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賀其人
2016-02-03 21:37龔龍飛
中國新聞周刊 2016年4期
龔龍飛
在史學家班固所著的《漢書》中，劉賀并無單獨傳記，多散見于其他篇章，絕大多數(shù)還是“檄文”。在《中國歷代紀元表》內(nèi)的帝王譜系里，也無劉賀的痕跡。
作為君主，劉賀立廢之間不過27日，無大功過。他的墓穴歷經(jīng)滄桑，又躲過多次劫難，得以完存，不得不說是小概率事件，這與他偶然登上帝位頗有相似之處。而在一個依靠秩序、經(jīng)驗與等級建立起綿密關(guān)系，并運作周密的帝國而言，為帝27日的他是長達40年之久的“昭宣中興”得以鏈接的一塊墊石。
現(xiàn)在，他終以自己的骸骨和2萬件古物，親自來講述自己在大時代中的激蕩歲月。
意外之帝
《漢書》中記載劉賀相貌僅有一次，“臉色很黑，小眼睛，鼻子尖而低，胡須少，身材高大，患風濕病，行走不便?！贝藭r，劉賀已27歲有余，一副意興闌珊的頹象。
他的起家，需從他父親劉髆（音bó）說起。
劉髆在漢武帝劉徹的六子中排行第五，母親是“傾國傾城”的李夫人，舅舅是抗擊匈奴的名將李廣利。公元前97年，劉髆受封昌邑王，領(lǐng)地在今山東巨野縣一帶，遙望長安。此時，太子劉據(jù)已當了25年的儲君，劉髆本將與西漢歷朝的諸侯王一樣，安分守己就可榮華一生。
公元前91年，“巫蠱之禍”意外地殃及了帝國的權(quán)力核心，35歲的太子劉據(jù)不堪忍受誣陷憤而自盡，這場風波不僅使得數(shù)萬人殞命，王儲的空缺更讓封國異地的皇子們坐臥不寧。64歲的劉徹還沉浸在悔痛中，對此并無察覺。
劉徹的侄兒劉屈氂時任朝廷丞相，他與李廣利合謀立劉髆為太子，在諸皇子中，劉髆的后援陣容可謂最強。
風起青萍之末，劉屈氂的妻子因?qū)h武帝責罵丈夫不滿，祈禱神靈，咒武帝早死，被宦官郭穰密告，劉李同盟隨之敗露，劉屈氂被腰斬， 李廣利兵敗后投降匈奴，宗族盡誅，劉髆后援全部覆滅。又二年，劉髆死，武帝的三子燕王劉旦向武帝上書，請求宿衛(wèi)長安，以備不虞，其立太子之心顯露，武帝大怒，削其三縣，王朝的權(quán)力交接出現(xiàn)了。
5歲的劉賀還沒有能力解讀這場風波，父親死后，他在旁臣的指導下亦步亦趨完成了祭祀，成為了第二代昌邑王。彼時，他不過是眾多劉氏諸侯王中的一名孩童。
公元1970年末，劉髆墓在山東巨野被發(fā)掘，主槨室亦未遭到破壞，大小文物不過1056件，較于劉髆的地位，可謂簡陋，而在漢代“事死如事生”的喪葬文化中僅如此規(guī)格，可見時局凄楚。
可以想見，其父劉髆與外家之遭遇，使得劉賀在成長過程中，每每西望長安，心事龐雜。西漢朝廷為了加強對封國的監(jiān)管，有往封國派相的制度，劉賀自然也被臣子教化，加之劉髆的前車之鑒，王子想必在安分中長大。
公元前89年，武帝暮年的窮兵黷武，“巫蠱之禍”使得國力衰落，危機四伏。他及時頒《輪臺詔》，作“仁圣之所悔”，以救國運?！敖帘?，止擅賦，力本農(nóng)”為此后的“昭宣中興”定下基調(diào)，從劉賀之后的作為來看，他對此等大勢未能了悉。
公元前87年，劉賀6歲，劉徹將皇位交予年僅8歲的幼子劉弗陵，欽定三侯輔佐，便駕鶴西去。司馬光在《資治通鑒》中評價漢武帝，“晚而改過，顧托得人，此其所以有亡秦之失而免亡秦之禍乎?！?/p>
數(shù)年后，三侯僅剩一人，此人就是霍光，持續(xù)40年的“昭宣中興”，前20年往往被歷史學者稱為霍光時代。
霍光是霍去病的弟弟，追隨劉徹左右二十余年，“小心謹慎，未嘗有過，甚見親信”（《資治通鑒》中評價）。霍光受遺詔輔少主，“帝年八歲，政事一決于光”。霍光雖“政自己出”，但“資性端正”，沉靜穩(wěn)重，據(jù)說言行“不失尺寸”。
在既定國策實行了13年以后，西漢“百姓充實，四夷賓服”，一切又回到了應有的秩序之中，而此時，21歲的劉弗陵突然病逝，并沒留下后代，帝位空懸。21歲無后在西漢極為罕見，何況貴為天子。
作為帝國最高等級與秩序的發(fā)端，議立新君成了首要大事。
而始終游離于權(quán)力之巔的劉胥，從未停止過對帝位覬覦?！稘h書》記載，在劉弗陵、劉賀、劉詢?nèi)藞?zhí)政時期，他多次請來楚地女巫詛咒圣上，最后也因此畏罪自殺。
時值壯年的劉胥生猛孔武，顯然非霍光的心頭之好，議立新君之事持續(xù)了月余而不決。此時，不知是霍光事前安排，還是下屬心領(lǐng)神會，有郎官上書說：“周太王廢掉太伯而立王季，文王舍棄伯邑考而立武王，只要對國家有利，即使是廢黜長子而立少子也是可以的，廣陵王是不可以繼承宗廟社稷的?！贝苏Z一出，滿朝嘩然，霍光先將這份奏書給丞相楊敞等人看，后又把此郎官提升為九江太守。最后，以承皇太后詔為由，派遣大臣迎立昌邑王劉賀。
根據(jù)史料描述復原的劉賀畫像。劉賀是漢朝第九位皇帝，即位27日后被廢，史稱漢廢帝。插圖/牛海靜
27天，被記1127起荒唐事
為何是劉賀，《漢書》中并無解釋。此次?；韬钅箍脊虐l(fā)掘?qū)＜医M組長信立祥認為，“關(guān)于劉賀的記載多處不足為信。我們看到的（記載）是他沒干一件好事，劉賀做昌邑王有13年之久，如荒淫無度，早就惡名遠播，顯然不符合選帝的條件。父親劉髆早逝，外家覆滅，年輕便于控制是霍光看重的?！?/p>
在此次西漢大墓發(fā)掘中，專家認為，近萬枚簡牘或能將劉賀政治經(jīng)歷的謎團解開。
大臣一行到達昌邑時，正是半夜，劉賀不等天亮，在燈下受詔。而后，立即從昌邑出發(fā)，帶著200多位昌邑隨臣，直奔長安，半天就跑了135里路，累死了不少馬匹，對于登基急不可待的心態(tài)，自然也引起了霍光的警覺。
接詔伊始，劉賀還在守喪之期，禮制規(guī)定不可吃肉，他卻私自買了雞和豬來享用;守喪不近女色，他卻在路上就采女隨行，并與漢昭帝宮人淫亂，種種違背禮制的舉止在幾天后就成了罪行。
《漢書·武五子傳》里記載，劉賀到了廣明東都門后，他的郎中令龔遂進言：“按禮制，奔喪望見國都就要哭，這已是長安的東郭門?！眲①R說：“我咽喉痛，不能哭?！?/p>
將到未央宮的東門，龔遂說：“昌邑國的吊喪帳篷此門外的大路北，不到吊喪帳篷的地方，有南北方向的人行道，離這里不到幾步，大王應該下車，向著宮門面西匍匐，哭至盡情哀傷為止。”劉賀這才同意。
公元前74年，劉賀成了西漢第九位皇帝。
諸侯王入承大統(tǒng)并獲得成功在西漢早有先例。公元前180年，代王劉恒入京為帝，是為漢文帝。是時，23歲的劉恒對詔書猶豫再三，行而又止，反復探求諸大臣真實意圖，心態(tài)持重。他僅帶6人入京，“夜拜宋昌為衛(wèi)將軍，領(lǐng)南北軍，張武為郎中令，行殿中”，確保京畿安全之后，“益封太尉勃邑萬戶，賜金五千斤。丞相平、將軍嬰邑各三千戶，金二千斤。硃虛侯章、襄平侯通邑各二千戶，金千斤。封典客揭為陽信侯，賜金千斤?！眲⒑阃ㄟ^權(quán)錢成功調(diào)整了代臣與朝廷重臣之間的關(guān)系，保持了政治格局的穩(wěn)定。而較于劉恒的制衡能力，劉賀頗為平庸。
且相比劉恒，劉賀的局面更為險峻。
霍光在武帝晚年時已是重臣，又歷13年秉政經(jīng)營，他的外孫女是上官皇太后;兒子霍禹與侄孫霍云是中郎將;侄孫霍山任奉車都尉、侍中，掌握胡越兩地的兵權(quán);霍光的兩個女婿是長樂、未央宮的衛(wèi)尉，統(tǒng)領(lǐng)皇宮警衛(wèi);霍光子孫均有資格參加朝會，擔當諸曹大夫、騎都尉、給事中的官職，“黨親連體，根據(jù)于朝廷”。
入主長安后，昌邑中尉王吉以漢昭帝與霍光13年相安無事的例子告誡劉賀，要交權(quán)于霍光，劉賀不為所動。其中一個細節(jié)在《漢書》中一句帶過：劉賀“變易節(jié)上黃旄以赤”。節(jié)信是皇帝授權(quán)傳令的信物，漢朝節(jié)信本來是純赤的，漢武帝時因衛(wèi)太子作亂，手中執(zhí)有節(jié)信，武帝把節(jié)信上的旄改成黃色，使衛(wèi)太子手中執(zhí)有的節(jié)信失效。而劉賀變易節(jié)信，顯然是在收歸權(quán)力。
年輕氣盛的劉賀，顯然過高判斷了“皇帝”的威嚴。武帝時期，大儒董仲舒提出的“君權(quán)神授”“天人感應”等一系列思想成為主流，劉賀作為昌邑之主，當然學過“唯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
但劉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既然是一套理論體系，自然有平衡法則。董仲舒的“天人感應”指天意與人事可以交感相應，天子不仁不義，就會出現(xiàn)“天譴”，政通人和，才會出現(xiàn)“祥瑞”。
《漢書》記載劉賀，“既至，即位，行淫亂?！?h3>“天譴”很快就出現(xiàn)了。
劉賀即位，有一次，夢見蒼蠅糞便堆積在西階之上，有五六石之多，用大瓦覆蓋。他請龔遂解夢，龔遂說：“陛下身邊進讒言的小人很多，這些人像蒼蠅一樣可惡。宜進先帝大臣子孫親近以為左右。如果不疏遠昌邑舊臣，聽信采納他們的讒言，一定會有兇禍。若要反禍為福，應全部放逐昌邑舊臣，我愿首當其沖。”
但劉賀視舊臣為心腹，始終不離左右，與昌邑舊臣夜夜笙歌，沉湎酒色，并把印綬授予他們，又賞賜諸多內(nèi)庫的金銀財物。面對朝臣，他親疏失當，霍光極為不滿。
霍光開始統(tǒng)計劉賀所為，為日后治罪累積證據(jù)?；艄庹J為“劉賀在位27天，頻繁派遣使者以皇帝名義向朝廷各部門調(diào)發(fā)物資或要求服務(wù)，共計1127起”。這些事都被冠以“荒唐事”的名號。
也有學者對“1127”的數(shù)據(jù)表示懷疑，那意味著每天要做42件“荒唐事”，清朝學者方濬頤就質(zhì)疑說：“昌邑受璽才二十七日，而連名奏書所陳罪狀累累，信乎否乎？”
但廢帝計劃仍在秘密地進行，劉賀卻錯失了阻止它的最后機會。
一日，劉賀外出游樂，夏侯勝擋在劉賀的車前冒死進諫說：“天久陰而不雨，臣下有謀上者，陛下出欲何之？”似乎在暗示劉賀，局勢有變。劉賀反認這是妖言，將夏侯勝投入軍獄。
此事讓霍光極為震驚，不得不加緊行動，廢黜劉賀?；艄馍献嗨陜H15歲的外孫女上官皇太后，請下旨廢劉賀，尊立戾太子劉據(jù)之孫劉病已為皇帝，是為漢宣帝。
?；韬钅钩鰣D文物：眢形玉佩。眢形佩，俗稱雞心佩，起于秦，盛行于漢代，多作橢圓形，上端出尖，中有一圓孔，近似于雞心的形狀。這枚眢形佩上面有龍鳳紋飾，這種高等級的玉佩將會為墓主人的身份指向起到重要作用。圖/中新
廢帝
《漢書》記載，霍光廢黜劉賀設(shè)了四局，謀定后動。
第一步，霍光召集群臣相議于未央宮，“昌邑王行昏亂，恐危社稷，如何？”這次朝會中，他直接使用“昌邑王”稱謂，實際已經(jīng)不承認劉賀“帝”的身份。群臣皆驚鄂失色，莫敢發(fā)言。這些也在霍光預料之中，此時，他的幕僚長大司農(nóng)田延年離席上前，手按長劍，在一番慷慨陳詞后，說道：“今天的議事，應當即刻解決。群臣中如果有拖延回答的，臣下請求用這把劍斬了他?！比撼贾荒苓殿^道：“唯大將軍令。”
第二步，霍光率群臣前往長樂宮，向上官皇太后詳細陳述劉賀“不可以承宗廟狀”?；侍蟮轿囱氤忻鞯睿t令各個宮禁門衛(wèi)不要放昌邑群臣進宮。劉賀進宮朝見太后，準備坐輦車回到溫室，宮中的黃門宦官各自手持門扇，等劉賀進入后，就把宮門關(guān)上，劉賀與昌邑群臣被隔離開來，此時劉賀有些警覺，責問道：“何為？”霍光跪下說：“皇太后有詔令，不讓昌邑王的群臣進來?！贝藭r，劉賀與昌邑舊臣分開，勢單力薄，成甕中之鱉。
第三步，霍光派人將昌邑王的群臣驅(qū)逐出宮，集中在金馬門外，車騎將軍張安世率領(lǐng)羽林騎士拘捕捆綁了二百多人，都交給廷尉關(guān)在詔令所規(guī)定的監(jiān)獄內(nèi)。劉賀此時仍不知情，問身邊人說：“我的群臣有什么罪，大將軍全把他們關(guān)押起來了？”
第四步，讓劉賀只身接皇太后的詔書，由皇太后公布對他的廢黜。上官皇太后披著珍珠短襖，盛裝坐在布滿兵器的帷帳中，幾百名宮廷衛(wèi)士都拿著武器?；艄馔魑淮蟪家黄鹇?lián)名奏劾劉賀，宣布劉賀罪責。
華東師范大學古籍研究所的學者于全介，經(jīng)過梳理論證后，認為當時的14位公卿中的9位皆唯霍光馬首是瞻。
最終，以劉賀“荒淫迷惑，失帝王禮誼，亂漢制度”為由，確定“當廢”。
皇太后詔曰：“可?！?/p>
“劉賀就車，涕泣而去”?；艄鈴U劉賀的理由，多在個人德行，并未涉及執(zhí)政理念。
劉賀還試圖在典籍中尋求不廢自己的論據(jù)，他對霍光說，“聽說天子只要有諍臣七人，即使無道也不會失去天下?！被艄庹f：“皇太后已下詔令廢黜，哪里還是天子！”于是命劉賀解璽印綬帶，上交給太后。
昌邑群臣二百多人被誅殺，行刑前，他們在街道中哭泣呼喊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p>
“當斷不斷”似乎暗示著謀變未成之意。清朝考據(jù)學家何焯認為，“觀其臨死之言，則昌邑群臣亦謀未變，光微覺之。”
需要注意的是，在昌邑群臣中，僅王吉與龔遂是幸存者，他們的功績在于“勸諫”有功。所謂勸諫，即為告發(fā)。劉賀進京以來發(fā)生的一系列“失禮”舉動，只有這些近臣了解。兩人接下來仕途大好，王吉官至博士諫大夫，龔遂官至渤海太守。
劉賀的反擊非常微弱，這與他父輩失勢，外戚孱弱有關(guān)。他的岳父嚴延年僅是一員酷吏，無力對抗霍光，最終彈劾不成，反落荒而逃了幾年。
劉賀的遭遇成了繼任者劉詢最為重要的教訓。劉詢是以“庶人”之身登上“九五”之尊，較之以諸侯王身份入主長安，還有眾多昌邑舊臣輔助的劉賀更顯得勢單力薄。這也是霍光選他的原因。
嚴格地說，霍光實為漢代外戚專權(quán)之鼻祖，這對漢朝的負面影響之大，在不久后的外戚王莽篡權(quán)中顯露無遺。
劉詢即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謁見祖廟?；艄庠隈R車一側(cè)陪侍，劉詢非常畏懼，小心謹慎，留下了“芒刺在背”的成語。
劉詢即位后，霍光首次表示要還政于皇帝時，劉詢回絕，他明確表示非常信任霍光，請霍光繼續(xù)主持朝政。一系列行為消除了霍光對他的猜忌和提防，也使自己免于變成“劉賀第二”。
公元前68年，霍光去世，劉詢開始了對霍氏集團的清洗，時間長達4年之久。其家族因罪被處置，與霍氏相連坐誅滅者數(shù)千戶之多，政權(quán)再次回到劉氏家族手中。
霍光日后常被后人和伊尹并提，后世往往以“行伊霍之事”代指權(quán)臣攝政廢立皇帝。立廢劉賀是他權(quán)勢全盛時期的寫照，但不得不提的是，他始終堅持將武帝《輪臺詔》休養(yǎng)生息的治國路線，救西漢王朝于危地，并推向中興。
霍光死后17年，漢宣帝劉詢在麒麟閣中畫十一名功臣圖像，以作為人臣榮耀之最，霍光排位第一。
獲封?；韬?/h3>
劉賀被廢后，群臣向太后進諫，“古者廢放之人屏于遠方，不及以政，請徙王賀漢中房陵縣?！倍蠓穸巳撼嫉慕ㄗh，讓他回到昌邑。
霍光死時，劉賀在昌邑宮中過了7年，并時常受到朝廷的監(jiān)視。他聽聞霍光死后極盡哀榮，享受了皇帝級別的葬禮，隨后又看到了霍家功高震主的全面敗亡，此時，想必劉賀已是心灰意冷。
公元前67年，就在霍光死后次年，漢宣帝派山陽太守張敞去昌邑試探劉賀近況。劉賀宮中依然有奴婢183人，每日大門緊閉，開著小門，一個差役負責早上送食物進去，一名督盜負責巡查。
第二年9月，張敞再次察看，劉賀已到27歲，但他的衣服、言語、舉動，都顯得呆傻。他有16個妻子，22個兒女，其中11個兒子，11個女兒。加之劉賀讓宮中人守陵園，病了無需治療，互相殺傷的不應處罰，就要他們快點死。
漢宣帝認為劉賀的天性就是喜好敗亂傷亡，毫無仁義之心，不再忌憚劉賀，劉賀又得以度過多年寧日。
公元前63年，劉賀被封為海昏侯?！稘h書》中明確說到這一侯國的所在地是“豫章”。劉賀作為最高執(zhí)政集團并不十分放心的“廢放之人”，終于還是被“屏于遠方”，遷徙到確實“不及以政”的地方。
古時候，南方多瘴氣，由北至南，多有貶謫之意。作為平衡，劉賀食邑升格為四千戶，幾乎是一個標準縣的人口，相當富足，在劉賀墓葬中發(fā)掘的大量金玉之器，也可證明其富足程度。
在這個剛被發(fā)掘的西漢大墓內(nèi)，發(fā)現(xiàn)有大量書寫“昌邑九年”“昌邑十一年”字樣的漆器。專家推測，或許是劉賀認為山東是“北昌邑”，把海昏侯國視為自己的“南昌邑”，這也是“南昌”最早出處所在。
而墓中禮制也保留王的規(guī)格，也有學者推測這些器物是追隨劉賀南下。
中國秦漢考古學會會長信立祥認為，“文明是自高向低處流動的，劉賀或?qū)⑾冗M的生產(chǎn)技術(shù)與文化帶到南方，推動了當?shù)卦诟鱾€層面上的進步。”
中國秦漢史研究會會長王子今進一步論證了這一點，他在比較漢平帝元始二年和漢順帝永和五年的兩次戶口統(tǒng)計中得出，在138年之間，豫章郡戶數(shù)增長了503%，人口數(shù)增長了374%。而兩漢之際，公元2年至公元140年之間，全國戶口數(shù)字則呈負增長的趨勢——在農(nóng)耕文明時期，人口是衡量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最重要的參數(shù)。
當時，位于今天湖南的零陵郡和位于今天江西的豫章郡是中原向江南大規(guī)模移民通道的要沖，都接納了大量的南遷人口。正是由于自兩漢之際開始的由中原往江南的移民熱潮，江南地區(qū)逐漸成為全國經(jīng)濟的重心。
王子今推想，“?；韬顒①R家族很可能對豫章地區(qū)自西漢晚期至東漢初年的環(huán)境開發(fā)和經(jīng)濟繁榮有所貢獻。而?；韬钅钩鐾恋暮啝┗蛴懈鑼嵎从尺@一信息的可能?！?/p>
王子今進一步分析，劉賀“就國豫章”時，“食邑四千戶”，戶數(shù)是昌邑湯沐邑的兩倍?！昂；琛钡孛?，到王莽時期被改稱“宜生”，顯然有生存環(huán)境適宜的意味。
劉賀因是“嚚頑放廢之人”，受到地方官員嚴密監(jiān)視。“揚州刺史柯”和“豫章太守廖”都舉報過他言行。劉賀曾再次由于言語之失，“有司案驗，請逮捕”，漢宣帝裁定“削戶三千”。
公元前59年，過長江僅4年，劉賀就死去了，時年33歲。帶著他的鐘鼓饌玉，竹簡木牘，他的生平與心事，在4萬平方米的地下宮殿中再續(xù)幽夢。
歷史是勝利者的清單，以上就是勝利者清單中記錄的劉賀的一生，魯莽又軟弱。
在出土的2萬件的珍貴文物中，有一只蟲珀，通體紅色，葡萄大小，內(nèi)含一只蠅蟲，兩端鉆有小孔，對齊貫穿，可能是劉賀的一枚掛飾，既然會放入墓中，可見是生前所愛。信立祥回憶說，在他印象中，目前尚未在漢墓中出土過此類蟲珀。蟲珀得以印證墓主身份的高貴。
松脂滴中蠅蟲，本是稀奇，它終身受縛，經(jīng)千萬年成珀，得以永恒，更是小概率事件。這似乎與劉賀的命運殊途同歸。
時隔兩千多年之后，劉賀終有機會自己來講述這段無聲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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