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依時
畫家的鴨和貓
文/依時
戴敦邦的畫室,像一間時光穿越機器。他保留了一切老的東西。
他穿布鞋、穿對襟大襖,喝茶、聽昆曲,畫古人、讀古書。更難得的是,他將一套老派禮節(jié)全部保存。我?guī)状尾稍L戴老結(jié)束后,他都蹣跚著堅持送我到門口,除非我走出他的視線,不然他絕不回樓。
一次溽暑天氣,我告別后站在小區(qū)路口,一時沒有叫到出租車,焦躁之時回頭一看,之前送我出來的戴老還拄著拐杖站在樓門口看著我。這一驚非同小可。我連忙揮手作揖,趕緊離開小區(qū)走到外面的大路上。戴老因為長期作畫,一目已盲,一目半損,每天上午的光線好,他才只爭朝夕地趕來畫室繪畫,在這拼命爭奪的時光里,他卻對無名小輩堅持待客禮節(jié),能一直站在那里送我,叫我十分過意不去。
老派上海人秋冬季節(jié)喜歡吃鴨子,算是舊俗,在這方面,戴老卻并不遵例。我也是后來從戴敦邦公子那里才曉得究竟:原來戴老“文革”時被下放干校勞動,不能作畫,不能回家,十分苦悶。他牽記家里的四個稚兒,心焦難安,平日又要時常被批斗,看人臉色,終日惴惴。
那年年底戴老終于獲準回家探視,他立刻離開干校,一心只想趕回家去。出門不久才發(fā)現(xiàn),竟然有一群鴨子跟著他出來,他走鴨走,他停鴨停,他揮揮手叫鴨子回去,鴨子卻默默陪著他走了幾里路。全然不似當時的人,個個彼此畏懼警惕。直到戴老拐上公路,鴨子才止步。他往前又走了許久,回頭望時,鴨子還在路邊草叢里探頭看他。
寒冬里那些鴨子的眼神坦然明亮,叫見慣人臉瞬息可變的他,一時內(nèi)心酸澀。幾乎當時他就立誓,今生再不吃鴨子。
如此,不僅他,連他的家人也都有了此抱柱信,只為那日一回顧,今生不再吃鴨子。
這次去北京拜訪了夏衍的后人,說了許多夏公舊事。
尤其說到夏衍愛貓,幾乎就打開了話匣子。夏衍少時就愛貓,童年即與一只同歲貓同床共寢,到老年時期,夏衍交友會客都不避貓。在今存世的照片里,夏衍不僅常常手里抱著貓,還任由家貓在來訪的文壇客人膝上、外國友人懷里、客廳茶幾上爬來爬去。
他囑咐家人,不可以閹割,不可以圈禁,要給貓完全的自由。如今,連孫女也成了標準“貓奴”,說起爺爺,先要說起自己接過服侍貓咪的“家風”接力棒。
我問:“怎么就會這么癡迷貓咪?”
夏衍的孫女說:“你不知道那只最有名的'義貓'的故事嗎?”
她說,1975年7月12日,夏衍解除“監(jiān)護”,當日中午回家。這天距離夏衍被紅衛(wèi)兵帶走已經(jīng)八年又七個月?;氐郊依锏睦先?,骨瘦如柴,后足被踢到骨折,落下終身殘疾。家里的小院物是人非,一家人正在唏噓之際,一只老貓循著聲音走了過來,原來是夏衍被抓前養(yǎng)的黃貓博博,見到舊主,費力地叫喚。
家人見狀大為驚訝,因為自從老人被抓后,博博四處流浪,后來消失無蹤。誰能料想得到,這天博博竟能如有神助一般,在老人回家的時候出現(xiàn)在小院子里。
“貓這么通靈性,你們肯定非常感動吧?”我問。
“更感動的是,第二天,博博就死了。它好像長久以來就是在等主人回來一樣,見他最后一面就走了。爺爺埋葬了它,和我們說,這是'義貓'。
爺爺這八年里吃盡苦頭,被監(jiān)禁、被批斗、受審。那個年代,人與人的關系竟至如此,而貓卻忠義。
你說怪不怪,那只貓像預先什么都知道一樣,那天會堅持到最后一口氣,等著我爺爺回家?!?/p>
有時候,人不如動物。
摘自《龍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