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荷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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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你在嗎?
文◎李荷西
她一直沒有戀愛,但她一直在等著一個不和她分手她也不想分開的人。
朱雅茗被甩過兩次。第一次被程北,第二次被駱勇,之后,她一直沒有戀愛。
與程北相愛的那個夏天,他們一起在網(wǎng)吧刷了很多個夜晚?!秹艋梦饔巍愤@個游戲,他帶著她從山腳下打到了云彩上。
程北很帥,右耳失聰,他把一個人對耳朵的所有應(yīng)用都給了左耳。戴著耳釘,聽人說話,甚至出氣兒。
朱雅茗發(fā)現(xiàn)程北的左耳確實會出氣兒。有時她對著他說情話,就感覺他的呼吸從耳朵里熱氣騰騰地出來了,撲到她的嘴巴上,讓她口干舌燥。
程北考上大學(xué)那一年,是他人生的巔峰。他是西北一個縣的理科狀元,獲得了太多注視和贊美。程北說,那是他媽媽笑容最多的一段時間,在那一年之前和之后,他的媽媽總是眉頭緊鎖成一個“川”。
朱雅茗覺得這是個悲傷的故事。程北還有個哥哥,叫程南。他們年紀(jì)只相差一歲。他對哥哥的記憶,只局限于他奔跑在他的身后被他轉(zhuǎn)身厭惡推倒的片段。6歲那年,他們一起坐車出去玩兒,出事了。坐在副駕駛的哥哥當(dāng)場殞命,開車的叔叔斷了一條腿,坐后排的父母輕傷,而他昏迷了幾天后再醒來,發(fā)現(xiàn)右邊的耳朵聽不到東西,并且生命里再也沒有了討厭他的哥哥。
失去了長子的母親總是愁容滿面。程北開始一個人肩負(fù)起兩個人的承擔(dān)。他發(fā)現(xiàn),只要他成績好,媽媽的臉上就會露出笑容,于是,在他的十幾年寒窗苦讀中,他拼了命地讓他的媽媽笑。
程北考上大學(xué)后,像是脫韁的野馬,他已經(jīng)成為了母親的驕傲,卻無心再去鞏固。他開始迷上游戲,并且迷得無法控制自己。
朱雅茗曾想,也許,他只是把她當(dāng)成了游戲的伙伴。但偶爾他們從網(wǎng)吧里出來的時候,他會牽著她的手放在唇邊,他會情之所至地把她背起來或者偷吻她,帶她和朋友聚餐,甚至帶她回了家。
朱雅茗在程北家住了兩天,住在曾經(jīng)屬于程南的那個房間里。在那兩天里,她看到一個母親對孩子極致的呵護(hù)。比如,程北的母親端著牛奶追著兒子喝掉,而根本無視就站在一邊的朱雅茗。
朱雅茗畢業(yè)那一年,程北因為掛科太多而沒辦法領(lǐng)到學(xué)位證和畢業(yè)證,他必須得重讀一年大四。朱雅茗工作后,因為不在一個城市,與程北的聯(lián)系不再緊致。然后有一天,她收到他的短信:分手吧。
當(dāng)時朱雅茗正執(zhí)著教鞭教小學(xué)三年級的學(xué)生讀ABC,看到短信的時候已經(jīng)連上了3節(jié)課,累得坐在辦公桌前不想動。那條短信,讓她的腦海里像是劈過一道閃電,刺眼的白之后是轟轟作響的雷鳴。
為什么?她顫抖著手指打下了字。
可是他沒回。她再打他的電話,他已經(jīng)關(guān)機(jī),并且再也沒有開過。
周末,朱雅茗坐了6個小時的火車去找他。她去了他的宿舍,他不在。她在校園里找遍了所有的教學(xué)樓和餐廳,他不在。偶遇到他的朋友,她抓住人家問程北的行蹤。那個朋友說:“看開點(diǎn)兒,分開就分開了,為什么非要再見一面呢?”
然后,她就去了他常去的網(wǎng)吧。她當(dāng)然要見一面,盯著他的眼睛問他曾經(jīng)許下的海誓山盟為什么不再做數(shù)。她當(dāng)然要見一面,否則胸腔里的疑問會讓她隨時爆炸。
她進(jìn)了網(wǎng)吧,往四下看去,看到他的身影迅速地躲進(jìn)了走廊,走廊那邊是廁所。朱雅茗跟過去。廁所的門緊閉。她敲門:“程北你出來,我知道你在里面?!?/p>
但他沒出來。一直沒出來。他沉默得像一粒已經(jīng)埋在地底的種子。
朱雅茗憤怒地敲了很久的門,然后離開。
她沒有哭。她走出網(wǎng)吧,在外面的走廊上坐了很長時間。很多人進(jìn)進(jìn)出出,卻沒有人帶給她答案。
之后,她又進(jìn)去了。這次,她看到了程北,坐在電腦前,依然玩著游戲。他的旁邊剛好有個空位,朱雅茗就走過去坐了下來。她盯著他,他沒有扭頭看她。但她看到他的眼淚就那么刷刷地流了下來,砸在鍵盤上,砸在他穿著的棒球衫上,砸在已經(jīng)回不去的舊日時光上。
“出來!”朱雅茗說,然后背著大包走出網(wǎng)吧,他聽話地跟在了她的后面。
他們走過一段只有綠松的花壇,走過最愛的那家肉夾饃店,走過他曾經(jīng)買過情侶對戒的小飾品店,走過他無數(shù)次蠱惑她進(jìn)去的連鎖旅館,走過在一起了兩年的青春。
然后他的腳步忽然快起來,撲通一下,她被他從身后抱住。他一直在哭,眼淚鼻涕把她的脖子弄得狼狽不堪。大概抱了有一萬年,朱雅茗用力掙脫開,還是問他:“為什么?”
“對不起?!彼駛€孩子那樣哭著,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了,因為我媽媽。不,因為我掛科沒畢業(yè)讓我媽媽很痛苦,她覺得很丟人,優(yōu)秀的兒子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她不斷地問我原因,我太害怕她對我失望,所以我說是因為你,因為你總找我和你一起去打游戲……
他還在說著,所以我媽永遠(yuǎn)不可能接受你,我們永遠(yuǎn)不可能結(jié)婚……
原來,朱雅茗笑了,他用一個懦弱的謊言,讓他們斷了生命的糾纏,原來如此。
他邀請她再吃最后一頓晚飯,她冷笑著問他:“有意義嗎?”她的心灰敗一片,不是因為兩個人沒有了未來,而是她促成了一個曾經(jīng)愛過的男孩的懦弱。
她再也沒有見過他,也再也沒有打過游戲。
朱雅茗痛苦了很長一段時間。她辭了小城的教師工作,南下去了深圳,在一家銀行里謀了職。
她的上司就是駱勇。駱勇戴金邊眼鏡,人儒雅大方,工作能力很強(qiáng),且只比她大3歲。駱勇單身,是公司里很多小姑娘的暗戀對象。朱雅茗分手后沉睡了兩年的動心,也因他而起。
駱勇的口頭禪是:我覺得我們這樣比較好。
每當(dāng)他向她布置工作的時候,“我覺得”和“我們”都讓朱雅茗舒服。她并不是要只完成他布置的工作,但他交待的事情,她會全力以赴。
漸漸的,他注意到她,開始在見客戶時,出差時都帶著她。朱雅茗從來沒有追求過誰,但一次從陪客戶的酒桌上下來后,她大著舌頭勾搭了這個上司:“老板,我可不可以做你的女朋友?”
有的人酒醉了就很容易哭。朱雅茗就是。她上一次酒醉哭還是在老家吃年夜飯的時候,電視里播放著春晚,家里也一片祥和溫暖,但朱雅茗就在一片歡聲笑語里哭得抽噎不止。她并不是醉得很厲害,所以第二天醒來會記得自己哭過。但那是一種沒有原因的純生理性的哭,就像是吃了一?!翱蕖彼?,完全無法控制的哭。
表白的出租車上,朱雅茗也哭了。抽抽搭搭地不停歇。駱勇不知道真的對她心動,還是只是想哄她不哭了,所以就拍著她的肩說:“我答應(yīng)你,我們談戀愛。”
和駱勇的戀愛是很靜的。掩人耳目的偷偷約會,辦公室一角的勾勾手指,偶爾目光碰觸時的嘴角上揚(yáng),像平靜深海下的小小魚兒雀躍地游過絢爛珊瑚堆,有一種別人看不到,自己卻可以反芻很久的甜蜜。
在一起了一年后,朱雅茗被外派到廣州,歸期不定。所以他們變成了周末情人,有時朱雅茗回深圳,有時駱勇去廣州,一起吃飯,看場電影,聊聊工作。熱戀期的惺惺相惜,或者平淡期的心照不宣,朱雅茗都?xì)g喜。
還記得那個周末,朱雅茗回了深圳。兩人約會一起吃了飯,看了場電影,從影院出來穿過大廈。那是個撩人的春夜,霓虹燈都分外風(fēng)情。朱雅茗心中喜悅,牽著駱勇的手經(jīng)過一排又一排的大廈櫥窗。
其中一個櫥窗里,放著美麗的婚紗和精致的燕尾服。白色羊毛毯上堆放著鉆戒和珍珠。櫥窗的燈暖暖地曬著美好的一切,朱雅茗停下來,盯著櫥窗發(fā)呆。
她開始時是被婚紗吸引,心中有和他步入婚姻殿堂的微茫。然后,她發(fā)現(xiàn)櫥窗左上的角上有一條不易察覺的裂縫,暖光讓那裂縫折射出另一種光芒。
她想扭頭對駱勇說那裂縫,但駱勇先說話了。
“我們分手吧?!彼f。
“什么?”朱雅茗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們分手吧,我覺得我們就在這里結(jié)束比較好。”他說,用他一貫的口頭禪,用她習(xí)慣的聲音和語速。她沒有聽到他的緊張,他那樣平靜,也那樣篤定。
“為什么?”像上次那樣,朱雅茗問。
就這樣吧,好嗎?他轉(zhuǎn)身而去,在一片霓虹中消失了身影。
朱雅茗呆了一呆,還是以為自己聽錯了。她站了一會兒,索然無趣。原來面對面的被甩,是這樣啊。
這次的閃電,是來自天上的,之后依然是轟轟的雷鳴。天像是也生氣了,打雷用了很大的力氣,朱雅茗感覺地都抖了三抖。
而片刻后,她身后的那扇櫥窗,就那么順著那個裂縫碎成了渣。
朱雅茗報了警。她的脖子和耳垂被碎玻璃迸濺到,有了幾條不易察覺的傷口。
大廈的負(fù)責(zé)人匆匆趕來,對只是路過卻平白受傷的朱雅茗躬身道歉。她沉默地沒有應(yīng)。很久之后問他:“為什么這玻璃上有個裂縫?!?/p>
負(fù)責(zé)人說:“我們也不清楚,也許是搬運(yùn)模特時碰到了,也許是調(diào)皮的小孩子用彈珠打的……也許是一只誤入的蝴蝶拼命撞的也說不定?!?/p>
負(fù)責(zé)人語氣輕快,大概是希望朱雅茗也能心情好起來,她現(xiàn)在滿面烏云,不會告他們吧?
“對啊?!敝煅跑f,誰能知道裂縫是什么時候出來的呢?看都沒看到過,就這么碎了。
然后她這才感覺到脖子疼,伸手去夠,血在指頭上留下一點(diǎn)點(diǎn)的粉紅。也許,她想,他并沒有愛上她,從她表白的那一刻,她就失戀了。他和她在一起的那些美好都是她一個人努力之后的賦予他和自己的假象。
無論是曾經(jīng)在一起吃飯時她幫她夾菜剝蝦,看電影時熱烈地吻他,辦公室里發(fā)一條“你好帥”的短信,千挑萬選送他禮物然后嘟著嘴也要禮物,還是此刻這樣抖成篩子的心跳,腿腳軟踏的拖行,都是她一個人建起了城堡,沒有臣民恭賀的衛(wèi)冕。
真相是3個月后才知道的。他并沒有像韓劇里演的那樣患了絕癥時日無多,抑或是父母反對得要死要活,他的故事情節(jié)平淡又傷人厲害,他愛上了別人。
這真相是在廣州一起工作的女孩告訴朱雅茗的。她們一起等客戶吃飯,幾個老男人拖拖拉拉地總在遲到。女孩的聲音帶著安慰和開解,但眼睛里有興奮的悲憫,期待著朱雅茗的反應(yīng)。
那天,朱雅茗沒喝醉,但她簽到了人生的第一筆大單。第一個到來的老男人,等開席的時候非要聽兩個女孩的秘密。也許一個正當(dāng)好年華的年輕女孩,最大的悲劇就是失戀。而美麗的失戀勾引了沒有了好年華的男人回憶起了少年時的心酸。總之,在那個下雨的夜晚,他當(dāng)即要了朱雅茗隨身包里的文件,刷刷刷地簽好了大名。
很多年后,那個夜晚在朱雅茗的心里依然是潮得像水一樣。每當(dāng)下雨不用工作的夜晚,她都會心頭涌起愁緒。她依然愛看韓劇,也依然相信韓劇里的情節(jié),絕癥也好,生死相隨也好,瑪麗蘇到人人都愛也好,她有時看得哈哈大笑,有時看得淚水漣漣。
她一直沒有戀愛,但她一直在等著一個不和她分手她也不想分開的人。
等著那個人不急不緩地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嘿,你在嗎?我也一直在等你,像你等著我這樣。
編輯/張德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