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興旺

那是高考前的一天，同學告訴我，你媽來了。我一看，嫂子拎著一罐魚湯，趕了十幾里山路送到學校。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嫂怎么這么顯老！她還不到四十頭發(fā)卻白了不少！一陣感激后，我向同學吼道：她是我嫂子，不許你們污蔑我嫂！望著嫂子離去的背影，我想起從前的小芳姐。

爹去世不到兩年，娘又追他而去。那年，我剛五歲，終日尋不見娘，我哇哇哭個不休。姐姐也哭紅了眼圈，只有哥哥蹲在屋角，抱頭嘆氣。

甩著又粗又黑麻花辮的小芳姐常來看我，她總有掏不完的糖果，我慢慢破涕為笑。小芳姐一來，看到床上像狗窩兒，伸手就疊被子，說沒有娘的家成啥樣子。我拉著小芳姐的手說，你要是做我家人就好了！小芳姐瞅一眼我哥，臉唰地紅了。

是娘保佑吧，小芳姐真和我們一塊過了，我和姐高興得跳起來。姐說，小芳姐不顧她家人反對，愛上了我哥人老實又有文化。那晚，哥燒了平日少見的幾盤好菜，買回燒酒，邀了幾個親戚鄰居就把大事給辦了。哥喝得很多，沖我和我姐說，以后不準叫小芳姐，喊嫂子知道不？“知道！”我和姐幾乎同時答道。

小芳姐就這樣成了我嫂子。有了嫂子，我家就多了歡笑，嫂子做的飯菜噴香噴香的。見我們衣服破舊，嫂子拿出從娘家?guī)淼南涞族X，上街扯回一匹布，過年給我們每人添一套新衣。

哥到很遠的工地干活兒，晚上回不來，嫂子就喊我和姐睡她的新床。我好不開心，抱著嫂子白白的脖子，纏著她講故事，聽著聽著就睡著了。哥回來，我還吵著跟嫂子睡，哥虎著臉說不行，讓我跟姐睡。我不依，嫂子笑笑，就讓小弟一起唾吧。夢里，我被哥叫醒：尿床了！起來！哥揭開被子，揚起巴掌要扇我屁股，被嫂子攔住：別打弟，他還是個娃呀。從那時起，我感到嫂子就像娘一樣，疼我護我。

一天，嫂子叫住我，小弟，看這是什么！說著從背后拿出一個新書包，套到我的脖子上。小弟，明天送你上學，咱家就你一個念書，你要爭氣噢，將來當個醫(yī)生，救活像爹娘那樣的病人！嗯。我點著頭。每天晚飯后，嫂子擰亮煤油燈，一邊納鞋底一邊看著我寫字。嫂子不識字，她卻夸我寫的字比她納的鞋底還工整好看著呢。嫂子又拉過我姐說，妹子呀，跟嫂學做鞋吧，以后到婆家省得鬧笑話。

自從有了侄子，我不再黏糊嫂子，姐也出落成大姑娘。有天晚上，姐房間里傳出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接著聽到嫂子說話：妹啊，娘去世早，你就把嫂當娘吧，有話就跟嫂說啊……我知道，姐就要出嫁了，嫂子心里很不好受，夜夜陪姐睡。

我讀高中時，侄子也上小學了，哥嫂的擔子越來越重。農(nóng)閑，嫂子不是跟哥去磚瓦廠搬磚，就是去河邊打魚，補貼家用。

我終于考上了大學。填志愿時，嫂子說，小弟，還記得小時候你答應(yīng)當醫(yī)生嗎？就填當醫(yī)生！我埋在心底的愿望一下子被嫂子激活了。嫂子逢人就夸我有志氣。為了我順利讀完醫(yī)大，嫂子和我哥沒日沒夜地勞作。大四時，我因忙于考研，除了要錢，很少與家里聯(lián)系。寒假回趟家，只見嫂子比以前憔悴很多，哥和侄子神情也怪怪的。我預感發(fā)生了什么，一把拽過侄子問。原來嫂子得胃癌已經(jīng)半年多了，怕我分心，一直瞞著我。一時間，天旋地轉(zhuǎn)，我還未站穩(wěn)腳跟，眼淚嘩嘩就下來了，我像頭咆哮的獅子沖向我哥：哥啊，你這是為什么！嫂到底怎樣？……哥被怔住了，一句也說不出來。嫂子反倒安慰我，弟，嫂沒事，你安心考研，啊。

回校后，我思前想后，我白念了醫(yī)大，連嫂子也救不了啊，我不考研，我得瞞著哥嫂找份工作，我要掙錢為嫂子治病，是她像娘一樣，把我拉大，供我讀書，我不能……

頭一份工資發(fā)下后，我全買了營養(yǎng)品，急急趕回家看嫂子。嫂子已臥床不起，她拉著我的手，有氣無力地說：你考研，全家都高興，咱家數(shù)你有出息……你不要難過，俺的病治不了，等你學成后，一定要救救像嫂這樣的病人……嫂走后，你?；丶铱纯?，幫幫你哥和侄兒……嫂到那邊也好向爹娘交代了……我不住地點頭，泣不成聲。

出殯那天，天下著蒙蒙細雨，像纏綿的淚水。按鄉(xiāng)俗，同輩的只佩戴孝帽，而我堅持和侄兒一樣披麻戴孝，在亡嫂墳前長跪不起……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