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康文
太陽完全落山后,深灰藍色的幕幡升了起來,靈堂從中間分隔成兩部分,高老孺人的靈柩就停在幕幡之后。四天前,哭泣的送行隊伍足足拉了半公里長,他們從殯儀館恭恭敬敬地將老孺人的骨灰捧回,在現(xiàn)在停靈的地方,由兩位入殮師為老孺人入殮,隨后,四只木質銷釘打進靈柩,至此,老孺人便被永久地遺留在黑暗之中了。只待明天時辰一到,老孺人將隨著靈柩下葬。那方寸墓穴,是無法被活著的人所認知的世界。它的表面,不久會覆滿青蒼的長草,昆蟲、灰蛇和小山鼠常常光臨,沉悶的天氣和雨水會使柩木腐爛。地底下可怕的潮濕和陰冷,定然也和它的神秘一樣,令人捉摸不透。
這個夜晚,仍是四天前的送行隊伍,他們將為高老孺人舉行最后的守靈。作為逝者生前至親的人和晚輩,今夜他們的內心注定是沉重的,背負著這份沉重,人們紛紛開始制作挽聯(lián),然后用大頭針將之別在幕幡上。靈堂外面,一輪橢圓形的月兒掛在天邊,銀色光輝投射出四周建筑物群的陰影,光禿禿的黑暗帶來更多凄涼景象。夜風刮了起來,透過門廊將幕幡和雪白的挽聯(lián)輕輕翻飛。守靈的人們變得警覺,好像接下來要發(fā)生什么事情一樣,他們抬頭聽了聽外面的聲音,但什么也聽不到。仍然沒有人說話,人們的目光重新移到幕幡下面架設的靈臺之上,那里,老孺人的遺像邊框上已經積了薄薄一層燃燒過后的香灰。一會兒,哀慟的神色爬上了守靈人們的臉龐。
在最靠近靈柩的位置,老孺人的女兒和孫女們圍坐在一起,握著彼此的手。這些天,她們每天都會哭上好幾場。此時她們平靜了下來,為了不讓哀思再次被勾起,她們開始努力疏理明天的葬禮中可能被疏漏的環(huán)節(jié),最后,她們從房間里抱出所有的孝衣和頭巾,進行著沒有必要的縫縫補補。實際上,她們白天就完成了裁剪,現(xiàn)在又將戴孝的頭巾縫上合適的角度,以便穿戴在頭上更不容易滑落。她們邊縫補邊言不由衷地談論明天葬禮儀式的時辰和需要注意的事項,并相互提醒對方不要因后半夜睡著而錯過時間。當然,她們口頭上這樣說,卻各自暗暗在心底計劃著讓其他人后半夜休息,而自己定然會堅持守至天明。風落下的時候,夜已很深,老孺人的女兒和孫女們,停住了手里的針線活,焦躁不安地望來望去?,F(xiàn)在,離天明的時間越來越短,再過一兩個時辰,黎明的公雞也該啼鳴,大地也將迎來第一線光明。被孫女們圍在中間的她們的姑姑,不由自主地站起來,因為在走向老孺人靈柩的幾步距離上,她的腿顫顫巍巍,幾次差點摔倒。待走近,她一下子就撲倒在靈柩的棺蓋上,哇哇地哭出了聲。孫女們聽到姑姑的哭泣,也立刻淌下了淚水,全部趴在朱紅色的棺蓋上痛哭。純粹而無望的憂傷環(huán)繞著他們,一如四天前在殯儀館,當高老孺人的遺體被推進火化爐間,暗沉色的鐵門鎖上的時刻,她們唯有焦灼地哭泣,伸長手臂用手指末端勾住車子的把手,只為看最后一眼,工作人員并沒有阻止或強行推開,他們知道,她們極力挽留,又不得不自行撤退雙手,逝去的終究無法挽留。這一次,她們哭了那么久,以致于其他女人都跑過來勸慰,可是不起任何作用,她們確實有更傷感的理由。最初,停在靈堂的,還是盛裝老孺人遺體的水晶棺,透過冰冷透明的水晶棺蓋,可以清晰地看見老孺人永遠沉睡的安詳面容,仿佛,活著的人與那個神秘世界的連接還是輕而易舉,現(xiàn)在一切都變得糟糕,永遠隔絕的含義變得異常沉重。她們還驚恐地發(fā)現(xiàn),這才過去幾天的最后印象,竟然在腦海里越發(fā)模糊,老孺人生前的音容笑貌,也更加虛無縹緲。她們驚恐,因為不想遺忘,但遺忘偏偏來得如此迅速。于是,她們抽泣著頌念起老孺人的生平,就像在悲奏一曲最哀傷的挽歌。她們呢喃著老孺人生前承受的苦難,確實,老孺人一輩子飽經滄桑,就連坐在靈堂中關系最疏遠的親戚也知道,這些苦難簡直難以想象,只要任何時候一想到,便能叫人落下淚水。而老孺人又那樣善良,她常常帶給晚輩們無微不至的關愛,施舍過許多與她毫不相干的人,即使在最困難的天災時節(jié),她也會給路過家門口的乞丐裝滿飯碗。在她幫助過的人當中,有些人后來飛黃騰達,卻沒有一個人記得她曾經的恩惠,對于這些,老孺人從未有過分毫抱怨……老孺人的女兒和孫女們還呢喃到她彌留之際的遺憾,她并不是無牽掛地離開,而是孤獨地走了。比如,與她斷絕關系作對了一輩子的大女兒,自始至終都沒有出現(xiàn);她最放不下的已逾知天命之年的這個小女兒,膝下無子嗣,晚年孤獨凄苦;她最疼愛的長孫,在她永遠閉上眼睛之時也沒能趕回來見上最后一面……她們斷斷續(xù)續(xù)講了那么多,許多都是除自己以外不為外人知道的,通過拼接,新的更深刻的悲傷在發(fā)酵,守靈的所有女人受到感染,都不禁抹淚。
男人們已經坐不住了,女人們的哭泣使他們心煩意亂,其中幾位年輕人溫柔地罵罵咧咧了,他們覺得女人們小題大作,甚至暗地質疑她們無節(jié)制的哭泣有惺惺作態(tài)之嫌,他們不時打著響指,拿手指頭在長凳上焦躁地反復敲打,又相互說著故作姿態(tài)的話語試圖與哭聲對抗。相對于女人們不可理喻的悲傷來說,他們的眼睛是看向前方的,他們考慮更多的是保證葬禮儀式的圓滿完成,并盡可能出一份力,至于無謂的憂傷大可收斂,生老病死本是極尋常之事呵。老孺人唯一的兒子———一位將近花甲之年的老人,作為主人,也很擔心女客們憂傷過甚,多次前來勸說。他攙扶著孫女們的姑姑,想把她拉離靈柩旁,卻未料到兄妹二人相對,更思及過往及感念亡母,聲音竟也哽咽起來。墻壁上古銅色的掛鐘敲響午夜三點半,男人們開始騰挪到靈堂之外的院子里。此時最沉的黑夜已然過去,懸掛在天邊的幾顆碩大的星褪去了強烈的光華。院子里用鐵架和帆布搭設的筵席長棚一直延伸到公路上,消失在拐彎之處,仿佛它與綿長的黑夜一樣長。長棚是老孺人仙逝第二天請兩位中年夫婦搭建的,那是兩位禮貌的人,整個過程他們始終保持神情凝重,搭建完畢后還不忘為老孺人敬獻一炷香,長揖叩拜。男人們就坐在這長棚之下,初始他們還彼此噓寒問暖,問詢各自家中光景,以此拒絕傾聽靈堂里面?zhèn)鱽淼呐藗兊目蕹?,但當話題談畢,前所未有的虛空感侵襲了他們,室外清冷的空氣并未帶給他們預想的恬適。他們終于明白,這個夜晚,關于老孺人的紀念終究無法回避。在抽完一袋袋香煙之后,男人們低下了頭顱,發(fā)出無力慨嘆。“啊,我最敬愛的祖母去世了,我真難以相信,我以后再也不會見到她了?!崩先嫒说膶O子突然這樣喊出了聲。這喊聲似某種信號,給男人們帶來了哀音,使他們逐漸融入到女人們的說唱之中,很快他們就變成了最忠實的聽客。每豎耳傾聽一段,他們便在腦海里還原關于老孺人的形影。“這真是世上最苦難的人”,后來他們無不這樣想。他們還想到,正是這最樸素的苦難而非其他,值得為之灑下無數(shù)淚水。這樣想著,他們的內心竟突然似被一束亮光梳洗過般純凈,此種純凈,是以前從不曾達到的境界。它不單純是對已逝苦難者的悲憫,不是失去血緣之親的切膚之痛,因為這些感情從前有過。當然,它很難完全說清楚,毋寧說是能讓人頓悟凈化的箴語。這些男人們,今夜他們第一次集體靜默,脫帽起立,為老孺人的離世作虔誠禱告。要知道這些天來,他們更多想到要順當?shù)刈尷先嫒巳胪灵L眠,逝者長已矣,生者當如斯,唯此而已。但此刻他們能嘗到悲傷,她們嘗到了悲傷的真正滋味。不一會兒,由于內心悲傷的光芒照見了自己變形的影子,他們變得自憐起來。他們自覺自私而暴戾,缺乏愛心和同情,即使面對最苦難的老孺人之永逝,捫心自問,幾天來他們的內心竟未泛起半點漣漪,不是么?———以此作為自我悔罪的起點,他們默默在心底進行縱深的靈魂拷問。他們懊悔于從前白白浪費掉的時間,好像多少年以來,生命本不應該那樣活;而不久前還狂熱追逐的事業(yè),現(xiàn)在看來又是怎樣的虛妄呵;他們痛苦地記憶起曾隨意與之媾合的配偶以外的女人與娼妓;自己因囿于私利而早已丟失的惻隱之心;漸漸地那些為飲食而遭屠戮的生靈也讓他們懺悔……他們想得很雜很亂,情緒的波動如此大,好像從現(xiàn)在起,他們要做全新的人;而即將到來的天明,對于他們來說,將是不同于以往任何時候的一天。男人們沒有繼續(xù)構思下去,因為天色破曉,而這在他們守衛(wèi)下迎接而來的黎明,仿佛真是不同于以往任何白晝的開端。
葬禮儀式主持人準時趕了過來,隨之一同前來的,還有抬運靈柩的八仙、燃鞭奏樂的儀仗隊等,眾司歸位畢,哀樂奏響,銅鑼擊鳴。女人們也早停止了哭泣,所有人在用過早餐之后,便穿戴上白色的孝衣和頭巾,自覺站到靈堂之外。他們長久地凝視著靈堂里面深灰藍色的幕幡和雪白挽聯(lián),平靜地等待仙時降至,雖然昨晚熬了一整夜,但此刻仍強打精神,因為他們很清楚這最后的告別代表什么。主持人是位機警且胖墩墩的中年男人,他精確地計算著時間,用漂亮的字體書寫葬禮進行的程序,并不時交代各司需要注意的細節(jié),一邊又將鞭炮、靈錢、渡魂幡、金絲線等物品整理一遍,這樣,時辰便至了。
“讓我們送高老孺人最后一程?!比唛L的客套話畢,主持人用低沉的音調說道?!拌尮钠穑葐顓嚷晸P,花圈敬獻上前。各人依序進靈堂,行三跪九叩之禮。禮起!”鑼鼓聲聲驟急,鞭炮齊鳴,濃烈的煙霧繚繞,瞬間將靈堂湮沒。
“跪也!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起也!……跪也!一叩首,再叩首,六叩首!起也!……跪也!一叩首,再叩首,九叩首!起也!”主持人唱禮的音調緩緩拉長,更渲染凄涼悲哀的氣氛,女人們不免再度哭泣,淚水沾巾,動天地之哭泣將持續(xù)到葬禮結束。
燃鞭奏樂儀仗隊打頭,金童玉女持渡魂幡引路,銅鑼擊節(jié)聲十里,靈錢拋灑,眾人相送。每前行一百米即插朱紅色長凳停靈,眾人跪叩行禮:兒媳孫媳長揖伏地于靈前,長幼相攜,感念老孺人懿德慈訓;女兒孫女跪拜于側,長哀老孺人鶴駕西乘,永歸極樂;四鄰八村之人聞訊趕來,加入送行隊伍之列,一些善良的人們不免黯然失色,以衣襟拭淚。
在岔路口,該是說告別的時候。老孺人的兒子、女婿、男性孫輩們,將隨著靈柩前往那片墓穴所在的山頭,于申時完成下葬。其他人則相互攙扶著沿原路返回,帶著漸漸停止的哭泣,搭設的筵席長棚會被拆除,深灰藍色的幕幡也會降下。黃昏時分,那幕幡、挽聯(lián)、余下的靈錢以及老孺人生前的衣物,將隨一團大火燒化,所有人會把戴孝的頭巾摘下來,并在大火上空相互拋接,以示祝福。他們默默地守在旁邊,直到大火燒盡。
“一切都結束了。”他們相互提醒對方。一些男人們仍站在灰燼旁,遞著煙斗,吧嗒吧嗒抽起來,零星的火苗消隱在夜色之下。幾個人張張嘴想說什么,但還是將話語咽了回去。從黎明開始直到現(xiàn)在,他們莫名覺得胸口有新的東西在涌動,只是很難知道它是什么。
他們抽完最后一口煙,將煙頭丟棄在地,用腳碾滅。夜色之下,他們的眼睛閃爍出急切的光芒,像一團灼熱的火苗在風中搖曳。
最后,他們一一與主人握手告別,腳步堅定地朝前方的道路走去。定然可以預料的是,在以后的日子里,在場所有人一個不漏地前去參加某個儀式的機會不再有,這多少能勾起人們相互告別時候煽情的感懷,因為不少人都已上了年紀。而在此以后,隨著時間的流逝,葬禮當天,似靈光乍現(xiàn),男人們在心底構思的不同于以往任何時候的日子似已來臨,他們的生活似乎有了些許變化;但它又似乎從未來過,因為葬禮過后,老孺人畢竟很難再被記起。只有在葬禮結束后的第三天復墳之時———那時將只有十來個人參加,這些參加的人,會用衣物兜起一抔黃土,覆于老孺人的新墳之上,當然不免再哭泣一場。至此,所有的儀式宣告結束。不消等待來年,老孺人的墳頭,將覆滿青蒼的長草,以致于使它與周圍那些久遠的墓穴看起來毫無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