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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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落花有情
◎王宗坤
小尤老師來墨鎮(zhèn)小學正式上課是第二年春天。對學校而言,這個時間是很不合適的,所有課程都沿著上學期設定的軌道在奔跑,冷不丁換成接力賽,擱誰都不會情愿??涩F(xiàn)實要比競賽復雜得多,到了現(xiàn)在這一步,小尤老師和學校都已經(jīng)別無選擇了。關于小尤老師的去向問題鎮(zhèn)長專門找了教委辦主任,教委辦主任隨即給校長老余下了命令。校長老余一開始有些發(fā)愁,是新提拔的教導處副主任龍斌解開了這個疙瘩。畢業(yè)班的班主任除了教主課之外還兼任思想品德課,再加上有些收費填表班級管理之類的雜事,早就有了諸多的抱怨,不妨把他們從思想品德課上解放出來,以便騰出更多的精力來抓教學。
之前,小尤老師來過墨鎮(zhèn)小學三次。第一次是同學龍斌請客。第二次是縣教育局來了位副局長,教委辦主任請鎮(zhèn)長出面作陪,鎮(zhèn)長沒空就委派了秘書小尤。最后一次是縣委副書記來鎮(zhèn)上視察義務教育,鎮(zhèn)上的頭頭腦腦幾乎都來了,七八輛明晃晃的轎車一直延伸到學校大門外的街道上。這三次小尤老師都見到了校長老余,后兩次就不說了,這樣的活動就是校長的節(jié)日,其隆重程度甚至堪比過去皇帝的大婚。那第一次呢?應該完全是私人活動。那天上午一大早龍斌就把電話打到鎮(zhèn)黨政辦說要聚聚,并說滿莊鎮(zhèn)的一位同學也要過來,有了這個理由小尤秘書就不好拒絕了??僧斕焱砩闲∮让貢鴣淼綄W校卻只看到了龍斌和校長老余,校長老余一看到小尤秘書就夸張地大笑,熱情地把兩只大手伸過來:“歡迎尤大秘書駕臨我們這小廟。今天上午聽說您要來,我趕緊布置大掃除,凈了街還要凈身,下午又專門去澡堂子洗了個澡,以全新的姿態(tài)來迎接尤秘書的蒞臨?!崩嫌噙@么一夸張小尤秘書就不好再追問什么了,一邊迎合著老余力道很大的搖晃,一邊拿眼睛瞟站在旁邊陪著干笑的龍斌。
可這次小尤真正以教師身份來學校報到卻沒有見到校長老余,接待他的是龍斌。龍斌還是像第一次那樣干笑,只是不再有一絲一毫的尷尬,那機械的笑容是純粹的,硬硬從臉孔中擠出來的。這讓坐在對面的小尤老師感到了莫名的恐慌,還有一絲絲的恍然。其實他本來早就應該坐在這里的,八個月以前,和對面的人一起??墒撬钡浆F(xiàn)在才來,他顯然是遲到了,遲到的原因本來是不需要梳理的,自始至終他都被別人裹挾著,就像一件失去了主人的行李。
去年夏天,小尤老師和龍斌從同一所師范學校畢業(yè),又同時被分配到墨鎮(zhèn)小學。去教委辦領報到證的時候是需要簽字的,當時教委辦主任對著小尤老師的簽字認真看了看,這讓小尤老師心里有些打鼓,還以為自己把名字寫錯了。沒想到過了幾天正在家過暑假的小尤老師接到通知,讓他來鎮(zhèn)黨政辦上班,專門給鎮(zhèn)上的領導寫材料。角色轉變得太快,這讓小尤老師一下子變得有些無所適從。寫材料倒不害怕,小尤老師在初中的時候就偏科,考上師范之后,學校有文學社還經(jīng)常組織征文比賽,這就練就了小尤老師的一筆好字和一手好文章,這也就是教委辦主任把他推薦到鎮(zhèn)黨政辦的原因??尚∮壤蠋煬F(xiàn)在的工作不僅僅是寫材料,還有那些迎來送往的雜事,這讓小尤老師非常頭疼,鎮(zhèn)上的領導有十好幾位,每位都有一大攤子事情,小尤老師游弋在其中經(jīng)常有缺氧的感覺。當然瞬間的陶醉也是有的,黨政辦是全鎮(zhèn)的核心,而黨委秘書又是這個核心的大腦,所以當時他得到了他這個年齡不應該有的榮耀。
龍斌的態(tài)度還是說得過去的,沒有表現(xiàn)出落井下石的樣子,當然痕跡還是有的。這讓小尤老師的內(nèi)心有了些許的寬慰,他分析這也許是慣性使然。在師范讀書的時候小尤老師一直是優(yōu)等生,而龍斌卻經(jīng)常掛科,在龍斌面前小尤老師有足夠的自傲資本。本來小尤老師畢業(yè)時能分到條件更好一些的學校,可臨近畢業(yè)發(fā)生了六四事件,所有大中專畢業(yè)生都受到了影響。分配方案公布的那天,兩個人面對同一個結果,可表現(xiàn)出來的態(tài)度是有差別的,小尤老師的沮喪是持久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因為之前他有更多的夢想,這些夢想沒有一個與墨鎮(zhèn)小學有關。龍斌當然也沮喪,可他是因為沒有意外的發(fā)生而沮喪,本著定向分配原則,他分回自己家鄉(xiāng)小學任教是正常的,更何況還有小尤老師跟他同行呢!現(xiàn)在還有種可能就是龍斌對小尤老師的同情,這是小尤老師最不希望的。小尤老師知道,關于他的傳說早已在墨鎮(zhèn)泛濫開來,黨政辦秘書和小學教師在人們心中有著巨大的反差,這種反差造就了傳說的多種版本。有說他是貪污了公家的財務;有說他作風有問題;還有說他素質太差根本寫不了材料……可實際上呢?真正的原因非常具體,只不過是一次可大可小的事件。
春節(jié)之后縣長主持召開綠化工作調度會,鎮(zhèn)長做典型發(fā)言,把發(fā)言材料上的“恪守”讀成了“各守”。本來這也算不了什么,那時候鄉(xiāng)鎮(zhèn)干部有一大部分是就地提拔,文化程度不高,發(fā)言時出現(xiàn)錯字白字的情況還是有的??赡翘炱袀€笑點低的與會領導笑了一下,隨后又傳來幾聲附和著的輕笑,這引起了鎮(zhèn)長的警覺。最近鎮(zhèn)長特別看重自己的形象,年底鄉(xiāng)鎮(zhèn)就要換屆,鎮(zhèn)黨委書記已作為副縣級干部被上級組織部門考察,鎮(zhèn)長正在厲兵秣馬地接任黨委書記,這個時候是不能出岔子的。當天中午鎮(zhèn)長心中懊惱就多喝了幾杯,回到鎮(zhèn)上,鎮(zhèn)長心中的無名火無處發(fā)泄,闖進黨政辦公室就開始找小尤算賬,質問小尤為什么在材料上寫“恪守”這樣的生僻字,是不是成心讓他出丑?小尤是滿心冤枉,趕緊想洗白自己,沒想到鎮(zhèn)長火氣很大,竟然用手指指著小尤的鼻子破口大罵起來。當時辦公室里有兩個司機,還有打字員小田,他們知道鎮(zhèn)長的脾氣都不敢上前勸阻。小尤竭力忍著,鎮(zhèn)長酒后罵人他是見過的,被鎮(zhèn)長罵的人都是低眉順眼大氣都不敢吭。小尤也想這樣,可他卻怎么也做不到,那刺耳的聲音攪得他氣流涌動心口憋悶,額頭上的血管以按壓不住的勢頭在暴漲,他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奔流,更何況旁邊還有幾雙眼睛。鎮(zhèn)長今天罵得格外亢奮,罵到后來居然伸出手掌向小尤扇了過來,嘴里還嘶吼著:“你他媽的是不是不想干了!”小尤再也忍不了了,抬手就抓住了鎮(zhèn)長伸過來的手掌,順勢往前一帶,站在對面的鎮(zhèn)長一下就摔倒了。旁邊那幾個人一陣驚呼趕緊跑上來要扶鎮(zhèn)長,小尤站著沒動,靜靜地看著倒在地上的鎮(zhèn)長沒有不安,當然也沒有解氣的感覺。鎮(zhèn)長身子向前趴在地上,僵硬而遲鈍,搖手擺脫著那幾雙伸過來的手臂。人們不再出聲,黨政辦公室里出現(xiàn)了難得的寂靜。稍微過了一會兒,鎮(zhèn)長清醒了,坐了起來,搖擺了一下肥大的腦袋,抬起眼睛兇狠地盯著小尤,然后一字一頓地說:“看來你是真不想干了!”語氣很沉著也很冷靜,但卻透著一股凜冽的寒氣。
過去小學是不設思想品德課的,所以這門課程沒有更多的教案和成熟的經(jīng)驗。龍斌向小尤老師交代的時候也沒說太多,只是讓他多向對桌梅潔老師請教,并說梅潔老師受過縣教育局的專門培訓,是第一批思想品德課的教師,是這方面的專家。當時龍斌已經(jīng)把小尤老師領進了新辦公室,梅潔老師就坐在對面。龍斌說這番話的時候整張臉都像翻滾的開水般蕩漾開來,眼睛和嘴巴里都充溢著濕漉漉的味道。梅潔似乎沒在意這些,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在龍斌臉上掃了掃就轉向了小尤老師,然后說:“我可不是什么專家,真正的專家是尤老師,尤老師可是我們墨鎮(zhèn)的筆桿子!”
如果沒有之前的波折這話是讓人暖心的,而現(xiàn)在小尤老師卻感到了刺耳,小尤老師明白這也許是自己的自卑在作祟,盡管這樣他還是很難對這位新同事有好感,在他的感覺里眼前這位打扮得很張揚的女孩是不適合做教師的,至少不適合做思想品德課的教師。
小尤老師認為,思想品德課就是為塑造孩子們的良好性格設立的。而要達到這個目的最需要有效引導,所謂有效就是要寓教于樂。給十一二歲的孩子照本宣科講枯燥的理論顯然是不合適的,對比這一點上面發(fā)的教材就太單薄了。因此小尤老師在上課的時候盡量闡發(fā),讓教材在教學中只起輔助作用,在講課過程中穿插了大量有趣的故事,這里面有名人的逸聞趣事,也有些大的歷史事件解讀。對此小尤老師是有基礎的,他唯一的愛好就是看書,這就使他有足夠的知識儲備,讓他在課堂上發(fā)揮得更加游刃有余。
梅潔任整個四年級六個班的思想品德課,這門課每個班級每周只有兩節(jié),算下來一周才十二節(jié)課,作為小學教師這樣的安排顯然是太輕松了,更何況還是可有可無的副科。小尤老師很快就知道了原因,梅潔是代課老師,本身連高中都沒有畢業(yè),來學校代課是因為姑父是鎮(zhèn)長。這個消息讓小尤老師心里更加沮喪,這種感覺不僅僅來自于自己角色的進一步滑落,更重要的是他想到了宿命這兩個沉重的字眼兒,他是被鎮(zhèn)長發(fā)配到墨鎮(zhèn)小學來的,而鎮(zhèn)長卻是對面這個女孩子的貴人。宿命首先應該意味著一種錯位,人與人之間就是錯位,同一個人帶給他和她的境遇竟是如此不同!可又如此相同!
現(xiàn)在他們是同事,教同一門課程,都是可有可無的副科,每天都面對面坐著。小尤老師想盡量避免接觸,可這又怎么可能?!大多數(shù)時候小尤老師都是低著頭看書,可分明感到梅潔在時時盯著自己,這讓小尤老師感到很不自在。畢竟對面是個漂亮的女孩子,小尤老師正處于這個年齡,不可能忽視那雙熱辣辣的眼睛。在內(nèi)心深處小尤老師偶爾也會產(chǎn)生些不良想法,但大都一閃而過,這怎么可能呢?自己目前這種情況,還是繼續(xù)把尾巴夾起來,好好做自己的思品課教師。他不斷地這樣告誡著自己。
一個下午,小尤老師拿著課本走進五年級一班的教室,剛站在講臺上就感到了教室里的異樣,目光越過眼前那些黑白分明的眼睛就看到梅潔坐在后面。小尤老師感到吃驚,梅潔站起來說:“我是來學習的,也是你的學生?!毙∮壤蠋熋靼琢?,之前有好幾次梅潔說要向他取經(jīng)都被他搪塞了過去,沒想到這次她先斬后奏了。小尤老師一時無措,不知道這課該怎么講下去,想攆梅潔走卻又沒有很好的借口。梅潔似乎猜透了小尤老師的心思,又說道:“來聽課我是征得了余校長和龍主任同意了的,也就是說我來當你的學生是領導批準了的,那我就有資格來了,你也要尊重學校領導的決定?!泵窛嵾@么一說,小尤老師就不好拒絕了,只是低調地說:“梅老師太客氣了,有您坐在那里我都不敢講了。”
實際上這堂課小尤老師很敢講,而且講得很出彩,有些妙語連珠的味道。學生們聽得很入迷,梅潔的眼睛一直亮著,小火苗一般,把小尤老師撩撥得有些興奮。下課鈴響了,小尤老師走出教室,看到龍斌站在旁邊,原來龍斌早就來了,一直站在門口。梅潔從教室后門出來,本來是要等小尤老師一齊回辦公室的,可看到了龍斌,稍微猶豫了一下,就獨自在前面走了。小尤老師和龍斌并排在后面跟著,龍斌說:“講得很精彩!那感覺就像大學講授。如果教育局要征集思品的公開課就好了,我們可以報上去?!毙∮壤蠋熢谛睦飳@話立刻就有了分析,前半句含有諷刺的意思,“感覺就像大學教授”,他們都沒有上過大學,站在門外聽了一會怎么會有這種感覺?至于下半句,正因為是可有可無的思品課,才有了如果,這連空頭支票都不是,只是帶點兒醋味兒的敷衍。盡管這樣,小尤老師還是真誠地回應道:“我是亂講,根本就沒有章法,哪能跟大學教授比!更不敢奢望公開課了?!闭f著不由自主地拿眼睛往前瞅了瞅。
梅潔的身影夾在紛亂的學生隊伍中還是很顯眼的,那天她穿著紅色高跟鞋,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上身是一件天藍色的蝙蝠衫,這是那個年代很時髦的裝扮。梅潔的身材很好,這身裝扮把原本該有的優(yōu)勢全部發(fā)揮了出來,從后面看過去就像一株移動著的雕像。龍斌捕捉到了小尤老師那游移的目光,心里懊悔得不得了,涌動出來的卻是無比的恨意,嘴上卻說:“你就別謙虛了!看梅潔老師的眼神兒就清楚有多成功了。為了聽你的課她可是要求了多次?!?/p>
小尤老師聽了這話感到心里舒服,他相信這話是真的。頓了一下,龍斌又說:“我看她是看上你了。怎么樣,需不需要我給你們牽牽線?她可是鎮(zhèn)長的親戚,聽說鎮(zhèn)長為她的事很上心?!毙∮壤蠋煕]想到龍斌會這么直接,他也明白龍斌這是在試探。龍斌對梅潔有意思連傻子都能看得出來,小尤老師剛來的時候,龍斌經(jīng)常往他們辦公室跑,一開始小尤老師還以為是為了來找他,后來才明白是為了梅潔。對待這件事情小尤老師的心態(tài)是有變化的,起初他恨不得梅潔趕緊答應龍斌,對龍斌的駕臨很熱心,有些話題也積極地配合,尤其是守著梅潔的時候。而現(xiàn)在他卻沒有了這種情緒,甚至于對龍斌的種種行為有了一種本能的反感。
那時農(nóng)村的小學是放麥收假的。七天的麥收假回來小尤老師對面的辦公桌卻空了,第一天小尤老師忍著不去打聽,悶著頭做自己的事情,可怎么能安心呢?辦公室里一有動靜小尤老師就抬頭,總希望能看到那個身影可每次都落空。到了第二天小尤老師才聽說梅潔請了兩天假,是家里有什么事情。這讓小尤老師心里安穩(wěn)了一下,又過了兩天,小尤老師對面的辦公桌仍然是空的,他心里開始不安,又不好意思去問龍斌。直到一星期之后小尤老師才得到確切消息,梅潔老師辭職去城里高就了。
龍斌是來辦公室重新安排課程的時候附帶著說出這個消息的。從表面上看不出龍斌有任何情緒上的變化,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鑒于臨近期末考試,四年級的思品課就不再安排新老師了,空出來的那兩個課時分別勻給語文課和數(shù)學課,這個時期主課老師本來就想著搶課時,所以這個安排正合了那些老師的胃口。不過私下里老師們還是有些議論的,都覺得梅潔老師走得有些突然,一點兒先兆都沒有。去年梅潔老師剛來的時候是有著長久打算的,校長老余介紹是臨時代課,正式手續(xù)已經(jīng)報教育主管部門待批,還專門把她送到市教師進修學校學習了三個月,怎么現(xiàn)在說走就走了?
小尤老師更是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失落。這幾天他時常發(fā)呆,腦子里不斷回顧他跟梅潔交往的過程,先是排斥,接著是開始關注,然后是裝作漫不經(jīng)心,后來還是在裝……可有時候也是裝不下去的,總有些情緒會流露出來,自己是一步步陷進去的,最后他這樣做著總結。在這個事情上他第一次有了自責,可是梅潔說什么也不該這樣!連個招呼都不打就悄然離開。即使她不像龍斌說得那樣看上了他,最起碼他們還是比較默契的同事。他在這里用了默契,已經(jīng)是他心中最低的期望了。下意識里他總覺得他們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默契,已經(jīng)建立起了一種心靈的感應。他原本以為他們之間會有故事的,不會就這樣輕易結束。眼前的現(xiàn)實卻跟他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她失蹤了,一點兒影子都沒有,就像一滴水珠兒被蒸發(fā)得干干凈凈。
“去城里高就”這是梅潔留給小尤老師的唯一信息。這信息是別人代為傳達,無效而籠統(tǒng)。事情到了這一步,小尤老師還是不能大膽而直接地打探梅潔的消息,還是要側面迂回著前進。不久他就獲知,梅潔的辭職連鎮(zhèn)長都不知道,是鎮(zhèn)長找不到梅潔才問校長老余,老余這才發(fā)現(xiàn)梅潔原先的兩天假期早就超了,那時候電話不那么方便,老余著急只好去梅潔所在的村莊去打聽,在離墨鎮(zhèn)十多華里的一個小村莊老余找到了梅潔的父母。梅潔的父母也不知道女兒的去向,只是說前幾天麥收女兒回來過可很快就又走了,期間好像說過不想在學校干了要去城里打工,其他的什么也沒說。
這就有些奇怪了。梅潔辭職居然連鎮(zhèn)長都不知道,這有些不合情理,她這個工作就是鎮(zhèn)長介紹的。鎮(zhèn)長本來要給她個美好前程,她卻什么都不要了。更說不過去的是,在整個事件中鎮(zhèn)長和梅潔的父母竟然沒有交流,按照傳說他們是親戚,理應互通有無,現(xiàn)在卻各自為戰(zhàn),反而通過校長老余來架設溝通渠道。這種種的不正常讓梅潔的失蹤帶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神秘。
小尤老師想竭力尋找些痕跡,在這三個多月的時間里還是留了些線索的。前不久梅潔似乎說過她有個高中同學在藥店上班,收入是工資加提成,每個月都上千是她工資的幾十倍,那天的談話由收入引入,梅潔很快就談到了對現(xiàn)狀的不滿,然后就流露出了想離開的念頭。這不是唯一的一次,還有一次,校長老余喊她去校長室接電話,她嘟囔著起身好像很不情愿,回來臉憋得通紅,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半天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喃喃地說:“夠了!真是夠了!”結合當時的場合和氣氛,這兩個”夠了”也應該是她對當前現(xiàn)狀的一種厭棄。類似的細節(jié)還應該有,小尤老師不再往下捕捉。根據(jù)這段時間對梅潔的了解,她應該是不安于代課老師這份工作的,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收入。這樣一分析,事情就有了頭緒,梅潔投奔那位藥店營業(yè)員的可能性最大。
有了這個判斷,小尤老師沒有接著行動,從小到大小尤老師有過各種各樣的想法,真正付諸行動的卻很少。想法產(chǎn)生于自己的頭腦不受控制,而行動卻有諸多的羈絆。對面的辦公桌仍然空著,臨近期末考試的這段時間小尤老師也特別的空閑,那些主課老師經(jīng)常搶課,他也想寸土不讓,可有時那些老師干脆就連著上,連機會都不留給他,這就讓他更加孤獨,經(jīng)常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半天不說一句話,當然就是想說也找不到傾訴對象。這個時候他就特別想回到過去,梅潔坐在對面的時候,腦海里不斷涌現(xiàn)過去的那些畫面。終于有一天他坐上了去縣城的公共汽車。
冠冕堂皇的理由還是有的,他想去看看自己在師范讀書時的語文老師,戴著圓框眼鏡的語文老師對他很好,一直鼓勵他走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輾轉來到師范學校門口他卻不想進去了,他不知道該向語文老師說什么,走出這個校門接近一年了,他似乎沒半點兒的收獲,有的只是失敗和沮喪。這是個星期天的上午,不斷有學生從校門口進出,他們每個人的臉上似乎都洋溢著熱情和幸福,他羨慕他們,這讓他更加的自卑。
離開學校大門他轉向了這條街道上的藥店,藥店不大,一踏進門檻就可以一覽全局。里面沒有小尤老師要找的人,他沒有馬上離開,而是沿著柜臺走了一圈兒,柜臺后面小姑娘的目光追隨著他,他也覺得自己有些奇怪,走出來的步子就顯得有些倉皇了。重新回到街上,他開始尋找下一家藥店。一直走到街頭他也沒有搜尋到目標,后來他來到縣醫(yī)院附近,這是個藥店集中的區(qū)域,他想如果在這里再找不到他就放棄。幾家藥店轉下來,仍然是一無所獲。他內(nèi)心并沒有多少沮喪,因為他在心中把那個目標的實現(xiàn)設定為奇跡,而奇跡是不輕易出現(xiàn)的。他有些累了,走進了街邊的一家面館。
吃完面出來,他想直接回去,快走到車站的時候又看到一家藥店,他內(nèi)心堅持著,告誡著自己不要再進去,即使找到又能怎樣呢?可剛擦過藥店門口他就猶豫了,萬一她在里面呢!最后他還是走了進去。結果毫無懸念,沒有他要找的人。這次他走出來,心里踏實了很多,他感到自己已經(jīng)努力過了。
期末考試之前中專預選考試要借用考場,學校不得已給學生放了兩天假,老師卻要監(jiān)考。給小尤老師安排的任務是押送考卷,這個任務責任重大,因為這不是一般的考試,關乎到學生將來的命運。全市統(tǒng)一試題,考試這天安排督導組深入各個現(xiàn)場檢查。和小尤老師一塊兒押送試卷的是龍斌,這也是上面要求的,至少要安排兩個人,里面還必須得有一位校級領導。
事情出在第二天一早,小尤老師和龍斌一上班就騎著自行車去教委辦取考題,像第一天一樣考題準時從縣里運到了,工作人員將密封好的考題直接交給各個考點的押送人,之后押送人再將考題帶回考點交給監(jiān)考人員。小尤老師往下發(fā)考卷的時候出了岔子,一位監(jiān)考人員剛接過他遞過去的試卷袋子就驚呼:“怎么開封了?”當時督導組的人員也在現(xiàn)場,急忙跑過去一看,原本用大牛皮紙袋子封著的上端被撕開了,而且還是在卡著鋼印的地方下的手。事情一下子變得嚴重起來,接著就展開了調查,把小尤老師和龍斌都隔離了起來,反復詢問押送試卷的過程,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漏洞,這漏洞就出在小尤老師身上。工作人員把試卷交給他們兩個人的時候是密封的,在回學校的路上發(fā)生了一個小事故,龍斌的自行車鏈子掉了,他停下車子整鏈子,一邊讓旁邊的小尤老師先走。小尤老師當時也沒多想,看自己也幫不上什么忙就獨自先帶著試卷回了學校,這中間有十多分鐘的時間是小尤老師單獨跟密封的試卷在一起,也就是說小尤老師是有作案機會的。有了這個調查結果,督導組趕緊向有關領導匯報,上面的領導在分析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后,認為試卷雖然破了封但這么短的時間泄密的可能性也不大,還是決定繼續(xù)進行考試??荚囯m然沒有耽擱可責任還是要追究,小尤老師的人生再次被命運推到了十字路口。
小尤老師的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當年他考上師范成了公家人帶給父母的是莫大的榮耀,而現(xiàn)在他卻面臨著丟掉手上這個鐵飯碗的危險。小尤老師不能不為此而焦慮,可是他又能找誰去申訴呢?自己帶著試卷確實破了封,龍斌的自行車確實在半路上掉了鏈子,自己確實是帶著試卷先回的學校。這都是事實,但他確實是清白的,他連這樣的心思都沒動過,他能把試題泄露給誰呢?小尤老師感到了絕望,他甚至產(chǎn)生了以極端的方式來證明自己清白的想法。
就在小尤老師萬分焦慮的時候,有一個人也在為他發(fā)愁,這個人就是梅潔。
梅潔是為了躲避兩個男人而失蹤的,第一個男人就是鎮(zhèn)長,鎮(zhèn)長也是她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男人。梅潔從高中輟學后就在縣城一家餐館做服務員,一個偶然的機會認識了來吃飯的鎮(zhèn)長,鎮(zhèn)長是真喜歡她,為她買了不少東西還要給她個美好前程,她這才在鎮(zhèn)長的安排下來到墨鎮(zhèn)小學。跟小尤老師對辦公桌的這段時間是她最快樂的階段,在快樂中她漸漸覺醒了,慢慢意識到這種日子不該再繼續(xù)下去,該把自己那個陰暗的身份從自己的人生中剔除掉,讓陽光映照在她身體的每一個角落。同時這讓她也猛然感到了危險,她覺得對面這個人是不應該再受傷害了,尤其是來自于她的傷害,因此她才想到了逃離,逃得遠遠的,逃得無聲無息,讓一切重新開始。她當然有自己的盤算,她想先在當?shù)貙W門手藝,然后再去南方大城市發(fā)展,她選擇的是糕點制作,縣城有家技校整天在街上發(fā)這樣的廣告,她覺得這門手藝應該有很好的前景。事實證明梅潔自己導演的這次失蹤是成功的,鎮(zhèn)長和小尤老師都沒有想到她會蟄伏在一家不起眼的民辦技校里??伤]有完全斬斷那些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她管不住自己放不下小尤老師,她跟幾個自己教過的女生處得很好,總是有辦法打聽到小尤老師的消息。
現(xiàn)在只有找鎮(zhèn)長了,這是梅潔想到的唯一路子,打定了主意梅潔就從技校溜了出來。然后她在街上徘徊了好長時間,最后她找到了一家茶館。服務員把她領進了二樓的一個房間,房間布置得還算雅致。一進門就是個類似于榻榻米的墊子,墊子是金黃色的,上面安放著暗紅色的矮方桌,矮方桌上放著木色的茶海,上面是一套精致的青瓷茶具和燒水用的電熱壺。屋角瘦長的花架上有個圓鼎般的香爐,正有淡淡的薄霧裊裊地往下彌漫,邊上是個帶著木楞子的小門,里面是個帶有淋浴設施的衛(wèi)生間。
梅潔在墊子上坐下來,服務員打開桌上的電熱壺要燒水被她阻止了。服務員了走出去,房間里徹底安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她從樓上下來在門口找到一家超市,用超市的公共電話給鎮(zhèn)長發(fā)信息,鎮(zhèn)長為她專門準備了一個那個年代流行的漢顯BP機,過去約會的時候她只需輸入地點鎮(zhèn)長就會明白,這次她輸入的信息是過去的幾倍,不但有茶館的名稱,還帶了門牌號再加上房間號。發(fā)完信息她回到房間直接進了衛(wèi)生間,她本來是要洗手的卻打開了淋浴的水龍頭開關,水柱兒嘩地一聲下來,漸漸就騰起了煙霧,發(fā)出的聲音也不再像原來那般清脆,而是有了沉沉的回響,就像有人在嗚咽。這個聯(lián)想讓她一陣辛酸,她想,她做的這些那個人知道嗎?這樣想著眼淚就伴著蒸騰著的水汽傾瀉而下。
責任編輯石華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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