸鵝們不遷徙,終年棲于樹巔。岸鵝是箐林中鳥的大家簇,它們用干枝丫搭的窩縱橫交錯,簡單而粗糙,似乎并不擔(dān)心烈日烘烤和暴雨狂打,也不擔(dān)心大人細(xì)娃搗窩掏蛋。也許岸鵝心里明白,天災(zāi)難防,人禍則根本不存在,順其自然而已。其實,村上人早己將此樹視為自己的生命之樹,而視岸鵝與樹為一體,岸鵝在樹上安家落戶,好比樹上長出的花,自然而然。因此,樹下流傳著一個又一個護樹護鵝的故事。
大煉鋼鐵的年代,錢塘村人日夜趕超英美,把大片山野甚至田邊地角都剃成了光頭,把樹木化成熊熊的爐火。實在無樹可砍的時候,有人瞄上了老古樹。他是誰?是生產(chǎn)隊長兼大隊民兵連長,錢塘村一手遮天的人物,大事小事都由他拍板定奪。酒強化了他手中的權(quán)力,只要喝醉紅了眼,村里人遇見他都不敢吭聲,不敢喘氣,唯有敬而遠(yuǎn)之。他明明曉得砍倒老古樹,大概要壓平五家房子的,但他完全不管不顧。當(dāng)他骨頭里冒著酒氣,揮舞著斧頭猛砍老古樹時,村民們震怒了,男女老少齊出動,緊緊圍住老古樹,目光要噴出火和血了。三個耄耋男人撲上前奪下斧頭,左右甩手給了他幾耳光。見勢不妙,他灰溜溜地跑了,但受斧鉞之災(zāi)的樹腳已留下深凹的傷口,像張開的闊嘴,向人們默默訴說著不幸的遭遇。老人們看著心疼,趕緊撮把泥來捂那傷口,以泥當(dāng)藥,為其療傷。
又一日,老古樹下出現(xiàn)三個騎單車穿制服的干部模樣的人,其中一個掏出手槍,套上消聲器,朝樹上指去。有人正攆牛攏來,見此情形,一抖鞭子,怒問:你們要干啥?持槍者驚慌地把槍指向攆牛人。被惹惱了的攆牛人,噌噌兩步走近前,瞪眼鄙笑: “小青年,老子在朝鮮戰(zhàn)場,面對兩個高鼻子美國鬼子,都沒得眨下眼,你狗日的尾巴骨沒得長硬,敢拿槍對我!”攆牛人的長鞭“啪”地一甩,只見對方手腕一震,手槍就劃了個弧線飛了出去,飛到一棵水竹上,彈了一下。三人氣急敗壞,過來圍攻攆牛人。攆牛人火了,脫下粘著泥點子的舊軍裝,露出左胸美軍刺刀和子彈留下的三道傷疤,嘎嘎笑過開罵; “狗日的們,老子這輩子沒得再玩槍,緊張啥子啊……你們坐機關(guān)的,好吃好喝的還少啦,咋會想起吃岸鵝肉!岸鵝跟我們祖祖輩輩相處,有感情哩,不是還講個階級感情嘛……”就在這時,三人中一個大吼一聲,另一個趁機抓起地上的手槍,喝道: “你曉得你甩鞭子打的是哪個?是新來的公社書記,我數(shù)完一二三,再留兩秒鐘,你不放下鞭子,我就開槍?!睌f牛人瞪著血紅雙眼,搓拳捋袖,抖動著下巴上的一縷山羊胡子罵: “我不是說狂話,不信你們試一試,哪個有本事打落下來一只岸鵝,老子保險把媽逼的他捶死在樹腳!”見村民陸續(xù)趕來,三個干部收了槍,氣鼓鼓地走了。
我的童年是在老古樹下度過的。夏日的一個傍晚,我發(fā)現(xiàn)老長的一條菜花蛇正朝樹根的一個樹洞里縮。在霞光的映照下,蛇身顯現(xiàn)出紅圈兒和黃圈兒,鱗片紅彤彤的,就像綴滿了珠玉那般璀璨。我喊來阿平和幾個小伙伴,抱來干枝葉,點燃后往洞里塞,然后趴地下等著蛇從另一面的兩個洞口竄出。正在興頭上,我的屁股挨了重重一擊,痛得“哎喲”一聲。我爬起來一看,原來是我那剛當(dāng)上隊長不久的伯伯。伯們沖我吼:“小狗日的,你把樹燒死了,我剝你的皮!”隨后,伯們端米一撮稀泥,把那燒過的樹洞堵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小用說,那條漂亮的蛇早已逃之天天。
老古樹不僅遭遇著種種磨難,也閱盡了人間的悲歡。村上的一些游子,就在她的俯瞰下,一步一步走出山外。日后不管發(fā)跡也好,落魄也罷,只要回到錢塘,她都會敞開溫暖的胸懷照單全收,不偏不倚,小褒小貶。老占樹啊,永遠(yuǎn)是默默的月下紅娘,不知多少有情人在她的蔭庇下終成眷屬,既成就了爹娘,也成就了兒女??衫险紭湟灿袩o人知曉的痛楚啊。那足哪一朝哪一代呢?有一對布依后生和苗妹妹,打小青梅竹馬,長大后小顧民風(fēng)習(xí)俗而私訂終身。苗妹妹的爹娘嫌棄布依后生家窮苦不說,最忌諱的還是民族不同,死活不同意這樁親事,私下里忙把姑娘許配給遠(yuǎn)房表弟的兒娃。布依后生郁郁寡歡,形銷骨立;苗妹妹以淚洗面,不思茶飯。只有兩日,苗妹妹將遠(yuǎn)嫁他人了。那天夜里,倆人相約來到私訂終身的老古樹下,相依相偎,默默無言。在岸鵝們的夜半歌聲里,滿樹星星點點的磷光,灑在枝椏上或站或臥的岸鵝、白鶴、餓老鸛的羽毛上,發(fā)出藍瑩瑩的亮光,就像層層綻開的花朵。老古樹美如仙鏡,美得讓人心顫,令人神往。清晨,人們發(fā)現(xiàn)這對年輕人殉情于樹下,哀惋嘆惜之余,想著他們或許真的去了天堂——那么美好的地方,多少也有些釋然。
一九七一年春,四月的一天夜晚,一場罕見的大冰雹從天而降。一開始,一串串雷電在錢塘村上空炸來炸去,跟著狂風(fēng)挾帶冰雹仿佛一群斗瘋的水牯牛,持久狂暴地轟轟隆隆橫沖直撞,所有的樹叉枝丫都被“挑”斷,房頂石板瓦塊全被“撞”爛,在家家凄慘的哭喊聲中,大風(fēng)好像累了倦了,折騰夠了,方才止歇。這時,我伯娘就出去看看外面究竟捶成啥樣子了,不成想,一陣長啦啦萬分恐怖的巨雷突然炸響,老人的一團火球,不知來自地下還是天上,隨著一股火旋風(fēng),滾過竹林上空,滾到老古樹腳那兒,紅亮刺眼,嘩地一躍,隨著一聲驚天巨響,竟然炸開了花……
站在敞壩的我們娘,清晰地聽到看到,先是老古樹根部給雷劈巾發(fā)出“咔嚓咔嚓”的響聲,接著老古樹在骨折筋斷中稍稍傾斜,就像落水的人臨死前發(fā)出呼救的吶喊。我們娘趕緊向老古樹傾斜的方向跑去,她要告訴那幾家人,快跑啊,老古樹要倒啦!
老古樹已然太老了,太高大、太笨重了,歷經(jīng)一千六百多年的蒼桑歲月,已經(jīng)沒有力氣再抗?fàn)幜?。她在黑夜里抽搐著,顫抖著,晃動著,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做最后的掙扎。也許,她所承載的那些無以計數(shù)的鳥巢,已經(jīng)讓她不堪重負(fù),此刻,甚至每一片葉子,每一滴雨珠,都在加重她傾圯和覆滅的危機。就在我伯娘驚恐而尖厲的呼喊中,人們快速地跑出家門——噢噢,滿村老的嫩的喘息著跑到相反的一頭,眼睜睜地看到了驚心動魄的一幕。老古樹,那是怎樣的一種倒掉?。§o靜的,緩緩的,硬是不情愿,仿佛臨終老人彌留之際,迷離,遲疑……然而又大不相同,那是怎樣的悲愴、壯美!老古樹巨大的身子撞開厚厚夜幕,挾風(fēng)裹雷,重重硬硬地夯著地,像天塌了下來,震天撼地,一剎那間形成老大的沖擊力,把個小村子里被冰雹砸得只剩空架子的房屋,震得搖搖欲墜,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亟小?/p>
從此,我和我的父老鄉(xiāng)親,舉頭仰望,再也見不到那棵不同凡響的老古樹了,猛地眼寬眼寬的,空著的天空,盡是岸鵝的盤旋悲鳴……
一九七四年的秋天,我外出求學(xué)。參加工作后,隨著水電建設(shè)大軍走遍大半個中國,但無論何時何地,再也沒見過像這樣一棵雄奇壯觀的古樹。去查縣林業(yè)部門的古樹保護名錄,遺憾的是名錄編著的時間要晚些,沒有關(guān)于這棵樹的任何記載。但轉(zhuǎn)念一想,只要心中藏著它,也是一種安慰。
這晚上,我跟阿平睡在一張床上。半夜,我聽見“嘩嘩啦啦”的樹響,還有“嘎嘎”的叫聲。我一骨碌從睡夢中坐起,一下把他驚醒了,問我干啥?我說有岸鵝叫。他聽了聽外面的動靜,肯定地說:“你是做夢了?!边^了一會,我又把他驚醒了。我說, “真的有岸鵝在樹上叫?!彼馄鸲渎犃寺牐俸傩Φ溃骸笆怯邪儿Z偶爾飛過,但不是在樹上叫,那是壩口淌水的聲音。”
反正這一夜,“嘩嘩”、“嘎嘎”不絕于耳,仿佛回到了岸鵝在老古樹上縱情歡歌的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