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源
(上海理工大學外語學院,上海,201209)
論多克托羅紐約書寫的文化內涵
袁源
(上海理工大學外語學院,上海,201209)
摘要:美國后現(xiàn)代派作家E. L. 多克托羅的多部小說都以紐約為背景,書寫普通紐約人的生活。通過解析多克托羅借助小說繪制的紐約文化地圖,探討他對紐約曼哈頓、布朗克斯區(qū)及曼哈頓的下東區(qū)不同態(tài)度背后的文化動因,指出他旨在將自己的“猶太裔”“美國人”“紐約客”這三種身份合而為一,他的視野也不僅僅局限于猶太移民,而是關注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群在紐約這個國際大都市如何共生共存的情況,具有“混雜性世界主義”的特征,因此創(chuàng)造出一種獨特的都市美學,彰顯出他與美國其他后現(xiàn)代派作家的不同之處。
關鍵詞:E.L.多克托羅;空間;都市;紐約;文化地理學
美國后現(xiàn)代派作家埃德加·勞倫斯·多克托羅(E. L. Doctorow,1931—2015)(以下簡稱“多氏”)以其政治小說、歷史小說著稱。他曾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兩次、全國書評家協(xié)會獎、筆會??思{獎和美國全國人文科學獎等諸多榮譽。弗雷德里克·詹明信認為多氏是“美國小部分嚴肅的左翼小說家”之一。[1](462)由于多氏小說對政治和歷史高度關注,不但他本人被認為是“激進的猶太人文主義者”,對其作品的評論也多局限在以下四個方面:小說與歷史的辯證關系、小說中的政治介入、歷史小說的后現(xiàn)代風格及猶太主題研究。綜合看來,已有的研究大多是從線性角度切入,從本質上而言是屬于“時間性”的。然而,詹明信在《后現(xiàn)代主義,或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一文中指出:多氏的歷史小說將讀者帶回到“歷史空間”,并且在“歷史知識”和“藝術景象”之間建立了一種“敘述的辯證關系”。[1](465)而杰西·祖巴在《紐約文學地圖》中則提醒到:多氏的小說大多以紐約為背景,并且以普通紐約人的生活為其后現(xiàn)代書寫的對象[2]。在肖恩·奧康納的《引人注目卻難以言表的紐約:一部文學史》一書中,奧康納認為多氏的小說中融入了紐約的城市發(fā)展史。[3](13)作為出生在紐約的第三代猶太移民,在自己的成長過程中,多氏見證了紐約這個城市的發(fā)展歷程,因而在其作品中極為細膩且不無委婉地記述了這個過程。正如其小說《上帝之城》(City of God, 2000)的中譯者所指出的,多氏的小說大多關注的是“城市的和種族的歷史”。[4]因此,研究多氏小說中的歷史意蘊、政治意圖、猶太主題、傳記策略等都不能脫離紐約的都市現(xiàn)實,更不能忽視他作為“紐約”作家的身份。他在小說中通過各種獨特的敘事視角建構了一種獨特的都市美學。下文將結合文化地理學相關理論探討他如何通過小說繪制紐約的文化地圖,通過分析作家本人對紐約都市空間的文化解讀,總結其后現(xiàn)代都市書寫的文化內涵。
多氏共寫有12部長篇小說。其中,只有《歡迎來到艱難時代鎮(zhèn)》(Welcome to Hard Times,1960)和《大進軍》(The March,2005)與紐約關系不大,幾乎其他所有作品都以紐約為背景,關注紐約城市本身的發(fā)展、書寫普通紐約人的生活。在小說中,多氏以小人物為基點,建構了一部紐約的大歷史,從19世紀中期一直延伸至當今。其紐約歷史構型可劃分為以下五個階段。
第一階段為19世紀中晚期,即內戰(zhàn)之后美國鍍金時代初期的紐約,主要呈現(xiàn)于小說《供水系統(tǒng)》(The Waterworks, 1994)中。多氏研究者米歇爾·托卡茨克(Michelle Tokarczyk)在《E.L.多克托羅對懷疑的專注》(E. L. Doctorow's Skeptical Commitment, 2000)一書中專辟一章,討論多氏在該小說中如何將紐約作為一個角色(character)而非僅僅是背景(setting)來對待。小說中有很大的篇幅是對紐約建筑與紐約人的描述,揭露出紐約在鍍金時代早期政治腐敗、盲信科學的歷史現(xiàn)實,并通過各種后現(xiàn)代寫作技巧諷刺了紐約社會的隨意性、斷裂性與不確定性。有意思的是,小說以紐約的兩場婚禮結尾。托卡茨克認為:這一結尾“暗示了干預城市的惡劣環(huán)境及優(yōu)勝劣汰的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可能性”[5](167),呈現(xiàn)出對紐約的未來樂觀的一面。工業(yè)和科技的發(fā)展使得紐約在這一時期經歷著社會巨變,而小說則呈現(xiàn)出紐約在鍍金時代早期的這一現(xiàn)實情形;可以說,在后現(xiàn)代寫作技巧的掩蓋下,多氏實際上進行著自己的現(xiàn)實主義寫作實踐。
收稿日期:2015-11-08;修回日期:2015-12-28
基金項目:上海理工大學人文社科一般項目“E.L.多克托羅的后現(xiàn)代都市書寫研究”(1F15305005);上海理工大學博士啟動基金項目“都市漫游者理論和相關文學批評實踐”(1D-15-305-008)
作者簡介:袁源(1981-),女,江蘇南通人,上海理工大學外語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美國文學
第二階段是20世紀頭十年,即鍍金時代晚期的紐約,主要呈現(xiàn)于《拉格泰姆時代》(Ragtime, 1975)①中。19世紀末20世紀初,大量移民涌入紐約,為該小說提供了廣闊的背景。多氏在小說中再現(xiàn)了紐約諸多社會問題:黑人平等權、紐約下東區(qū)猶太移民的身份認同、婦女解放問題等,其對紐約都市形象的刻畫豐滿而有力。有學者認為,多氏的這部作品與《供水系統(tǒng)》類似,具有“新現(xiàn)實主義視域”[6](112),或與《大進軍》一樣,可被視作“后現(xiàn)代現(xiàn)實主義小說”。[7](55)而該小說同樣以喜劇模式結尾:美國白人女性與猶太男性移民通婚,猶太小孩與美國白人小孩和黑人小孩同住一個大家庭。正如琳達·哈琴在《后現(xiàn)代詩學》(A Poetics of Postmodernism: History, Theory, Fiction,1988)中所言,這三個家庭合而為一的事實是對原白人家庭的“去中心化”,而該小說也因此成為“美國都市人口構型的寓言”[8]。
第三階段是20世紀30年代大蕭條時期及二戰(zhàn)前夕的紐約。多氏似乎特別鐘情于這一時間段的紐約的社會風情。小說《魚鷹湖》(Loon Lake, 1980)、《世界博覽會》(World's Fair, 1985)和《比利·巴思格特》(Billy Bathgate, 1989)均以這一時期的紐約為背景展開?;蛟S是因為作者本人就是“大蕭條的孩子”②,所以這三部小說均以大蕭條時期的少年為敘述者,直接展現(xiàn)在經濟衰退大潮中紐約普通家庭的掙扎,以及普通紐約少年的成長經歷,以一種近似“幼稚”的方式展露出他們對于美國夢的追求以及對于都市未來的憧憬。
第四階段是20世紀中期的紐約,主要見于多氏第三部小說《但以理書》(The Book of Daniel, 1971)。該小說以麥卡錫時代真實的歷史事件——羅森堡審判事件為原型,揭露國家政治給個人成長帶來的心理創(chuàng)傷。該小說被認為是多氏小說中政治性最強、對紐約當局以及美國政府批判力度最大的一部小說。與上面提到的三部小說一樣,該小說也以紐約小男孩為主要敘述者,從個人成長的視角展現(xiàn)出紐約在20世紀中期的變遷。與上述作品不同的是,該小說中以但以理和其妹妹蘇珊為代表的 1960年代的新左派與以其父母為代表的舊左派之間的對話增強了小說對紐約政治的批判性以及對“冷戰(zhàn)狂想癥”和“越戰(zhàn)思維”的有力抨擊。
最后一個階段是20世紀末、21世紀初的紐約。小說《上帝之城》即是在新千年伊始對紐約的總結與展望。小說中指出:紐約是“文學藝術之都”,但也是“虛偽之都”;紐約是“人們不工作就大量掙錢的都市”,也是“人們一輩子工作最后破產的都市”;它是一個“音樂匯聚的都市”,但也是一個“連樹都筋疲力盡的都市”[9](10)。小說中滿含作者對紐約都市現(xiàn)實與本質的思考,作者猶如“一個電影藝術導演”,游蕩在紐約的各個角落,“挑選著場景”[9](8)。小說中對紐約都市景觀的大量描寫旨在證明紐約的都市格局事實上在19世紀已經確定;對紐約的雙重認識反映出以作者為代表生活在紐約的知識分子的精神困境:一方面他們因為紐約濃厚的文學藝術氣息而趨之若鶩,另一方面又由于生活成本急劇增加、人際關系不斷異化的問題而對自身以及這個城市的未來感到深深的擔憂。小說《紐約兄弟》(Homer and Langley, 2009)同樣以真實的歷史人物為原型,從居住在紐約第五大道的紐約上流社會兄弟倆的視角,描繪出從20世紀初直至1970年代的紐約歷史畫卷。他的第二部小說《大如生活》(Big As Life, 1966)是一部科幻小說,一個比帝國大廈還高大的裸體巨人突然出現(xiàn)在紐約城,給市民帶來無比的恐懼與不安。而最新小說《安德魯?shù)碌拇竽X》則將“9·11”事件前后的紐約作為一個隱形的背景,指出,該事件如地震、海嘯、核泄漏一樣成為阻礙人類文明進程、挫敗人類幸福感的黑手之一。至此,作者對紐約的文學再現(xiàn)已經與一種基于全球化基礎上的世界主義巧妙地融合在一起。
在上面提到的十部小說中,多氏通過不同的敘事視角,展現(xiàn)了紐約自19世紀中期以來的歷史變遷。他擅長用歷史作為其小說寫作的題材。而在創(chuàng)作時,他又故意混淆小說與歷史的界限,積極地進行各種文類實驗,自傳、偵探小說、犯罪小說、成長小說等都被混雜地運用于其后現(xiàn)代都市書寫中。通過梳理這些作品,我們發(fā)現(xiàn),多氏對紐約的歷史再現(xiàn)呈現(xiàn)出如下幾個特點:一是小說人物對紐約建筑等都市景觀異常敏感,小說中往往有大量相關描述;二是小說人物并不局限于猶太移民,多氏關注紐約黑人以及愛爾蘭裔移民,也關注美國白人的生活,也就是說,他所關注的,是各種族裔、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群是如何在這個國際大都市共生共存的情況;三是他往往在小說結尾展露出一種積極的城市觀,而并不像其他作家那樣把城市認定為瀆神的場所或文明的終點。他小說中的紐約既為少年犯罪同時也為個人成長提供了可能性,他在作品中往往透露出對都市未來的憧憬以及對實現(xiàn)這種憧憬的可能性的肯定,也就是說,他往往創(chuàng)造出一種既帶有批判性又具有烏托邦特質的都市美學。
作為猶太作家,多氏十分關注猶太移民在紐約落腳、奮斗和發(fā)展的過程。據(jù)歐文·豪(Irving Howe)統(tǒng)計,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33年間,“大約有三分之一的東歐猶太人因不堪迫害而背井離鄉(xiāng),移民到美國。他們中的多數(shù)人選擇在紐約東低部落腳?!保?0]這里的“東低部”,即紐約曼哈頓的“下東區(qū)”(Lower East Side of Manhattan)。但是多氏小說的主要背景卻不在這里,而是在“布朗克斯區(qū)”(The Bronx)。究其原因,正如上文所言,多氏所關注的不僅是第一代猶太移民在美國落腳的過程,而是在聚焦第二代、第三代猶太移民生活現(xiàn)狀的同時通過倒敘回溯他們父輩及祖輩的生活境況。對于布朗克斯與下東區(qū)的關系,多氏也多次在小說中予以暗示:“下東區(qū)是第一代猶太移民掙扎著落腳的地方”,“在1900年前后,有些猶太移民會搬到布朗克斯,從而逃離下東區(qū)?!保?1]在《世界博覽會》中,猶太男孩埃德加的母親坦言:“在我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我父親把我們帶到了布朗克斯,但是沒想到整個下東區(qū)都跟過來了。”[12](48)可見在第一代移民中就已經有一種“逃離”的沖動。小說《上帝之城》中則出現(xiàn)了這樣的詩句:
在那世紀初的布朗克斯
街道又寬又新,公園里的樹還很小
花崗巖鑲墻的紅磚公寓樓
帶有小院子
干凈而救贖的
給設法從下東區(qū)可怕的破房子
逃出來的移民家庭住”[9](149)
如果說紐約下東區(qū)是初到美國的第一代猶太移民暫時落腳、建立猶太移民社區(qū)的地方,那么布朗克斯則是第二代、第三代乃至更多的猶太后裔逃離原生家庭或原生社區(qū)而成長、生活,并在與美國主流文化的協(xié)商適應過程中形成自己作為猶太人和美國人雙重身份的場所。多氏作為第三代移民,就出生在布朗克斯,在這里成長、接受教育,自然對于這里的生活現(xiàn)實也更加熟悉,而他把小說的故事空間置于布朗克斯本身也是對紐約下東區(qū)的一種“逃離”。
多氏雖然對下東區(qū)選擇了“逃離”,但是對于曼哈頓這個整體仍持肯定態(tài)度,甚至在小說中也流露出褒曼哈頓而貶布朗克斯的傾向。在被公認具有高度自傳性的小說《世界博覽會》中,與作者同名的小主人公埃德加認為“相比曼哈頓而言,布朗克斯什么都不是”;他直言“我覺得在布朗克斯什么都不會發(fā)生”。[12](155)在一部被認為也具有自傳性的小說《比利·巴思格特》中,15歲的紐約布朗克斯街頭少年比利也認為,相比曼哈頓而言,布朗克斯又偏僻、又破落又沒個性,“每次我們在公園大道的倉庫附近轉悠時,我不是說富裕而具有傳奇色彩的公園大道(位于曼哈頓),而是布朗克斯的公園大道,一個蹩腳的、充斥著垃圾和一層樓的機器商店的了無個性的街道……”[13]這兩個紐約男孩同時帶有作者的影子,而他們又都對曼哈頓的繁華景觀艷羨不已。他們仰視第五大道的奢華,沉迷于帝國大廈帶給他們的安全感和都市認同。在他們眼中,曼哈頓是位于紐約“中心”的繁華地帶,而布朗克斯只是一個“邊緣性”的“落后”的地方,甚至曼哈頓的醫(yī)生都比布朗克斯的醫(yī)生醫(yī)術高明。
當然,如果聚焦布朗克斯內部,多氏也另有看法。他不喜歡布朗克斯東部(The East Bronx),因為那里常有黑幫男孩出沒;而布朗克斯大道(The Bronx Avenue)的市場和克雷爾蒙特公園(Claremont Park)附近則被他描寫成果蔬充實、生活氣息濃厚的地方。段義孚曾指出:地方(place)不同于空間(space),地方是空間的組成部分,地方是空間中的一種“停頓”,而“一個個的地方與其他的物體共同構成空間,并賦予其幾何特性”。[14](17)段在另一本著作中還指出,人對一個地方的喜愛、眷戀或難以割舍的感情被稱為“戀地情結”(topophilia),而相反,人對于一個地方的逃避、憎恨或者恐懼被稱為“厭地情結” (topophobia)。[15]加斯頓·巴什拉雖然沒有明確區(qū)分“地方”與“空間”兩個概念,但也提到了“戀地情結”,并認為這種情結有助于提升幸福感和安全感。[16]通過綜合分析, 可得出以下結論:多氏對于紐約都市空間的不同地方存在著不同的態(tài)度,他對紐約下東區(qū)存在著一種“厭地情節(jié)”,并試圖“逃離”這個早期猶太移民的“落腳地”;他對于繁華的曼哈頓有著一種“戀地情節(jié)”, 鑒于他的猶太移民身份,這暗示著他想沖破邊緣,進入美國文化的中心或主流的心理動機;而對于布朗克斯則是既愛又恨的矛盾態(tài)度,他喜歡這里“家”的感覺卻又對該社區(qū)的黑暗面看得十分透徹。他對紐約都市空間的這種錯綜復雜的情感決定了他小說中的空間布局,也影響了小說人物對紐約的空間感知與心理體驗。
為什么多氏的后現(xiàn)代書寫聚焦于紐約這個城市?為什么他要展現(xiàn)各種人群在這個城市的生活百態(tài)?多氏在接受采訪時說:“所有的作家都會為自己尋找一個地方,作為他們想象的家園,我想,我的就是城市?!保?7](202)而他所指的城市,即紐約。他坦言:
對于一個即將成為作家的人來說,生活在美國文化的前沿是極其幸運的事。紐約為孩童提供了異常豐富的經驗。在我十幾歲的時候,我?guī)缀趺恐芏既ガF(xiàn)代藝術博物館……那些從歐洲來的難民移民為紐約的文學評論、哲學以及科學的發(fā)展帶來了巨大的啟發(fā)。而我為自己是一個紐約人而感到無比幸運。[17](201)
多氏所寫的,正是“被伊迪絲·華頓所遺忘的,也就是普通紐約人的生活”[5](156)。如果說華頓的筆觸涉及更多的是紐約上層階級的貴族人群,那么多氏關注的則是紐約中下層人們的生活百態(tài);如果說華頓聚焦的是美國白人的“主流”社會,那么多氏則更致力于讓人們感受到美國的猶太移民、黑人及其他少數(shù)族裔人群在紐約這個移民城市的掙扎,以及他們對于自我身份的質詢,對于“美國性”的探究。段義孚曾指出:絕大部分美國人認為東北部沿海地區(qū)是美國的門戶,是美國歷史發(fā)源的地方,而紐約這個城市則被認為是美國的“大前門”,這不僅是因為其雄厚的經濟實力,更重要的是它的“門戶形象”,因為無數(shù)美國移民就是通過這一“門戶”而進入美國這塊“應許之地”的。[14](42)作為猶太移民第三代,生于斯長于斯,可以說多氏對紐約的認同,始于他的青少年時代。如上述引文所說,他已經超越了他的祖輩和父輩,不只是將紐約視為進入美國這塊“應許之地”的必經之路,而且還將它視作美國文化的前沿陣地。而他對這個城市的空間感知,以及多年在這里的生活經驗,不可避免地影響了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例如,他個人對都市建筑非常敏感,而他小說中的人物對紐約的都市景觀也非常敏感。多氏稱:“我對這個城市的建筑的興趣,不僅限于供水系統(tǒng)和水庫,我對孤兒院也很關注,對曼哈頓的網(wǎng)格式布局亦是如此。”[17](204)的確,其小說中有多處對建筑的細致描寫,例如《但以理書》中但以理在布朗克斯被孤立的房子、《世界博覽會》中1939年世界博覽會的建筑群、《比利·巴思格特》中比利家對面的孤兒院等等。多氏甚至將多部小說的重要情節(jié)安排在紐約的孤兒院、地下室等比較特殊的地方。正如其所言,“小說敘述者都透露出這一觀點——建筑能不可避免地表達出一種文化的令人震驚之處”[17](204)。紐約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成為他寫作小說的素材,成為他記錄這個城市人群生活現(xiàn)實的重要因素,也成為他詮釋這個城市發(fā)展史的重要組成部分。而小說也往往透露出他對這個城市強烈的認同感,展現(xiàn)出他作為一個紐約作家的獨特視角。
本雅明在《巴黎,19世紀的首都》及《發(fā)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中重點刻畫了巴黎的“都市漫游者”這個形象。這個不確定形象是巴黎街頭游手好閑的閑逛者,可以是資產階級文人、無產階級作家,也可以是詩人或者小說家。這樣的都市漫游者同時也是寓言家,亦如波德萊爾,亦如本雅明自己。他們看似在都市中閑逛,卻實施著各自的相面術(Physiognomy)[18](60);他們淹沒于人群,卻不是人群中的普通人[18](420)。正如《上帝之城》中寫道的:“我真正的家是城市的街道。我在街道上行走。”[9](102)多氏猶如一位本雅明所說的都市漫游者,“在城市里游蕩,像一個電影藝術導演一樣挑選著場景”[9](8)。值得強調的是,多氏不僅是在共時性維度中基于紐約都市空間的漫游,而且是在歷時性維度中基于紐約歷史進程中的漫游,因而他的作品呈現(xiàn)出一幅亦此亦彼、融古通今的紐約生活畫卷。梅爾文·布克伊特(Melvin Bukiet)認為:把多氏的所有作品聯(lián)系起來的只有一點,那就是“紐約”。[19](23)如上所述,多氏的諸多作品都在書寫一個城市,即紐約。因而,將“紐約作家”之名冠之于他,絲毫都不為過。
對于多氏而言,建筑是紐約都市景觀的重要組成部分,無論是孤兒院,還是帝國大廈,無論是供水系統(tǒng)還是城市公園;而人群也是紐約都市景觀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在《上帝之城》中,他借敘述者小說家艾弗瑞特之口道出關于城市起源的觀點:“盡管我們謹慎而冷漠地協(xié)調著我們的公共空間,我們其實依賴周圍的人群來描述自己。城市也許起源于一個市場,一個物品交易站,或是幾條水流的交會處,但它暗地里也起源于人類想在陌生人群中行走的需要?!保?](11)而多氏這個對文化事件異常敏感、對政治歷史高度關注的“人群中的人”,帶著他寓言家的目光和思維方式,行走于紐約的大街小巷,打量著這個城市的一切,并記錄下普通紐約人生活的點滴。除此之外,多氏小說還十分關注紐約少年的成長問題?!秮喬靥m大憲法報》的書評稱:“多克托羅之于紐約,正如狄更斯之于倫敦?!薄兜岳頃贰遏~鷹湖》《世界博覽會》和《比利·巴斯格特》這四部小說都以紐約男孩為敘述者,從個人成長的視角展現(xiàn)紐約在20世紀中期的歷史變遷。而且,這幾部小說都被公認為具有較強的自傳性,特別是《世界博覽會》,主人公的名字即作者自己的名字。多氏作品研究者布魯斯·韋伯(Bruce Weber)就指出,該小說與喬伊斯的《青年藝術家的畫像》相似,他認為,“多克托羅對紐約布朗克斯的運用與喬伊斯對都伯林的運用如出一轍”[20],而多氏則假借小說主人公埃德加之名,繪就了自己作為藝術家在紐約的成長之路。他對紐約的都市書寫為他作為猶太人和美國人的雙重身份加上了第三種身份,即“紐約人”身份。當然,他對于這個城市的本質有著自己獨到的認識:他沒有如菲茨杰拉德和多斯·帕索斯那樣極力描述紐約的紙醉金迷、人情冷漠或者精神空虛,沒有如保羅·奧斯特那樣把紐約描寫成一座迷宮,夸大它的不確定性和偶然性,也沒有如德里羅和麥凱恩那樣放大“9·11”恐怖襲擊帶給紐約人的精神創(chuàng)傷和心理絕望。他對紐約的文學想象更加接近普通紐約人的生活現(xiàn)實。
如前所述,他的多部小說都以喜劇結尾,暗含了“人總是要積極地面對生活”的潛臺詞。在他的作品中,紐約不僅是犯罪與墮落之地,也為少年成長并走向成熟提供了無限可能。他在作品中創(chuàng)造了一種獨特的都市美學。作為“大蕭條的孩子”,多氏對20世紀30年代大蕭條時期的紐約情有獨鐘,多部小說都以此為時空背景。正如奧康納所言,雖然大蕭條給人們帶來黑暗與沮喪,但是紐約卻準備讓她的年輕人成功地面對生活[3](227)。在多氏小說中,即使在大蕭條歲月,人們仍然保持著積極樂觀的心態(tài);在世界大戰(zhàn)的陰影中,紐約人仍然憧憬著美好的未來。這種于困境中積極面對生活的態(tài)度在當下仍具有啟迪意義。不同于奧斯特、品欽和德里羅,多氏在后現(xiàn)代小說與積極的城市觀之間建立了聯(lián)系,打破了匡囿于后現(xiàn)代小說之上的“徹底的批判性”和彌漫在后現(xiàn)代小說上空的各種悲觀思想,而這也正是多氏的都市書寫與眾不同之處。
多氏通過作品建構了一幅紐約的文化地圖,書寫了一部紐約的文化發(fā)展史。邁克·克朗指出:“關于一個城市的文學文本建構了一個城市的文化地圖,這不僅是地理學意義上的,更是文化意義上的。”[21]多氏作品中的紐約不僅是猶太人在美國落腳、成長與繁衍的門戶城市,他的小說人物涉及各種紐約人,特別是黑人、愛爾蘭裔及意大利裔的移民。小說《拉格泰姆時代》則融合了黑人爭取民主權利、猶太裔移民初到紐約的文化適應以及紐約當?shù)匕兹思易宓臍v史變遷,小說結尾處白人女性與猶太男性移民通婚,猶太小孩與美國白人小孩和黑人小孩同住一個大家庭。對多氏而言,紐約之美,關鍵就在于相同都市空間中不同文化的“臨界”狀態(tài),在于不同文化之間如何協(xié)商共存的情況,具有一種“地方性的世界主義”(vernacular cosmopolitanism)特征,它源自“由移民、本國人和少數(shù)族裔流散者共同組成的新世界”[22],即霍米·巴巴所說的“第四世界”,是多種文化混雜的結果。[23]這種相同的都市空間中不同文化的臨界狀態(tài)既具有“歷時性”,而這又正是紐約如今的都市現(xiàn)實,因而同時伴隨著“共時性”。多氏把握了這一都市歷史與都市現(xiàn)實,因而他的作品不僅具有醒目的“猶太性”特征,同時也具有這種“世界主義”特征。以往對多氏作品的評價多局限于他的猶太主題或政治歷史敘事研究,而對多氏的紐約書寫以及其中所蘊含的這種“混雜性世界主義”特征討論較少。因而,“文化地理學”這一批評視角將對以往從新歷史主義、族裔、宗教、意識形態(tài)等角度切入多氏作品研究形成有力的補充,從而拓寬對他的研究視野。在全球化趨勢日趨緊密、“世界城市”的概念日益深入人心的今天,研究作家都市書寫的文化內涵具有廣闊的現(xiàn)實意義。
注釋:
① 迄今,該小說在國內共有三個譯本,分別為:陶潔譯:《雷格泰姆音樂》,北京:外國文學出版社,1986。常濤,劉奚譯:《襤褸時代》,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87。雷立美譯:《亂世之戀》,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由于“拉格泰姆”(Ragtime)是指美國在一戰(zhàn)前流行的一種黑人爵士樂形式,而本小說的時間背景正值這種音樂形式盛行的時代,因此本文作者認為譯成《拉格泰姆時代》更妥。
② 多克托羅生于1931年,在大蕭條時代度過了他的童年時光?!按笫挆l的孩子”是美國北卡羅來納大學教授G·H·埃爾德(G. H. Elder, Jr.)的著作名。該書以1920—1921年出生組為研究對象,認為大蕭條不僅影響了研究對象孩童時期的生活環(huán)境,而且對其成年后的工作生活、思維方式等都產生了深遠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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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胡興華]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3104(2016)02-0180-06
On the cultural implications of E. L. Doctorow’s New York writing
YUAN Yuan
(Foreign Languages College, University of Shanghai for Science and Technology, Shanghai 201209, China)
Abstract:Most fictional works by the American postmodern writer Edgar Lawrence Doctorow are set in the New York City and depict the life of ordinary New Yorkers. The present essay, by applying relative theories in Cultural Geography, aims at exploring the ways and characteristics of Doctorow's city writing and how the author draws a cultural map of New York from his own perspective. It tends to disclose the reasons why Doctorow seems to have different attitudes towards Manhattan, the Bronx and the Lower East Side. Research findings indicate that Doctorow actually wants to combine being a Jew, an American and a New Yorker as a trinity in his own cultural identity. Besides,what he concerns is not merely life of Jewish immigrants in New York, but rather how people of different cultural backgrounds co-exist in this international metropolis. Thus, his works reveal the characteristics of “vernacular cosmopolitanism” proposed by Homi Bhabha, and display a special urban aesthetics, which might make him distinct from other postmodern writers in America.
Key Words:E. L. Doctorow; space; cosmopolitan; New York; Cultural Geograph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