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莉代表作選

金色十四行〔組詩選十五〕

騎馬人來自遠(yuǎn)方

騎馬人來自遠(yuǎn)方，從清晨

到傍晚，日日夜夜向我奔來

綠色草原和無邊的大海，沿著他向我奔來

河水倒映風(fēng)景，狼群披著灰色的嗥叫

追蹤他向我奔來，騎馬人翻身下馬，馬騎著風(fēng)暴

姿勢優(yōu)美柔和，向我奔來告訴我，寶劍跌進(jìn)河流

長鞭和馬鞍正在街市出售，花朵進(jìn)進(jìn)出出

藍(lán)褲酒保靠在門邊做夢……此刻，夢已還鄉(xiāng)

我從他眼里望見太陽跌落草原，他躺在酒里喝月亮

此刻，騎馬人向我奔來，河流指向他的寶劍

閃電拽住他的手，風(fēng)暴吹走他的臉

這是很久以前的故事，很久以前的悲傷

他的妻子站在門后哭泣，他的情人是我

騎馬人跌落馬下，草原騎走了馬背上的星空

風(fēng)在夜半改變了方向

我常常想象古代群島上的奴隸

與巖石一樣體驗(yàn)著疲勞和死亡

大海退潮時眼里滿含著哀傷

今夜，鐘表已經(jīng)停擺，動靜逐漸瓦解

水泥、石頭、老鼠們，開始交談或者說謊

喘息之聲比影子微弱，更加模糊

也更加清晰，如同枯果棄落于深秋

隱藏在眼底深處，海水難過時

會濺濕一個人的扣子。今夜

風(fēng)向南吹，繼續(xù)向南吹

但在夜半改變了方向

吹開了家門，吹跑了衣裳

黑夜躺在床上蓋著被子做夢

夢見我出生之前，大地?zé)o處躲藏

遠(yuǎn)方的蝸牛來到我的腳邊

一只蝸牛來自遠(yuǎn)方，在我腳邊停下，告訴我

要下雨了，要下雨了。它讓我蹲下

讓我看見它正慢慢地湊近我

會說話的蝸牛借下雨前的風(fēng)聲

水聲、電閃雷鳴和蜻蜓從草尖上飛掠的聲音

跟我說話，說秘密的心曲，它說

我在地球上只出生一次

我所遇見的動物和我一樣，只出生一次

我所遇見的人也和我一樣，只出生一次

從來就沒有時間，生者只是匆匆從時間之外

來到時間之中，然后離開時間

它反復(fù)說，你也和我一樣，只出生一次

我點(diǎn)點(diǎn)頭，我說：我們都一樣

我們出生，然后死去

簡約的夜晚

你從口袋摸出一顆小星

你坐下，幾副紙牌等你來密謀

你的手指輕輕一劃，隔壁的女人開始哭泣

你把形狀攪亂，壁虎在墻角慢慢收攏尾巴

你輕聲地朗讀結(jié)局，聲音一點(diǎn)點(diǎn)

嵌進(jìn)墻壁，又從捻亮的燭光中迅速溜走

你的紙牌摸到你的手，掏出星空詭異的笑臉

拉長時間的下巴，手臂保持傾斜的線條

你說這是簡約的夜晚，日子蹲在身邊

和我們一起玩紙牌，它要吃掉我們

吃掉手指，吃掉耳朵和眼睛，要把我們變成日子

我已聽見它的竊笑，我們要保持肅靜

保持夏天純潔的靈魂，桌底下

一條響尾蛇將細(xì)長舌尖刺入夏夜的腹中

我的日子

蟋蟀們一整天趴在門前老樹下

用沙啞的薄唇彈琴，樂此不疲

院里的風(fēng)卷起門簾，日子被雨水浸泡

出現(xiàn)裂痕，你一定不要修復(fù)它們

夕陽、草木，農(nóng)夫的身影輕拂田野

時間搬走生命，烏鴉在天黑前轉(zhuǎn)身

柴門歪斜，無法把流水的花瓣細(xì)數(shù)

你一定要相信我，不要打擾它們

孩子們出生在老人死去的地方

忘記歸家之途，河流倒映星空

門虛掩著，你若尾隨我進(jìn)來，別猶豫不決

擦凈餐桌上的果物，透出誘人的光芒

隔壁的姐姐，別停下你手中的線窺視我

突然闖入的狗，別咬住我的日子不放呵

難以辨認(rèn)寂靜的事物

難以辨認(rèn)寂靜的事物，它執(zhí)意躲藏著

把隱秘的愛帶到角落，帶到塵埃之中

從黑暗的地下室走來，它已經(jīng)放棄尋找

腆著大肚子四處奔波，傳送病毒

蟑螂，響亮的名字，人類討厭它，藏在陰影的墻角

吐露秘語。它已步履艱難，所經(jīng)之處隨時成為產(chǎn)床

我不忍致它死命，實(shí)在不忍——此刻

它也是母親，正在尋找安全之地生下孩子

它需要足夠空氣，像所有母親一樣

它得完成母親使命，得把孩子生下

我毫不猶豫找來白色塑料袋

小心、小心、再小心地把它裝入，并不系緊

丟入附近的垃圾場。我想象寂靜之中

它將艱難地等待養(yǎng)育的漿果流出……

誰贊美這個世代

一群披著廢氣的人行走在春天里

院子擺好酒席，有人穿過薄霧的燈光

抽出一道飛蛾撲火的弧度，有人說看吧

空氣劃出了裂痕，碟子里的花生驚恐萬狀

從進(jìn)入炒鍋的那一刻就深感不安

不能確認(rèn)自己和萬物的純潔，沒有避難所

誰讓土地變質(zhì)？誰讓它們滲入毒素，進(jìn)入植物體內(nèi)

卑微者聽從誰的安排？在渾濁的日子

有人交出良心，青菜黃瓜如游蕩的魂魄

反復(fù)洗滌，放入鍋里反復(fù)蒸煮，水也有毒

每條血管陷入了圈套，屠宰者

膝蓋變成屠場，這是什么世代

誰贊美這個世代？誰信任它

誰又能幸福地死去

大地上有一些失蹤者

失蹤者的夜晚到處是搜巡，房間四處

堆放著失蹤者的尊嚴(yán)，椰子樹搖晃著

白色的沙灘，被海浪一層層吞沒

海浪呵，所有船只的大地

像母親憂心忡忡但卻沉默寡言

寧靜的眼神使大地上的睡眠安穩(wěn)可靠

那些大地上的失蹤者，他們從不說話

他們背向著人群，堅(jiān)定地注視黑夜

一只孤獨(dú)的烏鴉在遷徙后的樹枝上

感受著潮濕的冰涼，南方的潮濕

使我寒冷，使我的墻壁脫落

花園后門突然敞開，海水浸到廊柱上

失蹤者爬上岸，他要求躲藏

可搜巡的人，還未來到我的夢境

一只小羊正脫下夜晚的胎衣

小鎮(zhèn)的人喜歡做夢

夢里聲音驚動夜晚，夢中人走出

探出腦袋，窺視從小鎮(zhèn)窗口經(jīng)過的人

看他們的表情和衣裳，還有談吐

我居住小鎮(zhèn)最遠(yuǎn)的邊上，他們也時而向我走來

有的認(rèn)識我，有的不認(rèn)識我

卻認(rèn)識我父母，那些不認(rèn)識我父母的人

卻認(rèn)識我祖父和祖母，吃過他們的手制蒸糕

他們的兒孫聽過很多故事，如今大都發(fā)霉

我記得一群人牽牲口來到棚中，我提燈

彎腰看一只小羊正脫下夜晚的胎衣，準(zhǔn)備出生

他們用手比劃著，一個個張口不能說話

時間已把他們的聲音從光陰里挖走

月光拖著長長的影子，來到街道，夜半打更

泛愛主義者的自白

怎樣在想象中描述一座大海

無邊的浪目睹巨輪行駛海面充滿嫉妒

也嫉妒鳥兒在船尾追逐幻想

還有什么無法平息的波濤

偌大的地球，踩著我們自己的腳印

孤獨(dú)的安息者已經(jīng)瞑目，身體冰涼

鳴蟲在夜間啾啾，黑暗正在生銹

花朵關(guān)閉微啟的唇，卻紛紛豎起耳朵

光芒也會躲藏嗎？一絲絲如銀針刺痛寧靜

難道還有什么難言之隱？還有什么期待

愛情呵，我們時代的愛情

人類只懂得一己之愛，渺小的愛

我不是一個泛愛主義者

黑暗的柔情包圍我，我還期待什么

大海的失蹤者

我無數(shù)次觀察過海水變化的節(jié)奏

正午的海水是寂寞的，它要睡眠

而到黃昏，或是天亮以前

海水的力量足夠考驗(yàn)一顆忍耐的心

它悄悄行走，帶走落日和溫暖的住宅

一次退潮足以使夢境破碎或重圓

在巖石的縫隙中，海水洗刷著秘密

與大海有關(guān)的秘密，都將被海水帶走

帶向陌生而遙遠(yuǎn)的天空之城

然而歲月，未來的歲月，它在何處

誰能見證海水的變化與太陽有關(guān)

與永恒的星月有關(guān)。大海是無知的

大海使天空升起一股虛空的力量

這力量足以使一個人成為大海的失蹤者

時間，這優(yōu)雅的劊子手

是哪只手捧起光，照亮春天的臉

門檻上，雨滴沾在風(fēng)沙唇邊，欲說還休

多年來疼痛坐在無邊的時光里咬我們心

離去時微笑著，不留一絲痕跡，不許我們走近

不許傾聽，落葉卷起地面的寒冷

你知道它要帶走什么嗎

途中倒影也紛紛站起，想找回自己的歲月

時間，這優(yōu)雅的劊子手，不慷慨也不吝嗇

我們用身體喂養(yǎng)它，無窮無盡

小鎮(zhèn)上的人們來了又走了

你看，房間的飛蛾和長腳蚊子在燈前旋舞

一生在危險中行走，時間

亮出利劍，砍倒一個個蒙面的黑夜

留下一片寒光……你能摸到前生的面孔嗎

一只狗深刻地啃著骨頭

一只狗在月光下啃著骨頭

一只專注的狗，旁若無人的狗

在藍(lán)色夜晚藍(lán)色村莊奔跑又停止的狗

啃著骨頭，它仔細(xì)啃著、舔著，咂巴著

咀嚼著、品味著，調(diào)皮地戲耍，比詩歌抒情

比思想深刻，一只專注的狗，把宇宙

當(dāng)成惟一的宇宙，把骨頭當(dāng)成惟一的骨頭

月光勾勒它的嘴臉，我嫉妒它的緩慢節(jié)奏

我嫉妒它無視我的存在，我猜想它的感受與眾不

同

比人類深刻，它啃著，把時間啃得光滑又濕潤

那根骨頭多么幸運(yùn)，它被享用

在腐爛之前，被一只狗深刻地啃著

像手藝高超的師傅面對小零件

月光下，骨頭興奮得通體潔凈

道路在哪里消失

我知道會有這一天，但我并不知道

是這一天，我不知道它的力量

也不知道它的速度

我看見光芒依然離我很近

我看見它猶如它看見我一樣親切

我的手毅然握住了它的熱度

我從未想過光芒會不會逃離光芒

愛情張開艱難的嘴會不會讓我的聲音喑啞

淚光會不會蒙住我的雙眼讓我迷失方向

月亮?xí)粫?，會不會躺在人類懷?/p>

靜靜沉入水底，道路在哪里消失

有一天，有一天，我總是焦慮

以這樣的方式觸及艱難的時刻

我們的心臟，沒有什么比堅(jiān)強(qiáng)更加脆弱

一個詭異的詞

一個詭異的詞，絆倒了我

我要在你瞳仁的大海重新?lián)P帆啟程

我總在尋找方向，尋找消失的光芒

火焰燒毀了隱蔽的語氣，蒼白的蛛絲馬跡

一次次判斷著，一次次懷疑著

輕捷的幻想，沿著邊境線疾走如飛，一次次

沖破絲網(wǎng)走向各自最后的結(jié)局

你的遲疑就像你沉默的姿態(tài)

你的果斷卻如同出走的夜鳥，用叫喚

咬住黎明，這黎明之鳥太出色太溫柔

也太傲慢，是一個詞絆倒了我

它怪誕地生長，在空中如走鋼絲

這痛苦的玩笑在詩歌中找不到句子

它因此天天猜疑，大膽得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