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南川（加拿大）

“一塊錢店”的禮物 （外一篇）

◎鄭南川（加拿大）

曉崔在商場轉(zhuǎn)了半天，也沒有買到合適滿意的禮物。瑟琳娜要生孩子了，一個女孩。曉崔應(yīng)邀參加“迎新生兒聚會”（魁北克當(dāng)?shù)厝说牧?xí)慣，親戚，朋友聚會和贈送新生兒禮物）。她們是朋友，在兩年前曉崔懷孕時，瑟琳娜給過很大幫助，她在社區(qū)懷孕保健婦女部門工作，對在國外懷孕生孩子一點不懂的曉崔來說，她的幫助是可想而知的。

曉崔沒忘記生孩子時，她還送了一個小布娃娃玩具和一張賀卡。

送什么東西最好，曉崔一直無法確定。如果說人情，瑟琳娜給予的情誼是無話可說的，她語言不好，聯(lián)系醫(yī)生，定期安排檢查，申請各種費用補貼，全靠人家?guī)兔?。不過，她們談不上是什么深交的朋友和閨蜜，曉崔生孩子時，她不過送了一個小小的玩具，那個賀卡上留下的字，至今還記得：“這一定是一個可愛的女孩，我們都很愛她。”這倒是一段感人的話。曉崔想，如果買一個小床，推椅，太貴了一些，好像沒必要；買兩三件小衣服，又太簡單，情誼上對不??；如果買一個大的玩具，要五六十元，她很猶豫下不了手，買還是不買。她內(nèi)心里一直想要好好地回報，可做起來，不知道回報的砝碼該放多少。不過，她還是咬咬牙，花了五十多塊錢，買了一個大玩具，一個可愛的熊貓。

活動如期舉行了。瑟琳娜和丈夫在家里準(zhǔn)備了自助晚餐，他們最好的朋友和親戚都來了。大家為他們祝賀，也帶來各種禮物。大家舉杯祝福新生兒的即將出世，瑟琳娜的手不停地在肚子上打轉(zhuǎn)，她說，孩子，你聽到了嗎，要感恩上帝給你了生命，感恩今天的所有人的關(guān)懷和幫助。他丈夫也不停地說，謝謝，謝謝大家的到來。

晚飯后，打開禮物的時候到了（北美習(xí)慣，收到禮物當(dāng)場打開），瑟琳娜的發(fā)小姐姐索菲喊著，讓我首先開張。她先對著瑟琳娜說，親愛的妹妹，我為你精心準(zhǔn)備了禮物，因為我愛小瑟琳娜！她的話，迎來了熱烈的鼓掌，瑟琳娜用手搽抹著自己的眼角。接著，她一邊解釋一邊把那些禮物拿出來。瑟琳娜欣賞著每一個禮物并展示給大家，從頭上發(fā)夾，橡筋，梳子，含嘴的奶頭，杯子，太陽鏡，吃飯圍裙，到腳下的襪子和小鞋，還有一些沒有見過，需要解釋的嬰兒小用品。瑟琳娜開心地大笑，她說，真是很適用，太驚喜，太細(xì)心，太感動啊。這么一展示用了十多分鐘，地上一大堆東西，瑟琳娜使勁擁抱著索菲，感恩不盡，情誼好深長！

站在一邊的曉崔看著也啞住了。她萬萬沒想到，這一大堆禮物全部來自“一塊錢商店”，幾乎大多數(shù)物品不過一塊錢。她心里有點說不出的滋味，笑得有些別扭，在她的理念里，送這樣的禮物幾乎是不可能的，從面子來講，也是有些難以接受的。更重要的是，她不明白瑟琳娜為什么會開心成這個樣子。當(dāng)她把禮物送上的時候，瑟琳娜同樣擁抱著她，高興極了，說，你太用心了，女兒一出來就會記住你，她會很喜歡熊貓，也喜歡中國。曉崔聽了，感到特別興奮，她們又擁抱著熊貓玩具吻了起來。

這一天，曉崔心里洋溢著一種說不出幸福感，很久沒有像這樣過。

離開她家已經(jīng)很晚了。曉崔躺在床上，腦子里久久地停留著瑟琳娜的笑聲和歡快的表情。她覺得自己一直在想，要做的“對得起”瑟琳娜，而對方可能從來沒有想到過“對得起”三個字，而是只想到了人間真情。想到這，她的眼睛也模糊了。

在北美，有專門的“一塊錢商店”，所有貨物都是一塊錢到兩塊錢。

尋找丟失的記憶

阿東翻了一個身，到了早上起床的時候，可眼睛怎么也睜不開，腦袋里有一個模糊的記憶。明天就要搬新房了，有一件事必須要做，是拖了很久必須做的事，就在今天做，尋找一樣?xùn)|西。但是醒來那一刻，怎么也想不起來是什么東西。他使勁地想著，情愿繼續(xù)去想，直到想起來是什么再睜開眼睛。他又翻了一下身子，好像有了一點感覺，這東西放在家里的某一個地方，就在家里。他一下子睜開了大眼，從床上爬了起來。

走進廚房顧不上煮咖啡，就開始翻動櫥柜。他一邊翻一邊自問，這里不會有該找的東西吧，手腳倒是動得很快。看見一個瓷碗，出國時母親送他的，碗是大紅色，上面有兩只飛燕，很有家鄉(xiāng)特色。記得母親說，家鄉(xiāng)四季如春，燕子多，春天到的時候，漫天都飛滿了。加拿大那邊大雪天地，肯定沒這種鳥，留著做個紀(jì)念。出國那么多年，他還真沒見過燕子，很久沒注意它了，它躲在櫥柜的里頭，有一次碰破了下面，放在桌上就總是歪著身子，放飯菜不雅觀，就沒再使用它。他拿了出來，看了看自語道，要搬家了，這次不能再留下了，隨手放在垃圾旁邊。

一早老婆就提醒過他，明天搬新家，阿東想，必須找出那東西，要不就得拖下去，甚至再也找不到了。是什么東西呢，他堅信在尋找中會想起或發(fā)現(xiàn)。

給自己煮了一杯咖啡，電話鈴響了。

朋友大衛(wèi)問他干嘛。

他說，心里有點悶，要找一樣?xùn)|西，很重要的東西。昨天夜里清楚記得，可現(xiàn)在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大衛(wèi)說，與你搬家有關(guān)吧，他試圖提醒。

他說，對，買了新房，很多東西不能帶去，如果找不到，搬了家就麻煩了。

大衛(wèi)說，不會是房產(chǎn)證，保險合同和房屋驗收單吧。

阿東說，這些東西怎么會丟呢，是一樣很重要的，也很特別的東西。

還是沒有想起來是什么，阿東開始翻起抽屜來，里面亂七八糟的東西很多，平時收理褲包的零錢，發(fā)票，名片，眼鏡，電池，手機充電線，指甲刀，小鎖，鑰匙，記錄本，甚至還有香水，美女照和安全套等等。他有些煩躁，這些東西只能在搬家時全部丟了。不過，翻到了一張陳舊的照片，已經(jīng)有三十年了，是他離開中國時母親和他拍的。因為他要出國了，當(dāng)時母親心情不好，他說過十年之內(nèi)一定把她接到身邊，陪伴一輩子，沒想到這些年匆忙事業(yè)，沒顧上辦母親出國的事，只是探了兩次親，后來她年紀(jì)大了，也不想出來了，轉(zhuǎn)眼之間老人已經(jīng)離去。看著照片，阿東的心一股子酸楚，眼眶也濕了。從照片里看，母親還很精神，臨行前，她往他行李包里塞了兩個東西，一個是那個飛燕瓷碗，另一個是一條睡褲。想到這，他仿佛忘記了要找的重要東西，那條睡褲已經(jīng)很多年沒見了，好像褲腳也有些破了，在哪里呢，怎么把它都忘了呢。他急忙地去翻起衣柜，把里面的衣服翻了一個過，想找出那條睡褲，可是還是沒有找到。

整個中午和下午，他的尋找沒有帶來想起那個東西的線索，倒是拾起了一些曾經(jīng)遺忘的記憶，和漫長無頭緒的回憶。

吃了晚飯，老婆把新家擺設(shè)圖展示了一番，她聲明，為了全新風(fēng)貌的家庭布置，現(xiàn)在所有的破舊東西全部不留，那些小玩意沒精力收拾，就當(dāng)垃圾了。阿東同意老婆的意見，新家就應(yīng)該是全新的感覺。

可惜，今天必須找到的東西仍然沒找到，阿東心里有一種莫名的心慌。

他坐在客廳里發(fā)呆，沒有心思往下看電視，也沒心思和老婆說話。他使勁地想，相信一定有一件事，這件事在干擾著他整天的心情。他無法對自己解釋，打開一瓶酒開始喝了起來。

這是一個沒有結(jié)局的一天。

阿東酒后昏昏沉沉地睡了，進入了夢中。他聽到母親在和他說話。

媽說，那么冷的天不穿上那條睡褲，媽媽專門給你做的，鑲著夏天家鄉(xiāng)花草的圖案，你在那個半年冬天的城市里，褲子包裹著你夏天的家鄉(xiāng)。

他說，媽，我今天看見燕子飛起來了，飛到了家鄉(xiāng)黑瓦的房頂呢。

母親就笑，他也笑，笑出了聲音，他突然醒了。

阿東半夜爬起來，在一堆準(zhǔn)備送給教堂的舊衣服堆里，終于翻出了那條睡褲，把它套在了身上，又鉆進了被子。

當(dāng)他再一次進入夢中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開始，新的一天，就要住進新房子，布置全新的家當(dāng)，又是新生活的開端。

哦，阿東終于想起了他必須找到的東西，就是別忘了帶走對母親的思念。

第二天他宣布，那些破舊的東西就不要了，但是，那個歪倒的飛燕瓷碗和破了褲腳的睡褲，必須帶走。

這正是他要尋找的東西，飛燕瓷碗和睡褲，記憶著他們一家對母親永遠(yuǎn)的紀(jì)念。

鄭南川，1988年出國，定居加拿大蒙特利爾。加拿大華裔作家，詩人； 加拿大魁北克華人作家協(xié)會現(xiàn)任主席；國際華語作家協(xié)會終身理事；加拿大華語文學(xué)著作出版發(fā)行人。發(fā)表作品及組織活動：包括短篇小說《兩個男人的一周》，中篇小說《咖啡與女人》和長篇小說《那個漂亮女人為什么瘋了》及散文等。中國詩歌流派“海外新移民詩歌群”主要成員。2001年，發(fā)起組織加拿大第一次全國性華文文學(xué)獎活動。2012年在魁北克創(chuàng)辦“魁北克華文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