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怡
她整晚地失眠。寬敞的屋邸都沉睡了,她還在窺視夜色。她看得懂魂靈和鬼魅。當然那種不成熟的眼力,或許是她為習(xí)慣夜晚的滋味而杜撰的。
她是峽谷里的一個年輕女人,日子是隨著水甕里的水一滴一滴耗掉的,平日里曬河魚、曬豆角是為了安慰自己的寂寞。
峽谷里的人都說,她蠻快樂。白天的時候,總是笑哈哈的。人們也說她心地簡單。簡單?世上看似最簡單的人,什么復(fù)雜的念頭都可能有過。她成了人們的談資,可附近的人講來講去,說她年輕、沒有陰影、心境還澄明,然后有些說不下去的感覺。世上的故事,起先不都是單純?nèi)松砩涎诱钩鰜淼膯??她若不單純,成不了?fù)雜的人隋往事的底子。
別去稀罕年輕人放著光的眼神,往往越鮮活,越留一半苦楚給自己。她睡覺時半敞著一道門縫。公道點兒說,年紀正輕的女人,若真對某個所愛的人的破門而入抱有幻想,是樁尋常事??蓵r間過去很久很久了,只有石鵒、田雞和蜥蜴會在夜半叫上一陣兒,然后它們那不甘不苦的聲音從門縫不斷地傳來。
王山貝峽谷,在婺源西南邊的一個鎮(zhèn)上。這峽谷中的大石是深棕色,亂石間的急流和浪頭,有捋不清的唏唏簌簌聲。好像山源頭的每一條支流,都在尋找捷徑。它們多潔凈、多激蕩,滿心以為人類的村莊是值得流去的圣境。村里的老人憋了_一輩子,終于像宣誓一樣認真地說:這深山峽谷里有龍脈。
純樸的環(huán)境里的小小,生得文靜,長相上很有幾分工于天成的精巧。
村子在深山之中,原來有三十幾戶人家,后陸續(xù)有人帶著貨物和牛馬離開。天涯海角一樣的地方,讓他們活得粗礪、岑寂。問她會在神秘的峽谷待到何時,她望著跳躍的水花,很有情致地笑了。
王山貝的經(jīng)事者說,她家里人盼她做一位無名女子,不用成仙不用慈悲,也不許大逆不道。家里為她斟酌出“小小”這樣一個名字,是聽從峽谷深處的神秘力量。
小小出生前后的幾天,她父親趕著牛,嘴里說些半懂不懂的語言,像傻了似的去到峽谷深處。旁人都知道他是去求王山的神了。那神靈究竟是什么模樣,誰都沒見過。
王山貝女人遭遇著相似的境況。她們的死亡從喉嚨、從嘴巴、從四肢開始,身體各個部分漸漸地?zé)o聲無息。這一輩子,她們會經(jīng)歷很多坎坷。所遭受的調(diào)動出心里的尊嚴,很輕的年紀沉靜寡淡,后半生更是深情重重、長夜不寐,不屑于生活必需的錢糧。不是所有女人都能在暮年這么豪邁的,經(jīng)過蕭瑟和磨難,還要把握住心里那片偌大的乾坤。
現(xiàn)在是初夏。雨水一陣一陣的,下過雨的天,蒼白且虛弱,糅合著一種幽暗的玄機。張簞眼望著堂前精工細作的雕鏤漆飾,整潔大方的八仙桌和藤椅。他不明白,太陽下的這個家仍是坐北朝南、大而彰美,天色暗下來,它怎么就搖身變成了一個傷心地。難道正是父親意外死去的事,成了人們的熱門話題?
張家老畫師慣常畫龍鳳呈祥的大畫。什么是龍,什么是鳳,去他的畫里看看便知道了。心想事不成的人,看到紙上的宏觀微觀處,會露出激動的神色。不是有什么罕見的天分,“龍”和“鳳”成為他的建樹,是因他加了一些自己的發(fā)明。他憑什么發(fā)明,就憑他年輕時去過王山貝。鎮(zhèn)上人天生就是要讀書作畫的。位于婺源西南鄉(xiāng)的這個鎮(zhèn)上的人,更是在歲月中,留存了對文章畫卷的感慨與遐想。寫文和作畫,宗旨是一樣的,就是發(fā)現(xiàn)世上所有的秘密。文人風(fēng)氣和明凈山水相應(yīng)。不花些時間吟詩作賦、學(xué)唱諺語民謠、揮灑筆墨、運用顏色,便像是過一種受難的日子,乏味異常。曾經(jīng)在王山貝為躲大雨而迷路的張家畫師,在急切中看到一條似龍又似鳳的物體。看得他眼睛酸澀,竟然昏沉沉地睡了。
人們評說他畫的鳳更有一種情感,像磐石一樣穩(wěn)重,身扎在某個地方無法自拔。
鎮(zhèn)上的傘園老板來和他聊天。聊到王山貝,老畫師口若懸河地說起它的靈秀。而傘園老板接過他的話:“昨天深更半夜的時候,突然來了一支軍隊,往王山貝去了。”
“哦?趁夜進王山貝?”
“是林昌武,他新官上任,對各個地方都要明察暗訪一番?!?/p>
“半夜三更地去王山貝,可是為了哪一件具體的事?”
“總不是去挖什么金銀財寶吧,我沒聽說老一輩人說過那里藏了寶……”
他們談天的時候,張老畫師變得情緒激昂,說起王山貝的地勢不尋常。他又說,畫里有證據(jù),希望自己死后由傘園老板珍藏這批畫。他想把真相托付給他,是張師傅意識到,他自己的孩子像刀鋒一樣沖動。以性情看,傘園老板更能信守承諾。關(guān)于王山貝,讓傘園老板聽起來覺得離奇。他于是說了一件明確而有趣的事。
“昨晚有個王山貝的姑娘,像個主人似的,招呼著他們在王山貝穿梭?!?/p>
“姑娘膽子不小嘛。莫不是我剛才說的……它的化身?!?/p>
“聽說她是因為晚上沒睡好,聽了動靜點著燈去看熱鬧,才撞見的。個性調(diào)皮著呢,當兵人說了什么戲謔話,她應(yīng)答得凜然決然的。倒是個普通姑娘,名字叫小小?!?/p>
后林昌武托人四處找這個姑娘,又是傘園老板從王山貝帶出了小小的畫像,他坐在張家描述了一番她的樣貌。
“她是王山貝峽谷劉家的姑娘?”老畫師因她是王山貝人而起了興趣?!笆菧\黛微紅、可遇不可求的美麗姑娘?”
“是。林昌武看上了她,稱贊她渾身蘊蓄著青澀和神秘??蓻]那么簡單吶,有人費盡口舌勸他,說王山貝女人福薄和坎坷。喏,他那邊的人正在四處求證呢,還輾轉(zhuǎn)地問到我這兒?!?/p>
“這說法多蒙昧啊?!睆垘煾敌睦镉幸粍x空白,王山貝的深不見底,他親眼見證過……人沒有當面見著,他也不知道該怎么說。
來年春天,張師傅帶張簞回鄉(xiāng)祭祖,恰好又逢到傘園老板。聽到林昌武對小小再無后續(xù),他微微笑道:“死心了呀?!?/p>
雞、鴨、牛、羊、水酒、糕點、彩綢、燈籠,祭祀活動總是給人_種很深的熱鬧與共鳴。大家都喜歡來湊熱鬧。小小被村里的一位表親約來,在張家這里負責(zé)分米酒和糕點給祭祀人。無從拘束的小孩子們紛紛上前,他們要從穿綴著淡粉花紋的黃裳、漂亮的小小姐姐手中討些芝麻球、要子糕。討了好吃的,也討了一份美麗。
鑼鼓急急緩緩地敲起來,張簞表面上在燒香拜揖,卻也時不時去看那打扮潔凈的小小姑娘。他看得投入,恰沒發(fā)現(xiàn)父親在他謎一樣眼神的一瞟中,用閱歷讀懂了他的心思。
小小從十五六歲起有人來說媒,她總是置身局外地拒絕掉。到二十歲,她用肯定的眼神回答了說媒人。不是她的個人情感出現(xiàn)了什么變化,是王山貝峽谷的景色有奇怪的變化,幾乎在一夜之間,峽谷間開滿了紅色的迎春花。并且,她看到一只身體化作光芒的飛禽,在她的頭頂盤旋而去。盡管王山貝的過來人嚴肅地告誡她:婚姻也不完全是好事,如果不慎重選擇,它就是個深淵,進去了出不來的。但她誠實地說,沒經(jīng)歷過愛情,我看不見自己。然后,她就氣昂昂地坐著,等迎新人的隊伍進王山貝。
說媒、定親、寫帖子……本來按著程序走,到新婚之日,小小就等著來張家受寵。
婚禮就在眼前,花轎未到,先來了_一個拿著武器的兵家人。兵家人把張家門前門后、樓里樓外察看一番,看他樣子不至于惡到制造什么兇案,但他繞著張家走了一圈又一圈。婚禮使家中四處忙亂,這神態(tài)鬼祟的兵家人用刀有意無意地瞎比劃,待人們仔細一看,他把墻上的畫毀了個遍。老畫師看到墻上幾幅珍貴的畫被毀,一顆心像是被什么莫名的力量牽扯著,暈倒了過去……是可忍孰不可忍,張老畫師托人給林昌武帶信,像寫遺言似的寫下十個字:是龍也是鳳,是福也是禍,寫完忽地窒息而亡。
路口有人喊,新人的花轎來了。
路的一邊,炮仗鑼鼓聲中夾雜著小孩們的嘻嘻笑聲。
這一邊,父親躺在床上沒半個時辰就去世了。
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目光齊刷刷地扎在張簞身上。他朝她走去,旁邊的人嚇得不知怎樣是好,只見他伸出巴掌打到她臉上?!吧沸??!笨此揪o眉頭不說話:“我父親死了,難道不是你害的嗎?”自然而然,她是不知道這和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他被她的沉默激怒,對她一陣痛打。她新婚的第一天,心里就豎立了一道緊閉的門:生活就是吃人的陷阱啊。
她不僅被打,還被嚇著了。他的每一巴掌,都讓她筋疲力盡。婚姻是個什么東西,她在自己瞬間撲倒在地的時候,也明白了。天時而放晴,時而落雨。說起在小小身上發(fā)生的事,鎮(zhèn)上的女人們一面覺得打女人的男人多荒唐,一面又能領(lǐng)略孝順兒子對父親去逝的悲痛。聽說張簞把手板心打腫了,下了很大的力,大家又紛紛想,一個年事極輕的女人忍著傷痛獨自躺在床上,會是什么樣子?期間,林昌武派人上門致歉,他說那個兵將是個瘋子,他并沒有冒著不敬遣人來惹事,事情是他三太太爭風(fēng)吃醋的行為所致。對老畫師的死,他是很自責(zé),但絕不是有意的。傘園老板也為他從中周旋,表示是張家誤會了林昌武,況且整件事對小小很不公平。
小小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個禮拜。
這是她新婚第六天,要是能有人在耳邊輕聲說點什么,要是有人輕輕開導(dǎo)一會兒她該多好。她沒料到張簞這么無情,一陣毒打使她的腳連踮地都難。聽到窗戶外面人來人往,而她像是處到了絕境一樣,逼著自己睡著、命令自己做夢。王山貝峽谷的人,都以為她嫁到鎮(zhèn)上一戶殷實人家,穿五顏六色的綢緞衣裳,很愜意地花時間梳妝打扮,撐各式花色的油紙傘,蓋松軟的鋪蓋,被愛她的人親親熱熱地抱著。哪想她被認為是煞星,每天自己脫下衣服,小心地為皮肉爛開的傷口上藥。六月雨水連綿,屋子暗而潮濕。她身上無數(shù)傷口腐爛的味道,混合著發(fā)自骨髓的寒意。她在這一刻開始,慢慢地去信了王山貝人的宿命。
晚飯過后,來了個人自稱是小小在王山貝峽谷的好姐妹,樣子眉清目秀的,和小小一起長大。她在進門看見張家人大門上貼著皮紙和挽聯(lián)、掛著白燈籠,接連好幾次深呼吸。又見家里的擺桌上沒有鮮花、水果什么的,而張簞見到女方來人也無一分熱情,她對小小的處境也算得一清二楚了。她這次來的目的不單純,是受林昌武的委托。
“我想要回王山貝去。”小小見面就說。
“出什么事了?”女人急忙去把房間的門關(guān)攏。
“……我在張家像是被拋棄了一樣,看盡人心受盡侮辱,張簞在外面吃喝嫖賭我不敢管,可是他在家用讓人鄙夷的路數(shù)對我?!闭f著說著,眼睛又哭腫了。
“你可以對他絕望,但千萬不要對自己絕望。不喜歡的可以不要。你把傷養(yǎng)好,我?guī)闳ヒ娨粋€人,一個很威武的軍人?!?/p>
聽了這話,小小的心怦然一擊。清醒時,她真有些后悔。究竟是什么樣的力量讓她從王山貝峽谷出來的。沿峽谷外的一條石子路,過二十多里路到鎮(zhèn)上。鎮(zhèn)上商貿(mào)物流很熱鬧,有茶水店、有油鹽店,有裹糯米粽的、有炒汽糕的,店鋪里有干鮮菜蔬、絮鞋紗襪、金銀手鐲。到節(jié)慶和祭祀,王山貝峽谷的老老少少,不得不到鎮(zhèn)上采買、學(xué)藝。婦人們出峽谷,為家里的筵席菜選配料,除豌豆、餅莢、茭筍這一類丁字街集市才有的青菜,還為自己捎上一條花色好的圍裙、一把多姿彩的傘。是哦,她從前下山,只是買幾樣小東西的。沒想到,這回的出山,竟然是如此……
三十年代,蔣介石出于剿滅共黨的需要,將婺源劃歸江西省管轄。蔣介石派軍隊于此,一是鎮(zhèn)壓共產(chǎn)黨的游擊隊,二是安撫民間的異常反應(yīng)。國民黨二十一軍的指揮官林昌武駐扎在婺源西南邊的這鎮(zhèn)上,不知道他會待多久。戰(zhàn)爭期間的事說不定的,興許他明天就走,興許他還待很長一段時間。兵亂時,他騎著戰(zhàn)馬沖鋒上陣。其余的時間,他就為自己挑選—方水土,享受秀麗的風(fēng)景。他不是手握權(quán)限花天酒地的人,他是容易為美麗的事物驀然心動的人。盡管遭受戰(zhàn)爭的擾亂,他在現(xiàn)實生活里卻喜歡刪繁就簡,除了詩詞文章、雅詞風(fēng)月,還希望在茫茫人堆里找到符合他愛情理想的意中人。
林昌武有三位夫人,可他還是對小小動了心。托人拐彎抹角、多費周折地找到小小。
照理說,他已經(jīng)和三個女人有實實在在的婚姻,尤其是她的三太太,娘家的大哥用錢捐了官,比他官高一級,她身上的綾羅綢緞、金釵銀飾是自帶的,家里的背景讓她囂張跋扈、行事狠毒,日日要人禮讓她、遷就她、屈從她。三太太的哥哥家業(yè)很大,常給汪精衛(wèi)捐贈軍火。林昌武近來對她更是百依百順,個中原委,據(jù)說是為了他的政治前途,要他隨大哥加入汪偽政權(quán)。誰也不知道林昌武早被中共高層的特使說服,秘密加入了共產(chǎn)黨組織。共黨的聯(lián)合抗日,以和平為基礎(chǔ),無疑更符合他的政治立場。這消息不知怎么從大太太嘴里漏出,最毒婦人心,三太太背著他巧妙地毒死了大太太,又下了毒使他從法國留學(xué)回來的二太太不能生育。三太太掌控著他的命運,他林昌武偏偏要反抗。也許,這正是他選中小小的理由。那亭亭玉立、貞潔雅致的女孩子,時時難讓他從夢里拂去,從眼前揮走?。∪募易逋犊客艟l(wèi)日偽政權(quán),他大哥常常參與日本人的謀殺活動。要是他把小小娶到身邊,小小的下場能好嗎?所以啊,小小被張家娶走,他只能在背人處滴下傷感的淚水。
當小小在張家的遭遇傳到林昌武耳中時,他震動了,但他還是不能動彈。另一件事影響著他。那就是關(guān)于王山貝龍脈。他暗中帶兵走訪,并沒把勘察到的事實如實向組織匯報,以冀選擇明主而告。他常常暗中安排,找王山貝老人一個個私下談?wù)f,逐步掌握了王山貝的秘密。
鎮(zhèn)上有一個花船塢,是林昌武常去的地方?;ù瑝]呢,夜夜都有成群結(jié)隊的女子,夜夜有人吟唱杜秋娘的《金縷衣》。鎮(zhèn)上最美的人在這兒,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她們的眼睛和心思會拐彎會飄香,像登臺演出一樣度日如時。花船塢占鎮(zhèn)上的一塊水域,使這鎮(zhèn)上大半繁華集中于此。河堤叫羅漢墻,起防御作用的堅實墻壁,卻掩蓋不掉河面上的驚呼和笑鬧。平日里,鎮(zhèn)上的人把絕活藏著。只婚嫁、祝壽、過年才有氛圍,跳儺舞、打目蓮、演抬閣、舞花燈,各個村莊的各套班子紛紛聚合。在日本人眼里,在國民政府眼里,一個男人的風(fēng)流是符合情理的。也是這樣,他躲人耳目地在花船塢,布置了一個又一個周密的革命行動。傳遞情報、聯(lián)絡(luò)地下、密謀抗日反汪,都是在這里進行的。女人總是能助密電逃過日軍追蹤,無論是撒潑還是撒嬌,是說連篇怪話、顯得癡傻軟弱,她們總能搪塞過去。
小小被安排在花船塢見林昌武。
張簞長期的暴躁,而使家業(yè)衰敗,就把父親的畫全部轉(zhuǎn)賣給了傘園老板。張簞得了錢,傘園老板則把半生積蓄花在了有關(guān)“龍”和“鳳”的畫上。仿佛她和張簞才走了個形式的過場,—下子就結(jié)束了。和結(jié)束相比,她與林昌武的開始是依次紛呈的。她在屋內(nèi)等到深夜,等到一個豪爽的聲音冒出。
“我不知道和你說什么。請你出去?!彼粗?,微胖、個子不高,腰里別著手槍和短刀。
“我過幾天再來看你?!绷植洳]有惱怒,很多道理他明白得比她早。他覺得她的拒絕真是好玩又好笑。他才不會失敗呢,他看見她的眼眸里不穩(wěn)定的東西、變數(shù)極大的東西。
在花船塢待了近一年,真不容易,她的骨氣和氣節(jié)缺掉了終極意義。她回顧著他愛她卻不娶她,心里無限地凄涼。他不肯為她放棄的東西太多了。她不會什么處世之道,林昌武的三太太嗅出了林昌武常常跑到花船塢整夜不歸的蹤跡,她看到了元氣恢復(fù)的小小,更看到了小小存在對她的威脅。她常常在林昌武不到花船塢時出現(xiàn)在小小面前,天南海北地與小小吹砍。小小只知道王山貝,說的全是王山貝的故事。三太太順著小小,終于亂猜一氣地揣摩出王山貝的神秘,告知了她那漢奸哥哥……
當鎮(zhèn)上的游擊隊活動四起,林昌武暫時忽略了她,只時不時派人來做些叮囑,送些物品。外人看來,這個男人的本質(zhì)就是這樣,遇到了事業(yè)愛情就是個補充。而這個時候他得忍住一己私情,要假裝鎮(zhèn)壓革命突發(fā)的混亂,又要麻痹和回避國民政府對革命者的圍剿。
花船塢在戰(zhàn)亂中解散,林昌武的三太太擺酒請小小。大家都勸小小說準是一出鴻門宴。小小因為林昌武的忽略,哭得暈頭轉(zhuǎn)向,稀里糊涂,竟然錯將三太太當“自己人。她頭一回喝酒,身邊總有人勸酒,就連帶她來見林昌武的王山貝姐妹都幫不了她。等她午夜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赤身裸體地躺在床上,身旁是個陌生男人。這刻的她連死的心都有了……多險惡啊。
但在這一刻,她只想見到林昌武,問一問三太太這樣做,是他的指使嗎?她沒能見到林昌武,他從地球上消失了一般,再也聽不到他的消息,更無身影……為了這個“期待”,小小壓下千般恨、萬般怨,決定跟著這奸污了她、在鎮(zhèn)上做棺木的人過日子。
消息傳到林昌武耳里,他真的要來救小?。骸昂α宋易钚膼鄣呐?,等于把我的骨氣和顏面踩在地上?!睙o奈組織上不同意,要他忍。
“中共的事業(yè),需要大無畏的革命精神。你想方設(shè)法救了她,她今天怎么被害,明天還會被再害一遍。你只能犧牲她了,再說不是永遠犧牲,只是暫時的?!?/p>
所以當小小透過消息來質(zhì)疑他愛不愛她,他真的一時答不上來。林昌武透過小小的王山貝姐妹告訴她:你再怎么樣,也拗不過命運,把這當成命里的一劫吧。真是人無定性,一旦出了事,他們就會有隔膜,他就會忍痛割愛……
張簞被捕的消息,讓她有些渾噩。原來他加入共產(chǎn)黨,被林昌武的“保警隊”抓獲。傘園老板來求她,要她去找林昌武說情。“……當是為從前全心維護你維護王山貝的老畫師,幫張簞?wù)f句好話吧?!毙⌒¢L嘆一口氣。
放了張簞!小小面見林昌武就只有這句話,說完掉頭就走,把一腔的淚水全撒在那回去的路上!放了張簞,引起了日本人的懷疑。林昌武的身份暴露L組織決定撤離林昌武時,小小要跟他走,她不是想與他做夫婦,她覺得自己不配了。她只想好好照顧這個她人生中第一次感覺到的好哥哥——小小把他當哥哥看待了。林昌武明白以后的路,他覺得讓小小平安活下去,必須讓她留在這兒,不帶她在身邊。林昌武把小小托給了“同志”傘園老板。傘園老板的身份是和他一樣的??偛坑悬c“留一手”的意思,另外自我保護也是最基本的革命素質(zhì),傘園老板的共產(chǎn)黨身份像爆冷門一樣爆出來,原來是組織讓他安全地保護革命家屬。他幫助的都是革命家屬,多是些老人、女人和孩子,他可以自由活動,很深地藏起身份,一般的決策和會議也不去露面。
小小對著陸續(xù)撤離的隊伍,默默地發(fā)怔。她那么渴望和林昌武在一起生活,她真不知他為什么把她遺棄在這里呢。林昌武連一句話、一個字也沒有留給她。
“我會回來的?!边@是唯一一句口頭上的話,卻是一點兒漏洞也沒有。
最傷害到小小的是,林昌武竟然帶走了她王山貝的小姐妹。據(jù)后來的記載說,當時林昌武帶那小姐妹走,是因為他還在處理王山貝龍脈的事,組織上需要她的靈活來配合。以后的歲月證實王山貝的女人表現(xiàn)卓著:通過三太太打入了南京偽政府大漢奸身邊,為抗日做了許多事。后不幸暴露,下落不明。有人說,在王山貝峽谷深處的幻境里看見過她,她死得慘烈,一具尸體手腳被剁。小小知道她的故事,那已經(jīng)是很久很久之后了。她關(guān)心著這位姐妹尸體運沒運回來?是埋在王山貝嗎?漸漸地,這些讓小小猜測的事成了王山貝民間流傳的一個離奇故事。
她嫁的做棺木的男人,患上了一種無法痊愈的肺病。
沒有多久,做棺木的男人死了。給小小留下一棟小宅院,他告訴小小,他在墻中嵌了塊辟邪趨吉的神石。這是王山貝峽谷的石頭,幽滑若凝脂,勢必會保佑她。最后那一刻,小小抱著他,讓他在胸前做著夢流著淚死去。那一刻的小小有個感覺,男人在某個時候都是女人的奴隸!只是這個時間太短!
處理完葬禮后的當天下午,傘園老板為幾天沒進食的小小送去了點心。小小還是第一回這樣認真地打量了他一眼:斯斯文文的,話也不多。這么想時,心底里泛起了少有的漣漪,立刻臉紅了。她事后狠狠地罵了自己:雖說做棺木的男人在三太太的陰謀里進人了自己的身體,打那以后,他再也無那精氣神了,死神分分秒秒牽他快走,可你也不能這樣急渴??!但對這個穿針引線式的人物,存著關(guān)于王山貝的那批畫,得到林昌武和黨組織的信任,默默地為小小提供幫助,都使得小小對他產(chǎn)生好感!
“生活上缺什么,就告訴我?!?/p>
“嗯?!毙⌒≌f著,又垂手而問:“是他讓你關(guān)照我的?他自己為什么不來看我?”
“國民黨內(nèi)部勾心斗角,軍統(tǒng)的人在暗殺辦事不得利的軍官。在爾虞我詐的環(huán)境里,林昌武也沒有個自由身啊。盡管你年輕,但要懂得任何事情的背后,都有隱情。”
她還年輕?一晃,她都二十五了。
新中國解放前夕,老百姓不服蔣介石把婺源劃歸江西管轄,發(fā)動了“回皖運動”。示威游行的運動上下串聯(lián)、聲勢浩大,使鎮(zhèn)上一片混亂,到處人影晃動。鄰里之間事先通知,沒有大事絕不出門,以免被嘩嘩的人潮撞倒或踩傷。門外的喧囂,弄得這柔弱女子對人對物無比惻隱。她想到鎮(zhèn)子西邊的傘藝園,若是碰上那傘園老板,既是他把自己引出了王山貝,那就去問問他,自己該不該再回去。還有,從前林昌武想把她占為己有的興致,也是他傳的,去問問他林昌武怎么愛著愛著就走了,他的愛怎么那么高深。街上的人與她擦身而過,看到她這樣一個女人沖沖撞撞地往外跑,紛紛勸她回去。人潮來勢兇猛,人們都往鎮(zhèn)上走,唯獨她逆著人流。怎么不能逆行,她又不歸誰管不等誰檢閱。人潮的中心是深鍋熱湯,她待不住。人影幢幢,她只想找到一個體己的地方一個體己的人,聽他講林昌武是如何愛上自己的。
時間到下午,她才從鎮(zhèn)上走到傘藝園。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跪在地上,一旁正在畫傘面的傘園老板,沉入一種清爽安靜的意境,眼里有一種很潤澤的東西,見到她保持著應(yīng)有的禮貌的距離。她看到他,不免想到,為什么他能和官方、軍方撇清,在一方小土地上做份小生意。
“怎么讓孩子跪著?”小小問。
“工人都去游行了,我不想孩子到外面被傷著。”傘園老板的聲音里,分明對她有一份很親切很仗義的感情。
那跪著的小女孩哽咽道:“我們?nèi)グ押脣I追回來吧。”
“外面亂糟糟的,你不去把人追回來……”她跟著女孩子勸道。
“都是搭伙過日子,她要走就由她?!眰銏@籠罩在濃重的靜寂里,桐油和花草的味道都凝滯了。小小這時才明白眼前這人,的確有高于常人,怪不得革命組織會選中他。
“你再不追,她真的跟別人走了?不過她是自由的,還可以走……我是走不了,我要在這兒等他?!毙⌒≡俅握f。
“你覺得你真的能等得回他?”傘園老板面對著傘上油刷子動作,淡淡地說。透過他的話,小小感覺到有只力大無比的手,對每個人的保護都細致入微。其實,當小小喪夫時,傘園老板就已經(jīng)讓林昌武知道了。林昌武告訴他,自己無法再照顧到小小了,請他向組織要求娶了小小,讓這個可憐的女人有幾天快樂!這話,他不知道該如何告訴小小……
“沒有他,我覺得我就像一只貓一只狗,活得暈頭轉(zhuǎn)向的,死了也沒人管。”
“我算是鎮(zhèn)上有點錢的商人,你愿意跟著我一起過,我愿意讓你保持著一份清靜,等林昌武回來?!边@話,他是斷斷續(xù)續(xù)說出來的,小小想了半天才把它們續(xù)整了,但還是被灌了一腦子漿糊。他話里重要的信息是,他與小小只做名義上的夫婦。
她當然是拒絕,她根本沒法弄明白傘園老板話的內(nèi)容。
傘園老板拿出一份協(xié)議,大意是:林昌武忠心報國,他曾多次聽說他的事跡,因心生景仰,想在名義上負責(zé)小小的生活。等戰(zhàn)爭結(jié)束,愿意幫小小恢復(fù)聲譽。如被發(fā)現(xiàn)有半點私心,當遭受天譴。他又細細地說這“名義”的實質(zhì),小小這才詫異地睜大了眼睛,她不能相信世界上有這樣的事?
哭過嗎?恨過嗎?怕過嗎?他對她說,不要恨王山貝,不要恨林昌武,如果是她的就走不掉,只有耐心等,才會有結(jié)果。“認識林昌武的人都說,他脾氣怪得很,只有和你說話的口氣才溫軟。還有,他把五花八門的人都帶走了,專門把你留在這個安靜的小鎮(zhèn),你應(yīng)該明白他的苦心?!?/p>
小小只是睜大眼睛,洗耳恭聽。心里還在犯嘀咕:會不會是看她憂郁而安慰她??涩F(xiàn)在,對她說林昌武是愛她的這類話,有什么用?她能把漫長的時間熬過去嗎?
“他是為了抗日救國走的。他是顧你才把你留在最安全的地方。他會回來,遲早而已?!?/p>
“可他三太太羞辱我,他也沒有任何反應(yīng)?”
“戰(zhàn)火連綿,一個男人不會想得太周到和細致。林昌武對你,看起來是半真半假。事實上,他動了真……唉!怎么說哩!我只想說,你的感覺對就好了。”接著,他又補充說道:“總之王山貝是個好地方。我以后陪你回王山貝等他吧。”他又補充說道:“唉,總之王山貝是個好地方。我們結(jié)婚以后,我就陪你回王山貝等著他。”
真是讓人很難相信,傘園老板在小村莊的小傘園,勸她說不要相信那種人去樓空的事兒。一個被罰跪的小女孩、一個幾經(jīng)顛沛的婦人、一個細高白凈的傘園老板,三個人就這樣來到王山貝,組成了一份最確切的親情。
人們開始說起那些宿命的話題,說她最初的夫家公公,那位將龍鳳畫絕了的老畫家,后張家又把畫轉(zhuǎn)給了傘園老板。傘園老板回過來負責(zé)她小小的后半生。人們頓悟了似的:老天爺就是以這種方式告訴人們,人的命運都是他老天爺賦予的。結(jié)婚那天,人們時不時看見小小臉上的淚水。只有她自己知道,這一樁婚姻多么特殊。她感謝他陪自己等,畢竟一個人枯枯地等著是多么無力。如果別人問起,她也不至于去解釋,說她是像小說里寫的那樣,一輩子愛的人只有一個。于是,這婚姻是多么好的掩護?。?/p>
這兩個尋常人,認識到?jīng)]有愛情的生活才是常態(tài)。而他們過著外人眼里的夫婦生活,招之而來的,是兩個人都為這虛幻的婚姻,耗盡了太多的生命。
他陪她等陪她守望。
他們都相信天老地荒的前夜,林昌武會回到王山貝的。
結(jié)婚后,傘園的生意不好,他們的處境一度窘迫。可日子不是毫無希望,咬著牙關(guān)過,生活總有旁的事分散—下他們的注意力。
林昌武被傳在國民黨中步步高升了。不知道為什么,他比別人花了更少的時間輕松地坐上黨內(nèi)高位。他獲得的榮譽和獎勵是一個人一輩子都受用不盡的,他的生活起了這么夸張的變化,可他仍沒有回來。
數(shù)年過去。
一位腰纏萬貫的生意人來找傘園老板。這人不是別人,正是當年的林昌武。他口口聲聲地說,他要從前張老畫師的畫,他是專門為王山貝的“不詳”來的。這富裕的人,開一輛四個輪子的小車,在鄉(xiāng)村大道上像風(fēng)一樣制造了沙塵的響聲。他有保鏢、有秘書,穿款式很新潮的衣服,身上有濃濃的香水味和厚厚的銅臭。深山里舉步維艱的道路,被他一聲令下,鏟平了拓寬了,四個輪子的車在上面開心地飛。古井、古屋、古廟、古戲臺,都讓他看到了商業(yè)價值。他這次回到王山貝,觸目所致,處處都讓人聯(lián)想到他和小小從前的關(guān)系。
小小還在。
林昌武明白,趕走了日本鬼子,他的任務(wù)還沒有結(jié)束。他的真正身份更不能透露。篤信風(fēng)水的蔣介石,在離開時仍派心腹去崇山峻嶺中斷龍脈。王山貝更是蔣介石最為關(guān)注的,親自下令要林昌武破壞龍脈去掉王氣以絕后患。林昌武不想這么做,但他應(yīng)該如何做呢?他見到了小小,他握住小小的手,感受到這是最無力的—雙手。沒有體溫和重量,沒有欣慰和感動……
小小把他當成外人,他說什么她都婉拒,他再怎么自責(zé)她都婉謝,什么雜七雜八的事也不說,只有公開的話而沒有不能說的沉默。王山貝峽谷地處深山,她問他,求張家的畫究竟是為了求什么?“峽谷里沒有肥皂、白糖、電燈、石油、寶藏什么的。張家的畫上除了龍就是鳳,要那些龍啊鳳啊的東西干什么……你這輩子,能不能至少有一次,對我說真話?!?/p>
小小是變了c這些年,她生活在王山貝,從春天到夏天,從秋天到冬天,她的眼眶總是濕漉漉的,容顏姣好的人,卻不敢有什么詩情畫意。和傘園老板“生活”在一起,??此切┊嫞嗌俣┩跎讲囟宦兜纳衩?。
王山貝有龍脈。有人花重金請風(fēng)水先生看了。林昌武說,張老畫師的畫里會有玄機,暗示出龍脈的位置。他一旦把那個位置找出來,上峰會立刻請人炸掉王山貝的龍脈……
“龍脈是興旺水土的。說不定王山貝峽谷哪天就出了什么大人物?!毙⌒“蚜植溥@個人的變化以及他來求畫的真正心態(tài),轉(zhuǎn)述給傘園老板。
“他真的回來了?”良久,她又自言自語一句:“他竟然要炸毀龍脈?王山貝真的有龍脈?他怎么變成了這么一個人?”小小沉默著、思索著,力求鎮(zhèn)靜。
傘園老板要她理智些:很多事情很快就可以見分曉了。
“說他三太太在汪偽政府解散時,逃到了日本。他過得這么舒坦,會不會暗中投靠日本人,獲得了財富……”小小還能說什么,林昌武在她的心里要么是神,要么是惡魔。她內(nèi)心對他有莫大的不理解,左右搖擺著,無法給他安個準確的位置。
突然,林昌武不要畫了,推土機的聲音也停了下來。
原來,推土機的前面有個女人跪著。林昌武趕去,見是小小。小小勸他不要炸毀龍脈。他一次次扶她起來,她一次次重新跪下??粗@淚流滿面的女人長跪不起的樣子,他不能再拒絕下去了。小小說,你帶我走吧!我要做個堂堂正正的你的女人。你選擇,在龍脈與我之間選擇吧!林昌武痛苦地蹲下去,當他抬起臉時,一臉的淚水嘩嘩瀉……
林昌武正令讓推土機離開,宣布不再破壞王山的龍脈。
小小的臉上都是淚,但又時不時充滿了輕松和笑意,告訴傘園老板:我跟他進城做他的妻子了,你愿意嗎?
傘園老板點著頭,站在門后目送他們走遠。這一刻,周圍人才明白過來,過去的傘園老板做的很多事,都是為小小做的、為林昌武做的、為革命做的。
別人怎么說,那總是別人。
現(xiàn)在站在和她生活多年的房前,傘園老板無端地流淚了。
四
現(xiàn)在生活在王山貝,站在我眼前的年輕女人,她說小小算是她的母親。“她拋棄的傘園老板,是我的親生父親。她去做了受人尊敬的林太太?!苯又终f,“我父親說,她愛的就是林昌武,所以她才跟他走??墒俏腋赣H對她的關(guān)懷,難道不是感情?”
我沒有想到,她會專門突出了感情這一點。我也無法回答,這問題我一直沒有想過??从耙曌髌防?,地下黨為革命需要佯做假夫妻的,最后不都真的走到一起了嗎?他們?yōu)槭裁礇]有?“嚴格地說,不是拋棄,是保存,是別無選擇?!?/p>
我告訴這個年輕女人,“母親晚年的時候,長對著‘王山貝峽谷五個字發(fā)呆。我問母親為什么發(fā)呆,她說是為你父親。母親說起過,也許是她犧牲了你父親。后來你父親怎么樣了呢。共和國成立后,有人專程來找他,他卻不見了。”
“不是找不到,是林昌武走后,又有一批人放炸藥包炸龍脈。是我父親,把炸藥包一個一個地扔到深水里,再把自己同那安放炸藥的人一同炸死了?!彼D炅粼谕跎截悕{谷,最初只是想祭拜她過世的父親。她父親毅然用生命保存了王山貝人的生活狀態(tài),他的犧牲到現(xiàn)在也少有人知道。
小小也是我的母親,我是她和林昌武的孩子。算起來,峽谷里這個年輕女人是我的姐姐。我在王山貝峽谷看到我姐姐,從前那個在傘園被父親罰跪、和她父親一起包容和愛我母親的女孩子。她讓我回到這里感受王山貝的生活!
她把自己淹沒在的對聯(lián)、賀帖、文書中,連南瓜花和紫蘇葉上都刻畫著她文靜的字體。我問她會常年生活在這兒嗎?她說會。我又問她,外面的刺激和享受,她不好奇嗎?她說她不想父親的靈魂失蹤在深山里,一個家也沒得回。
我的這位姐姐,她長得美,在二十出頭步入婚姻,幾次三番改嫁,后又為一個偶然而來的英雄一樣的男人失眠和心碎。她一生在兜著和我母親和其他王山貝的女人,極其相似的圈子。一口清涼的山泉水喝下去,她對我說,沒有那些愛她或她愛的人,她何必蟄伏在這兒。
并且我最后要為我父親林昌武洗刷冤屈。人們以為是他欺騙了我母親,私下安排人去執(zhí)行炸毀龍脈的任務(wù)。其實我父親當年早就秘密脫離了國民黨,他的富貴、銅臭,是他真實身份的幌子。他假意執(zhí)行國民政府炸毀龍脈的任務(wù),而在暗中卻是去保護,是他通知傘園老板有人替換了他,密謀在什么時間炸毀王山貝。傘園老板的犧牲,問題不在我父親身上。我父親派了人手增援他,而他不留退路似的,一個人去和一個組織抗衡。
父親在我心里是個英雄,很多話他無須說我就懂。他在公開追悼完從前的傘園老板后,就病逝了。傘園老板的死,我父親的死,都讓我母親痛苦不堪。
我和我姐姐,用溫柔的語氣,說著深山峽谷里有龍脈,說著我們對男人的種種偏見與向往。熾烈的女人氣息,讓人感受到的,是千古不變的王山貝女人對世界、對愛情的真摯!
說真的。這兒的女人,形形色色、變幻無定,全力以赴地撲向愛情。于她們的眼界,這婺源深山里的龍脈其實是鳳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