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彭媛
茨維塔耶娃(1892~1941)
我總是覺得嘴巴像是世界:天穹,洞穴,山谷,深淵。我總是在把軀體翻譯成心靈(使軀體抽象化?。叭怏w”的愛,為了愛上它,我便使勁地吹捧它,竟使得它什么也剩不下了。我陷在這種愛情中,也掏空了它。洞察了這種愛情,也排擠了它。它什么也沒剩下,除了我自己,也就是心靈(這就是我的名字,驚奇也由此而來:命名日?。?。
愛情仇恨詩人。它不希望被崇高化(據(jù)說,它原本就是崇高的?。?,它認為它就是絕對,唯一的絕對。它不相信我們。在自己的內(nèi)心深處,它知道它并不崇高(因此它才如此有力?。?,它知道,崇高就是靈魂,而靈魂開始之處,也就是肉體結束之地。最純潔的妒忌,萊納。靈魂對肉體也有著同樣的情感。我一向妒忌肉體:它得到了多少歌頌??!保羅和弗朗齊絲卡的戀史,只是短短的一段。可憐的但??!——有誰還能記得但丁和貝阿特麗絲?我嫉妒人的喜劇。靈魂永遠不會像肉體那樣被愛,至多也只可能被歌頌。肉體一直被成千上萬的靈魂所愛。有誰曾僅僅為了靈魂而使自己遭受永恒的苦難?即使有人愿意,他也做不到:從對靈魂的愛走向苦難——這就意味著他已經(jīng)成了天使。我們被糊里糊涂地剝奪了整個的地獄!
我為什么要對你說這—切?也許是出于一種擔心,怕你會在我的身上看到一種普通的、欲望的激情(激情——肉體的奴役)?!拔覑勰?,我想和你睡覺?!薄獙τ颜x是不會如此簡單地開口的。但是,我這是在用另一種聲音說話,像是在夢中,在一個深深的夢境中。我的聲音與激情不同。如果你把我?guī)У搅四愕纳磉?,你也許就把les plus déserts lieux也帶到了你的身邊。那從不睡覺的一切,都想在你的懷抱中足足地睡上一覺。那個吻將直抵靈魂(深度)。(不是火災,是深淵。)
你永遠在旅途中,你不住在任何地方,你與俄國人見面,而他們不是我。請你聽著并記?。涸谀愕膰壤?,萊納,只有我一人代表著俄羅斯。
……
萊納,天色越來越暗了,我愛你?;疖囋谵Z鳴?;疖嚲褪抢?,狼就是俄羅斯。不僅這列火車——整個俄羅斯都在向你轟鳴,萊納。萊納,你別生氣,要不,隨便你怎樣生氣好了——今夜,我將和你睡在一起。黑暗中是一個斷裂。由于星星,我相信:窗戶。(當我想到你和我自己的時候,我就會想到窗戶——而不是想到床鋪)我的眼睛大睜著,因為外部比內(nèi)部更暗。床鋪像一只船,我們開始了旅行。
1926年8月2日于圣吉爾-絮爾-維
[節(jié)選自《三詩人書簡》,(奧)里爾克、(俄)帕斯捷爾納克(俄)、茨維塔耶娃著,劉文飛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7年版]
天灰蒙蒙的,見不到太陽。沙灘略顯荒涼,少有人煙。這是1926年巴黎西部旺代圣吉爾的一處海濱,俄國詩人茨維塔耶娃帶著14歲的女兒阿里阿德娜、1歲的兒子穆爾來此度假。他們租住在海邊一處老漁民的家里,漁屋緊鄰一條名為維葉的小溪,落潮的時候,小溪會散發(fā)怪味,有些凄涼……度假的環(huán)境不太合茨維塔耶娃的心意,但她無力做出改變。這些年,茨維塔耶娃跟隨丈夫謝爾蓋·艾伏隆流亡在外,遍嘗艱辛,生活總是處于拮據(jù)不堪的狀態(tài)。此次來海濱度假,就是為了從繁重的家務中透一口氣,并為秋天的寫作計劃積蓄能量。
謝爾蓋忙于辦革命報紙與為歐亞運動奔走而留在了家里。茨維塔耶娃支持丈夫的工作,盡管最近幾年她對政治不再關心,對革命、局勢也不甚了解。
五月初的天氣還不太暖和,屋后小花園里的玫瑰也尚未開放。日子平靜得有些無趣,直到一封信件到來。
信來自瑞士一個偏僻的小城堡:慕佐,德語大詩人萊納·馬利亞·里爾克的隱居療養(yǎng)之所。原來就在不久前,茨維塔耶娃的舊友——俄國詩人鮑里斯·帕斯捷爾納克得到了與里爾克通信的機會。帕斯捷爾納克與茨維塔耶娃一直相互欽佩、愛戀,他想與她分享最珍貴的東西,便建議里爾克與女詩人通信(此間還有一層實際的考量——帕斯捷爾納克所在的俄國與瑞士通郵不便,希望身處法國的女詩人幫忙轉(zhuǎn)寄信件)。他未能預料的是,最后加入的女詩人憑借滿腔熱情,迅速占據(jù)了三人書簡的話語的中心。
茨維塔耶娃帶著膜拜的心情給里爾克回信,把他比作“詩歌的化身”,盛贊他是“大自然的一個現(xiàn)象”,“只能用全部的身心去感覺”。已近暮年的里爾克則平靜地、有節(jié)制地接受了茨維塔耶娃強烈的愛意:“我接受了你,瑪麗娜,以全部的心靈,以那因你,因你的出現(xiàn)而震撼的全部意識?!彼麄冎v述童年故事、家人與家庭,討論詩歌創(chuàng)作,更進一步的,探討詩人與死亡、詩人與語言、詩與精神。話題日漸深入,他們構建出只屬于兩人的話語空間。里爾克獻給茨維塔耶娃一首帶有密碼風格的詩——《哀歌》,里面就含有兩人之間的暗語。
帕斯捷爾納克與茨維塔耶娃年齡相仿,同樣出身于教授家庭,同樣愛慕德國文化。兩人已經(jīng)通信四年了,信件往來談不上頻繁,卻足以維持他們相互的愛慕與依戀。不久前,帕斯捷爾納克閱讀了女詩人的長詩《終結之詩》,這部優(yōu)秀的作品引爆了他對茨維塔耶娃的熱情。他為她寫信,稱她為“初戀的初戀”,是“自己合法天空的妻子”,仿佛忘了自己早已結婚生子。
然而,里爾克和他的詩歌過于美好,使茨維塔耶娃產(chǎn)生了獨占他的世界的心態(tài)。帕斯捷爾納克感受到了她的排斥,從與里爾克的關系中黯然撤退。女詩人也因此受到了里爾克的指責,稱她過于苛刻。殊不知這正是茨維塔耶娃式情感的真實體現(xiàn)——主動、猛烈、無所顧忌和強烈的占有欲。
通信末期,茨維塔耶娃對里爾克的情感攀升到了頂峰。她幻想與他相見:“把頭枕在你的左肩上,一只手摟著你的右肩——然后再沒有別的了。不,還有:就是在最沉的夢中,也知道這就是你。還有:要傾聽你的心臟的跳動。還要——親吻那心臟?!边@并非茨維塔耶娃第一次提出類似的要求——尋求精神而非肉體的結合。與之前將對方嚇退的經(jīng)歷不同,這一回,詩人回應了她的熱情。但是,日漸嚴重的病情使他無力接受見面的邀請。幾天后,茨維塔耶娃再次寄出信件催促他落實二人的相見,盡管她自己心里也明白,這是很難實現(xiàn)的。里爾克沉默了。
1926年11月7日,茨維塔耶娃給里爾克寄去了一張明信片。當時她已經(jīng)離開了旺代海濱,卡片上有她新的通信地址以及簡短有力的呼喊:
親愛的萊納!
我就住在這兒。
你還愛我嗎?
但是,她再也沒有聽到來自瑞士的回應。
茨維塔耶娃的愛情活在語言里。她與里爾克從未相見,與帕斯捷爾納克也僅有匆匆的數(shù)面之緣。但他們在詞語中相觸,在精神中相遇。信件作為文本,承載并見證了這段浪漫的交往。同時,詩人身上的光芒交相輝映,也成為茨維塔耶娃詩情萌生的絕佳土壤。《房間的嘗試》、《新年問候》、《大氣之詩》……構成了茨維塔耶娃詩歌創(chuàng)作的巔峰。這些作品或是獻詩,或是受書信中的對話啟發(fā)而創(chuàng)作,其中對愛情的思考與精神的追尋更是到達了極致。
茨維塔耶娃一直尋求能與自己站在同樣高度的心靈對話者。縱觀她的人生,她也只遇見了這兩位。里爾克滿足了茨維塔耶娃自青春時代對德國文化的向往,盡管他們的通信只維持了短短數(shù)月,但帶給詩人精神層面的影響是長遠而深刻的;沒有離開蘇聯(lián)的帕斯捷爾納克則是“第五季節(jié)和第四維的兄弟”,他和茨維塔耶娃通信十幾年,成為女詩人流亡生活中與祖國最重要的紐帶,也是她于困苦生活以及日漸孤獨中的重要支柱。這場以“一戰(zhàn)”后日漸蕭索的世界詩壇為背景的三人書信寫作,成為一段曠世佳話。
茨維塔耶娃是俄羅斯極為重要的詩人,諾貝爾獎獲得者布羅茨基甚至推崇她為20世紀的第一詩人。當時俄國處于文學的“白銀時代”,群星璀璨,流派眾多。茨維塔耶娃卻是一位特立獨行者。她與杰出的象征派詩人們接近,與一些阿克梅派的詩人們建立了友情,對未來派詩人們給予關注,但是沒有一個文學團體真正征服了她。她向往的是德國浪漫主義,這與她天生具有的浪漫主義精神相契合。她在愛情中的騰飛與熱情,也都是來源于此,甚至她的詩歌也是飄然向上的。
在另外一位諾貝爾獎獲得者帕斯捷爾納克的眼中,她則是“所有俄國詩人中最俄國的詩人”,盡管她在外流亡17年之久,接受的是歐洲教育,并強調(diào)自己的母語是德語。在茨維塔耶娃看來,“祖國不是領土的標志,而是顛撲不破的記憶和血液……心里裝著她的人,只有同生命一起才會失掉它”。
茨維塔耶娃早慧,幼年就展現(xiàn)出她對詩歌的熱愛與天賦,18歲出版了第一本詩集。兩年后,她與性格溫和的謝爾蓋·艾伏隆成了家?;楹箢^幾年,茨維塔耶娃的生活既幸福又自由。然而,時代的動蕩與劇變使她的生活翻轉(zhuǎn),貧窮奪走了她的次女,而丈夫加入白軍后長久失聯(lián)。
1921年,友人愛倫堡從國外傳遞了她丈夫的音訊,茨維塔耶娃于是帶著長女離開了俄羅斯,和丈夫在異國團圓。家庭再次賦予她安定感。女詩人的創(chuàng)作也逐漸轉(zhuǎn)向內(nèi)省,愛情與離別、生命與死亡成為她的重要主題。
然而貧窮仍舊如影隨形,她連一張正經(jīng)的寫字臺都沒有。但詩人的精神卻異常強大。茨維塔耶娃曾這樣寫道:“我把世界分為詩人和眾人兩大部分,并且傾心于詩人一邊。”
“都是在分離時才喜愛,而不是與之相融時”
在這樣的思想觀念下,茨維塔耶娃對愛情的理解也是對立的。肉體的愛情(世俗的愛情)被她絕對化地區(qū)別于精神的愛情。她憎惡夏娃:“我不愛愛情,也不敬重愛情”,“我身上沒有任何來自夏娃的東西!”盛贊普緒克:“我是/你的小燕子呀,你的——普緒克!”“讓我披上你的光輝,/憐憫我,裝扮我,讓我變得潔凈?!睂窠谄珗?zhí)的追求,是茨維塔耶娃在情感交往中的一個重要特征。即使是大詩人里爾克也難逃她的二分法。在他們的通信中,她既無意了解里爾克與世隔絕的沉靜心態(tài),也不曾留意對方反復提及的身體病痛。事實上,她常常對里爾克低沉的聲音充耳不聞,因為“這里談的不是作為人的里爾克(人是我們注定要成為的),而是作為精神的里爾克,他大于詩人,對于我來說其實就叫作里爾克——來自后天的里爾克”。“我愛的是一個詩人,而不是一個人?!贝木S塔耶娃始終嘗試剝?nèi)こ矍榈娜怏w外衣。她所追求的是無手之握,無唇之吻。
茨維塔耶娃在愛情的過程中同樣呈現(xiàn)出一種特殊狀態(tài)。與維什年科(“赫利孔”)的愛情便是一個常常為人提起的例子。旅居柏林時,茨維塔耶娃因出版事務經(jīng)常拜訪“赫利孔”,浪漫的幻想在頻繁接觸中被激發(fā)出來。果敢地,茨維塔耶娃主動展開攻勢。她在深夜給他寫信,描繪想象中二人見面的情景,吐露真摯的愛意。這樣的情書先后一共寫了10封。然而,“赫利孔”的回信非?!捌椒€(wěn)”,讓她失望。大約兩周之后,她的迷戀之火漸趨冷卻。留在冰冷余燼里的,是承載著往昔熱情的書信和詩歌。其中,有一首詩流傳甚廣,名為《去為自己尋找一名可靠的女友》。
因為交往對象的羸弱,茨維塔耶娃的戀情往往很難持久。但她迫切需要下一個戀情來點燃自己,以排遣心靈的孤獨。類似的故事還發(fā)生在朗恩、巴赫拉赫、格隆斯基、施泰格爾和塔戈爾的身上。這個名單可以很長。謝爾蓋曾指責妻子“極易動情”,“沒頭沒腦地投入感情風暴”,“情人一經(jīng)虛構出來,感情風暴便呼嘯而至”,而如果這個情人被發(fā)現(xiàn)是“微不足道、目光短淺”的,就會立刻被拋棄。當然,這只是對茨維塔耶娃愛情表現(xiàn)的外在描述,但不得不說,這一概括非常精準。雜志編輯馬克·斯洛尼姆與茨維塔耶娃交情甚篤,他在回憶文章中寫道:“茨維塔耶娃每一次戀愛,都像是‘詩意的虛構和‘被誘惑的思想所產(chǎn)生的激動,它們注定會經(jīng)歷‘基座的建立和雕像的毀滅這兩個階段?!泵恳晃磺槿藦乃纳薪?jīng)過,“一切都將化為詩句”,茨維塔耶娃就像“一個碩大無朋的火爐”,情人成為“劈柴”,供養(yǎng)她的熊熊火焰并留下關于愛情的文本。
文本是茨維塔耶娃的愛情故事最直接的體現(xiàn)。有學者稱她為“自我抒情詩人”。她的愛情文本包括書信、獻詩與愛情主題的詩歌。其中,書信是她形式最為獨特的作品。女兒阿里阿德娜曾回憶道,茨維塔耶娃對于信件十分重視,她會在筆記本里擬出信件的草稿,“當創(chuàng)作看待,幾乎也像對待手稿一樣要求嚴格”。嚴格的態(tài)度之外,對于情書有些略顯草率的急切。馬克·斯洛尼在回憶文章中寫道:“一般來說,她喜歡寫信——有時候我覺得,她忘記了在給誰寫信——她想消除沉默并且找到‘友情的耳朵的愿望是那樣的強烈。這一點從她的許多思想和情感的流露大概是找錯了對象之中便可得到說明?!?
通信滿足了茨維塔耶娃對“彼岸世界”的喜愛。她說:“我不過是對生活中的一切都是在訣別時才喜愛,而不是與之相逢時;都是在分離時才喜愛,而不是與之相融時;都是偏愛死,而不是生?!贝木S塔耶娃厭惡面對面的交流,有意維持雙方的距離。極為生動的一個例子發(fā)生于帕斯捷爾納克身上。1922年,帕斯捷爾納克訪問德國。當時茨維塔耶娃旅居捷克,兩人文字交往又正投契,無論從客觀條件或者情感上都沒有見面的阻礙。然而,女詩人愧疚卻堅定地拒絕相見,還寫了一封長信來懺悔。次年2月10日,她再次就此事給帕斯捷爾納克寫信,描述了她與幻想中的詩人見面的場景——“有個地方,立著電燈柱子,卻沒有燈光,我呼喚您:‘帕斯捷爾納克!我們倆肩并肩邊走邊說,走得很遠……我這樣做,您全然不知,也沒有得到您的允許,可是我一點兒也不羞愧……‘去車站就等于‘見帕斯捷爾納克?!彼魡九了菇轄柤{克,“生活中您不在身邊……但是我生活中所有的車站,我命運中所有的電燈柱子下邊,所有的瀝青路,所有的‘蒙蒙細雨當中,永遠、永遠、永遠都有您的身影,帕斯捷爾納克。我呼喚,呼喚您來臨?!?/p>
來自遠方的殷切呼喚,還回蕩在她獻給帕斯捷爾納克的那組著名的《電報線》中:
歌唱的電線桿連續(xù)不斷,
支撐著高高的天空。
我把自己的一份骨灰
從遠方寄給你,很輕很輕……
林蔭道嘆息,
電報似的語言穿越電線:
我——愛——你……
“茨維塔耶娃風格”在1922至1926年最終形成。其中,創(chuàng)作于布拉格時期的《山之詩》和《終結之詩》是她最重要的愛情主題抒情長詩。以茨維塔耶娃、帕斯捷爾納克和里爾克三位詩人通信為背景而誕生的《房間的嘗試》和《新年問候》,以及在前兩首基礎上誕生的《空氣之詩》,則剖析了女詩人獨特的精神追求。抒情長詩因篇幅的優(yōu)勢,更為系統(tǒng)地為我們展現(xiàn)了茨維塔耶娃愛情背后的哲學邏輯。
山是茨維塔耶娃鐘愛的意象,山的形象總是與感情的崇高、壯闊和偉大相聯(lián)系的。《山之詩》中,作為主人公的山峰具有三重含義:首先,它指代的是布拉格斯米霍夫區(qū)的一座山岡,當年茨維塔耶娃就住在這個山岡附近一幢簡陋的房屋里。其次,在浪漫主義的想象中,山是崇高的愛情象征。“依我的眼睛觀看/那山——竟是天堂?”山直沖云霄,居于人間尋常的生活和家庭幸福之上。最后,山巒又意味著苦難?!澳巧秸T使我們:‘躺下!”山“仿佛一個撮合者”,吩咐讓戀人相愛,“就在此處……”但是,山也知道,盡管兩個人相戀,但他們的分手注定不可避免,達摩克利斯之劍始終高懸。山上的愛情毀滅了,可是跟愛情一起毀滅的還有山?!耙惶幪巹e墅將在我們的山上興修——/前庭將會簇擁著一座座小小花園?!庇谑牵霸谖覀兊膹U墟上,/將會拔地而起——一座夫妻之城”,在這里的人們“都該有一片筑著鸛巢的屋宇”,過著幸福卻庸俗的家庭生活。但是“山不會忘記——那場嬉戲”,“亞麻繩捆綁不住巨人!/葡萄園封鎖不住維蘇威火山!”所有的人都遭到詛咒,“在我的山上,你們這些螞蟻,/休想得到塵世的幸福歡樂!”
茨維塔耶娃對小市民式庸俗的詛咒,在其他詩歌中亦有體現(xiàn)。山是高聳的、垂直上升的。山的愛情是博大的。而山下的城市中,小市民生活在水平的領域里,他們的愛情是卑微的。茨維塔耶娃批判的正是水平的愛情。詩篇尾聲,她說:“我不會單獨地回憶起你,/而把愛情隔斷。二者等同?!?/p>
這首詩的背后自然又有一段羅曼史。故事發(fā)生在1923年9月至12月的布拉格,男主角是康斯坦丁·羅澤維奇。他曾經(jīng)同茨維塔耶娃的丈夫謝爾蓋一樣當過白軍軍官,是謝爾蓋的大學同學。這段愛情與之前發(fā)生在茨維塔耶娃身上的任何一次都不相同。曾經(jīng)的交往者中有“戲劇才子”、“同行旅伴”、“兒子”……但這次,確實是情人!這是茨維塔耶娃最激烈的一段愛情,一段要死要活的愛情,也是在女詩人一生中,唯一“天”與“地”統(tǒng)一的愛情。她在信中寫道:“我和您在相逢之前或許不曾活在人間!對您來說,我——是靈魂;對我來說,您就是——生命?!比欢P系的發(fā)展仍舊是悲劇性的。羅澤維奇本人對茨維塔耶娃視若生命的詩歌并不太欣賞,又被她“波浪般奔襲而來的激情”嚇壞了。另一方面,謝爾蓋察覺了此事,他很糾結痛苦,并提出了分手。茨維塔耶娃拒絕離開丈夫,“這個冬天……我眼淚很多,詩歌很少”。這段愛情終究還是結束了。
因這件事所創(chuàng)作的另外一首詩里,我們能夠更清楚地看到女詩人的愛情哲學。她在《終結之詩》講述了一對情人的最后見面,他們一起走過咖啡館、沿河街、山脈轉(zhuǎn)彎處、橋梁(河流),經(jīng)過工廠樓房、山……河流分開兩岸,一邊是精神,一邊是生活。男主人公仍然愛女主人公,但卻是以自己的方式愛她??蛇@不是她所需要的。茨維塔耶娃說:“我把自己的心靈變成了自己的家,但是從來也不會把家變成心靈。我不存在于自己的生活中,我不在家。”
茨維塔耶娃自己概括了這段愛情失敗的原因——他想要的是“水平線式的”愛情,她追求的卻是“垂直線式的”愛情。就像兩個運行軌跡不同的“天體”,他們會短暫地相遇、發(fā)生戀情,但分離卻是永恒。布羅茨基說:“它們(這兩首詩)討論的是普遍意義上的破碎?!被蛟S,愛情方向的不同,就是茨維塔耶娃所有悲劇性的羅曼史,背后的真正原因。
那么,垂直之愛中的“垂直線”到底意味著什么?垂直所指向的,是怎樣一種空間?詩人在兩年后幾首詩歌中,逐步給予了回答。
在《房間的嘗試》中,詩人筆下的房間只有三堵墻。失去的這一面墻,就形成了出口、走廊,椅子帶著客人上升,通往虛幻的空間。這是詩人夢中約會的地點——“心靈聚會旅館”。《新年問候》是一首書信體詩作,創(chuàng)作于里爾克逝世之后,是寄給這位才華相當?shù)那槿说挠忠环馇闀?。在茨維塔耶娃的心中,里爾克并未離去,他只不過是到了一處新的居所:“沒有生,沒有死——第三種/新的生存……”生與死的界限不復存在。
在《房間的嘗試》與《新年問候》的基礎上,《空氣之詩》誕生了。茨維塔耶娃在這首詩里第一次描繪了詩人的宇宙。抒情主人公乘著飛機上升。在情節(jié)構思提綱里茨維塔耶娃寫道:“飛行并非沿著地平線,而是順著垂直線一直向上。向上,向上,直到進入另一個世界——詩人的宇宙?!?/p>
關于垂直線,顯然受到茨維塔耶娃的又一位老朋友和良師謝爾蓋·沃爾康斯基的影響。在他一本名為《日常生活與生存意識》的書中,詳細闡釋了水平線與垂直線的哲學觀念。相比于茨維塔耶娃的詩歌,沃爾康斯基的語句更為直白:“垂直線穿過頭,穿過整個身體,下邊連著地,上邊連著天。假如我們把這條線加以延伸,一端會通向地心,另一端則通向天空無盡的縱深之處。這將是一條高度線……人的精神探求就沿著這條高度(深度)線展開?!边@是一條精神的線,向上求索的線?!斑@條線無比高深,它是貫穿著理想、思想、記憶、征兆的一條線。”
茨維塔耶娃的垂直之線,就是這樣一條垂直向上并無限延伸的線。詩人向往的愛情,就是這樣的愛情。愛是垂直向上的,茨維塔耶娃所追求的愛情存在于七重天之外,在那片高懸的、無限深遠的、詩人的宇宙之中。
不過,難道茨維塔耶娃沒有水平之愛嗎?想想那句寫給丈夫謝爾蓋的著名詩句:“我不會出賣你,在指環(huán)里面,/如碑文石刻你永世得以保全!”丈夫流亡國外,她跟隨;丈夫決意回國,她明知有生命危險,亦跟隨。隨后,丈夫和女兒被捕關押,她帶著兒子居無定所,仍東拼西湊定期給二人送錢送物,即使她連他們的音訊都絕難得到。愛情有博大也有卑微,茨維塔耶娃的愛情無疑是博大之愛。
(參考資料:《三詩人書簡》;《瑪麗娜·茨維塔耶娃生活與創(chuàng)作》;安娜·薩基揚茨著,谷雨譯;《寒冰的篝火:同時代人回憶茨維塔耶娃》,利季婭等著,蘇杭等譯;《致一百年以后的你》,瑪麗娜·茨維塔耶娃著,蘇杭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