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敏華

(上海對外經貿大學法學院，上海 201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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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事人主義與職權主義訴訟模式的融合與借鑒
——以《國際刑事法院羅馬規(guī)約》為視角

蘇敏華

(上海對外經貿大學法學院，上海 201620)

國際刑事法院審判的案件本身特別復雜，又在很大程度上受國際、國內政治局勢的影響，這要求《國際刑事法院羅馬規(guī)約》在融合當事人主義和職權主義訴訟程序的基礎上適當創(chuàng)新。該規(guī)約調和當事人主義和職權主義訴訟程序的諸多矛盾和沖突，創(chuàng)造了一套符合公正審判國際標準、契合國際刑事訴訟特點的基本法律規(guī)定，這既是國際刑事訴訟實踐經驗的總結，也是各締約國充分協(xié)商、妥協(xié)的結果。該規(guī)約在制定過程中所體現(xiàn)出的開放、包容的態(tài)度，值得我國在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中參考。在認罪認罰從寬的具體制度設計上，該規(guī)約有關認罪協(xié)商程序的相關規(guī)定可供借鑒。

羅馬規(guī)約；當事人主義；職權主義； 融合；認罪協(xié)商

《國際刑事法院羅馬規(guī)約》(以下簡稱：“羅馬規(guī)約”)，創(chuàng)造了一系列新的刑事司法國際準則，較為妥善地將國際刑事訴訟范圍內的實體法規(guī)范與程序法規(guī)則融合成一個有機的整體。作為國際刑事法院所適用的基準性法律文件，在訴訟程序上，“羅馬規(guī)約”無疑應當吸納當今世界主要刑事司法模式——當事人主義與職權主義的各項規(guī)定?！傲_馬規(guī)約”解決兩大法系訴訟程序的沖突以及其以何為基點進行融合并創(chuàng)新的經驗，對我國正在推進的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又有何借鑒意義，本文將嘗試進行探討。

一、為什么要融合——“羅馬規(guī)約”融合當事人主義與職權主義模式的必要性

當今世界，經濟全球化深入推進，大力推動了各國法律的交流與交融，各國的刑事訴訟制度也不斷相互滲透、吸收和借鑒，這是“羅馬規(guī)約”融合當事人主義與職權主義兩大訴訟程序的現(xiàn)實背景。除了經濟全球化，以下兩個獨特的原因決定了國際刑事法院的訴訟程序必須建立在這種融合的基礎上。

(一)融合是國際刑事法院“國際性”屬性的體現(xiàn)與要求

國際法本身是充滿政治權宜的領域，國際刑法同樣無法擺脫國際政治的影響。國際刑事法院的成立本身是各國利益博弈的結果，無論是審判的規(guī)則還是實踐運行都要受到國際政治和國家利益的影響。從犯罪性質上來說，國際刑事法院所管轄的四類核心犯罪，即戰(zhàn)爭罪、危害人類罪、滅絕種族罪和侵略罪，均與國內、國際政治局勢緊密相關。國際刑事法院的訴訟程序不能憑空而來，必須在充分吸收、借鑒國內成熟的刑事訴訟立法經驗并參考、吸取國際刑事審判的經驗與教訓的基礎上制定?？梢姡瑖H刑事審判比國內刑事審判更為復雜，如果完全采納當事人主義的模式，可能遭到大陸法國家的反對；簡單套用職權主義模式，又得不到英美法國家的支持。只有巧妙地融合兩大法系的規(guī)定，才能贏得更多國家的支持，人類歷史上第一個國際常設刑事法院才能及時成立。

除了訴訟程度規(guī)則之外，國際刑事訴訟的一個顯著特征是，所有訴訟活動都必須在國際合作與司法協(xié)助的框架內進行；如果不能取得國際合作，不能獲得相關國家和國際組織的支持，國際刑事法院將“寸步難行”。國際刑事法院所管轄的犯罪行為都發(fā)生在某一個主權國家領域內，國家主權原則使得國際刑事法院無法越過一國邊界自行抓捕嫌疑人、收集證據(jù)、查扣財產，幾乎所有的訴訟活動都必須取得相關主權國家的配合，而是否配合及配合的程度與效果如何，主動權在于各締約國，而非國際刑事法院。完全依賴于國際合作才能推進訴訟的這一基本特性，決定了其必須在利益博弈的“夾縫”中生存，這是各類國際刑事法庭的“先天缺陷”，也是造成國際刑事訴訟困難重重的首要原因。前南斯拉夫問題國際刑事法庭(以下簡稱：前南法庭)首任庭長卡塞塞指出：“我們的法庭就像一個沒有手腳的巨人。要走路要工作就需要人造的四肢。”*A. Cassese, On the Current Trends towards Criminal Prosecution and Punishment of Breaches of International Humanitarian Law, 9 EJIL 1998, p13.這句話形象地道出了國際刑事法庭運作的實踐困境。前南法庭屬于聯(lián)合國的下屬機構，尚有聯(lián)合國作為執(zhí)行后盾；對于國際刑事法院而言，除了安理會提交的情勢以外，聯(lián)合國并無合作的義務?？梢韵胂?，國際刑事法院在實踐中遇到的阻力與障礙不會比前南法庭小。

為了爭取世界各國的廣泛支持，“羅馬規(guī)約”的程序規(guī)定不得不調和各國法律制度背后不同的立場，不得不采取妥協(xié)和折衷的辦法，不得不融合當事人和職權主義的程序規(guī)定。

(二)融合是前南和盧旺達兩個國際特設法庭的經驗總結

前南和盧旺達法庭是由聯(lián)合國所設立的臨時性特設法庭，屬于聯(lián)合國的下屬機構，所審理的是前南地區(qū)和盧旺達境內特定時段內發(fā)生的嚴重違反國際人道主義法的行為；國際刑事法院是獨立于聯(lián)合國的常設性的刑事法院，特殊的管轄機制使得其可以管轄全世界范圍內的核心國際犯罪。盡管國際刑事法院與兩個特設法庭的性質不盡相同，但二者審理的案件類型是一致的，因而兩個特設法庭的經驗與教訓對于國際刑事法院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前南和盧旺達兩個特設法庭自1993年和1994年成立以來，結合訴訟實踐的需要，不斷吸納各國法律制度中的有益做法，創(chuàng)造了一套全新的、適應于國際刑事訴訟的制度規(guī)范，對于國際刑事法院程序規(guī)范的確立非常有借鑒價值。

前南和盧旺達兩個法庭的規(guī)約和程序規(guī)則內容幾乎完全相同，最初都是根據(jù)普通法的抗辯式模式所起草的；由于兩個特設法庭的法官有權制定、修改所適用的程序和證據(jù)規(guī)則，在審判實踐中，又大量吸納了大陸法的規(guī)定與做法。從1993年制定以來，前南法庭“程序和證據(jù)規(guī)則”已經被修訂過42次。*[意]Fausto Pocar：《前南國際刑事法庭刑事程序中的普通法和大陸法傳統(tǒng)：油能溶于水嗎》，王進喜、王桂玥譯,《證據(jù)科學》2010年第3期。兩個特設法庭授權法官制定、修改程序與證據(jù)規(guī)則，法官既是立法者又是司法者，盡管此舉招致不少批評，但這種方式也最能反映國際刑事審判的實踐需求。

前南法庭規(guī)約及其程序規(guī)則的許多地方都體現(xiàn)了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的特點。例如，檢察官辦公室負責啟動調查程序和收集證據(jù)，而無罪證據(jù)則由辯方負責收集；庭審程序依照普通法典型的二分式的順序進行，第一階段專注于確定被告人是否有罪；在定罪的情況下，之后的第二階段解決量刑問題；在被告做有罪答辯的案件中，僅進行量刑聽證程序即可，無需組織庭審。*同前注②，F(xiàn)austo Pocar文。兩個特設法庭最初主要選擇當事人主義的程序框架，反映了法律全球化背景下當事人主義程序模式越來越占優(yōu)勢的歷史背景。但職權主義訴訟也為兩個特設法庭提供了許多有價值的解決方案，如前南法庭在原有的當事人主義程序的基礎上融入了許多職權主義的做法，有論者稱之為“調和的對抗制”。*Peter Carmichael Keen, Tempered Adversariality: The Judicial Role and Trial Theory in the International Criminal Tribunals, 17 Leiden J. Int'l L. 767 (2004).例如，前南法庭并沒有陪審團審判，也沒有規(guī)定技術性的采證規(guī)則，而是規(guī)定法庭可以采納它認為有證明價值的任何有關的證據(jù)。除了當事人雙方提供的證人以外，還授權法官傳喚證人。在交叉詢問制度上，規(guī)定了主詢問、交叉詢問和再主詢問，同時明確法官可在任何階段向證人提問等。實際上，在前南法庭“程序規(guī)則”多次修訂的過程中，不斷吸收了職權主義模式的做法。前南法庭前任庭長卡塞塞指出，前南法庭的程序規(guī)則“不是兩大法系訴訟程序的簡單相加，而是以一種很巧妙的方式將一些審問式程序結合、融入到抗辯式程序中”。*Prosecutor v. Erdemovic, Case No.IT-96-22-A, Separate and Dissenting Opinion of Judge Cassese, P 4 (Oct. 7, 1997).

由于審理案件的特殊復雜性，加上來自大陸法系國家的法官發(fā)揮了積極作用，前南法庭的訴訟程序由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逐漸向職權主義模式靠攏。正因為這種獨特的融合過程，形成了獨特的程序規(guī)則?！傲_馬規(guī)約”制定過程中，無疑應當重視兩個特設國際刑事法庭的這一轉變及背后的決定因素與推動力量。前南法庭從當事人主義逐漸走向職權主義，也從一個側面證明了國際刑事審判的特殊性，不能簡單地完全照搬當事人主義或者職權主義模式。

二、怎么融合——“羅馬規(guī)約”融合當事人主義與職權主義模式的基點與路徑

國際刑事審判有其獨特性，其規(guī)則設計既是國際政治、經濟、文化發(fā)展的產物，更是代表所有法律體系的參與國博弈的結果。當事人主義與職權主義的程序規(guī)則本身存在巨大的差異和沖突，在制定某一具體規(guī)定時，如何調和兩大訴訟模式的沖突與矛盾是比較困難的，尤其是如何避免出現(xiàn)“正當程序權利犧牲于兩大法系結合的祭壇”的現(xiàn)象。*Robert Christensen, Getting to Peace by Reconciling Notions of Justice: The Importance of Considering Discrepancies Between Civil and Common Legal Systems in the Formation of the International Criminal Court, 6 UCLA J. INT’L L. & FOREIGN AFFF. 391 (2002).筆者認為，“羅馬規(guī)約”的融合本身就是解決沖突的過程，而融合的基點則是建立在刑事訴訟國際準則的基礎之上的，同時充分考慮“羅馬規(guī)約”所審理的四類核心國際犯罪的嚴重性與特殊性，并特別關注國際刑事訴訟效率異常突出的問題。

(一)以刑事訴訟國際準則為基點進行融合

有觀點指出，大陸法和普通法中正義的觀念并不相同，國際刑事法院為了同時實現(xiàn)大陸法和普通法的正義觀念，結果最終可能會損害被告人接受公正審判的權利。*Sara Stapleton, Ensuring a Fair Trial in the International Criminal Court: Statutory Interpretation and the Impermissibility of Derogation, 31 N. Y. U. J. Int’l L. & Pol. 538.這一擔憂并非空穴來風，“羅馬規(guī)約”糅合大陸法和普通法的具體程序規(guī)定，并不必然能夠形成最符合程序公正的制度。許多國家在程序改革過程中，試圖同時融合大陸法和英美法的規(guī)定，創(chuàng)造出最佳的程序規(guī)則，往往因為未能考慮本土現(xiàn)實與需要出現(xiàn)制度的“異化”而出現(xiàn)程序“失靈”，達不到預設的目標。國際刑事訴訟程序當然要滿足程序公正的基本標準，確保被告人的公正審判權。在具體設計時，既不能脫離兩大訴訟模式，又必須充分關注國際刑事訴訟的獨特需要。

美國學者博登海默指出，任何值得稱之為法律制度的制度，必須關注某些超越特定社會結構和經濟結構相對性的基本價值。*參見[美]博登海默：《法理學——法律哲學與法律方法》，鄧正來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作者致中文版前言。這種超越社會和經濟結構的基本價值就是普適價值。刑事訴訟國際準則具有普適性價值，是在累積、總結、歸納各國刑事訴訟立法與司法經驗的基礎上，對刑事訴訟內在規(guī)律的揭示，同時也是一種最低限度的正義要求。*參見謝佑平主編：《刑事訴訟國際準則研究》，法律出版社2002年版，第74-75頁?！妒澜缛藱嘈浴?、《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國際公約》、《禁止酷刑和其他殘忍、不人道或有辱人格的待遇或處罰公約》、《關于司法機關獨立的基本原則》等公約和國際規(guī)范對這些內容都作了規(guī)定?？貙彿蛛x、控辯平等、審判中立、公開審判、無罪推定、反對自證其罪、一事不再理、排除非法證據(jù)等都是刑事訴訟國際準則的基本內容。*同上注，謝佑平主編書，第75頁。這些準則超越國界、超越法律文化傳統(tǒng)，是所有國家都必須遵循的普適性的標準。國際刑事訴訟當然不能例外。從“羅馬規(guī)約”的規(guī)定來看，上述普適性的準則內容都得到了采納和體現(xiàn)。以不被強迫自證其罪為例，在偵查階段，“羅馬規(guī)約”第55條明確，接受調查期間個人有權“不被強迫證明自己有罪或認罪”；第67條第7款規(guī)定，被告人“不被強迫作證或認罪，保持沉默，而且這種沉默不作為判定有罪或無罪的考慮因素”。

無論融合還是創(chuàng)新，“羅馬規(guī)約”都必須遵從刑事訴訟的底限正義準則，也就是刑事訴訟國際準則。對于某一項規(guī)定，究竟是采納職權主義的辦法，還是采用當事人主義的方式，或者作一定的變通或創(chuàng)新，都必須在刑事訴訟國際準則的基礎上進行。離開這一基點進行所謂的創(chuàng)新，必定會影響程序正義的實現(xiàn)，也無法獲得各國的廣泛認同。

(二)重視國際刑事訴訟特性的基礎上進行融合

一國進行訴訟制度改革，學習借鑒他國的經驗時，必須充分考慮“本土語境”，對于國際刑事法院而言，則必須考慮“國際語境”?！皣H語境”既包括國際刑事法院所處的國際大壞境，例如與國際政治，尤其是權力政治(Realpolitik)的緊密相關性，也包括核心國際犯罪本身的特殊性。國際刑事審判涉及的案件規(guī)模超大，性質極其嚴重，事實極為復雜；許多被告人曾經是政治領袖、政府高官；嫌疑人的數(shù)量眾多，證人和被害人則可能有數(shù)萬，甚至數(shù)十萬名；審判地與犯罪發(fā)生地距離遙遠；要求多語言的同聲翻譯等等，這些在國內刑事審判中并不存在，或者即使存在問題也不突出，故國內刑事訴訟程序并不能很好地提供解決方案，但在國際刑事訴訟中，這些卻是常態(tài)，“羅馬規(guī)約”在融合訴訟程序時必須充分關注這些問題。

與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相輔相成的是陪審團審判、辯訴交易和強大的辯護律師隊伍，而職權主義模式強調的是司法官員對訴訟程序的控制，雖然其不同程度上允許控辯協(xié)商，但一般并不接受辯訴交易，辯護律師必須在法官的主導下參與訴訟；具體到國際刑事訴訟的語境當中，是否有陪審團存在的基礎呢？應該是沒有的。國際刑事訴訟面對的是整個國際社會，挑選陪審團的基礎和對象均有困難。雖然在英美法國家，陪審團審判被認為是被告人的憲法權利，也有少數(shù)學者主張在國際刑事訴訟當中引入陪審團審判，但不可否認的是，這一主張并無可行性。另外，在國際刑事訴訟當中，是否可以允許辯訴交易呢？國際刑事法院審理的核心犯罪，無論是種族屠殺罪、戰(zhàn)爭罪、危害人類罪還是侵略罪，在人們的一般觀念中都屬于“罪大惡極”的犯罪行為。因此，“羅馬規(guī)約”雖然一定程度上允許控辯協(xié)商，但并未采納辯訴交易制度。以辯護為例，在國際刑事訴訟中，因人、財、物的欠缺，加上需要取得國家的同意和協(xié)助，辯護律師調查收集證據(jù)，開展辯護工作存在很大困難。如果相關國家不配合辯護律師開展調查工作，甚至阻止律師前往犯罪現(xiàn)場調查收集證據(jù)，則無法開展辯護工作，無法實現(xiàn)訴辯平衡、平等武裝。因此，在國際刑事訴訟中，完全采納由控辯雙方對抗的模式，對被告人而言無疑非常不利，也不適當。正因為如此，“羅馬規(guī)約”并未完全采納控辯雙方對抗的模式，而是明確了檢察官有收集有罪和無罪證據(jù)的客觀義務。這與大陸法職權主義模式的做法一致。

(三)平衡訴訟公正與效率目標的基礎上進行融合

國際刑事法院審理的都是規(guī)模巨大、影響重大、性質惡劣的案件，公正與效率目標在國際刑事審判中的沖突顯得更為突出。紐倫堡審判中的首席檢察官、美國法官杰克遜指出，法庭審理案件，案件也檢驗法庭。這一觀點正好反映在前南法庭審理米洛舍維奇一案中。2006年3月11日，米洛舍維奇死于海牙的聯(lián)合國監(jiān)獄，而此時審判尚未結束。該案從2002年2月12日開始審理，直至被告人2006年死亡，持續(xù)了4年時間。*Gideon Boas, The Milosevic Trial: Lessons for the Conduct of Complex International Criminal Proceeding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 forward, p1.隨著米洛舍維奇案拖延的時間越來越長，卻不見結束的希望，即使那些支持國際司法的專家、學者都認為難以置信、難以接受。此案的審判對國際刑事法院處理類似案件無疑是一個教訓。從1996年1月盧旺達國際法庭開始運作至2001年6月30日的五年半時間里，該法庭只做出8項判決，涉及9名被告人，*凌巖：《盧旺達國際刑事法庭的理論與實踐》，世界知識出版社2010年版，第315頁。效率問題也同樣突出。

國際刑事法院運行至今，訴訟效率問題也有所顯現(xiàn)：國際刑事法院受理的第一案——盧班加案(Lubanga)于2006年1月13日發(fā)布逮捕令，盧班加于2006年3月17日到案，于6年后的2012年3月14日被法庭認定犯有戰(zhàn)爭罪，同年7月10日被判處14年有期徒刑。對于超大規(guī)模犯罪的調查、起訴、審判，如果按照常規(guī)的國內模式來處理，可能公正與效率目標都難以達到，因而，在堅持底限正義的基礎上，對具體訴訟程序適當創(chuàng)新是必要的。對此，“羅馬規(guī)約”作了一些探索，包括規(guī)定可以采納書面證詞，以及允許通過音像轉播技術作證和提出證據(jù)等。

《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公約》、《歐洲人權公約》等對刑事訴訟國際準則有所規(guī)定，但并沒有要求某一國家一定要選擇當事人主義或職權主義訴訟程序。例如，上述人權公約并不規(guī)定陪審團審判，并明確，證據(jù)采納問題主要是國內法問題，無論是由陪審團還是法官查明事實，只要他們公正無偏私即可。*Bert Swart, Damaska and the Faces of International Criminal Justice, 6 J. Int’l Crim. Just. 87 (2008).在具體制度設計上，“羅馬規(guī)約”必須考慮國際刑事訴訟案件與程序的特殊性，為最大限度地獲得國際審判中的正義作出獨特的制度安排，而無須刻意偏向于當事人主義模式還是職權主義模式。

三、“羅馬規(guī)約”訴訟制度的融合對我國司法改革的啟示——以認罪協(xié)商為例

“羅馬規(guī)約”是國際社會廣泛參與、充分研討的結果，在具體制度設計上，充分吸收了職權主義和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的有關規(guī)定。我國正在推進的司法改革中，在刑事訴訟的層面主要是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如何真正落實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要求，包括庭審實質化改革、貫徹落實證據(jù)裁判規(guī)則、完善證人和鑒定人出庭作證制度、完善案件繁簡分流工作機制、探索建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等方面，在具體規(guī)則的設計上，既要基于我國具體國情，考慮本土的現(xiàn)實與需要，同時應當學習“羅馬規(guī)約”開放包容的立場，借鑒當事人主義與職權主義兩大訴訟模式的成熟經驗。

“羅馬規(guī)約”的規(guī)定體現(xiàn)了以審判為中心的相關規(guī)定與做法，如國際刑事法院專門設立了預審分庭，其職責是對調查取證、提起訴訟的標準和程序，以及確?？剞q平等進行必要的監(jiān)督，檢察官決定開始調查某一情勢要經預審法庭授權，逮捕嫌疑人等需要獲取預審分庭簽發(fā)的令狀，有關程序性動議處理和確認指控等均由預審分庭負責；直接、言詞原則在訴訟程序中得到充分體現(xiàn)，審判分庭獨立決定被告人有罪與否等等。我國在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過程中，在落實各項具體改革要求時，應當關注、融合當事人主義和職權主義的做法與經驗，創(chuàng)造出一套適合于我國的、獨特的程序規(guī)范。以下將以“羅馬規(guī)約”規(guī)定的認罪協(xié)商程序為例，來說明對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借鑒意義。

“羅馬規(guī)約”在審判程序而非審前程序中規(guī)定了認罪協(xié)商程序，并明確了嚴格的司法審查的條件。在“羅馬規(guī)約”的制定過程中，就有關認罪答辯及其效果這一問題，來自普通法國家和大陸法國家的法律專家各持己見，爭論激烈。在1997年8月預備委員會會議上，法國要求增加控辯協(xié)商的有關條款。經過數(shù)天的協(xié)商、起草，才達成為各方所接受的方案。各方都很清楚，為了確保審判迅速進行，應當允許控辯雙方進行協(xié)商。但法國要求在條文中明確控辯協(xié)商的程序，主要目的并非贊同辯訴交易制度，而是認為辯訴交易不適用于國際刑事法院審理的案件。*Roy S. Lee edt., The International Criminal Court, The Making of the Rome Statue, IssuesNegotiations Results, Kluwer Law International, 1999, pp241-242.前南法庭在處理辯訴交易案件中遇到問題和障礙，也讓代表們感覺到不能完全照搬普通法的規(guī)定。最終，使用了認罪(admission of guilty)一詞，而未使用普通法或大陸法國家常用的術語。但這一做法也獲得了廣泛支持。*同上注?？梢姡傲_馬規(guī)約”有關認罪程序也是在總結國際審判經驗，融合當事人主義和職權主義的基礎上規(guī)定的。

根據(jù)“羅馬規(guī)約”第64條第8款之規(guī)定，審判開始時，應在審判分庭上向被告人宣讀已經過預審分庭確認的指控書。審判分庭應確定被告人已明白指控的性質，并應給被告人根據(jù)該規(guī)約第65條表示認罪或不認罪的機會?！傲_馬規(guī)約”第65條“關于認罪的程序”和“程序規(guī)則”的“規(guī)則139”對認罪的程序及效果作了規(guī)定。

首先，認罪須在咨詢律師后自愿作出。被告人的認罪是在充分知情、自愿的情況下作出的，且應當明白認罪的性質和后果。由于犯罪涉及專業(yè)法律問題，是否認罪、認罪是否對其有利，需要在律師的幫助下進行權衡，律師的解答也有利于被告人了解認罪的刑事后果。因此，“羅馬規(guī)約”明確規(guī)定被告人必須是在充分咨詢律師的基礎上自愿認罪；被告人是否認罪完全由被告人本人自己決定，必須排除被告人基于威脅、利誘等原因而認罪。

其次，被告人所承認的犯罪須有事實所支撐，支撐被告人承認的犯罪的案件事實須有證據(jù)所證實,即這些事實載于：檢察官提出并為被告人承認的指控；檢察官連同指控提出并為被告人接受的任何補充材料；檢察官或被告人提出的任何其他證據(jù)，如證人證言。因此，被告人認罪必須建立在足夠的事實根據(jù)之上，必須有相關證據(jù)加以證明。

最后，法官具有最終決定權?？剞q雙就指控、認罪或量刑所進行的商議對法庭沒有約束力，法庭對是否接受認罪協(xié)商有決定權。如果法庭能夠確定被告人明白認罪的性質和后果，被告人是在充分咨詢辯護律師后自愿認罪的，且承認的犯罪為案件事實及其證據(jù)所證實，則法庭可以認定被告人有罪。如果法庭不能確定上述事項，則應按未認罪處理。此外，如果為了實現(xiàn)公正，特別是為了被害人的利益，應當更全面地查明案情，法庭可以要求檢察官提出進一步證據(jù)，或者直接按照未認罪處理。因此，被告人雖然具有達成認罪協(xié)商的自主選擇權，但法庭對認罪的效果具有最終的決定權。由于此處只是泛泛地規(guī)定“實現(xiàn)公正”，尤其是“為了被害人的利益”這一條件相當寬泛，因此法官有很大的自由裁量權來決定是否接受認罪協(xié)商的結果。

此外，檢察官和辯護方之間就修改指控、認罪或判刑所進行的任何商議，對國際刑事法院法官不具有任何約束力。法庭的判決有權超出協(xié)議范圍的刑期。也就是說，即使被告人與檢察官達成了認罪協(xié)商，但是并不一定能夠獲得較輕的量刑，這區(qū)別于一般意義上的辯訴交易。

“羅馬規(guī)約”對認罪程序規(guī)定嚴格的審查條件，不允許“打折扣”的正義，與審理的犯罪危害后果極其嚴重、影響極為重大是分不開的。如果對此行為允許英美法那樣的辯訴交易，將很可能招致國際社會的反對。然而，即便如此，國際刑事法院還是采納了有限制的控辯協(xié)商制度，并明確了被告人自愿、證據(jù)支持、法官審查同意三個條件?！傲_馬規(guī)約”對認罪作出嚴格的程序要求，將決定權賦予法官，體現(xiàn)了國際刑事法院處理犯罪時的審慎態(tài)度，有助于裁判的統(tǒng)一性、合理性的確立，這種認罪協(xié)商既有助于提高訴訟效率，也不會像辯訴交易那樣顯得過于隨意。

“羅馬規(guī)約”為我國刑事訴訟制度改革中部分接納辯訴交易制度開辟了另一合理路徑，即可以通過改造、增刪辯訴交易程序，創(chuàng)造新的刑事協(xié)商機制來達到更佳的刑事訴訟效果，而這就是正在推進的認罪認罰從寬的立場與途徑。我國的認罪認罰從寬程序并非簡單套用辯訴交易制度，而是采取與“羅馬規(guī)約”對認罪協(xié)商程序進行司法審查基本相同的立場。第一，在是否允許對罪名進行協(xié)商的問題上，“羅馬規(guī)約”并未禁止，但最終的決定權在于法官，法官可以否定罪名協(xié)商的結果。我國沒有明確是否可以協(xié)商罪名，筆者認為，“羅馬規(guī)約”這方面的經驗應為我國所借鑒，一般不能對罪名協(xié)商，即使允許一定程度的協(xié)商，決定權也在于法官，而非控辯雙方。第二，在認罪協(xié)商的適用罪名的范圍上，并不作具體的限制，即所有的犯罪都允許認罪協(xié)商。當然，考慮到我國的具體國情，對一些特別嚴重的犯罪，如恐怖主義犯罪、危害國家安全犯罪排除適用是必要的。第三，強調有效的律師辯護，確保被告人是在充分知情、自愿的情況下認罪，防止威逼、利誘，尤其是冤假錯案的發(fā)生。第四，在證據(jù)標準上，除了被告人的供述以外，認罪應當有相當?shù)氖聦嵵魏妥C據(jù)證明。第五，認罪后一般情況下對被告人可以從寬處理，這與我國刑法所規(guī)定的坦白從寬處理制度是一致的，但具體是否應當從寬，以及從寬的幅度如何把握，應當由法官審查后決定，這樣就與“羅馬規(guī)約”的規(guī)定殊途同歸。

(責任編輯：江 鍇)

蘇敏華，上海對外經貿大學法學院講師，法學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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