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流
小時候,我非常喜歡去姥姥家,不僅因為姥姥、姥爺非常疼愛我,還因為姥姥村里每年都在村子中央的大槐樹旁搭一個大戲臺,請一個小劇團到村子里來唱戲。而像我一樣大小的孩子,在姥姥家最熱鬧的事情就是跟著大人一起看戲。
夕陽已經(jīng)落下,早早地吃完晚飯,和姥爺、姥姥一起來到村中唱戲的地方。戲臺比較簡陋,設在村中央的大槐樹旁,粗大的杉樹支撐臺架,厚厚的木板搭成戲臺,大紅大綠的絨布圍成布幔。戲臺上,小孩子不顧大人們的呵斥跑來跑去。臺下更是熱鬧,婦女納著永遠也納不完的鞋底;姑娘織著永遠也織不完的線衣;大爺們說著永遠也說不完的收成。場院上人聲鼎沸,不遠處賣冰糖葫蘆的、賣油條麻花的、賣瓜子飴糖的商販一字排開。
天漸漸暗了下來,人越聚越多,鼓越敲越起勁,燈光越來越亮。噼里啪啦放了一陣火鞭,預示著春節(jié)演戲正式開始了,終于等到報幕員出來,戲臺上大幕拉開了,鏗鏘的鑼鼓打起了,大幕一啟,梆子聲起,但見臺上你來我往,花紅柳綠。一時咿咿呀呀,一時白袖翻飛,鏗鏗鏘鏘,煞是熱鬧。戲臺上咿咿呀呀地唱著;胡琴吱吱忸忸地響著;鑼鼓鏗鏗鏘鏘地敲著;下面的人群嘰嘰喳喳地議論著。
戲臺下,我們?nèi)褙炞ⅰ⒕劬珪竦氐芍劬粗?,眼睛與心,皆受那戲臺上的一舉一動所牽引。戲里,才子佳人歷盡磨難終成眷屬,無不叫我們?yōu)橹拘暮图?,有時會情不自禁地留下感動的眼淚。這時姥姥撫著我的頭說,臺上是瘋子,臺下是傻子。唉,他們不瘋魔不投入不出活兒;我們讓他們的瘋魔賺了眼淚,為不相干的人們叭嗒叭嗒地掉眼淚,不是傻子,又是什么!我淚眼婆娑地回過頭去,看著姥姥,她的臉上也早是淚眼一雙了。
清月,在寒霜之中越升越高。整個村子盡在綿軟柔和的清暉之中。我們把雙手攏在袖管里,我們把臉蛋藏在瓜皮帽里,我們團團把戲臺圍住,口鼻間呼出的熱氣環(huán)繞四周,久久不愿散去。那些個故事,怎么能說散就散了呢?有情人終成眷屬之后呢,就沒有故事了嗎?我還要看,看他們是不是和普通人一樣,生兒育女并生老病死。
月就要西斜,戲臺的故事還沒有完。他們真要把故事如生活般一幕又一幕地演下去嗎?我不知道,我只看見,好多的小伙伴已經(jīng)困在了姥爺或父親的肩頭。我趴在姥爺?shù)募珙^,眼睛開始與眼皮打架了,只是我為了把后面的事情弄明白,強忍著在那里靜靜地等待。戲臺上,你來我往地閃轉(zhuǎn)騰挪,怎么看怎么像洇在一處的水墨畫,再也分不開了。姥姥說,夜深了,回家吧。我說還要看,要把戲看完。話未說完,人已經(jīng)倒在姥爺?shù)募珙^了。
有風,還有姥姥的小調(diào),將我從姥爺?shù)募珙^喚醒。我望著月光下通往姥姥家的小路,彎彎曲曲,連著遠遠已經(jīng)曲終人散的戲臺,孤伶伶的,臥在姥姥門前場院的中央。睡眼朦朧,總是讓姥爺把我背回家,到了家,姥爺將我放下,姥爺和姥姥四只眼睛黑亮黑亮地瞪著我,“傻小子,想什么呢?”想什么,我沒有回答,因為自己也不知道想什么了,只覺得耳朵里有各種聲音嘈雜,不知名的,卻枝枝蔓蔓,在腦海中翻騰。
20世紀90年代,劇團解散,鄉(xiāng)間便少了“姥姥門前唱大戲”的景觀,它成了鄉(xiāng)村一道奢侈的風景,也成為農(nóng)閑時節(jié)掛在鄉(xiāng)親們嘴邊的一聲嘆息和心底的一段甜美回憶……一方水土養(yǎng)育一方人,水土不僅滋潤著生靈,浸潤著血脈,更塑造著地域性格和大眾藝術?;蛟S是從那時起,我便迷上了戲曲,因為我喜歡戲曲多彩的服飾,喜歡戲曲漂亮的動作,喜歡戲曲優(yōu)美的旋律,喜歡戲曲酣暢的唱腔,喜歡生旦凈末丑,喜歡京評豫越梅,喜歡戲曲的一切……一種歲月越老越彌足珍貴的回憶。
(編輯 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