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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晉南北朝史研究中的史料批判研究

2016-02-02 01:42孫正軍
文史哲 2016年1期

孫正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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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晉南北朝史研究中的史料批判研究

孫正軍

摘要:史料批判研究是近年來魏晉南北朝史研究中較為流行的一種研究范式。這種研究把以往多視為客觀記錄的歷史文字看成是融入了史家的有意識書寫,注重探求歷史文獻的構造、性格和執(zhí)筆意圖。史料批判研究的興起除得益于傳統(tǒng)史料處理方式的進一步發(fā)展外,后現(xiàn)代史學的“文本”觀念也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而作為一種潮流的史料批判研究,吸引了一批年輕研究者從事其間,產生了大量頗具啟發(fā)性的研究成果。但該研究也存在著一些不足,如推測成分較多,“破”有余而“立”不足,對歷史文本的懷疑有時也會有過度之憂,這都是需要反省和警惕的。

關鍵詞:魏晉南北朝史;史料批判研究;歷史書寫;疑古

什么是史料批判研究?簡言之,史料批判研究是一種史料處理方式。如所周知,在正式研究之前,對相關史料進行精心考辨,可以說是歷史學界由來已久的傳統(tǒng),如梁啟超即把史料處理分別為“正誤”和“辨?zhèn)巍雹?。更為系統(tǒng)的歸納見于杜維運《史學方法論》。杜氏把對史料的處理稱為“史料的考證”,分史料外部考證和史料內部考證,其中外部考證包括:1.辨?zhèn)螘?.史料產生時代的考證,3.史料產生地點的考證,4.史料著作人的考證,5.史料原形的考證;內部考證包括:1.記載人信用的確定,2.記載人能力的確定,3.記載真實程度的確定⑤。那么,史料批判研究與此前的史料處理方式有什么不同?

①按“史料批判”一詞,常被用來形容蘭克史學的史料處理方式(Quellenkritik,或譯作“史料考證”),即要求對史料考訂辨析,去偽存真,確保史料的真實可靠,與本文所說史料批判研究不同。

③《中國中古史研究》編委會編:《中國中古史研究:中國中古史青年學者聯(lián)誼會會刊》第三卷,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222、273、274頁。

按照梁啟超和杜維運的歸納,傳統(tǒng)史料處理的重點在于確保史料真實可靠,以求真求實為首要目標;而史料批判研究,如安部聰一郎所作定義,是“以特定的史書、文獻,特別是正史的整體為對象,探求其構造、性格、執(zhí)筆意圖,并以此為起點試圖進行史料的再解釋和歷史圖像的再構筑”*[日]安部聰一郎:《日本魏晉南北朝史研究的新動向》,《中國中古史研究》編委會編:《中國中古史研究:中國中古史青年學者聯(lián)誼會會刊》第一卷,第8頁。。亦即與傳統(tǒng)史料處理方式相比,史料批判研究并不滿足于確保史料真實可靠,而是在此基礎上繼續(xù)追問:史料是怎樣形成的?史家為什么要這樣書寫?史料的性質又是什么?即如安部定義所見,探求歷史文獻的“構造、性格、執(zhí)筆意圖”才是史料批判研究的重點所在。換言之,對于史料批判研究而言,史料真?zhèn)尾⒉恢匾?,重要的是史料為什么會呈現(xiàn)現(xiàn)在的樣式。

毋庸贅言,史料批判研究的興起,首先得益于傳統(tǒng)史料處理方式的進一步發(fā)展。在對史料進行無微不至的內、外考證后,探討史料的形成過程似乎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其次,后現(xiàn)代史學對史料批判研究的興起應也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一般認為,后現(xiàn)代史學對傳統(tǒng)歷史學的沖擊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是對傳統(tǒng)歷史認識論和歷史編撰學的挑戰(zhàn),二是在后現(xiàn)代史學思潮影響下歷史研究興趣的轉移*仲偉民:《后現(xiàn)代史學:姍姍來遲的不速之客》,《光明日報》2005年1月27日。。所謂歷史研究興趣的轉移即是指研究者把目光轉向日常生活、底層人物、突發(fā)事件、婦女、性行為、精神疾病等微觀和細節(jié),也就是一些學者所說的新社會史,這一點與本文主旨無關,暫且不論;而對傳統(tǒng)歷史認識論和歷史編撰學的挑戰(zhàn),指的就是否認歷史的真實性、客觀性,視史料為文本,把史學等同于文學,強調史家或其他因素對歷史編撰的影響。這與史料批判研究以探求史料“構造、性格和執(zhí)筆意圖”為目標無疑是吻合的。

一、東漢史料批判研究

東漢史料批判研究的代表人物是安部聰一郎。安部是日本魏晉南北朝史研究年輕一輩的翹楚,長于東漢時代的史料分析和政治史研究,在走馬樓吳簡研究上也頗有建樹。

安部聰一郎對東漢史料進行史料批判始于2000年,是年6月,安部發(fā)表了他在該領域的第一篇文章《後漢時代関係史料の再検討―先行研究の検討を中心に》(《史料批判研究》第4號,2000年)。正如題目所顯示的那樣,本文是在前人研究基礎上對東漢史料的一次系統(tǒng)整理。文中,針對以往學者試圖通過比較諸家《后漢書》、《后漢紀》復原東漢歷史的傾向,安部提出諸家《后漢書》、《后漢紀》編撰之際,可能已經(jīng)融入了撰者的政治立場和價值觀,特別是魏晉南北朝時期對東漢歷史的理解也會被無意識地混入其中;而保留下各種已經(jīng)散佚的諸家《后漢書》的類書、注釋書,其編纂也包含撰述者的思想、價值觀在內。因此安部認為,任何試圖以諸家《后漢書》、《后漢紀》復原東漢歷史的嘗試都是不明智的。這篇文章奠定了安部對東漢史料理解的基本觀點,即成書于魏晉以下的各種《后漢書》、《后漢紀》,并不能看成是東漢歷史的如實記錄,而是滲透了魏晉以下對東漢歷史的認識,其中既包括編撰者的思想、價值觀,也包括整個時代的東漢歷史觀?!夺釢h時代関係史料の再検討》是對東漢史料進行總體論述的一篇宏文,而正如安部在文中所說,上述觀點還需要更多以勘校諸家《后漢書》為基礎的個案研究為支撐,為此他選擇了袁宏《后漢紀·明帝紀》永平三年(60)所記劉平、趙孝事跡作為考察對象。在《袁宏『後漢紀』·范曄『後漢書』史料の成立過程について—劉平·趙孝の記事を中心に》(《史料批判研究》第5號,2000年)一文中,安部比較《東觀漢記》和諸家《后漢書》、《后漢紀》用詞(如“義士”)及記事的差異,發(fā)現(xiàn)袁宏《后漢紀》和范曄《后漢書》對于“義”尤為強調,指出這是受到史家個人意識的影響,同時也可能融入了逐漸累積的魏晉以下對東漢歷史的理解。這樣,通過這篇個案式研究,安部具體論證了史家個人意識及魏晉時代的東漢歷史觀對諸家《后漢書》、《后漢紀》書寫的影響。兩篇文章,一從宏觀整體,一從具體個案,充分闡釋了安部對東漢史料的基本認識。

接下來,安部通過從史料批判角度對川勝義雄六朝貴族制論的質疑和挑戰(zhàn)進一步強化了上述認識。如所周知,川勝是“六朝貴族制論”的主將,著有《六朝貴族制社會研究》*[日]川勝義雄:《六朝貴族制社會研究》(初刊于1982年),徐谷芃、李濟滄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等。川勝關于六朝貴族制有諸多論述,除了學界較為熟悉的“豪族共同體”外,還有一個重要觀點就是他把魏晉以下的貴族溯源至東漢末年黨錮事件中的清流士大夫,提出清流士大夫是一個政治上具有共同儒家國家觀念、社會上具有共同儒家道德感情,相互間聯(lián)系密切的統(tǒng)一體,作為清流士大夫輿論圈的“鄉(xiāng)論”有三個層次,一是縣、鄉(xiāng)層面的第一次鄉(xiāng)論,二是郡層面的第二次鄉(xiāng)論,三是全國層面的第三次鄉(xiāng)論,由此在空間上呈現(xiàn)“鄉(xiāng)論環(huán)節(jié)的重層構造”,而魏晉貴族就來自全國規(guī)模的第三次鄉(xiāng)論名士。

川勝觀點提出后,影響很大,學界也有不少爭議*關于此,參看安部聰一郎《清流·濁流と「名士」—貴族制成立過程の研究をめぐって》(《中國史學》第14卷,2004年)一文中的回顧。。相對于其他學者試圖從正面予以檢證的努力不同,安部獨辟蹊徑,轉而從史料形成的角度考察東漢末年清流士大夫的生存實態(tài)。在《黨錮の「名士」再考―貴族制成立過程の再検討のために》*[日]安部聰一郎:《黨錮の「名士」再考―貴族制成立過程の再検討のために》,《史學雑誌》第111編第10號,2002年。一文中,安部通過梳理包括范曄《后漢書》在內的諸史料所記表現(xiàn)全國層面名士的“三君”、“八俊”等名號發(fā)現(xiàn),這些名號是在三國末年、西晉時期才逐漸出現(xiàn),東漢時期尚不存在,因此東漢末年并沒有所謂全國規(guī)模的“天下名士”,當時名士圈僅存在于郡、縣層面,川勝所謂空間性重層結構(縣鄉(xiāng)—郡—全國),是歷時性累積的結果。通過這些分析,安部得出了與前文一致的結論,即作為川勝立論基礎的范曄《后漢書》的記載并非東漢歷史實態(tài),而是受到了魏晉以下東漢時代觀的影響。

循此,安部又以東漢末年名士郭泰形象的演變?yōu)槔?,質疑川勝所言。在川勝的論述中,郭泰原為清議首領,是太學生“浮華交際”的象征性人物,后轉為逸民式人物,由此論述逸民式人士是清流勢力的延伸。而安部梳理范曄《后漢書》之前各種郭泰傳記發(fā)現(xiàn),郭泰形象在不同時期的傳記中有一個不斷變化、豐富的過程,其中一條關鍵線索就是郭泰作為隱逸者和人物評論家兩種形象的此消彼長:隱逸者的形象漸趨淡化,而人物評論家的形象則日益放大,及至范曄《后漢書》,郭泰遂以人物評論家代表的形象出現(xiàn),郭泰形象這一變化反映了東漢以后士大夫對郭泰評價的變化。因此在安部看來,川勝所謂郭泰形象的兩面乃是歷史性呈現(xiàn)的結果,并非漢末郭泰的實際情形*[日]安部聰一郎:《『後漢書』郭太列伝の構成過程——人物批評家としての郭泰像の成立》,《金沢大學文學部論集史學·考古學·地理學篇》第28號,2008年。。

同樣出于對六朝貴族制論的反思,安部還從史料批判角度考察了與貴族制形成密切相關的隱逸、逸民人士。他發(fā)現(xiàn),隱逸思想在漢晉時期有一個變化過程,漢碑所呈現(xiàn)的東漢時代的“隱逸”,意味著致力學術、教化“童蒙”,而從西晉開始,出現(xiàn)認可出仕的新的隱逸觀,“隱逸”的政治性逐漸凸顯,為以儒家禮教為中核的王法體制所包容;而以范曄《后漢書》為基礎建立的對東漢隱逸的理解,實際受到了晉代以后隱逸觀的影響。這里,安部通過對漢魏以下隱逸觀念的考察再次確認了前述意見*[日]安部聰一郎:《隠逸·逸民的人士と魏晉期の國家》,《歴史學研究》第846號,2008年。。

通過以上梳理,至此我們可以大致了解安部聰一郎史料批判研究的特點:即在充分掌握、細密甄別各種文本異同的基礎上,探討文本成立時期的社會文化觀念及撰者個人意識對歷史書寫的影響。如下文所見,這一方法也是目前史料批判研究的常用方法之一。

毋庸贅言,作為史料批判研究的常用方法,通過勘校文本考察史料形成的研究取徑已被證明行之有效,但不可否認,循此方法展開的研究也有其天然不足,尤其是在史料缺乏的早期古史領域。如在安部的研究中,被用來與范曄《后漢書》對校的諸家《后漢書》、《后漢紀》多已散佚,僅在一些類書或注釋書中略有存留,這些保留下來的斷片文字固屬吉光片羽,但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代表史書整體,恐怕尚存疑問。此外,類書、注釋書引文時的種種疏略、訛誤,能否保證現(xiàn)存文字即史書原文,而后出史書所見內容之差異,究竟是史家有意處理還是沿襲舊史,這些也是有疑問的*具體來說,如安部認為東漢時期不存在全國性的名士序列,有學者對此即持保留態(tài)度。參見[日]津田資久:《漢魏交替期における『皇覽』の編纂》注38,《東方學》第108輯,2004年;牟發(fā)松:《范曄〈后漢書〉對黨錮成因的認識與書寫——黨錮事件成因新探》,《華東師范大學學報》2012年第6期。。

不過盡管如此,安部的上述考察對當下東漢史研究無疑仍有啟發(fā)意義,這種啟發(fā)不僅在于促使研究者重新思考一些學界成說,更重要的是提示研究者對呈現(xiàn)東漢歷史的各種文獻保持充分警惕,留意文本形成過程中的社會文化觀念及史家個人意識可能產生的影響。而這一提示顯然不應局限于東漢史一隅,對于其他歷史時期的史料,也應保持同樣的警惕之心。

東漢文獻的史料批判研究,除了安部聰一郎外,還有一些學者也涉足其間。其中值得注意的是阿部幸信和徐沖對司馬彪《續(xù)漢志》的解讀,以及佐藤達郎對《漢官解詁》、《漢官儀》等官制著述的分析。阿部矚目于《續(xù)漢志》中的《輿服志》,其討論有以下兩篇文章:《後漢車制考—読『続漢書』輿服志劄記·その一》(《史艸》第47號,2006年),《後漢服制考—読『続漢書』輿服志劄記·その二》(《日本女子大學紀要·文學部》第56號,2007年)。在這兩篇“札記”式的文章中,阿部將關注焦點從此前著重討論的輿服儀制中的特殊構成——印綬擴展至輿服全體,探討車、服制度與位階序列之關系。阿部發(fā)現(xiàn),《輿服志》關于車服制度的記載存在一些缺漏、重復甚至矛盾之處,推測其并非是對單一制度統(tǒng)一、體系性的記載,而是混雜了不同時期的制度,并指出《輿服志》將綬制作為禮制而非官制記載的觀念與《漢書》、《東觀漢記》所見漢人認識不同,而與西晉《泰始令》暗合。如前所述,安部聰一郎認為諸家《后漢書》、《后漢紀》編撰之際,可能融入了魏晉南北朝時代對東漢歷史的理解,其論述集中在傳記部分,而阿部則提示我們,志書記載同樣存在這種傾向。

與阿部將論述重點置于《輿服志》不同,徐沖對《續(xù)漢志》的解讀則集中于《百官志》。在《〈續(xù)漢書·百官志〉與漢晉間的官制撰述——以“郡太守”條的辨證為中心》*徐沖:《〈續(xù)漢書·百官志〉與漢晉間的官制撰述——以“郡太守”條的辨證為中心》,《中華文史論叢》2013年第4期。一文中,徐沖首先拆解《百官志》的文字結構,指出《百官志》系由“正文”和“注文”兩部分構成,其中“正文”敘述職官及官屬名稱、員額、秩級,“注文”敘述職掌與沿革。以此為基礎,徐沖嘗試在漢晉官制撰述的譜系之中對《百官志》進行定位,提出《百官志》的撰述方式系對東漢后期以來崇重《周禮》的官制撰述新動向的繼承和發(fā)展,其背后則是士人群體在儒學意識形態(tài)的作用下再造、重塑新型皇帝權力結構的歷史進程。近年來,學者越來越不滿足于將史乘志書視為單純的典章儀制的記載,而主張志書亦附著強烈的意識形態(tài)性格。如中村圭爾提出,漢末到六朝時期出現(xiàn)的百官志,并不純粹是對現(xiàn)實官制的敘述,而是具有強調王朝秩序整體的更高意圖*[日]中村圭爾:《六朝官僚制的敍述》(2009年初版),付晨晨譯,《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26輯,2010年。。徐沖的上述研究,無疑可視為在其延長線上,對《續(xù)漢書·百官志》所附意識形態(tài)所進行的更為具體、細節(jié)的探究。

如果說徐沖關注的是正史中官制的敘述,佐藤達郎矚目的則是諸如《漢官解詁》、《漢官儀》等非正史的東漢官制記錄文本。在《胡広『漢官解詁』の編纂—その経緯と構想》*[日]佐藤達郎:《胡広『漢官解詁』の編纂——その経緯と構想》,《史林》第86卷第4號,2003年。一文中,佐藤考察了東漢時代四種官制著述的成書過程,指出撰述主旨有如下變化:即從王隆《漢官篇》美化漢制,到劉珍《漢家禮儀》、張衡《周官解說》比附《周禮》稱揚漢制,再到胡廣《漢官解詁》以漢制為主體,客觀載錄制度沿革,其背景是古文學術的興起與史學的獨立。承此,在《応劭「漢官儀」の編纂》*[日]佐藤達郎:《応劭「漢官儀」の編纂》,《関西學院史學》第33號,2006年。一文中,佐藤接著考察應劭《漢官儀》的性質和編纂背景,指出應劭“博搜多載”的撰述宗旨使得《漢官儀》成為漢代制度的百科全書,這既是對東漢以來學術潮流的繼承,同時又是向六朝學術潮流發(fā)展的準備。

不難看出,和前述安部等人一樣,佐藤也特別關注文獻形成時代社會文化思潮對文獻旨趣的影響。所不同的是,在安部等的研究中,后代歷史觀對東漢歷史書寫的影響尤為強調,相比而言,佐藤更注重東漢自身社會文化思潮對文獻撰述的影響。佐藤這種重視當代社會文化背景的傾向還體現(xiàn)在他對其他文本的分析上,如在一篇關于漢代官箴的考察中,佐藤也強調彼時社會文化背景對官箴論述的影響*[日]佐藤達郎:《漢代の古官箴論考編》,《大阪樟蔭女子大學學蕓學部論集》第42號,2005年。。

二、三國史料批判研究

三國文獻的史料批判,用力最多、成就最大的無疑當屬津田資久。津田長期以來一直致力于曹魏政治史研究,而史料批判即是其最主要的切入點。

津田關于三國文獻的考察始于《『魏略』の基礎的研究》*[日]津田資久:《『魏略』の基礎的研究》,《史朋》第31號,1998年。,如篇題所見,這是一篇針對曹魏魚豢所撰《魏略》的基礎性研究,對于《魏略》體例、史源及成書年代均提出不少新見。隨后在《陳壽伝の研究》*[日]津田資久:《陳壽伝の研究》,《北大史學》第41號,2001年。一文中,津田又以《晉書·陳壽傳》為考察對象,指出其中存在紀年錯誤和史料改竄等問題,并嘗試依據(jù)《華陽國志》等重新構筑陳壽事跡。不過,這兩篇分析基本仍屬于傳統(tǒng)史料處理的范疇,對于史料批判研究所強調的對歷史文獻“構造、性格、執(zhí)筆意圖”的探求,二文并未過多涉及。此外,《王粛「論秘書表」の基礎的研究》*[日]津田資久:《王粛「論秘書表」の基礎的研究》,《國士館大學文學部人文學會紀要》第38號,2007年。勘校佚文,嘗試恢復王肅任職秘書監(jiān)期間所上《論秘書表》,《「郛休碑」初探》*[日]津田資久:《「郛休碑」初探》,《國士館東洋史學》第3號,2008年。采擇良拓,在復原碑文基礎上梳理郛休仕宦履歷,同樣也是這種傳統(tǒng)史料處理方式的研究。不過,在最早一篇《『魏略』の基礎的研究》中,津田已經(jīng)注意到《晉書》關于司馬懿仕宦之初的記述可能混入后世的改動*[日]津田資久:《『魏略』の基礎的研究》注31,《史朋》第31號,1998年。。此后,這種注重探求文獻構造、性格和執(zhí)筆意圖的史料處理方式逐漸成為津田研究的重心。大致而言,津田的史料批判研究同樣是以質疑、挑戰(zhàn)魏晉政治史的傳統(tǒng)理解圖式展開的,其論述對象有二:一是曹丕、曹植“后嗣之爭”引發(fā)的曹魏壓制宗王現(xiàn)象,二是魏晉交替進程中的曹、馬之爭。這兩種圖式在陳壽《三國志》中已有呈現(xiàn),后經(jīng)眾多學者論證而影響巨大,幾成定論*關于其研究狀況,參看津田資久在《曹魏至親諸王考—『魏志』陳思王植伝の再検討を中心として》(《史朋》第38號,2005年)和《符瑞「張掖郡玄石図」の出現(xiàn)と司馬懿の政治的立場》(《九州大學東洋史論集》第35號,2007年)二文中的總結。。

這樣,津田通過揭橥《三國志》與《魏略》、《曹植集》等文獻的差異,指出前者所呈現(xiàn)的曹魏壓制宗王的歷史圖式是陳壽基于晉初政治刻意塑造的結果。這一發(fā)現(xiàn)對傳統(tǒng)之于曹魏宗室政治的理解無疑是一個巨大沖擊。盡管上述論述不乏推測成分,但研究所具有的啟發(fā)意義,卻是無可否認的。

不難看出,雖然同樣以質疑、挑戰(zhàn)傳統(tǒng)理解上的歷史圖式為矢的,津田與前述安部聰一郎之間還是有著明顯差異:如果說安部較重視史料成立時期社會文化觀念對歷史書寫的滲透,津田則更重視現(xiàn)實政治形勢對歷史書寫的影響。在津田看來,文獻成書時期的王朝政治環(huán)境,以及史家基于此而產生的政治意識,均直接影響和塑造歷史文獻的書寫;具體到三國文獻,顯然,魏晉交替所帶來的王朝革命,被津田視為影響三國史傳書寫最為重要的原因*津田亦曾考察漢魏交替對文獻書寫的影響,見其《漢魏交替期における『皇覽』の編纂》,《東方學》第108輯,2004年。。如下文所見,這種對現(xiàn)實政治形勢的重視,也是史料批判研究的常用方法之一。

當然,猶如多數(shù)史料批判研究一樣,津田的論述也存在一些難以確鑿之處,所論未必盡皆允當。譬如對于《曹植傳》與《曹植集》、《魏略》等的差異,津田一面倒地采納后者,不免有偏聽之嫌;而對司馬懿政治行為的分析,似乎也忽視了政治人物表現(xiàn)的復雜性。不過,津田這一顛覆性的研究,對于我們認識《三國志》的書寫,無疑具有啟發(fā)意義;此外對幾成定論的魏晉革命論,也促使我們重新思考。

津田之外,另一位主要以三國文獻作為考察對象的學者是滿田剛,對于《三國志》以及作為其基礎的王沈《魏書》、韋昭《吳書》等,滿田都有細致梳理。不過,與津田側重從史料批判角度處理三國史料不同,滿田對三國史料的考察仍多屬于傳統(tǒng)史料處理范疇。當然,在一些文章中,滿田也流露出對史料性格、構造和執(zhí)筆意圖的關注。如在《韋昭『呉書』について》*[日]滿田剛:《韋昭『呉書』について》,《創(chuàng)価大學人文論集》第16號,2004年。一文中,滿田指出韋昭《吳書》成書于諸葛恪執(zhí)政時期,其纂修基于宣揚孫吳正統(tǒng)性以及孫吳統(tǒng)一全國的歷史觀。又如在《諸葛亮歿後の「集団指導體制」と蔣琬政権》*[日]滿田剛:《諸葛亮歿後の「集団指導體制」と蔣琬政権》,《創(chuàng)価大學人文論集》第17號,2005年。和《蜀漢·蔣琬政權の北伐計畫について》*[日]滿田剛:《蜀漢·蔣琬政權の北伐計畫について》,《創(chuàng)価大學人文論集》第18號,2006年。兩篇討論后諸葛亮時代蜀漢政治史的文章中,滿田分析了陳壽的“蜀漢國史觀”,指出陳壽眼中,蔣琬政權與諸葛亮政權性質相似,蔣琬是諸葛亮正統(tǒng)繼承人,與之相對,費祎和姜維政權則指向另外的方向。此外在《劉表政権について—漢魏交替期の荊州と交州》*[日]滿田剛:《劉表政権について—漢魏交替期の荊州と交州》,《創(chuàng)価大學人文論集》第20號,2008年。一文中,滿田注意到《三國志》及裴松之注引諸書對劉表多負面評價,認為這是史臣為曹魏張目、有意為之的結果,未必與史實相符。

不難看出,與津田以質疑、挑戰(zhàn)基于傳統(tǒng)理解而構建的歷史圖式為矢的、積極主動地展開史料批判研究不同,在滿田的研究中,傳統(tǒng)史料處理方式仍占主流,史料批判僅是輔助手段,地位要弱化得多。因此滿田的論文結構,主體部分一般仍是傳統(tǒng)意義的考察,史料批判多數(shù)只是作為點綴在文末出現(xiàn)。或許正是基于此,就研究所體現(xiàn)的“刺激”而言,滿田的研究不能不說是略有欠缺的。

三、兩晉南朝史料批判研究

受此影響,以特定歷史文獻為考察對象的史料批判研究在兩晉南朝史領域也如火如荼。首先是《晉書》。清水凱夫以陶潛、陸機及王羲之傳的書寫為例,指出其中多包含有意圖的修改*[日]清水凱夫:《唐修「晉書」の性質について(上)—陶潛傳と陸機傳を中心として》,《學林》第23號,1995年;《唐修『晉書』の性質について(下)——王羲之傳を中心として》,《學林》第24號,1996年。。鈴木桂則對《晉書》的紀年方式予以特別關注。在《五胡十六國時代に関する諸史料の紀年矛盾とその成因—唐修『晉書』載記を中心として》*[日]鈴木桂:《五胡十六國時代に関する諸史料の紀年矛盾とその成因—唐修『晉書』載記を中心として》,《史料批判研究》第4號,2000年。一文中,鈴木指出《晉書》關于五胡十六國的紀年有許多矛盾之處,分析其原因是源自各朝稱元法的不同,而這關涉《晉書》修撰者對十六國歷史正統(tǒng)觀的認識。隨后《唐修『晉書』にみえる唐初の正統(tǒng)観—五胡十六國の稱元法の検討から》*[日]鈴木桂:《唐修『晉書』にみえる唐初の正統(tǒng)観—五胡十六國の稱元法の検討から》,《史料批判研究》第5號,2000年。,鈴木分析各朝稱元法,指出唐修《晉書》不拘泥胡漢之別,以前涼、西涼、南涼居于十六國歷史正統(tǒng)的位置,反映出初唐君臣試圖削弱南朝一系貴族門閥,建立新的胡漢融和政權秩序的政治意圖。近年來,包含正統(tǒng)觀在內的初唐歷史觀是學界矚目的焦點,呂博、劉浦江分別從各自視角對此問題進行了深入探討*呂博:《唐代德運之爭與正統(tǒng)問題——以“二王三恪”為線索》,《中國史研究》2012年第4期;劉浦江:《南北朝的歷史遺產與隋唐時代的正統(tǒng)論》,《文史》2013年第2輯。,而正如鈴木桂之于《晉書》,以及下文將要提及的會田大輔對唐初成立的北周相關史料分析所見,考察史籍形成過程以及史家書寫原因的史料批判研究,可以進一步豐富和細化學界對初唐歷史觀的認識*何德章曾嘗試探討李延壽之正統(tǒng)觀對《南》、《北》史春秋筆法的影響,見氏撰《〈南〉、〈北〉史之正統(tǒng)觀》,《史學史研究》1990年第4期。。

關于《晉書》,此外值得一提的是美國學者邁克爾·羅杰斯(Michael C. Rogers)對《晉書·苻堅載記》的解構。在為《苻堅載記:正史的一個案例》*Michael C. Rogers trans., The Chronicle of Fu Chien: a Case of Exemplar History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68).所寫的長篇序言中,羅杰斯指出《苻堅載記》“敘述的并非前秦的真實歷史,而是運用了神話、想象與虛構的手法,折射了唐太宗時期的歷史與隋煬帝時期的歷史;進而否定淝水之戰(zhàn)為真實的歷史,把它看成是初唐史家們用事實與想象而編成的一個虛構的故事”,“其用意在于反對唐太宗征討高句麗的戰(zhàn)爭”*孫衛(wèi)國:《淝水之戰(zhàn):初唐史家們的虛構?——對邁克爾·羅杰斯用后現(xiàn)代方法解構中國官修正史個案的解構》,《河北學刊》2004年第1期。不過對于上述分析,孫氏并不贊同。。

要之,當前對《晉書》的史料批判研究,多強調唐初君臣對晉史書寫的影響,大到王朝政權的歷史定位,小到政治事件的敘述和人物形象的塑造,都被認為可能融入了唐初君臣的特定歷史觀在內。當然,如小池《賈南風婚姻》一文所顯示的那樣,《晉書》中也有與唐初君臣歷史觀不一致的地方。這反映出《晉書》書寫復雜的一面。

川合之外,另一位對《宋書》進行集中分析的是稀代麻也子。與前述多為歷史學研究者不同,稀代為文學史研究出身,其2003年完成的博士論文《『宋書』のなかの沈約—生きるということ》*[日]稀代麻也子:《『宋書』のなかの沈約—生きるということ》,東京:汲古書院,2004年。,如篇題所見,本意是要超越以往文學史研究單純從文學作品看沈約的研究取徑,試圖從《宋書》的編纂態(tài)度、傳記的存在形式、構成、敘述順序等探討沈約的生存狀態(tài)及思想軌跡,因此其中包含不少歷史學的考察,尤其是第二部分《人物像の構築》,分析《宋書》塑造的人物身上所附沈約之投影,與史料批判研究注重探求歷史文獻的“構造、性格、執(zhí)筆意圖”不謀而合。在《「智昏」の罪―劉義康事件の構造と「叛逆者」范曄の形象》一節(jié)中,稀代分析了《宋書》為塑造范曄“利令智昏”的人物形象而對史料所作的精心安排,包括丑化軼事的加入、異常的敘述順序等,均被認為是沈約有意操作以強化范曄其人的負面性。隨后《「不仁」に対する感受性―王微伝と袁淑伝》,稀代通過對《宋書》中王微、袁淑描寫不同的分析,再次論證了沈約對史事記載的操作,并以沈約對“文史”之重視強調《宋書》之文學性。承此,《蔡興宗像の構築―袁粲像との比較を通して》對比《蔡興宗傳》與《袁粲傳》,提出前者中的蔡興宗像帶有沈約理想形象的投影,因此《宋書》與其說是“史實的記述”,毋寧說是“文學”。由此可見,在稀代看來,沈約是以文學的方式書寫歷史,因此她把史籍《宋書》當作文學作品來解讀,從文學研究的視角出發(fā),探討《宋書》中所滲透的沈約意識。盡管由于稀代是從文學視角考察《宋書》,史學論證方面不免有所欠缺,但較之以往多從沈約的文學作品或史論、序等切入,稀代從《宋書》史傳探討沈約的思想認識,無疑大大擴展了研究范疇。而對《宋書》歷史學的考察來說,稀代從文學視角的解讀,也為審視《宋書》提供了別樣的視野。

《宋書》以下諸史,歷來討論不多,值得一提的是榎本あゆち比較《梁書》與《南史》異同所作的分析。其中《梁書》分析見于《姚察·姚思廉の『梁書』編纂について—臨川王宏伝を中心として》*[日]榎本あゆち:《姚察·姚思廉の『梁書』編纂について—臨川王宏伝を中心として》,《名古屋大學東洋史研究報告》第12號,1987年。一文,榎本考察了姚察、姚思廉父子何以在《梁書·臨川王宏傳》中對臨川王宏“美書惡諱”,推測這是由于寒人出身的姚氏借助與臨川王家的關系,從而得以躋身士人,而正是這種恩義、情誼關系,使得姚氏父子在記載以臨川王為代表的梁宗室時,不吝溢美之詞。

與《梁書》相反,成于北方史家之手的《南史》則對蕭梁宗室詬病較多。在《『南史』の説話的要素について—梁諸王伝をてがかりとして』》*[日]榎本あゆち:《『南史』の説話的要素について—梁諸王伝をてがかりとして』》,《東洋學報》第70卷第3、4號,1989年。一文中,榎本注意到《南史》收錄了許多《梁書》沒有的旨在批判梁代諸王的逸事記載,認為這是由于《南史》作者李延壽將蕭梁滅亡歸咎于因梁武帝寬縱導致的諸王違反道德的行為,而這些逸事源自北齊系士人對蕭梁歷史的認識。隨后在《再び『南史』の説話的要素について—蕭順之の死に関する記事を手がかりとして》*[日]榎本あゆち:《再び『南史』の説話的要素について—蕭順之の死に関する記事を手がかりとして》,《六朝學術學會報》第8號,2007年。一文中,榎本再次論證了《南史》記述中刻意放大齊皇室矛盾,并貶低蕭順之、蕭衍父子,指出這同樣出自北齊系士人的南朝歷史觀。

不難看出,榎本主要是從《梁書》與《南史》的對比中展開論述,如前所述,這正是史料批判研究的常用方法之一。毋庸贅言,這樣的研究還有許多工作可做,且不僅限于《梁書》。正如川合安在1989年的史學“回顧與展望”中評述《『南史』の説話的要素について—梁諸王伝をてがかりとして』》時所說,如果把《南史》與《宋書》、《南齊書》及《陳書》放在一起比較,也將很有意義*《史學雜誌》第99編第5號,1990年。事實上,榎本あゆち在《再び『南史』の説話的要素について—蕭順之の死に関する記事を手がかりとして》一文中,已將《南史》與《南齊書》進行比較。。

安田是日本魏晉南北朝史研究者中較早關注史籍編撰意圖的一位,其對貴族心性的一系列考察即注重從史料性格出發(fā)*[日]安部聰一郎:《日本魏晉南北朝史研究的新動向·三國兩晉史研究的新動向》,第8頁。。而《許嵩と『建康実録』》一文則將這一研究特點發(fā)揮到極致,立論大膽,想象豐富。盡管從歷史學實證一面來說,文中不少論證尚待證實,但該文對探討包括《建康實錄》在內的眾多史籍提供了諸多啟示,卻是不容否認的。

四、北朝史料批判研究

北朝文獻的史料批判研究,首先值得一提的是佐川英治的《東魏北斉革命と『魏書』の編纂》*[日]佐川英治:《東魏北斉革命と『魏書』の編纂》,《東洋史研究》第64卷第1號,2005年。一文。佐川對《魏書》編撰的關注并不始于此,在此之前,佐川對北魏均田制的考察已涉及對《魏書》記載進行史料批判,指出《魏書》是基于北齊政權立場書寫的*[日]佐川英治:《三長·均田両制の成立過程—『魏書』の批判的検討をつうじて—》,《東方學》第97輯,1999年;《『魏書』の均田制敘述をめぐる一考察》,《大阪市立大學東洋史論叢》第11號,2000年。。本文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思考《魏書》撰述的背景和意圖。文章首先矚目于《魏書》成書的政治環(huán)境,指出《魏書》是在代人、漢人歷史觀對立的背景下,基于山東士族立場撰述而成;進而通過梳理作為國史的“魏史”之編撰經(jīng)緯,探討對立歷史觀的由來,強調孝文帝時代李彪修史的劃時代意義;最后則以魏齊革命具有繼承孝文帝漢化政策色彩為背景,嘗試解釋《魏書》之“穢史”問題。要之,佐川認為《魏書》是在孝文帝漢化政策延長線上編纂的,目的是要將孝文帝漢化政策歷史性的正當化,其寫作背景則是魏齊禪讓革命和漢人貴族對“監(jiān)修國史”的掌握。這樣,通過對《魏書》成書背景的考察,《魏書》編纂意圖得到了清晰揭示,而包括“穢史”在內的諸多問題亦得到合理解釋,這較之以前單純糾纏于《魏書》是否為“穢史”的討論*關于《魏書》是否“穢史”的討論,參看楊必新:《〈魏書〉“穢史”問題研究》,華中科技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9年。,無疑有了很大推進*需要說明,[日]尾崎康于此前已對《魏書》成書時的漢人、代人對立背景有所揭示,見氏撰《魏書成立期の政局》,《史學》第34卷第3、4號,1962年。。

循著佐川的思路,胡鴻對《魏書·官氏志》之于北魏前期官制的書寫進行了考察。在《北魏初期的爵本位社會及其歷史書寫——以〈魏書·官氏志〉為中心》*胡鴻:《北魏初期的爵本位社會及其歷史書寫——以〈魏書·官氏志〉為中心》,《歷史研究》2012年第4期。一文中,胡鴻認為《官氏志》所記華夏式的天賜官品制度為“攀附的華夏官僚制”,與實際制度不符;《魏書》如此書寫,乃是孝文帝以后史臣不斷剪裁、潤飾和攀附的結果,其目的則是試圖通過建構北魏前期歷史的華夏化以宣示正統(tǒng)。

而除了制度書寫,北魏前期歷史人物的建構同樣存在著這種華夏化傾向。如內田昌功《北燕馮氏の出自と『燕志』、『魏書』》*[日]內田昌功:《北燕馮氏の出自と『燕志』、『魏書』》,《古代文化》第57編第8號,2005年。指出,《魏書》將出自鮮卑一系或東北諸族的北燕馮氏描述成漢人,系因繼承了依據(jù)馮太后旨意編纂的《燕志》將馮氏漢人化的結果。

這樣,通過佐川等人對《魏書》編撰意圖和背景的考察,《魏書》書寫的華夏化傾向已頗為清晰*關于《魏書》,還有園田俊介《北魏·東西魏時代における鮮卑拓跋氏(元氏)の祖先伝説とその形成》(《史滴》第27號,2005年)、熊谷滋三:《『魏書』と『北史』の爾朱栄伝について》(《史滴》第27號,2005年),聶溦萌《從國史到〈魏書〉:列傳編纂的時代變遷》(《中華文史論叢》2014年第1期)等,茲不贅述。。固然,對于何人、何時推動了北魏國史書寫的華夏化,學者之間尚存分歧,不同書寫恐怕也各有背景,但《魏書》書寫這一現(xiàn)象的揭示,猶如在《魏書》“穢史”與否的討論外打開了另一扇解讀之門,為理解《魏書》成書、乃至辨析史事都提供了新的視角。

《魏書》外,“八柱國”是北朝史料批判研究的另一中心議題。如所周知,八柱國是北周隋唐時期的權力中樞,亦即陳寅恪所謂關隴集團的核心,其構成如《周書》卷十六所見,依次為宇文泰、李虎、元欣、李弼、獨孤信、趙貴、于謹、侯莫陳崇。對于八柱國的存在及順序,歷來少有懷疑,而前島佳孝和山下將司則在與其他文獻的對讀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疑問。在《西魏·八柱國の序列について—唐初編纂奉勅撰正史に於ける唐皇祖の記述様態(tài)の一事例》*[日]前島佳孝:《西魏·八柱國の序列について—唐初編纂奉勅撰正史に於ける唐皇祖の記述様態(tài)の一事例》,《史學雑誌》第108編第8號,1999年。一文中,前島注意到傳世文獻記載八柱國順序并不一致,如《通典》和《文獻通考》將李虎降至元欣之下,《資治通鑒》更是將李虎序于李弼之后;而除李虎外,諸書記載其他七人順序則都一致。案李虎就任柱國大將軍時,頭銜為太尉、大都督、尚書左仆射、隴右行臺、少師,似乎地位尊崇,不過前島懷疑其中太尉、尚書左仆射、隴右行臺三職系據(jù)李世民經(jīng)歷偽造,從僅余的“少師”頭銜判斷,李虎地位或當在于謹之下,侯莫陳崇之上,《周書》因李虎為李唐先祖,故將其拔高到僅次于宇文泰的位置。而在文末,前島還意識到,大統(tǒng)十六年(550)后八柱國之外的其他柱國大將軍也曾被列于八柱國之列,八柱國及其后裔也未長期占據(jù)軍事領導層,因此所謂“八柱國”一詞,還需要重新檢討*前島佳孝另有《李虎の事跡とその史料》(《人文研紀要》第61號,2007年)一文,再次確認文獻中李虎相關記載多附有唐王朝意識在內。。

循著前島的思路,山下將司進一步對“八柱國”一詞的產生進行了思考。在《唐初における『貞観氏族志』の編纂と「八柱國家」の誕生》*[日]山下將司:《唐初における『貞観氏族志』の編纂と「八柱國家」の誕生》,《史學雜誌》第111編第2號,2002年。一文中,山下首先通過檢索傳世文獻和出土文獻確認:1.“八柱國”一詞僅限于唐代以降、尤其是貞觀以降的文獻,2.文獻中所見“八柱國”有時并非指《周書》中的“八柱國家”,由此提出疑問,所謂“八柱國”及《周書》所記“八柱國家”這樣的門閥觀念,在唐代之前是否真的存在?山下通過對《周書》文本的分析指出,“八柱國”以及僅次于“八柱國”的“十二大將軍”,其人選均為初唐史家有意選擇,所謂“八柱國”、“十二大將軍”,不過是貞觀六年(632)編纂《貞觀氏族志》,為提高李唐皇室權威而由初唐史家建構出來的一個概念。隨后在《隋·唐初期の獨孤氏と八柱國問題再考—開皇二十年「獨孤羅墓誌」を手がかりとして》*[日]山下將司:《隋·唐初期の獨孤氏と八柱國問題再考—開皇二十年「獨孤羅墓誌」を手がかりとして》,《早稲田大學教育學部學術研究(地理學·歴史學·社會科學編)》第51號,2003年。一文中,山下認為《隋書·獨孤羅傳》精心粉飾業(yè)已衰落的獨孤氏,同樣應置于建構“八柱國十二大將軍”概念的背景下予以考慮??梢钥吹?,與前島佳孝僅是質疑唐初史乘對李虎地位的刻意拔高不同,山下將司則將質疑擴展至整個“八柱國十二大將軍”的存在,如果這一意見成立,這對陳寅恪以來以此為基礎建構的北周隋唐權力中樞演變軌跡乃至府兵制等,無疑都是巨大的沖擊。

與安部聰一郎解構川勝義雄鄉(xiāng)論的重層構造模式,津田資久解構《三國志》曹丕、曹植之爭及曹馬之爭等一樣,前島佳孝和山下將司對“八柱國”的解構同樣也是對舊有經(jīng)典歷史理解模式的質疑。盡管考慮到史料的存在狀況,上述質疑未必允作定論,但這一發(fā)現(xiàn)至少提醒研究者對相關史料應持有必要的警惕之心,近來如平田陽一郎對府兵制的討論中,即注意到《周書》、《北史》記載之不可信*[日]平田陽一郎:《西魏·北周の二十四軍と「府兵制」》,《東洋史研究》第70卷第2號,2011年。。

北朝史料批判研究另一引人注目的討論是會田大輔對北周相關史料的解讀*除此之外,會田大輔對《隋書》編撰亦有考察?!丁赣钗氖瞿拐I」と『隋書』宇文述伝—墓誌と正史の宇文述像をめぐって》,《駿臺史學》第137號,2009年。。會田主要聚焦于《周書》對若干歷史人物的形象塑造,考察其虛實及撰述意圖。在《蕭詧の「遣使稱藩」に関する一考察—『周書』に描かれた蕭詧像をめぐって》*[日]會田大輔:《蕭詧の「遣使稱藩」に関する一考察—『周書』に描かれた蕭詧像をめぐって》,《文化継承學論集》第3號,2006年。一文中,會田發(fā)現(xiàn)《周書》描寫蕭詧“遣使稱藩”有刻意模糊的傾向,推測其目的乃是強調蕭詧行為的悲劇性和正當性;《周書》如此書寫,除可能有出自后梁的史臣岑文本的參與外,唐初重臣蕭詧之孫蕭瑀的存在也是重要因素。在隨后的《北周宇文護執(zhí)政期再考——宇文護幕僚の人的構成を中心に》*[日]會田大輔:《北周宇文護執(zhí)政期再考——宇文護幕僚の人的構成を中心に》,《集刊東洋學》第98號,2007年。中譯《北周宇文護執(zhí)政期再考——以宇文護幕僚人事組成為中心》,林靜薇譯,《早期中國史研究》第4卷第1期,2012年。一文中,會田將焦點對準權臣宇文護,指出《周書》對宇文護的否定性描述與同時期其他文獻并不一致,進而通過分析宇文護幕府的幕僚構成,確認其執(zhí)政時政界并非如以往所認為的那樣為“親宇文護派”和“親周帝派”的對立,宇文護用人并不偏頗專權,執(zhí)政多有貢獻,《周書》負面描述與其實際形象不符*在此之前,會田大輔已經(jīng)注意到《周書》對宇文護的描述可能有失偏頗?!侗敝堋高沉_協(xié)墓誌」に関する一考察—宇文護時代再考の手がかりとして》,《文學研究論集》第23號,2005年。。除了對《周書》中單個歷史人物形象予以辨析外,近年來會田還對北周皇帝及執(zhí)政者的整體形象進行了考察。在《令狐德棻等撰『周書』における北周像の形成》*[日]會田大輔:《令狐德棻等撰『周書』における北周像の形成》,“建構與生成:漢唐間的歷史書寫諸層面”學術會議,復旦大學,2013年3月。一文中,會田比對《周書》與成書于隋及唐初的《周齊興亡論》、《帝王略論》發(fā)現(xiàn),只有《周書》把北周滅亡遠因歸于宇文泰“乖于德教”,且《周書》對宇文護批判最嚴,對周武帝評價最高?;诖?,會田推測《周書》如此書寫有著特定的政治意圖,如彰顯北周是為了樹立王朝權威,否定宇文泰是為了宣揚周隋革命正統(tǒng),貶低宇文護是為了抬高周武帝等。

這樣,會田通過精心比對《周書》描述與在此前后成書的其他文獻的記載,確認《周書》對北周若干重要歷史人物的形象塑造多有不實,其背后則隱含特定的政治意圖。如前所述,這一方法是史料批判研究的常用方法之一,前揭安部聰一郎對東漢史料的批判及前島佳孝、山下將司對“八柱國”的反思均是如此。而這一方法的前提是對正史外相關文獻的搜集、辨析,為此會田對成書于《周書》前后的多部文獻進行了考察,奠定了堅實的分析基礎*[日]會田大輔:《『紫明抄』所引『帝王略論』について》,《國語と國文學》第87編第3號,2010年;《日本における『帝王略論』の受容について—金沢文庫本を中心に》,《アジア遊學》第140號,2011年;《『類要』中の『通歴』逸文について》,《汲古》第63號,2013年等。。不過另一方面,如果說正史撰述有著特定的撰述意圖,那么其他文獻是否即無類似傾向?這恐怕是運用這一方法進行研究需特別留意的。

五、史籍整體的史料批判研究

所謂史籍整體的史料批判研究,即是指不以某一特定史籍為考察對象,而是以某類史籍,乃至史籍全部作為考察對象。這較之前引安部定義,無疑進一步擴展了研究范圍。

在《「先賢伝」「耆舊伝」の歴史的性格―漢晉時期の人物と地域の敘述と社會》*[日]永田拓治:《「先賢伝」「耆舊伝」の歴史的性格―漢晉時期の人物と地域の敘述と社會》,《中國—社會和文化》第21號,2006年。一文中,永田發(fā)現(xiàn)不同時期“先賢傳”、“耆舊傳”有著不同的編纂意圖:東漢三國時期,其目的是想通過彰顯先勛功臣和傳達先賢事跡來恢復社會秩序;而在西晉,主要目的變成與其他地區(qū)競爭優(yōu)劣;及至東晉,“先賢傳”、“耆舊傳”則被認為是對抗北來人士、宣揚南方士族的宣言書。隨后《「狀」と「先賢伝」「耆舊伝」の編纂—「郡國書」から「海內書」へ》*[日]永田拓治:《「狀」と「先賢伝」「耆舊伝」の編纂—「郡國書」から「海內書」へ》,《東洋學報》第91卷第3號,2009年。一文,永田著重討論了“先賢傳”、“耆舊傳”編纂之于地方統(tǒng)治的意義,指出東漢時期,先人事跡被視為聯(lián)系鄉(xiāng)里社會風俗教化的重要紐帶,編纂“耆舊傳”有助于地方長吏推行教化;而魏文帝選定“二十四賢”,明帝編纂《海內先賢傳》,則是要樹立理想人物形象,以達到全國統(tǒng)一重新構筑鄉(xiāng)里社會之目的。承此,《上計制度與“耆舊傳”、“先賢傳”的編纂》*[日]永田拓治:《上計制度與“耆舊傳”、“先賢傳”的編纂》,《武漢大學學報》2012年第4期。一文也指出,“耆舊傳”、“先賢傳”并不只是鄉(xiāng)里意識的反映,亦受到王朝政治意圖的影響,王朝出于穩(wěn)定地方統(tǒng)治的需要,選定、表彰“先賢”,優(yōu)待“先賢”子孫,這一政策導向對“耆舊傳”、“先賢傳”的編纂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另一方面,“先賢傳”、“耆舊傳”對于鄉(xiāng)里社會、乃至家族個體之意義也是永田考察的重點。前文《「先賢伝」「耆舊伝」の歴史的性格》對此已有揭示,而在《『汝南先賢傳』の編纂について》*[日]永田拓治:《『汝南先賢傳』の編纂について》,《立命館文學》第619號,2010年。一文中,永田強調在社會重視先賢子孫的風潮下,編撰“先賢傳”對于家族具有特定意義。這一觀點在此后對同屬雜傳的“家傳”的考察中也再次得到確認*[日]永田拓治:《漢晉期における「家伝」の流行と先賢》,《東洋學報》第94卷第3號;《『荀氏家伝』の編纂》,《歴史研究》第50號,2013年。。

要之,永田主要從“王朝”(中央政府、地方長吏)和“社會”(鄉(xiāng)里社會、家族個體)兩個方面對漢晉時期“先賢傳”、“耆舊傳”的編纂進行了考察。在永田看來,不同時期、不同范圍(“郡國”或“海內”),甚至不同名稱(“耆舊”或“先賢”)的“先賢傳”、“耆舊傳”,都有各自不同的撰述背景和意圖,這也直接影響了該類文獻的書寫。而隨著撰述意圖逐漸被揭示,以往多被看作一個整體的“先賢傳”、“耆舊傳”,其演變細節(jié)益發(fā)清晰,而漢晉不同時期時代特征某些側面,亦由此得以更為具體的呈現(xiàn)。

其次需要舉出的是徐沖之于皇帝權力秩序影響下的歷史書寫的研究。與和永田一樣,徐沖關注的也是中古時代某一類史籍——國史,他稱之為紀傳體王朝史。這一研究集中體現(xiàn)在其專著《中古時代的歷史書寫與皇帝權力起源》內,其所討論的核心問題,正如“前言”中所說,“是中古時代每一個王朝的皇帝權力起源過程,與其紀傳體王朝史的‘歷史書寫’之間,究竟構成了怎樣的關系”*徐沖:《中古時代的歷史書寫與皇帝權力起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前言”第1頁。。為此,徐沖選取了中古時代紀傳體王朝史中四種典型的結構性存在作為考察對象,分別是“起元”、“開國群雄傳”、“‘外戚傳’與‘皇后傳’”和“隱逸列傳”,探討其變動、轉換與皇帝權力之關系。

在“起元”部分,徐沖考察了起元轉化與皇帝權力起源“正當性”之關系。所謂“起元”,是指國史書寫中從何時開始采用本朝紀年方式紀年。徐沖發(fā)現(xiàn),魏晉以降,以劉宋時徐爰撰修國史為轉折,此前國史書寫采取“禪讓后起源”,即在前代王朝紀年下書寫本朝“創(chuàng)業(yè)之主”,而此后則變?yōu)椤岸U讓前起元”,即自本朝開國之君創(chuàng)業(yè)伊始即使用本朝紀年,認為這一變化反映了時人對皇帝權力起源認識的變化,“創(chuàng)業(yè)之主”取代“前朝功臣”,成為皇帝權力起源的起點。要之,在徐沖看來,國史書寫在“起元”的使用上具有明確的政治意圖,“起元”顯示出時人對皇帝權力來源正當性落腳點的認識,“禪讓后起元”表明時人認為開國之君的“前朝功臣”身份是其權力合法性的來源,而“禪讓前起元”則表明時人認為開國之君的“創(chuàng)業(yè)之主”身份已保證了其權力的合法性。

和“起元”一樣,“開國群雄傳”也被認為是顯示皇帝權力起源正當性的意識形態(tài)裝置之一。所謂“開國群雄傳”,是指紀傳體王朝史中以前代王朝的末世群雄為書寫對象的一組列傳。徐沖發(fā)現(xiàn),中古紀傳體王朝史中,“開國群雄傳”出現(xiàn)了與“起元”轉換一致的變化:三國至南朝前期,“開國群雄傳”結構性地存在于紀傳體王朝史中,而在南北朝后期至唐朝前期,則結構性地缺失。由此徐沖視“開國群雄傳”和“起元”為一組聯(lián)動的意識形態(tài)裝置,共同服務于皇帝權力起源的正當化。

隨后的“‘外戚傳’與‘皇后傳’”和“隱逸列傳”,討論的與其說是皇帝權力起源,毋寧說是皇帝權力結構,即透過列傳結構的變化,探討皇帝權力構成要素的轉化。在“‘外戚傳’與‘皇后傳’”部分,徐沖認為漢代所書寫的紀傳體王朝史以“外戚傳”的名目編總諸皇后,暗示外戚在漢代皇帝權力結構中具有正當位置;而成書于魏晉南朝時期的紀傳體王朝史以“皇后紀/后妃傳”的名目編總諸皇后,意味著對漢代具有正當性和制度性的“外戚政治”之否定。“隱逸列傳”部分則由朝及野,瞄準了原本在皇帝權力結構之外的隱逸群體,指出漢代成書的紀傳體王朝史不設“隱逸列傳”,表明“隱逸”并未成為漢代皇帝權力結構之正當組成,而以曹丕禪讓前夕旌表包括處士在內的“二十四賢”為轉折,魏晉南朝撰述的紀傳體王朝史中均設“隱逸列傳”,意味著“隱逸”進入并內化于皇帝權力結構??梢钥吹?,上述關于“‘外戚傳’與‘皇后傳’”和“隱逸列傳”的討論中,均將變化指向了漢魏革命,而漢魏革命正是作為此書基礎的徐沖博士論文《“漢魏革命”再研究:君臣關系與歷史書寫》論述的主題。要之,在徐沖看來,漢魏時期皇帝權力結構出現(xiàn)了深刻變化,這一變化也反映到紀傳體王朝史書寫的結構變化上,“皇后紀/后妃傳”取代“外戚傳”,以及“隱逸列傳”進入紀傳體王朝史,正是此一結構變化的具體表現(xiàn)。

由此可見,與前述史料批判多關注史籍所記具體內容不同,徐沖更重視史乘文獻中的一些結構性的存在,如史傳的構成、命名,國史的“起元”方式等,通過比較撰述于不同時期的紀傳體王朝史中這類結構性的存在,輔以成書環(huán)境的考察,探討史籍結構背后以皇帝權力為主導的政治背景。由此原本屬于史學史的課題進入了政治史領域,不僅擴大了史學史研究的范疇,同時也為政治史考察提供了獨特視角。事實上,比較不同時期不同背景下的歷史書寫,某種程度上也是史籍整體的史料批判研究共享的研究方法,前揭永田拓治對“先賢傳”、“耆舊傳”的考察,以及下文將要敘及的筆者對史傳模式的思考均是如此。

最后,還想提一下筆者近年來對史傳書寫模式的一點思考。所謂“模式”,即是指史傳中那些高度類型化、程序化的文本構筑元素,它們或本諸現(xiàn)實,或由史家新造,在史籍中被大量運用,以構建、形塑各式各樣的人物形象。

2009年8月,筆者在武漢大學舉行的第三屆“中國中古史青年學者聯(lián)誼會”上提交了一篇題為《想象的南朝史——以〈隋書〉所記梁代印綬冠服制度的史源問題為線索》的報告,其中指出,現(xiàn)存南朝諸史中保存了大量模式化的記載,這類記載大多是由史家依據(jù)某一特定典故模式建構出來的,不能看作是真實歷史的反映,南朝歷史在很多場合是由諸多模式想象、堆砌的“偽歷史”。文中并舉出若干例子予以論證,包括孝子、良吏及勤學的種種書寫模式。現(xiàn)在看來,盡管南朝諸史中確實存在著一些書寫模式,但就此論證南朝史為想象堆砌而成,顯然過激,模式對歷史書寫的影響還需借助更為具體的個案式探討來支撐、充實。為此,筆者以“猛虎渡河”和“飛蝗出境”這兩個中古時期最常見的良吏書寫模式為例,探討其對史傳編纂及性質的影響。在《中古良吏書寫的兩種模式》*孫正軍:《中古良吏書寫的兩種模式》,《歷史研究》2014年第3期。一文中,筆者首先梳理了兩種模式在中古史傳中的應用情況,并歸納出若干變體,進而分析其在東漢出現(xiàn)及宋代以降長期延續(xù)的背景,文章最后指出,史傳大量使用書寫模式,一方面使得記載高度類型化、程式化,缺乏個性描述,另一方面也削弱了記述之真實性。

循著同樣的思路,筆者進而又對《史記》、《漢書》、《后漢書》中的良吏書寫模式進行了整體性的梳理。在《中國古代良吏書寫模式的確立——從〈史〉、〈漢〉到〈后漢書〉》*孫正軍:《中國古代良吏書寫模式的確立——從〈史〉、〈漢〉到〈后漢書〉》(待刊稿),曾先后于首都師范大學歷史學院史學沙龍第19期“歷史書寫專場”(2014年4月19日)、第二屆中國中古史前沿論壇(華中師范大學,2014年8月)發(fā)表。一文中,筆者確認《史記》書寫良吏與后世差異較大,不僅載錄對象非地方長吏,敘述政績也語焉不詳;及至《漢書》,則以社會所期待的理想良吏為基準,確立了一整套良吏書寫模式;《后漢書》在此基礎上,又增加了以災異祥瑞論為認知背景的德感自然模式。而這套經(jīng)由《漢書》確立、《后漢書》完善的良吏書寫模式,成為后世深所依賴的模板,為歷代長期沿用。

由此可見,與徐沖基于列傳結構變化探討皇帝權力起源和結構轉換、側重于政治背景的考察不同,筆者對模式的分析則注重爬梳各種模式出現(xiàn)及應用背后的社會文化背景,亦即透過各種模式,筆者所欲追蹤的并非多數(shù)史料批判研究所關注的政治時局,而是社會背景和文化氛圍,這也是模式分析的目的所在。

六、馀論

以上就是管見所及近年來魏晉南北朝史研究中史料批判研究的現(xiàn)狀,盡管受視域所限或有遺漏,但總體面貌應無大誤??梢钥吹剑鄬Χ?,日本學者在這一領域開拓更早,成果也更為豐富。事實上,中國學者進入史料批判研究,部分原因正是得益于日本學者的啟迪,如徐沖自承受到安部聰一郎的諸多影響,而筆者對模式的最初關注也來自閱讀榎本研究時所獲得的啟發(fā)。

中日學者在史料批判研究領域的諸多交流使得其基本方法亦為兩國學人所共享。如上所見,當前史料批判研究主要方法有三:一是比較成書于不同時代的文獻對同一或相關記載的異同,由此探討各時期政治環(huán)境、歷史觀或史家個人意識對歷史書寫的影響,前揭安部聰一郎、榎本あゆち及會田大輔的研究允為該方法應用的典型;二是分析文獻成書背景,探討政治環(huán)境、社會氛圍、文化思潮等對歷史書寫的影響,由于中國古代以正史為代表的史傳文獻多與政治密切相關,因此從政治環(huán)境切入的研究尤多,津田資久、安田二郎、佐川英治等莫不如是;三是不拘泥具體內容,從整體上比較不同時期同一類別的一組文獻的性質、結構等,由此探討文獻形成背后的政治或文化氛圍,這在永田拓治和徐沖的研究中體現(xiàn)得尤為突出。當然,上述方法也非截然區(qū)分,毫不關涉,如前文敘述所顯示的那樣,很多研究毋寧說是兩種、甚至三種方法并用的,第一、三種方法的考察離不開對成書背景的分析,而第二種方法的思考有時也需從比較有著各自背景的文獻異同切入。

當然,這種回應并非只是向疑古運動簡單回歸,這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其一,無論是白鳥庫吉的“堯舜禹抹殺論”還是顧頡剛的“古史辨派”,其核心都是辨?zhèn)危鎮(zhèn)嗡龅?,正如顧頡剛自己所說,一是“考書籍的源流”,二是“考史事的真?zhèn)巍?顧頡剛:《論辨?zhèn)喂ぷ鲿罚豆攀繁妗返?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26頁。;在另一處,顧氏把辨?zhèn)螝w納為三方面,“一是偽理,二是偽事,三是偽書”*顧頡剛:《答編錄〈辨?zhèn)螀部禃?,《古史辨》?冊,第32頁。。由此可見,所謂辨?zhèn)?,即是要破除作偽,目的在于存真,顧頡剛晚年由疑古轉向考信或正緣于此*許冠三:《新史學九十年》卷三《方法學派》第六章《顧頡剛:始于疑終于信》,長沙:岳麓書社,2003年,第200頁。。而史料批判研究并不滿足于辨?zhèn)危踔劣袝r史料的真實與否反被忽略,其所重視的乃是史料是如何形成的,亦即史料的撰述背景、意圖及形成過程才是考察重點。這較之單純地去偽存真,無疑是一個進步。

其二,疑古運動多將矛頭對準古史系統(tǒng),對于漢代以降的歷史則較少關注,如周予同即曾批評“疑古派”的缺點之一就是,“他們的研究范圍僅及于秦、漢以前的古史以及若干部文學著作”*周予同:《五十年來中國之新史學》,朱維錚編:《周予同經(jīng)學史論著選集》(增訂本),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547頁。。而史料批判研究則將質疑目光擴展至所有時期的史傳文獻,由此大大拓展了“用武之地”,研究本身因之也獲得了更強的生命力。

事實上,史料批判研究的出現(xiàn)與其說是向疑古運動回歸,或曰是對五十年來學術發(fā)展的反動,毋寧說是順應了新的學術思潮。如前所述,后現(xiàn)代史學的文本觀念對史料批判研究的興起即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當然,史料批判研究能在魏晉南北朝史領域大行其道還有更為切實的原因,即魏晉南北朝史研究的現(xiàn)狀。

現(xiàn)狀之一是史料的限制。如所周知,新出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文獻資料并不豐富,除了為數(shù)不多的簡帛、碑刻偶有出土外,多數(shù)研究仍建立在對傳統(tǒng)文獻的理解和把握之上,這與此前的秦漢史研究和此后的隋唐史研究大不相同。既然仍是以分析傳統(tǒng)文獻為基礎,則研究要想取得突破,就需盡量“榨取”文獻的每一點訊息。而史料批判正是“榨取”文獻訊息的有效途徑之一,借助于史料批判,研究者將目光轉向史料形成時的具體語境,從而對史料的構造、性格、執(zhí)筆意圖有更多了解,由此史料的歷史訊息才能更為充分真實地呈現(xiàn)出來。

現(xiàn)狀之二是舊學說的束縛。魏晉南北朝史研究常被認為是中國古代史研究中水平較高的領域,其標志之一就是有成熟且富有張力的學說所搭建起來的歷史詮釋框架,無論是內藤湖南的“六朝貴族制論”,還是陳寅恪所建構的魏晉政爭、隋唐淵源的權力遞變模式,都深深影響著幾代學人對該時段歷史的理解。毋庸贅言,這些學說有著巨大的學術貢獻,但隨著時間的推移,舊學說成為經(jīng)典的同時也逐漸形成一種束縛,阻止研究者從其他可能的視角觀察歷史。而如前所述,不少史料批判研究所質疑、挑戰(zhàn)的對象正是這些學說所建構的經(jīng)典歷史圖式,在此意義上,史料批判無疑有助于我們掙脫舊有學說束縛,從而創(chuàng)造出富有新意的學術成果。

當然無須回避的是,作為一種研究范式,史料批判研究也存在一些不足。

首先,不少史料批判研究推測成分較多,論證不夠充分。由于史料批判研究直指撰述意圖,涉及史家或與修史相關的皇帝、臣僚的心理層面,不少判斷難從史料獲得證實,推測不可避免。推測并非不可,但有高下之分,如何能在現(xiàn)有史料下恰如其分地論證撰述意圖對歷史書寫的影響,這是史料批判研究亟須注意的問題。

其次,“破”有余而“立”不足。前已指出,不少史料批判研究以挑戰(zhàn)、質疑傳統(tǒng)理解上的歷史圖式為己任,不過如果苛刻一點要求的話,既然以往的歷史理解圖式有誤,那么通過史料批判,能否建立新的歷史圖式?可以預見,如果史料批判研究不能改變重心在“破”、“立”義不足的現(xiàn)狀,當年疑古思潮所受到的指責恐怕也會再次落到史料批判研究之上*周予同:《五十年來中國之新史學》,朱維錚編:《周予同經(jīng)學史論著選集》(增訂本),第547頁。。事實上,從事史料批判研究的學者已經(jīng)注意到這一點,如前引安部定義即明確提出歷史圖像的再構筑是史料批判研究的目標之一,只是從研究現(xiàn)狀看,建立新圖式的努力顯然仍有待加強。

[責任編輯王大建范學輝]

作者簡介:孫正軍,首都師范大學歷史學院講師(北京1000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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