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星
對于偷了“名草”的杜吉兵來說,所經(jīng)歷的案件就像一場滑稽戲一樣,戲如人生,戲就是生活。還有的戲,“高于生活”。
2016年1月2日下午,杜吉兵沒有外出干活,他專門等待記者的到來。
安靜的村子里,當門外傳來面包車駛來的聲音時,杜吉兵夫婦趕緊出門迎接。
和很多普通農(nóng)民的面相一樣,杜吉兵黝黑的臉上,記者沒能看出絲毫的滑稽,但他人生最重要的時光里,真真切切地寫滿了“滑稽”二字—因幾根蘭草,他被判了十年刑。
1月2日這天是杜吉兵40歲的生日,《南風窗》記者見到了他。他獲得減刑,提前出獄,坐了6年牢。
40年前,杜吉兵出生在云南省宣威市這個叫“草花沖”的村落里。很顯然,它“名不副實”—這個叫“草花沖”的地方,沒有多少的花草,有的只是煤礦。
可冥冥之中,杜吉兵又覺得,自己人生所遭受的一切,似乎在他出生在這個村落的那一刻起,就已注定:他人生的大逆轉和他身處的村名一樣—都是和“草”和“花”,綁定在一起。
這得從十年前說起。
“名草”被盜
2006年5月14日晚10時許,云南省宣威市羊場鎮(zhèn)派出所接到了煤老板沈立文的報案稱,他家種植的三盆名貴蘭草(共十苗)被盜了,價值400萬元!
很快,警察直撲杜吉兵的家而來。次日凌晨兩點多,警察就將杜吉兵帶走了。從案發(fā)到成功抓人,不過幾個小時。
隨后,當?shù)亻_動了宣傳機器。一時間,十里八鄉(xiāng),此事鬧得沸沸揚揚。當?shù)氐碾娨暸_上,警方侃侃而談,強調他們“動用了多少警力、通過哪些強有力的手段和措施,迅速破獲了這起宣威最大的盜竊案”……
起初,杜吉兵的妻子沈麗萍以為,丈夫不過是偷了幾根草,還回去就是了,不是多大的事。但看到“這事都上電視了”,她隱約感覺到情況不妙。
不過,嫁給杜吉兵之前,沈麗萍和蘭草的失竊者沈立文,就是同一村子—宣威市羊場鎮(zhèn)大松樹村委會雙山村。
且他們是同一宗族。從輩分上講,沈麗萍還是沈立文的堂妹。她認為,找堂哥說說,請求原諒,應該沒事,何況“草也還了”。
時年30歲的杜吉兵,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但被關在看守所里,他對外界知之不多。此時,妻子沈麗萍正為此事奔忙。
案發(fā)沒幾天,沈麗萍帶著3歲的小兒子前往雙山村找沈立文說情。途中,母子倆遇到了沈立文,并把正在開車的他,攔了下來。
沈麗萍對沈立文說,“哥,杜吉兵犯錯誤了,但兩個小孩都還小,如果他進去了,家里兩個小孩我養(yǎng)不活,草也還給你了,你看能不能就這樣算了,幫忙求個情?”
“喊舅舅喂!”說話的時候,沈麗萍還讓小兒子喊沈立文“舅舅”,但沈立文沒應他,他說“為了找回蘭花,我花了好幾萬塊錢!”
就在這時,沈麗萍3歲的小兒子摸了摸沈立文的車子。沈立文突然叫了起來,“不要摸!刮花了,你賠不起的!”
沈麗萍的兒子,看著眼前突然兇起來的“舅舅”,頓時怯生生地收回了雙手,惶恐不安地低著頭。
后來,雙山村的族人也找到沈立文說情,“杜吉兵平時為人不錯,這事能不能就算了?”
不過,沈立文說,要關他一輩子,讓他出來的時候,“老婆跑了,小孩也跟著走了,讓他一無所有!”
這些事,每次帶著孩子去探監(jiān)的時候,沈麗萍總哭哭啼啼地和杜吉兵說起。杜吉兵在中安監(jiān)獄里,恨得牙癢癢的。
沈立文告訴《南風窗》記者,“小偷對我有誤會,因為案件如何定性,我說了不算。何況后來,我還幫他申訴呢!”
“你還幫他申訴?那他為何還不懂得感恩?”面對記者的詢問,沈立文說,“懂得感恩?那他還會做小偷嗎?”
隨后和沈立文交流的兩個多小時里,記者注意到,沈立文在提起杜吉兵時,始終用“小偷”來代替“杜吉兵”的名字,似乎他們之間一點也不熟悉。
其實不是這樣的。沈立文和杜吉兵的關系,原本很好,以前稱兄道弟。不過,在發(fā)生偷竊案前,他們已有了矛盾。盜竊案發(fā)生后,矛盾進一步加劇。
案件落定
隨后,案件朝著當初宣傳的口徑發(fā)展。因盜竊涉及的標的金額很大,所以,這個案件不是由作為縣級市的宣威市法院來審理,而是上級法院—曲靖市中級人民法院直接審理。
在這過程中,宣威公安部門的偵查意見,成為定案的關鍵。量刑輕重和蘭草價值有很大關系。
案發(fā)后,宣威市公安局讓宣威市蘭花協(xié)會對這些蘭草進行鑒定。
經(jīng)宣威市蘭花協(xié)會鑒定,被盜的3盆蘭草中,有4苗是馨海蝶,每苗價值人民幣50萬元;4苗是三蕊蝶,每苗價值人民幣10萬元;兩苗是玉兔彩蝶,每苗價值28萬元。10苗蘭草的價值共296萬元。
后來,宣威市發(fā)展計劃局價格認證中心也對此鑒定。不過,這回被盜蘭草的價值被鑒定為250萬元,比宣威市蘭花協(xié)會評估鑒定的金額,低46萬元。
不過,250萬元的涉案金額,也足讓杜吉兵“把牢底坐穿”。
當初,工作人員在提審杜吉兵的時候,告訴他這些蘭草的價值時,杜吉兵愣住了。
杜吉兵告訴《南風窗》記者,偷這些蘭草前,他知道比較貴,但不知道這么貴。
工作人員告訴杜吉兵:“你還要不要再申請鑒定?”這時,杜吉兵又猶豫了。
“他們說鑒定費要2.5萬元,我家經(jīng)濟不樂觀,且我進去后,還有兩個小孩給老婆養(yǎng),哪還有錢鑒定蘭草?”杜吉兵告訴記者,這樣一想,當初就放棄了再鑒定的打算,“你們說值多少就多少吧?!?/p>
曲靖市中院采納了上述機構對蘭草的價值認定,并于2006年10月23日作出判決:杜吉兵犯盜竊罪,判處有期徒刑15年,并處罰金人民幣5萬元。刑期從2006年5月15日起至2021年5月14日止。
案件判決后,只有小學文化的杜吉兵,從頭到尾、反反復復看了判決書上的每一個字,不懂的地方,他就去請教“牢友”。
后來,他發(fā)現(xiàn):判決太草率,甚至出現(xiàn)明顯錯誤,比如判決書上提到“2006年4月11日公開開庭審理了本案(杜吉兵盜竊案)”,可這時候,盜竊案還沒有發(fā)生—盜竊發(fā)生時間是2006年5月14日。
“我還沒偷,為啥就判決了?”杜吉兵還發(fā)現(xiàn),逮捕的時間也不對。就這樣,2006年11月5日,在監(jiān)獄里,只有“小學生文化”的杜吉兵,一筆一畫,一個字一個字地寫就了一份《上訴書》。
這份只有兩半頁信箋的《上訴書》,杜吉兵整整花了1個多星期才寫成?!安徽J識的字,我就跑去問監(jiān)獄里的同行”,杜吉兵說。
《上訴書》得到了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的重視,云南省高院采納了曲靖中院原有關于蘭草的價值認定等,但改正一審錯誤認定的開庭時間和逮捕時間等。
新的判決上,云南省高院認為,“杜吉兵歸案后,認罪態(tài)度好,主動帶領公安機關找回被盜的蘭草,可酌情從輕處罰”。
據(jù)此,2006年12月11日,云南省高院撤銷了曲靖市中院早前刑事判決中對杜吉兵的量刑部分,決定:判處杜吉兵有期徒刑10年,并處罰金3萬元,刑期調整為從2006年5月15日起至2016年5月14日止。
至此,案件基本落定,所有喧鬧漸歸寧靜。
價值數(shù)百萬的蘭草失而復得,沈立文在感恩公安機關破案神速的同時,像寶貝一樣,將這些名貴的蘭草,更呵護地供養(yǎng)起來。
都以為定局就這樣,沒想到,更大的波瀾在后頭。
詭異出現(xiàn)
波瀾起于花開。
2008年1月,沈立文發(fā)現(xiàn),他購買的這些蘭草中,有一株品名叫“馨海蝶”的名貴蘭草開花了—可是!可是花色、形狀和真品“馨海蝶”的花色和形狀不一樣!
這時,沈立文找到了當初賣花給他的人—呂菜華。
呂玩蘭花已有20多年歷史,她的另一身份是宣威市蘭花協(xié)會會長。
第一年,呂菜華去看了這些花,也承認是賣花給沈立文—當初,沈立文的蘭草被盜時,她也去做鑒定,比如品名、價值等。
2005年沈立文才開始玩蘭花,2008年時,他也不是很懂行。這年花開的時候,他讓呂菜華去看看,因為“感覺花不對勁”。
“當時呂菜華和我說,可能是施肥過多、陽光照射不到等因素導致花開飄了”,沈立文說。開飄是行業(yè)術語,就是說“開不出本來的花色和模樣”。
按呂菜華的意思,等第二年開花的時候,再觀察。2009年1月,無論是前一年已開花的馨海蝶,還是當年新開的,花色也都不對。
沈立文向《南風窗》記者提供了2009年,他和呂菜華的一段通話錄音顯示:半個多小時的通話中,沈立文反復邀請呂菜華來看看新開的“馨海蝶”,因為“花開得不對勁”。
呂菜華拒絕了,因為“去年已經(jīng)看過了,品種沒有問題,賣給你的確實是馨海蝶、百分百是馨海蝶,但花開不出來,我有啥子辦法?”呂菜華還用“人格擔保”:“如果我把假花當馨海蝶賣給你,我全家死光光”。
第二年馨海蝶開花時,呂菜華也沒有去看看。沈立文說,她很精明,我都在家裝好攝像頭,擺好花的位置,就等她過來辨認了,但她始終沒出現(xiàn)。
彼此電話里有了多次爭吵,但始終沒結果。
2009年1月17日,沈立文到昆明市公安局西山分局經(jīng)偵大隊報案稱:2006年1月~9月期間,呂菜華以假“馨海蝶”蘭花冒充真“馨海蝶”賣給了他,騙走其人民幣170萬元,要求公安機關立案偵查并采取相應措施,追究被告人的刑事責任并挽回其巨大經(jīng)濟損失。
西山公安分局經(jīng)偵大隊接報后,對此案開展調查。2009年1月19日,西山公安分局經(jīng)偵大隊委托云南省蘭花協(xié)會對沈立文所提供的“馨海蝶”蘭花進行品種鑒定。
云南省蘭花協(xié)會鑒定委員會的鑒定結論是:所鑒定的“馨海蝶”不過是很普通的蘭花,屬于蓮瓣蘭的變種,市場價為3元~5元一苗。
這份由云南省蘭花協(xié)會出具給昆明市公安局西山分局的鑒定函,還建議:選擇品質良好、形狀穩(wěn)定、易于栽培、發(fā)苗率高的蘭花進行栽種。
看到這份結論時,沈立文氣得發(fā)抖,也更堅定了他一年前的判斷:買到了假的“馨海蝶”。
為此,他還鬧到了昆明電視臺等媒體去。電視臺上,呂菜華依然表示自己所賣的品種是真的,她也不認可沈立文對自己賣假花的指控。
“既然花開出來是假的,你又如何保證品種是真的呢?”沈立文對此解釋無法接受。
電視里呂菜華還表示,省蘭花協(xié)會鑒定時,自己并不在場,不知道他(沈立文)拿去鑒定的,是不是當初賣給他的那些花?
為了向呂菜華本人求證,2016年1月1日上午,《南風窗》記者按照判決書上載明呂菜華的家庭地址找到昆明市西山區(qū)某小區(qū)花園,摁門鈴后,一名女士出門告訴記者,她只是租客,呂菜華已經(jīng)去廣東很多年了。該小區(qū)花園一位安保人員也告訴記者,呂以前是住在這里,已經(jīng)有好幾年不見了。多方努力之后,記者仍然無法聯(lián)系上呂菜華。
解不開的心結
另一個被遺忘了3年的人,這時被惦記起來了。他是杜吉兵,這時他還在中安監(jiān)獄服刑。
一天,沈立文帶著杜吉兵的哥哥杜吉高,突然來到中安監(jiān)獄探望他。在監(jiān)獄通話的時候,沈立文說,“兄弟,這事已經(jīng)發(fā)生了,你不要想太多,有些事,做哥的也沒有做到位,你安心坐(牢),出來了,做哥的,能補償盡量補償你。”
杜吉兵說,“他平時怎么對我,我心里很明白,那時內心里依然恨他”。但不明為何他突然找到自己。盡管杜吉兵對外面的變化毫不知情,但在內心里,他依舊認為有蹊蹺,果然正題來了。
“兄弟,我找你是想請你幫個忙”,沈立文對杜吉兵說,“你拿的那些蘭花是假的,呂菜華賣假花給我,你幫我,我贏了,你也就翻案來了!”?!拔椰F(xiàn)在的損失也很重,只有你才能幫我把損失奪回來!”沈立文說,公安局讓省里做的鑒定結果已經(jīng)出來了,每苗不過3元~5元,這意味著杜吉兵拿的不過是幾十塊的草,不需要負刑事責任。
這時,杜吉兵仍感覺沈立文“在吹牛逼”。但沈立文表情嚴肅地說,“我準備再讓法院開庭,到時你幫我指證你拿的那些蘭草,是不是我拿去鑒定的?!比缃瘢鎸Α赌巷L窗》記者采訪,杜吉兵承認他偷的,確實就是那些被鑒定是假的蘭花,但當時在法庭上,他始終說“我不知道”,因為“我寧可坐牢,也不愿幫他,且我減刑后,刑期已坐夠近一半”。
不過,當時沈立文走后,杜吉兵感覺在做夢一樣。已在牢里呆了3年,他確實渴望早日出獄,但這時的他,變得異常冷靜。杜吉兵說,“我當時就想,我犯錯了,我坐牢了,我也承擔責任了,被騙、損失那是你(沈立文)的事”。
至今,杜吉兵的心結依舊無法打開,因為在他看來,“當初你沈立文和呂菜華等人聯(lián)手做鑒定,報案的時候也把價值報得很高,恨不得一腳把我踩死,如今見我有用了,又反過來求我”。
杜吉兵對沈立文的恨還在于,“沈立文太小氣”,這點在判決書以及公安筆錄中,都有提及。具體原因,杜吉兵說,他早前幫沈立文開車,說好一個月幾千塊錢,結果只給幾百塊錢。
另外,沈立文還說好送杜吉兵一棵蘭草,結果卻以“怕你養(yǎng)不活”為由,不讓他拿走。有次,杜吉兵擅自把沈立文要送給他的那棵蘭草帶走時,卻被沈立文電話遙控其他人攔截了下來,拿回蘭草。
核心的還在于,沈立文要在杜吉兵所在的村莊購買山地建山莊,就讓杜吉兵去做村民的工作,并承諾“事成后給杜吉兵15萬元”,但沒兌現(xiàn)。
沈立文的種種表現(xiàn),讓杜吉兵感到失望,所以萌發(fā)了偷這“小氣鬼”一把的想法。
而自己入獄后,家人、小孩去求沈立文的種種遭遇,也讓杜吉兵對沈立文寒心。
“怎么對我無所謂,但對孩子的傷害,我無法原諒”,杜吉兵說。
杜吉兵入獄后,他的兩個小孩在小學時,被同學整天喊他們“勞改犯的兒子”,有幾個調皮的小孩,還強摁住他大兒子的手,用刀子在手腕上刻出一個“正”字—傷口都發(fā)炎了。
他大兒子回到家,也沒和沈麗萍提起,是沈麗萍看到孩子的一邊手故意用衣服遮蓋,強行拉開才發(fā)現(xiàn)的。而小兒子一聽見警車叫,就從外面跑回來,躲起來,神色慌張,很害怕……
剛開始,敘述偷蘭草的經(jīng)歷,這個中年男人還能像敘述別人的故事一樣放開來談,但回憶起家庭和孩子的種種遭遇時,這個男人、這對夫婦哽咽了,眼圈發(fā)紅。他們無法原諒,他們始終認為,所有的這一切都和沈立文有關。他們甚至認為,一開始發(fā)現(xiàn)蘭草不見了,沈立文也清楚就是杜吉兵干的,但還是報警了。
重新“再審”
這是杜吉兵夫婦至今未解的心結。
不過,當時,得知被盜的蘭草很大部分是假的以后,杜吉兵的妻子積極為夫奔走,并向云南省檢察院上訴,希望檢察院對法院的判決抗訴。
2009年8月,曲靖市人民檢察院介入調查。除了根據(jù)云南省蘭花協(xié)會的鑒定,曲靖市人民檢察院還委托中國科學院昆明植物研究所種質資源庫分子生物學實驗中心對這些蘭花進行鑒定。
蘭花樣品的提取,包括沈立文自稱呂菜華2006年賣給他的名貴“馨海蝶”、在呂菜華處提取的蘭花葉片兩份、云南省野生蘭收藏有限公司向呂菜華購買的“馨海蝶”葉片兩片、云南省蘭花協(xié)會向曲靖市人民檢察院提供的正宗馨海蝶樣品一份。
鑒定結果顯示,除云南省蘭花協(xié)會向曲靖市檢察院提供的正宗馨海蝶樣品外,其他所謂的“馨海蝶”均是和在呂菜華處提取的屬同一母本。而這是被云南省蘭花協(xié)會鑒定為價值只有3元~5元的普通蓮瓣蘭。
對沈麗萍的上訴,云南省檢察院立案復查。云南省檢察院于2010年6月17日,在給沈麗萍的刑事申訴復查通知書中提到:根據(jù)云南省蘭花協(xié)會出具的鑒定,以及中國科學院昆明植物研究所種質資源庫分子生物學實驗中心的鑒定報告,證實杜吉兵盜竊的四苗“馨海蝶”蘭花實為一般品種蓮瓣蘭,該蘭花在2006年5月期間的價格約為每苗5元人民幣。
據(jù)此,云南省檢察院指出:故兩審人民法院認定杜吉兵盜竊“馨海蝶”蘭花系“事實認定有誤”,申訴人的申訴理由成立,本院予以支持。
云南省檢察院因此向云南省高院發(fā)出再審檢察建議。
云南省高院于2010年12月19日作出(2010)云高刑監(jiān)字第141號再審決定。在這份《再審決定書》中,云南省高院也認為:原判據(jù)以定罪量刑的證據(jù)不確實、不充分,證明案件事實的主要證據(jù)之間存在矛盾。并作出了再審決定。
2011年7月28日,曲靖市中院對杜吉兵盜竊案,重新開庭審理。并在當年10月28日,曲靖市中院作出(2011)曲中刑再初字第1號刑事判決。
曲靖市中院的這次再審判決,既沒采納宣威市發(fā)展計劃局價格認證中心已認定的4苗“馨海蝶”180萬元的價值,也沒采納曲靖市檢察院委托中科院植物研究所所做的DNA鑒定。
這次再審判決,相當于把具有爭議性的4苗“馨海蝶”蘭草的價值排除在外,只認定了被盜的其他蘭草的價值—70萬元人民幣。
據(jù)此,杜吉兵最終還是被判有期徒刑10年,并處罰金3萬元—這相當于維持2006年12月11日云南省高院所作出的刑事判決結果。
當時作出這份判決的審判員,是曲靖市中院法官楊美瓊,她現(xiàn)在是曲靖中院少年庭副庭長。2015年12月31日中午,在曲靖市中院的一間辦公室內,她接受《南風窗》記者的采訪。
楊美瓊說,再審時,無論宣威市發(fā)展計劃局價格認證中心的鑒定,還是中科院植物研究所的DNA鑒定都沒采納,是因為都存在瑕疵。
對于宣威市發(fā)展計劃局價格認證中心的鑒定沒有采納,楊美瓊解釋說,“是因為他們幾個人在一起議論一下,就下一個很主觀的結論”,因為采信需要“很慎重”。
對中科院的鑒定,她表示,并不是不相信中科院的DNA鑒定結論,而是因為“當時被盜的物品,還是不是那些被鑒定的物品?因為沒有證據(jù)證明,而且事情已過幾年,并不是案發(fā)現(xiàn)場直接確認的”。
對此,沈立文不同意。他認為,無論是省蘭花協(xié)會的鑒定,還是中科院的鑒定,最終都是公安機關或檢察機關直接委托介入調查和鑒定的,并不是他私人拿去鑒定的。如果法院都不相信體制內的公權力機關,那該相信誰?“檢察院、公安機關又不是我沈立文私人包養(yǎng)起來的”,沈立文說。
事實上,宣威市蘭花協(xié)會以及宣威市發(fā)展計劃局價格認證中心所做的蘭草價值鑒定確實有瑕疵,這是眾所周知的事。
因為被盜的10苗蘭草中,有一半是呂菜華賣給沈立文的,而公安機關當時也找呂菜華確定,并讓宣威市蘭花協(xié)會對這些蘭草的品名進行鑒定和價值認定。
“呂菜華當時就是宣威市蘭花協(xié)會會長,她自己賣的花自己鑒定,這科學嗎?”沈立文說。
說起這事,杜吉兵就很納悶:當初你們合謀鑒定、高估蘭草價值來坑我坐牢,為啥就沒有提出這些反對意見?不認為這樣的鑒定不科學?
現(xiàn)實是,當時花沒開,沈立文也不知道是假的。
當然,當發(fā)現(xiàn)真相后,利益共同體開始分裂,彼此也開始撕咬了。
另外,在曲靖市檢察院檢察員嚴軍等人對呂家祥(時任宣威市發(fā)展計劃局價格認證中心主任)的調查筆錄中,記者注意到,呂家祥也是玩蘭花的,他同時還是宣威市蘭花協(xié)會的一名常務理事。
事實上,呂家祥等人所做的蘭花價值鑒定,也存在疑問—面對檢察員提問“對蘭花品牌認定是否有依據(jù)?”時,呂家祥說,“對品牌我們不認定,是根據(jù)公安刑警隊提供的品名,我們從網(wǎng)上查品牌確認被盜品牌的市場價而進行價值評估”。
網(wǎng)上查詢就來進行價值認定,這顯然過于草率。當年盜竊案發(fā)生后,10苗蘭草都經(jīng)過宣威市公安局委托給宣威市發(fā)展計劃局價格認證中心進行鑒定。當時的鑒定結果是:4苗“馨海蝶”價值人民幣180萬元;兩苗“玉兔彩蝶”價值人民幣56萬元;4苗“新種三蕊蝶”價值14萬元??偣?50萬元。
另一場博弈
花開后,引發(fā)爭議的4苗“馨海蝶”價值人民幣180萬元的鑒定,曲靖市中院再審時,以宣威市發(fā)展計劃局價格認證中心的鑒定“有瑕疵”為由,沒有采納,但卻采納了該中心對其他被盜蘭草價值70萬元的鑒定結果(即兩苗“玉兔彩蝶”價值人民幣56萬元;4苗“新種三蕊蝶”價值14萬元),并據(jù)此對杜吉兵作出10年有期徒刑的判決。
對曲靖中院2011年10月28日作出的這份再審判決,曲靖市檢察院表示不滿。曲靖市檢察院在2012年2月3日,向曲靖市中院發(fā)出了曲檢刑申案建[2012]1號文件。在這份《檢察建議書》中,曲靖市檢察院認為曲靖市中院(2011)曲中刑再初字第1號刑事判決書“事實認定、證據(jù)采納均存在有誤”,并提出4點建議和理由。
記者對曲靖市檢察院的這份檢察建議摘抄如下:
“該一審判決自相矛盾,且與省法院再審裁定相抵觸。本案是依據(jù)新的事實和證據(jù),在原有判決認定的事實確有錯誤的前提下,依法進行的補救程序。該一審判決在不采信新的事實和新的證據(jù)、原生效判決所依據(jù)的證據(jù)并沒有得到全部或部分否定的情況下,卻得出180萬元不能認定的結論,而這180萬元的否定意見卻是必須依據(jù)該新的事實和新的證據(jù)才能得出。”
“證人證實在呂菜華賣蘭花給沈立文的同時,劉忠貴公司向呂菜華購買了同樣品牌的蘭花,花開后同樣為假,這一證據(jù)對于考證蘭花的真與假上至關重要。且在眾多蘭花中提取的二份檢材恰恰與呂菜華處提取的蘭花檢材屬同一母本,這是非常具有價值的證據(jù),符合證據(jù)的客觀性、關聯(lián)性和合法性?!?/p>
最后,曲靖市檢察院建議曲靖市中院重新審理此案。
但楊美瓊在接受《南風窗》記者采訪時表示,她此前沒有看到過曲靖市檢察院的這份檢察建議書。
當初,負責跟進此案的是曲靖市檢察院工作人員嚴軍,目前他是曲靖市檢察院控申處的副處長。在接到《南風窗》記者的電話時,他沒有否定曾向曲靖市中院發(fā)出過這份檢察建議書,但他表示“拒絕接受采訪,希望你能理解”。
不過,在另一個官方渠道,記者看到了這份檢察建議書的命運。2013年10月21日,昆明市公安局西山分局經(jīng)偵大隊就此案做過的一份《情況說明》中,提及曲靖市檢察院的這份檢察建議書,寫道“曲靖中院、云南省高院一直不予回復”。
沒有被回復的,不只是曲靖市檢察院的這份檢察建議書,還有杜吉兵、沈立文等等很多人心中揮之不去的疑團。
杜吉兵3次獲得減刑,于2012年6月出獄,至今已三年多。他每天為生活而辛苦勞作,已經(jīng)很累,不想再折騰了。
只有沈立文還在為他的100多萬的“馨海蝶”,四處奔走……
在云南“蘭花草被盜大案”再審判決后不久的2012年,一部叫作《馨海蝶》的電影登上銀幕,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某個體老板酷愛蘭花,又不通常識,在蘭花協(xié)會李會長的建議下,購買了一盆價值100多萬元的名貴蘭花馨海蝶。后來,司機與老板發(fā)生矛盾,憤而辭職,臨走為了報復老板,偷走了那盆蘭花。經(jīng)蘭花協(xié)會鑒定,涉案價值100多萬元,司機被判處10年有期徒刑。3年后,檢察官徐小文一次在老板家中做客,無意中發(fā)現(xiàn)蘭花有假,于是展開調查,發(fā)現(xiàn)了李會長與奸商串通,騙取老板100多萬元,之后又出具假鑒定報告,以及檢察院公訴處長包庇李會長等案情。最終,檢察院建議同級法院重新審理司機盜竊案,李會長和公訴處長被逮捕……
據(jù)介紹,這部由天津濱海新區(qū)塘沽人民檢察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影視中心等單位聯(lián)合攝制的檢察題材主旋律影片,“根據(jù)真實案例改編而成。講述了檢察官徐小文通過一次偶然的巧合,無意中發(fā)現(xiàn)三年前辦理的一起案件‘蘭花案的真相,讓無辜者重獲自由的故事。捍衛(wèi)了法律的公正和尊嚴?!?/p>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