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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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陰侯列傳》的開篇故事：韓信性格與命運(yùn)的表征

何偉

《史記·淮陰侯列傳》以韓信的三個精彩短小的故事開篇：

始為布衣時，貧，無行，不得推擇為吏，又不能治生商賈。常從人寄飲，人多厭之者。嘗數(shù)從其下鄉(xiāng)南昌亭長寄食，數(shù)月，亭長妻患之，乃晨飲蓐食。食時，信往，不為具食。信亦知其意，怒，竟絕去。

信釣于城下，諸母漂，有一母見信饑，飯信，竟漂數(shù)十日。信喜，謂漂母曰：“吾必有以重報母?！蹦概唬骸按笳煞虿荒茏允常岚鯇O而進(jìn)食，豈望報乎！”

淮陰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雖長大，好帶刀劍，中情怯耳?！北娙柚唬骸靶拍芩?，刺我；不能死，出我袴下?！膘妒切攀胍曋瑐a出胯下，蒲伏。一市人皆笑信，以為怯。

其中，“怒絕亭長”73字、“漂母飯信”55字、“胯下受辱”60字，這三個小故事，傳記中韓信被封為楚王之后，后文都有呼應(yīng)：

信至國，召所從食漂母，賜千金。及下鄉(xiāng)南昌亭長，賜百錢，曰：“公，小人也，為德不卒?！闭偃杓褐倌炅畛隹柘抡咭詾槌形尽８嬷T將相曰：“此壯士也。方辱我時，我寧不能殺之邪？殺之無名，故忍而就於此?！?/p>

開篇三個故事草蛇灰塵線，其跡可循，深掘其中，我們可以一窺太史公寫人之生花妙筆。

一、怒絕亭長

“怒絕亭長”的故事背后至少有三個方面值得細(xì)察。

第一、韓信的“怒，竟絕去”，表現(xiàn)了他有傲氣，俗話說：“人貴有自知之明?！碧幱谇柚械捻n信，骨子里依然存有一份自尊，這是一位人杰的精神底色。

第二、韓信之“怒”包含了因誤判而導(dǎo)致的忿懣情緒。韓信原以為南昌亭長是他的生死之交，現(xiàn)在竟連一頓飯都不愿給他吃了。或許以為，“所交非類”，才會“怒，竟絕去”。假如他原先沒有把南昌亭長當(dāng)作知己，就不會有“怒”這個強(qiáng)烈的心理詞語。

韓信被劉邦封為楚王，回歸故鄉(xiāng)時，對南昌亭長說了一句話：“公，小人也，為德不卒?！薄盀榈虏蛔洹彼淖?，需要仔細(xì)體會。我們還可以和后面的“胯下之辱”相互參看。韓信受到淮陰屠中少年更大的屈辱而沒有殺死這個無賴，也沒有動怒；寄食南昌亭長家，卻“‘怒’，竟絕去”，這是他對自己看朋友看走眼的忿懣。

第三、從文化上來解讀。古時有天色計時法，共12時段，分別為：夜半、雞鳴、平旦、日出、食時、隅中、日中、日昳、晡時、日入、黃昏、人定。可知，古人一日兩餐，“朝食曰饔，夕食曰饗”，朝食在辰時，這個時段叫“食時”；夕食在申時，這個時段叫“晡時”?！俺看遁晔场笔恰扒逶缱鲲埐柺场?。亭長妻子清早做飯吃，意味著至夕食的時間延長了，故須飽食才能耐饑。而韓信“寄食”南昌亭長，很可能一天才去一次，也可能一天才吃一餐飯。這天早上，去了亭長家，人家嫌棄他，早已飽餐過了，那么，韓信這天斷了一次炊，對他而言，就不是一天沒吃飯了，可能是兩天、甚至更長時間。

綜上，從生理上來說，是韓信饑餓難耐；從心理上來說，是韓信因交錯了朋友而自忿；從情感上來說，是韓信失去了自尊，受了愚弄。這三重打擊，因而導(dǎo)致了韓信“怒，竟絕去”。

二、漂母飯信

“漂母飯信”的故事暗含了韓信性格中“義”的一面。

這是韓信知恩圖報的佐證，也為后文項羽為擺脫困境而拉攏韓信卻遭拒絕埋下了伏筆。

正因為韓信知恩圖報，才有項羽與劉邦軍力旗鼓相當(dāng)之時，項羽幾次找人拉攏韓信三方“三足鼎立”，韓信都是一口拒絕：

第一次是龍且被殺，項王恐，使盱眙人武涉往說齊王信。韓信謝曰：“臣事項王，官不過郎中，位不過執(zhí)戟，言不聽，畫不用，故倍楚而歸漢。漢王授我上將軍印，予我數(shù)萬眾，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聽計用，故吾得以至于此。夫人深親信我，我倍之不祥，雖死不易。幸為信謝項王！”第二次是武涉已去，齊人蒯通以相人之術(shù)及“天與弗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行，反受其殃”游說韓信。韓信曰：“漢王遇我甚厚，載我以其車，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吾聞之，乘人之車者載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懷人之憂，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吾豈可以鄉(xiāng)利倍義乎！”第三次是蒯通幾天后再次以“時不再來”游說韓信。“韓信猶豫不忍倍漢，又自以為功多，漢終不奪我齊，遂謝蒯通”。

韓信在最得意時沒有叛變劉邦，在失意時也不會鋌而走險反叛劉邦，最終定下的韓信謀反的罪名，僅僅是“莫須有”而已。也正因為如此“莫須有”，當(dāng)韓信死于呂后之手后，劉邦得知情況才“且喜且憐之”。

三、胯下之辱

那么，“胯下之辱”的背后又有何深意呢？

第一，韓信“胯下受辱”，體現(xiàn)了他的容忍風(fēng)度。

所謂“小不忍則亂大謀”，如果韓信想要將來有出人頭地的一天，注定了他必須要隱忍，韜光養(yǎng)晦。容忍，奠定了韓信成大事的基礎(chǔ)。太史公在《淮陰侯列傳》結(jié)尾如此記載：“吾如淮陰，淮陰人為余言，韓信雖為布衣時，其志與眾異。其母死，貧無以葬，然乃行營高敞地，令其旁可置萬家。余視其母冢，良然。”可見，韓信青年時期的最高理想就是做一位功成名就的大將。

我們還可以將“胯下受辱”，與施耐庵《水滸傳》中“楊志賣刀”的故事相參看。兩個情節(jié)何其相似也，結(jié)果卻大不一樣。楊志受不了潑皮奚落，殺了牛二，雖然自首，卻也被充軍，最終被逼上梁山。而韓信卻“孰視之”，一忍再忍，直到時機(jī)的來臨。

第二，韓信“胯下受辱”不僅是一時之辱，其影響是長期性的。

項梁的軍隊經(jīng)過淮河，韓信立刻投入項梁軍中：“及項梁渡淮，信杖劍從之，居戲下，未得知名。項梁敗，又屬項羽，羽以為郎中。數(shù)以策干項羽，羽不用。”結(jié)果，過了相當(dāng)一段時間，韓信并沒有受到項梁的重用。

項梁是識人的，“每吳中有大徭役及喪，項梁常為主辦，陰以兵法部勒賓客及子弟，以是知其能?！保ā妒酚洝ろ椨鸨炯o(jì)》）

項梁也是一位善于采納計謀的將軍，當(dāng)范增要他擁立“楚王”時，項梁馬上“乃求楚懷王孫心民間，為人牧羊，立以為楚懷王，從民所望也。都盱眙”。

淮陰（韓信老家）、宿遷（項羽祖籍）、沛縣（劉邦故里），相距不遠(yuǎn)，都屬蘇北地域，而且淮陰與宿遷接壤，宿遷與徐州接壤。即使在口耳相傳的古代，人們對稗官野史、街談巷議，尤其是奇聞異事，也很感興趣，這么近的距離，也許，項梁可能會聽到一些韓信“胯下受辱”的笑話。

所謂“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里”，韓信胯下之辱的笑談，能在項梁耳中傳聞，那應(yīng)該更會在項羽耳中生根。因此，雖然韓信“數(shù)以策干項羽”，（從后來韓信擔(dān)任劉邦大將后，使用各種各樣的計策，我們可以推測出韓信給項羽的這些計策，應(yīng)該大多是“陰謀詭計”）以項羽光明正大、叱咤風(fēng)云的品行，項羽對此肯定不屑一顧，甚至深以為恥，當(dāng)然就不會采納韓信之策，也就對其難以重用。

也許是惺惺相惜，項羽一向喜歡光明磊落之人，不論是敵是友，皆為如此：鴻門宴上，當(dāng)樊噲沒有號令、非法無禮闖入大帳，項羽最終不以為罪，反而另眼相看，稱之為“壯士”，賜肉賜酒，對其禮遇有加，甚至有種英雄相見恨晚之感。

大丈夫項羽心底里根本瞧不起韓信，則理所當(dāng)然不會欣然采用他所獻(xiàn)的計策了。“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表n信也知道，在項羽的手下，他即使待的時間再長，也是虛度光陰，不會再有任何出路了。

遺憾的是，韓信在轉(zhuǎn)投劉邦后，依然不溫不火:

漢王之入蜀，信亡楚歸漢，未得知名，為連敖?！嫫溲裕瑝哑涿?，釋而不斬。與語，大說之。言于上，上拜以為治粟都尉，上未之奇也。（《史記·淮陰侯列傳》）

而劉邦對項羽手下“投誠”的陳平的態(tài)度，卻截然不同，可謂禮遇有加：

是日乃拜平為都尉，使為參乘，典護(hù)軍。諸將盡，曰：“大王一日得楚之亡卒，未知其高下，而即與同載，反使監(jiān)護(hù)軍長者！”漢王聞之，愈益幸平。（《史記·陳丞相世家》）

“生死一知己”，在韓信的人生舞臺上，真正給他帶來了轉(zhuǎn)機(jī)的人物是蕭何，“信數(shù)與蕭何語，何奇之”。但是，蕭何雖向劉邦數(shù)言韓信之能，劉邦仍不理不睬。以蕭何與劉邦的關(guān)系，不可能置若罔聞，唯一可能的原因，依然是“韓信胯下之辱”的故事在劉邦的耳中作祟。

及壯，試為吏，為泗水亭長，廷中吏無所不狎侮。（《史記·高祖本紀(jì)》）

對劉邦而言，只有他侮辱別人的份，這也許是天生的，擔(dān)任泗水亭長即如此。曾經(jīng)“胯下受辱”的韓信，劉邦當(dāng)然看不起他。但自蕭何月下追韓信后，在特定的形勢下，勸劉邦與韓信數(shù)語，使得劉邦真正認(rèn)識了韓信。至此，韓信遇到了伯樂，英雄有了用武之地，“漢二年，出關(guān)，收魏、河南，韓、殷王皆降。合齊、趙共擊楚。”（《史記·淮陰侯列傳》）

只可惜，即使韓信有滅魏、亡趙、定齊赫赫之功，但在武夫的眼里，韓信依然是鼠輩，對其所為的“陰謀詭計”，不以為然。

第三，韓信“胯下受辱”，以致敵人對他戰(zhàn)術(shù)上極端輕視,這在戰(zhàn)場上，未必不是一種極大幸運(yùn)。

在重要戰(zhàn)場上對對手掉以輕心，結(jié)果常常是致命性的。也正因為敵方主帥的極端蔑視，才一次次成就了韓信的威名，收魏、滅趙、殺龍且，皆如此。

所謂“一失足成千古恨”。尤其到了戰(zhàn)爭后期，項羽方的主將還不能“吃一塹，長一智”，連項羽手下大將龍且都在這方面也吃了大虧，導(dǎo)致項羽集團(tuán)迅速走向崩潰：

人或說龍且曰：“……漢兵二千里客居，齊城皆反之，其勢無所得食，可無戰(zhàn)而降也。”龍且曰：“吾平生知韓信為人，易與耳。且夫救齊不戰(zhàn)而降之，吾何功？今戰(zhàn)而勝之，齊之半可得，何為止！”遂戰(zhàn)，與信夾濰水陳。韓信乃夜令人為萬馀囊，滿盛沙，壅水上流，引軍半渡，擊龍且，詳不勝，還走。龍且果喜曰：“固知信怯也。”遂追信渡水。信使人決壅囊，水大至。龍且軍大半不得渡，即急擊，殺龍且。（《史記·項羽本紀(jì)》）

龍且的輕敵，是韓信的大幸，成就了韓信的業(yè)績豐功。最終，韓信利用“十面埋伏”“四面楚歌”等策略，逼迫項羽烏江自刎。

第四、韓信能忍“胯下受辱”之名，在隱忍的呂后那里，卻引發(fā)了更大的悲劇

“生死一知己，存亡兩婦人?！睂Α翱柘率苋琛钡捻n信，呂后則迫不及待地欲殺之而后快，這也可以說是一種典型的投射心理。呂后，她將自己身上存在的心理行為推測到了韓信身上。呂后，她也是一位隱忍的高手，劉邦在世時，戚夫人作威作福，她對其忍之任之，而劉邦一死，她便立刻做出行動，對戚夫人母子施以打擊報復(fù)：

呂后最怨戚夫人及其子趙王，乃令永巷囚戚夫人，而召趙王………使人持酖飲之。犁明，孝惠還，趙王已死………太后遂斷戚夫人手足，去眼，煇耳，飲瘖藥，使居廁中，命曰“人彘”。（《史記·呂后本紀(jì)》）

這種慘劇讓人慘不忍睹，連呂后親身兒子孝惠帝在觀人彘后，大哭，聲言“此非人所為”。

也許，正因為韓信“胯下受辱”的故事太過出名，呂后才忌憚韓信強(qiáng)大隱忍的心理?！叭诵母舳瞧ぁ?，在呂后心里，劉邦在世，韓信不敢反，如果劉邦死了，韓信又會作何打算？因此，趁劉邦在世時，寧可錯殺，也要除掉韓信。

總之，在劉邦、呂后眼里，韓信不象沒有軍權(quán)的謀士張良、陳平，威脅不大；作為“三杰”的唯一武將，韓信功高震主，不僅善于用奇謀，還善于隱忍，可謂集三重身份為一體，此人最為危險。帝后對于這樣一把懸于頭頂之劍，心驚膽戰(zhàn)。遇到劉邦、呂后這樣的主子，韓信縱能隱忍，徒喚奈何？

[作者通聯(lián)：江蘇揚(yáng)州市弘揚(yáng)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