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錦季
作者有話說:
對有些藝術型人格的人來說,離開象牙塔可能真的是個坎兒。記得剛畢業(yè)時簽了一份高壓工作,是世俗標準的那種前途大好的工作,只是沒什么時間寫作。對寫小說這件事也漸漸有心無力。有一天偶然登陸新浪博客,發(fā)現(xiàn)一封未讀私信,還是兩年前一個某刊編輯發(fā)來的約稿信,看著題頭我的筆名,我自己都覺得陌生,它沉寂得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有過夢想的人,一定舍不得放棄,就算忘記了,也會被人偶然提醒。感謝自己后來的努力和堅持,我找回了這個名字。
這個稿子應該算是一個愛情故事,但其實我更愿意將其定義為一個年輕的夢想。它曾幾乎湮滅于現(xiàn)實之中,但經(jīng)人提醒,又被拾起。也許它最后未必能大放異彩,但已足以照亮孤獨長夜。
一、如果可以,我真不想見到你。真不想,這個樣子見到你
余燁,其實我以為分手多年后的偶然再見,我們能各自體面地道一聲“好久不見”就是最好的,但沒想到現(xiàn)實是這樣狗血難堪。你的現(xiàn)女友好像在替你報仇,當年我有多盛氣凌人地離你而去,她現(xiàn)在就有多不屑一顧地無視我,轉而去問你今晚去哪里吃飯。
化妝鏡前明晃晃的燈光下,你笑得格外溫柔,輕輕碰了碰她粉白的臉蛋,說,“湖心餐廳吧,你不是喜歡吃那里的醋魚?”
這個脾氣出了名壞的大明星,在你面前好像一只溫順的小貓,柔柔地“嗯”了一聲。你把玩著她的頭發(fā),視線卻有意無意落入鏡中,看到身后拿著衣服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我。我看不透你眼里的情緒,沒有嘲笑或者快意,當然也更沒有心疼或者愛意,好像就是隨意看了一個被刁難的工作人員一眼而已,作為一個冷淡的旁觀者。
這個拍攝事故最終還是解決了,我去請求林蘇的經(jīng)紀人幫忙,經(jīng)紀人畢竟不會因為弄錯衣服尺碼這樣的小失誤而影響合作,于是接了衣服進化妝間。我忐忑地等了幾分鐘,最終還是看到林蘇穿著合身的衣服出來,順利完成了拍攝。
收工時已是六點,我提著大袋小袋出來,還需要回一趟編輯部,將衣服還給品牌供應商。我正在路邊打車,電話突然響了,看到這個沒有名稱顯示的號碼,我就知道是你。果不其然。
“原榭?!?/p>
“嗯?!?/p>
“一起吃個飯吧,我就在你對面的酒店,二樓餐廳?!?/p>
我一抬頭便看到了馬路對面的那家酒店,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驕傲地占據(jù)著一整棟。冬季天黑得早,而對面餐廳里巨大水晶燈發(fā)出的暖黃色燈光從干凈的落地窗透出來,就像小女孩眼里那一簇燃起的火焰,裝著冬夜里最誘人的美食和溫暖。
你說你就在那里等我。
我?guī)缀跻呀?jīng)可以想象我們接下來的談話會如何發(fā)展。你大約會問我這幾年好嗎,而如你所見并不好。一個時尚雜志編輯,而且還是一個毫無話語權的小編,面對各路明星的頤指氣使,也只能低頭為并非自己造成的失誤而道歉。我還需要問你這幾年好嗎,如我所知你很好。一個才華橫溢的曲作家,回國內(nèi)發(fā)展,短短兩年便已斬獲幾項大獎,名聲大噪,為林蘇監(jiān)制的專輯更是助她拿下最受歡迎女歌手獎,你和她最近公布的戀情,更是牢牢占據(jù)話題榜第一。
這樣高下立現(xiàn)的人生又有什么好談的呢?難道你要問我當初有沒有后悔跟你分手?難道我要說“是啊,后悔了,我們重新開始”嗎?
“不必了。”
我掛斷電話,鉆進出租車,沒入城市的車流。六年不見,你站在高處俯視眾生,光芒萬丈,而我混入庸碌的人群,面目模糊。
如果可以,我真不想見到你。真不想,這個樣子見到你。
二、我甩了你一巴掌之后,沒來得及補上那顆甜棗,一切就結束了
我之所以對你的近況這么了解,倒不是因為我有多關注你,只是不久前我們雜志做的一個選題,有編輯想采訪你。在選題會上聽到你的名字時我嚇了一跳,還以為只是同名,直到在大屏幕上看到你的照片我才知道,原來你已經(jīng)回國了,而且已經(jīng)這么厲害了。那個編輯之所以想以你為采訪對象,未必完全是因為欣賞你的才華,估計主要還是因為你的外形、時尚品位都可以與男明星媲美,還有你和林蘇戀愛這個話題。選題很自然就通過了,她交代我收集一下資料,擬采訪大綱的初稿。
我開始查你,網(wǎng)上你的資料并不多,有也大多是作品介紹,涉及個人的并不多,幸好有個粉絲貼吧,順著帖子,我發(fā)現(xiàn)你曾經(jīng)接受過一本專業(yè)音樂雜志的專訪,有粉絲把采訪內(nèi)容手打貼了出來。
采訪問你這些年最艱難的時刻是什么時候,你說算是畢業(yè)第一年的時候。那時你四處碰壁,幾乎一蹶不振,而當時的女友也離開了你。你說那是你人生最黑暗的時刻,后來無論遇到什么,都不會比那時候更壞了。
我看到下面有粉絲跟帖說:不知是哪個女人居然敢甩我們余燁?
另一個粉絲回復她說:當初嫌棄人家不成功,現(xiàn)在估計后悔死了吧!
身為在你最艱難的時刻甩了你的女友,我莫名躺槍,成了眾人眼里貪慕虛榮反被打臉的女人。
我無奈地笑了笑,關了網(wǎng)頁。她們說的也沒錯,我的確是對你說過“我討厭失敗者”這樣的話,我狠狠地傷過你的自尊心。
可是你十年后成功不成功又關我什么事?難道你成功了我就應該后悔嗎?
余燁,我的確后悔了。但我后悔并不是因為你成功了,而是因為當年我那么狠地甩了你一巴掌之后,沒來得及補上那顆甜棗,一切就結束了。
三、左手夢想右手愛情,那樣的日子,無論怎樣回憶都是值得微笑的
這些年我很少想起從前,奔波于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總是很難有閑情逸致去回憶的。但真的見到你,那些記憶卻瞬間死灰復燃。
我知道你應該是早于你認識我的,畢竟大一元旦晚會你們的樂隊所帶來的表演驚艷了所有人,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那天你們唱的還是原創(chuàng)歌曲,作曲和填詞的人都是你。
所以,后來那天你走進文學社時,我是故意裝作不認識你的。那時我特別禮貌又做作地對剛做完自我介紹的你說:“哦,余燁是吧,找我有什么事嗎?”沒有人知道,我放在桌下的手已經(jīng)因為克制而微微顫動。
你的來意很簡單,想請我為你的曲子作詞,大約是與你交好的文學社長向你推薦了我吧。既然你都親自來了,我也不必再擺譜,當即就說:“那你先把曲子彈給我聽聽吧?!?/p>
后來,我一直記得,在那個午后空蕩的教室里,初春的陽光照進來輕輕灑在你身上,你抱著吉他,一遍一遍地為我彈奏你新譜的曲子。在那樣優(yōu)美的旋律里,喜歡上你是一件多么自然的事情。
后來的發(fā)展仿佛水到渠成,我能聽懂你音樂里的情緒,也能幫你用文字確切地描繪出來,你對我說:相見恨晚。
你的眾多女粉絲在得知我這個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女朋友”時,都紛紛表示不滿。她們說你和陳季季成了還好,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原榭算哪根蔥?陳季季是你們樂隊的貝斯手,作為你們樂隊唯一的女生,一直是你緋聞女友的熱門人選。
他們都說我配不上你。
這些流言其實并未太影響我,才華這種東西,你有,我也有,在我們各自的領域,她們不知道,并不代表我沒有這個自信站在你身邊。但是你總為我抱不平,盡管我說過很多次沒關系,可你還是在大三的那場演唱會上擲地有聲地宣布我的存在:“謝謝你們喜歡我,不過我已經(jīng)有原榭了,她是這個世上最懂我音樂的人?!倍竽阈纪顺鰳逢牐鞒申惣炯窘犹?。臺下一片嘩然,而你站在舞臺中央,視線準確地落到坐在第一排角落的我身上,與我相視一笑。
我早就知道你并無太多對舞臺、燈光的向往,你只想安安靜靜作一首好曲而已。樂隊慢慢做起來本是好事,但是輾轉各地跑商演卻令你感到疲憊,你并不喜歡一遍一遍重復演繹自己的作品,只想花更多時間去創(chuàng)作新的作品。
而后那一年,大約是我們最平靜又充實的一年吧。我們在各自的領域靜心創(chuàng)作,偶爾又能給彼此帶來新的靈感。左手夢想,右手愛情,那樣的日子,無論怎樣回憶都是值得微笑的。
轉折大約發(fā)生在畢業(yè)那年,我們走出象牙塔,生存壓力加諸身上時,一切都急躁起來。你父母在你考上大學那年就移居澳洲,對你幾近放養(yǎng),我也不過是來自普通的單親家庭,我們都無法從家里得到更多的經(jīng)濟援助。兩個藝術型人格的人在現(xiàn)實生活面前手足無措。畢業(yè)后我們都不想找工作,在我們眼里,工作無異于消耗生命,但是沒有工作就沒有收入。我供稿的雜志還能提供些許稿費,而你的曲子卻怎么都賣不出去,四處碰壁,大約你也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有才華那樣東西了吧。
當時,我們租住的房子除去廚衛(wèi)只有一間房,根本無法滿足兩個人的獨立創(chuàng)作。為了互不影響,我選擇去兩站路之外的咖啡館寫作。當時雜志編輯建議我開始寫長篇,我也的確想嘗試更長篇幅故事的寫作,便應下了。第一次寫長篇,我感到力不從心,也因此陷入深深的挫敗,整個人焦慮得快要爆炸了,但我看你那段時間狀態(tài)也不太好,所以我每天都默默在外面收拾好情緒再回來。
從夏天一直撐到冬天,情況也并沒有一點好轉,我長久陷入卡文的焦慮,而你的情況更壞,你開始酗酒,打游戲,消極度日,任我如何勸勉你都不理。
最后的確是我先爆發(fā)了。
那天晚上,我背著沉重的筆記本電腦瑟縮著從外面回來,卻看到一屋子烏煙瘴氣——你在那一堆酒瓶、煙蒂中打游戲,表情堪稱麻木——那股邪火就這么騰地升起來。我踢碎了酒瓶,摔壞了游戲機,拉著你甩到鏡子前,說:“你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文壇有句話叫‘文如其人,你們樂壇也差不多吧?看你這個樣子就知道你寫出來的是怎樣一堆垃圾了,賣不出去不是很正常嗎?”
我也是創(chuàng)作者,我很清楚,對一個創(chuàng)作者來說,最大的羞辱莫過于恥笑他的作品,辱沒他的才華。我看到你的表情終于掙出了那種麻木,你難以相信我會對你說這樣的話:“原榭,你什么意思?”
“我受夠了!對著這樣的你,我撐到今天已經(jīng)是極限了。余燁,我討厭失敗者!”說完我就摔門而出。
深冬的寒風讓我很快冷靜下來,我知道剛剛的口不擇言過分了,但你剛剛的表情卻令我覺得似乎有意外的效果,或許你能從混沌中清醒過來。才華經(jīng)不起虛耗,如果這樣還不能令你有點起色,那你就真的完了。
在外面游蕩了一陣,我還是擔心你出事,正猶豫要不要回去看看時,居然碰到了陳季季。我正好可以讓她打電話給你問一下情況。她電話打完,告訴我你還好,又問我們倆到底怎么了。我也沒瞞她,她聽完后說我們倆都需要冷靜一下,這幾天我可以先住在她那里。
我雖然和陳季季不算相熟,但是她和你是幾年的隊友了,你們關系一直挺好的,我沒有理由不相信她。和你這樣大吵一架之后,我們不可能馬上和好,而我也的確需要一個人告訴我你的情況。
第二天她去看了你,回來說你雖然心情不好,但還是聽話吃了飯。就這樣過了幾天,雜志社那邊的編輯看了我新長篇的大綱和前五萬字,說可以過去簽合同了。其實我都打算好了,等簽完合同回來我就跟你和好??汕∏删褪俏胰ム徥泻灪贤哪菐滋欤愀改覆恢獜暮翁幍弥銧顟B(tài)很不好的消息,從澳洲回來看你,最后你和他們一起回了澳洲。
等我回來,已經(jīng)人去樓空。一起不見的,還有陳季季。
四、你在熱愛的領域崛地而起,我卻將夢想丟入暗淵
這樣回想起來,我們之間的最后一句話,的確是我的一句“余燁,我討厭失敗者。”
從你的角度來看,我作為一個在你最落魄的時刻離開你的女人,的確足以成為你最痛苦的記憶,令你耿耿于懷。就算我當初有什么沒來得及說出的話,都已遲到了七年,再無開口解釋的必要了。
我收集好你的資料,草草地做了一個采訪大綱。之所以這么隨便,是因為我知道你根本不會答應一個時尚雜志的采訪。果然,我的大綱還沒交出去,那個編輯就被拒絕了。
其實見到你是一件令我太難堪的事。人生無常,當年那樣自信的我也沒有料到,十年后的自己會是現(xiàn)在這樣。自從我們分手之后,你的人生終于觸底反彈,扶搖直上,而我的人生卻突然急轉直下。
你離開之后,我也消沉了好一陣,整天困在那個房子里,晝夜顛倒,作息混亂,對著空白的文檔寫不出一個字。不久后出版公司換了主編,風格有所變動,編輯讓我大改大綱,我無心應付,就一直拖著。將我從消沉中拖出來的卻是另一個更壞的消息——母親被診斷出了乳腺癌。疾病真是世上最現(xiàn)實的事,讓別的任何事情都顯得微不足道。失戀算什么呢,有人命重要嗎?夢想算什么呢,有救命的錢重要嗎?
我迅速打包行李回了老家,籌措手術費,照顧母親,而后幾年我都在還債。我已經(jīng)沒有資格不去找工作,不去賺錢。我找了一份以高薪和高壓著稱的工作,即便偶爾不加班我也不寫小說,而是接軟文商稿,這個稿費更高,周期更快。
我27歲那年終于還清債務,我也終于得以離開之前那份每晚都要加班,每周都要應酬的工作。
我試著開始重新寫作,但是那種無力感深深擊中了我。我很清楚,我已經(jīng)廢了。才華這種東西,沒了就是沒了,哭都哭不回來。
我輾轉換了幾份工作,現(xiàn)在當個時尚雜志編輯,泯然眾人。
六年時間,你在熱愛的領域崛地而起,我卻將夢想丟入暗淵,被生活按入地底。
五、不管我如何虛張聲勢,你依舊一眼看穿了我的虛弱
余燁,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有這種可笑的幻想:你還對我余情未了。
但偏偏林蘇這么想。
我不知道是哪里讓林蘇起了疑心,但我清楚,她已經(jīng)知道我和你以前的事了。因為在和我們雜志的后續(xù)合作中,她對我這么一個無名小卒的重視已經(jīng)太過了——她指名道姓要我跟進她的事務,頤指氣使使喚我跑前跑后,指桑罵槐挑錯給我難堪。
你恐怕難以置信,我居然全都忍了下來。
這幾年的打磨似乎將我的脾氣全部都磨光了,對她的刁難,我選擇逆來順受,反正也不會牽扯太久。也許這一拳拳打在棉花里的感覺并不好受,林蘇終于放了大招,她竟誣陷我將圖釘放到她拍照穿的鞋子里,致使她的腳被刺破了。這盆臟水原本淋不到我頭上,畢竟接觸過鞋子的人有很多,憑什么說是我呢?誰知道林蘇竟在這時爆出了我是你前女友的事,我一下子有了充分的動機。
當時雖然沒有記者在場,但這畢竟是爆炸性的新聞,很快就在業(yè)內(nèi)傳開了。
這件事將我的生活攪得天翻地覆,同事看我的眼神都復雜起來,特別是上次被你拒絕的編輯,更是怪我先前裝作不認識你是要故意看她笑話,還有陌生電話打進來希望我接受采訪。
這件事不知被誰掛到了網(wǎng)上,網(wǎng)友跟帖一邊倒地站在了林蘇那邊,而你的粉絲也將我與之前在你處于低谷時離開你的女人對應起來,更是罵聲一片。我的工作微博都被挖出來了,評論量首次過千,全是罵聲。
我想在這件事上,你是故意袖手旁觀的吧?畢竟我的存在并不難查,但是你之前在網(wǎng)上將信息過濾得那么干凈,必然是有意掩護我的。這次你卻沒有采取任何行動,看起來是漠不關心,實則是故意在逼我。
我從通話記錄中翻出了之前你打給我的那個號碼。
“余燁。”
“嗯。你哪位?”
“見個面吧?!?/p>
“不必。”電話馬上被掛斷。
這相似的場景令我覺得既好氣又好笑,明明是你逼我找你,偏偏還擺什么架子,你還真是睚眥必報!
不過還沒過兩個小時,你就將見面的時間和地點發(fā)到了我手機上。晚上八點,在你住的酒店房間。
我到門口時正好八點,門沒鎖。
我曾設想過推開那扇門之后的場景,或許會看到你高傲的背影,你站在窗前,頭都不回地質(zhì)問我憑什么覺得你會幫我平息這場事故;或許你會用種種低調(diào)炫耀的方式問我,離開你后悔了嗎?
我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場景。
你穿著白色毛衣,頭發(fā)軟軟地耷拉著,抱著吉他坐在沙發(fā)上,手里端著一杯紅酒,隨意晃蕩著。除去那杯不太協(xié)調(diào)的紅酒,我?guī)缀跻詾樽约嚎吹搅耸昵暗哪恪?/p>
見我進來,你只示意我坐下,然后放下酒杯,端坐起來,開始彈吉他。很快我就聽出來,你彈唱的是你大學時創(chuàng)作的作品?;蛟S以現(xiàn)在的眼光來看還是稍嫌稚嫩的作品,但充滿靈氣。
一曲終了,你問:“好聽嗎?”
“嗯?!?/p>
你笑了笑,又開始彈下一首,全都是那些年曾聽你彈奏過一次又一次的曲子,全都是我寫的詞,這么多年了,你竟記得分毫不差。就這樣聽了你近半個小時演唱會,你終于停下來,把吉他放到一邊,又朝我舉起了紅酒杯。我和你碰了一下,喝到嘴里才發(fā)現(xiàn)杯子里的才不是什么紅酒,而是可樂。
見到我驚訝的表情,你有點小得意地問:“好喝嗎?”
我看著你,終是沒忍住笑起來。
余燁,你還是老樣子。
是我狹隘了,我以為我們見面后會劍拔弩張或者尷尬難堪,沒想到我們像多年不見的老友一樣默契:我安靜地聽你彈幾首好歌,與你干一杯可樂。這般場景,真是溫暖得讓人有種想落淚的沖動。
這個時候,什么當年的糾葛、爭吵、誤會,我的冷言冷語,你的不辭而別,統(tǒng)統(tǒng)不談也罷。
“這幾年你沒寫書了嗎?還是你換筆名了?”你隨意問道,“我在網(wǎng)上搜了你的作品,還是很多年前的作品了。”
“嗯?!蔽矣帽M量平靜的口吻說出這件事,“我后來找工作了,忙起來就沒寫了?!?/p>
“為什么?你說要寫一輩子的?!?/p>
“就突然不想寫了唄?!蔽冶荛_你疑惑的眼神,無謂地笑了笑,“年輕時說的話還能當真呀?”
你定定地看著我說:“我就當真了?!?/p>
我低下頭平復良久,終于笑道:“恭喜啊!你做得挺好的?!?/p>
你卻沒有順應我轉移話題的意思,依舊盯著我說:“原榭,你變了很多?!?/p>
就這么一句話,幾乎令我羞愧到想馬上離開。是啊,我變了,一個丟掉了夢想的人和那些從來沒有過夢想的人毫無區(qū)別:面目模糊,雙目無光。
不管我如何虛張聲勢,裝作滿不在乎,你依舊一眼看穿了我的虛弱。
余燁,你是眼睛里始終有光的人,你是像曾經(jīng)的我的人。
你讓我如何面對你?
六、如果說這世上還有人痛惜我的才華,那就是你,只有你。
反而是來自林蘇的電話解救了我。
你站起來接聽電話,并不避諱我,只是站起來走到窗邊,和電話那頭的人聊了幾分鐘,我也這才想起此次見你的目的。等你掛斷電話,我開口道:“我沒有害過林蘇?!?
“我知道?!蹦阏f,“傳聞我也可以幫你解決。不過你要答應我一件事,幫我填詞。”
我愣了一下,生硬地轉過頭去,冷聲說:“我早就不寫了?!?/p>
你像自說自話一般:“我需要你。”
“你有專業(yè)的詞作家。”
“對于我而言,沒有誰比得過你?!?/p>
我轉過身看你。
你似乎也發(fā)現(xiàn)這話說得不妥,又轉而說:“就當接個外活兒唄。酬金也不錯,何樂而不為?”
也許是那天晚上氣氛太好讓我不忍拒絕,也許是你脫口而出的話讓我忘了自己還有幾斤幾兩,總之我答應了你。你給了我樂譜和錄音帶,準備離開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問道:“這是給林蘇的新專輯寫的歌嗎?”
你愣了一下,還是點頭:“嗯?!?/p>
我冷笑了一聲,突然有點后悔自己答應得太早了。
“你討厭林蘇?”你似乎看出我的情緒。
“難道我應該喜歡她?”難道我應該喜歡一個陷害我的人?
你試圖解釋:“其實她也是因為我才……”
“行了,不必告訴我你們有多恩愛?!蔽掖驍嗄?,又驚覺自己反應過度,也懶得再解釋,徑直離開。
你兌現(xiàn)了承諾。不知你對林蘇說了什么,她竟然主動澄清上次在鞋子里放圖釘?shù)氖轮皇且粋€誤會。在她的描述里,我這個對她懷恨在心的“前女友”現(xiàn)在又成了與她關系良好的朋友,還要幫她的新專輯作詞,她還盛贊我的才華,說我一定會帶來驚艷之作。
我實在厭惡她這不負責任的捧高,但也管不住她的嘴,便懶得理她。接下來的一個月時間,我除去上班的時間都在聽你的曲子找感覺寫詞,但令我感覺無力的是:我寫不出。
這曾經(jīng)對我來說是一件多么信手拈來的事,所以我以為即便這么多年沒再寫,這會兒多磨一下,不會磨不出來,但是我高估了自己此時的筆力。
廢紙堆滿了垃圾桶,我依舊沒有寫出滿意的作品。在你給的截止日期前,通宵一夜后的那個上午,我終于敗下陣來,終于向自己承認這件事:我是真的江郎才盡了。
在電話里,我對你說:“對不起,我寫不出?!?/p>
你說:“是不是因為是給林蘇的,所以你不想寫?”
我想了想,忽然覺得這或許也是個不錯的借口,于是回道:“就當我是吧?!?/p>
“原榭,你為什么這么討厭她?是因為……我嗎?”你小心翼翼的語氣里透著緊張的試探。
我沉默了兩秒,徑自掛了電話。
我寫不出是真的,我討厭林蘇是真的,我討厭她是因為你也是真的。
但這三個“真的”我都不能告訴你。自尊心這東西,你有,我也有,并且我的一點都不比你少。
我沒想到你會直接來找我,時間之短令我?guī)缀跽J為你是一掛電話便開車直奔而來。你眼睛里有什么東西閃現(xiàn),分明有什么想問,卻又始終猶豫著該怎么開口。我知道你呼之欲出的問題是什么,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所以我率先開口,繞開了那個問題,轉而承認道:“對不起,余燁。其實這跟我討不討厭林蘇沒關系,我是真的力不從心。我寫不出?!?/p>
你眼里仿佛閃過一絲失望,有些不甘地說:“怎么可能?這對你來說是很簡單的事?。∑鋵嵤且驗榱痔K吧?你不想為她寫歌是吧?”
我定定地看著你,平靜地搖了搖頭。
許是我認真的表情讓你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你臉上多了一絲驚慌,重復問了我兩遍:“真的是寫不出嗎?”
我指了指臉上的黑眼圈說,苦笑道:“余燁,我真的試過了,我不行了?!?/p>
你盯著我沉默良久,眼里分明是不可置信,或者說是不愿相信。你拉我上車,在車上你不停地安慰我,讓我別著急,你說是因為我太久沒寫才會手生,再找找感覺,一定能像以前一樣寫出來。
其實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或許在你眼里我一直還是那個至少在才華上能與你比肩的人,是那個能最精準地表達你音樂語言的人。即便我這么多年都沒再寫,但你依舊相信我是。
但是現(xiàn)在,我親口否定了自己。
你不愿意相信。
你說:“別擔心,你一定會把感覺找回來的。”
我沒想到你會帶我來學校。雖然我就在這座城市工作,但是我從來沒有回來過,畢竟物是人非,何必徒增傷感。我從未想過還有機會和你一起回來。
后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記得那個初春的下午,我們兩個大人混跡在一幫大學生里,吃了食堂的飯菜,買了兩罐可樂,坐到操場中間的草地上,你彈吉他,我聽著音樂曬太陽,不遠處還有年輕的學生們被音樂吸引而看過來。我們找了一個無人的教室,在黑板上畫五線譜,唱樂曲的調(diào)子。我們繞著跑道一圈一圈散步,你告訴我創(chuàng)作那首曲子的靈感,還有你想表達的情緒和感覺,直到暮色四合。
離開學校,你將車一直開到了江邊,外面一片黑暗。你抽了一根煙,終于開口:“現(xiàn)在感覺回來了嗎??”
我搖搖頭。
余燁,我是真的努力了。我知道你有意帶我重溫每一個我們配合創(chuàng)作的場景,你想讓我在這樣的場景重現(xiàn)中找回那種感覺。我也真的試過了,但從前幾乎不需要費勁就躍然紙上的才力,真的消失了?,F(xiàn)在,我對文字的生疏感令我自己都感到無力。
“我已經(jīng)廢了?!蔽艺f出了這個顯而易見的結論。
車內(nèi)沉默良久,月光透過車窗灑進來,我看不太清你的臉,唯有那只握在方向盤上的手指不斷收緊,仿佛在克制什么一般。
你壓抑著怒氣,顫聲開口道:“原榭,你這幾年究竟干什么去了?當初你不是發(fā)展勢頭好得很嗎?你不是跟我分手跑去簽約嗎,不是馬上就要出書了嗎?你不是口口聲聲說你看不起失敗者嗎?你不覺得你現(xiàn)在比我當年更失敗嗎?”你的聲音越來越大,到最后還是沒忍住變成了怒吼。
這一連串厲聲反問幾乎令我喘不過氣來。我轉過頭看向窗外,極力隱忍,可眼淚還是流了出來。如果說這世上還有人痛惜我的才華,那就是你,只有你。
這些年我時刻催眠著自己:寫不出來就算了吧,這世上這么多人都是上上班,看看劇,也樂得快活呢,干嗎非要逼自己去干那種難事?我就在這自我催眠中變成了今天的自己。可是你的質(zhì)問讓我終于不得不承認,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我沒有按照自己真正的意愿活著,我沒有珍惜自己的才華,我沒有去努力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我任憑自己被生活按進地底,連掙扎都免了。
你一聲不吭地等我哭完,遞過紙巾。我擦干眼淚,說:“好了,回去吧。你以后也不用來找我了,我寫不出了。”
“好,原榭,創(chuàng)作的感覺回不來了,那么對我的感覺呢,也回不來了嗎?”
你終于問出口了——這個我今天一開始就回避的問題。
原本我不想告訴你,但你的眼神和語氣令我的心幾乎軟成了一攤泥,顧不得所謂的姿態(tài)或面子,我說了實話:“我對你的感覺,從來沒有消失過?!?/p>
你整個人都顫動了一下,張了張口,卻又什么都沒說出來。
我說:“當年的事我已經(jīng)不想解釋了。我只想說,當年我從來沒有想真的和你分手。如果我知道你會傷心到毅然離開,我一定會早些主動跟你和好。”
“為什么會這樣……”你喃喃著,伸出手來輕輕觸碰我的臉,然后慢慢湊近,吻上我的嘴唇。有濕熱的淚滴在臉頰,你竟哭了。我閉上眼睛,眼淚也掉下來,卻在你想加深這個吻的時候推開了你。
“你已經(jīng)有林蘇了?!?/p>
你表情有些怔忪,好像沒反應過來。
我說:“余燁,無論如何我們之間都過去了。我已經(jīng)不是當年那個能與你嚴絲合縫的原榭了,你也知道,我已不再擁有令你驚艷的才華了,你不會喜歡這樣的我的。何況,你還有林蘇,雖然我不太喜歡她,她也沒有多配得上你。這世上最能與你比肩的,一定是十年前的原榭。希望你以后能找到一個和十年前的原榭一樣契合你的人,那時我會真心祝福你的?!蔽翌D了一下,說,“那就這樣吧。余燁,再見。”
我不再去看你的表情,轉頭拉開車門出去,走進夜色,頭也不回地離開。
七、十年時間,愛情與夢想一起失去,這樣的生活,算不算失?。?/p>
這不是我第一次哭著走完一條長長的路。
記得幾年前我還負債累累,除去睡覺幾乎所有的時間都在工作。合作公司一個跟我經(jīng)常有工作往來的副總不知從何處得知了我的情況,明里暗里向我表示,跟了他一切債務問題都能迎刃而解。那天晚上我們公司舉辦年會,他作為甲方代表人參加了,散場后他開車跟著我,一定要送我回家。后來他將車開到了江邊,將銀行卡塞到我手里,報出了一個巨額數(shù)字。我不是沒有心動,可是在他陌生的氣息越來越近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了你。我想如果再見,為錢屈就的我該如何面對你。
于是我推開他,還了卡,拉開車門出去。
寒冬的風迅速灌入身體,我卻越來越冷靜:我不能妥協(xié),我不想再見到你的時候無地自容,我不想失去跟你在一起的資格。所以我在后來各色誘惑中都堅持下來,靠自己解決了所有的問題。我沒有被生活的變故打倒,卻在現(xiàn)實的磨礪中失了夢想。這樣的我,還是在你面前無地自容。
我知道,但凡我有一點沒有活成自己該有的樣子,你都能看出來,也只有你能看出來。
你說我變了。這是最殘忍的實話。
記得從前,我們常靠在一起,一人戴一只耳塞聽音樂電臺。那天中午,我們在小走廊上聽歌,聽到喜歡的歌詞:在東京鐵塔第一次眺望,看燈火模仿墜落的星光。
我問你:“東京鐵塔是什么樣的呢?”
你說你沒見過。
我說:“那我們以后去看看吧,十年后怎么樣?”
你說:“好啊。”
你的眼里充滿憧憬,你說十年之后你應該是不錯的作曲家了吧。我笑了,說那我也應該是不錯的小說家和詞作家。
我們當時對視一笑,仿佛十年后的燦爛光景就在眼前。
后來你和誰去看了東京鐵塔,我沒有去。困在生活的枯燥和瑣碎中,連駐足遙望一下隔岸燈塔的心情都失去了,遑論遙遠的東京鐵塔。
十年時間,愛情與夢想一起失去,這樣的生活,算不算失?。?/p>
我本以為這輩子大約就這樣得過且過了,可是再見到你之后,我突然覺得我不能這樣了。十年前的原榭,不光是你想念,我也很不舍。
我想找回她。
八、十年前的原榭不懂什么叫委曲求全,她站在那里,就是最驕傲的
你大約也能猜到,那天我扇林蘇兩個耳光是故意的。
那是第二天,也是我們雜志社和林蘇階段性合作的最后一次拍攝,結束后會有一個采訪。我原本不想去,偏偏她三令五申一定要我到場。大約她已經(jīng)知道我爽約為她的新歌作詞的事了吧,對我的不滿昭然若揭。在最后采訪結束的時候,我遞給她一杯水,她反手就將水潑到我身上,趾高氣揚地丟下一句“不好意思”,準備轉身就走。
我一把拉住她,甩手一巴掌狠狠打在她臉上。
她的臉都被打偏過去,她不可置信地看著我說:“你怎么敢?”
我為什么不敢?
十年前的原榭不懂什么叫委曲求全,她站在那里,就是最驕傲的,就是最能與余燁比肩而立的人。
“我為什么不敢?”我說,“是不是我脾氣變好了,你就忘記我原本是個什么樣的人,陳季季?”
她瞪大眼睛,說不出一句話。
是的,我已經(jīng)認出她來了。雖然她整了容,改頭換面,光鮮亮麗地回來,我還是認出了她。她是林蘇,也是六年前和你一起消失的陳季季。
“這一巴掌算是教訓你這段時間在我面前作威作福?!闭f完我反手又一個耳光甩上去,“這一巴掌,是為了你當年害我和余燁分手?!?/p>
認出她的那一刻,我已不難想象當年發(fā)生的事,無非是她在我們爭吵冷戰(zhàn)后,將我的關心統(tǒng)統(tǒng)過濾掉,在你面前煽風點火,甚至故意將你的情況透露給了你的父母,讓他們帶你離開,永遠不給我開口的機會。她讓我成了一個在你低谷時期棄你而去的人,而她卻是陪你渡過難關的人。
這時已經(jīng)有其他工作人員涌進來,扶著林蘇問到底怎么回事。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轉身離開。我知道我已經(jīng)闖了大禍,雜志小編竟對當紅明星動手,這在業(yè)內(nèi)都是傳奇了。沒關系,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辭職書,今天本來就是我最后一天在這里上班,甚至是我最后一天待在這座城市。
從昨晚與你告別的那一刻起,我便已經(jīng)決定了要離開,離開這個原本就不屬于我的浮華圈子。
聽說我走的第二天,你來公司找過我,得知我已經(jīng)離開的消息之后,在我已經(jīng)空了的座位上呆坐了一下午。
聽說那首被我爽約的曲子,你沒有給林蘇演唱,甚至一直沒有發(fā)布出來,因為你沒有再找新的詞作人填詞。
聽說后來你和林蘇分手了,原因不明。
九、若可以,我還想和你一起去看東京鐵塔
我離開了北京,來了這座南方小城。我找了一份新工作,是一家文學雜志社的編輯。我以幾乎倒貼的薪資條件,留在了這座小城。我每天在郵箱審閱很多文學愛好者投來的稿件,也看很多書。下班回到住處,我會寫點文章,寫不出小說就寫小故事,再不然寫日記也可以。
在這里的日子過得很慢,仿佛與世隔絕,只有文字。我需要在這樣的世界里,慢慢恢復元氣。才華既然沒有了,那就當自己從來沒有過吧。換個筆名,像個新人一樣從零開始,以勤補拙,慢慢找回對文字的感覺。
我期待我的人生會有轉機,但這個轉機不該是你。我總要先找回真正的自己,才配和你站在一起。
若有一天,我回到自己該有的樣子,我會回來找你。
若可以,我還想和你一起去看東京鐵塔。
編輯/小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