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星
1
冬日的帝京,大雪連綿下了數日,風一起,凍得人直跺腳。
甘露殿外的內侍們瑟縮著,看著階前等候了兩個多時辰卻仍站得筆直的長寧公主,她連裘衣都未披一件,明明唇都凍得烏青了,依舊一聲不吭立在那里。
“唉,這長寧公主也是可憐,”遠處在殿外當值的內侍交談,“明知陛下是不會宣見的,還每日過來巴巴等著……”
“只怕早已習慣了吧,誰不知道,這些多年里,陛下眼中,向來也只有華陽公主?!?/p>
話音落,甘露殿的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御前侍奉的高公公走了出來。
“阿翁……”長寧上前問,“父皇醒了?可說要見我嗎?”
高公公搖了搖頭:“殿下您回去吧,陛下若要見您,自然會宣召的,可別凍著自己?!?/p>
她自然知道她的父皇一向是不會見她的,多年的冷遇,這甘露殿她進去的次數不過寥寥,可這一次她聽說圣躬有違,連罷早朝數日,心中擔憂才日日來這兒候著。
想著,總要見見他,看到他無礙才放心。
畢竟……那是她的父親。
2
她的父親,當今天子,大周朝開國皇帝蕭衍。
前朝覆滅前,天下禍亂四起,諸侯分崩割據,誰都沒能料到那么一個馬夫,最后會成為天下之主。
蕭衍登基那年,長寧五歲。
她的生母,據說只是青州城里一個商賈家的女兒,蕭衍攻下青州后,底下的人在城內韶齡女子中挑出姿色出眾者送到他的軍帳里,她的生母是其中之一。
彼時戰(zhàn)亂,他手下的軍隊也不過是各地義軍中微不足道的一支,性命尚朝不保夕,又怎么對哪個女子上心,便是這女子后來有了身孕,他也并未在意過,更何況,最后產下的,是個女嬰。
哪怕為了生下這個孩子,那女子丟了性命……到后來,他登基為帝,手握天下,仍然連個名分都未追封給她?;蛟S,他連她的姓名都忘了。
而就算,那是他生命里的第一個孩子,在那時,他也只是嫌棄地像拋下一個累贅一樣把她扔給了路上的一戶農戶家里。
若非他手下將領不忍,又將襁褓里的孩子抱了回去,她恐怕不知死在亂世的哪個角落里。
長寧也知道自己的父親不喜歡自己,一直都知道。
她出生的時候,他名不見經傳,帶著一支零散的軍隊四下奔逐,既沒有后來的雄獅百萬也沒有后來的榮耀加身,看到她就像看到了那段最艱辛狼狽的歲月。
不像她的妹妹華陽,出生在他最意氣風發(fā)的時候,況且,華陽的母親出自前朝最大的世家——弘農楊氏,因為娶了她,他得到了整個南方氏族的支持,得到了楊家麾下數萬精銳的追隨。
她沒有任何辦法,從妹妹那里爭過一點恩寵,甚至沒辦法,讓父親的目光,有那么一瞬,停駐在自己身上。
3
第二日她依舊候在甘露殿外,看著華陽傲然從身旁經過,高公公笑著來迎。
“陛下一直在等著殿下呢,殿下不來,藥都不喝……”高公公一邊領著華陽入殿,一邊低聲道。
長寧抬起頭,看著天空飄下的雪,看來今天,父皇也不會見她了……
她所居的宮殿在宮里算最偏遠的了,慢慢走著,御苑里積雪還未及清掃,便留下了她深深淺淺的腳印。
寒風里,她搓了搓凍僵的手臂,身后一件裘衣蓋了上來。
“知道冷了?”清冷的聲音在身后響起,自然不是她的侍女,那長長的裘衣拖到了地上,男子的樣式,帶著熟悉的味道。
“你今天怎么入宮了?”她不敢轉身,只悶聲問。
他雖是虎賁軍的中郎將,負責護衛(wèi)宮禁,今日卻不當值。
“自然是聽說有個人,日日守在陛下的殿外,想瞧瞧這人是不是被凍傻了?!彼f著,將她身子扳過來,將那雙凍得通紅的手徑直抓過來捂著。
“是華陽找你吧,”她垂了頭,“恐怕……陛下,是想讓你們盡快完婚了?!?/p>
話音落,兩人俱是沉默。
他與華陽,雖未有明旨賜婚,可圣意誰都瞧得明白,打小,他就是她父皇給華陽選定的駙馬。
謝家的嫡長子,京中最耀眼的世家少將,這樣的人物,才配得上父皇最疼愛的掌珠。
之所以兩人的婚事一直擱置,并非是因為她這個姐姐還云英未嫁,而是因為周帝舍不得,想要將小女兒留在跟前久一些而已。
只是這一次龍體有恙,就算她父皇再不舍,也終是要為她籌備婚事了吧。
良久,他才開口:“長寧,這世上我不想做的事,沒人能強迫得了?!?/p>
“你想怎么樣,”她苦笑一下,“抗旨不遵?你是不怕,可謝家呢?君王之令,你要怎么違抗?”
大雪簌簌而下,明明隔得這么近,都仿佛快要看不清彼此。
她頓了一下,抬眼看他:“謝述,往后……我們不要再私下見面了吧,這于大家都不好?!?/p>
他清朗的面上閃過一絲痛色,僵著聲音問:“這就是你想說的?你知不知道我聽聞你日日候在甘露殿外,擔憂你冷著凍著,擔憂你傷心難過,牽腸掛肚就想著要來見見你……你就是想跟我說這番話?”
4
周帝的病情漸漸好轉,已由危轉安。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心情大好,竟破天荒地宣了她前去。
可就算這樣,等她到了甘露殿,還是被內監(jiān)告之華陽公主正在里面,讓她等一等。
她淡淡一笑答好,心里卻只剩苦澀,為什么……華陽在自己就不能進去呢,是怕她打攪了他們父女間溫情的時光嗎?
華陽出來時,見她入殿有些詫異,一聲輕哼,竟帶著鄙夷。
蕭衍出身行伍,就算后來黃袍加身,宮妃無數,可或許是身上殺孽太重,后宮降生的孩子一個接一個夭折,最后竟只有華陽和長寧兩人。
對于唯一的這位姐姐,華陽卻一直厭惡得十分明顯,哪怕明明一切偏寵和尊榮都在她的身上,哪怕相比之下除了公主的名頭,長寧幾乎一無所有。
“父皇尚未痊愈,你可不要待得太久,”華陽冷笑,“畢竟你該知道,看到你,父皇的心情不會太好?!?/p>
長寧很想忽略掉她臉上那刺眼的高傲神情,可偏偏,她太清楚這份高傲倚仗的是什么。
是那份她永遠可望而不可即的縱容和偏愛。
而她其實說得沒錯,在長寧見到蕭衍時,他的神色冷淡得近乎漠然。
長寧抬起眼,想好好將父親的臉看清,可她發(fā)現(xiàn),這張臉竟讓自己有種陌生感。
怎么能不陌生呢?一年三百多日,她卻只能在朝賀大典時,隔著滿殿的妃嬪朝臣,遠遠遙望一眼自己的父親。
簡單問了她幾句后,蕭衍便有些乏了的樣子,只讓她退下。
出去時,外殿內侍正在搬一只木箱,其中一人手滑,那木箱咚的一聲落地,高公公忙低聲呵斥:“這里面,裝的可是陛下的寶貝,你們是不要命啦?”
她的目光在那箱子上停了停,猜想著里頭裝的究竟是何物,心里又一嘲,里頭的東西她怎么可能猜得到,因為那些都和她,沒有絲毫的關系。
5
長寧被叫醒時,夜已深了,侍女告訴她,陛下急召。
明明今日面過圣,卻還這時宣召,她想不通是為何,只知必然不是什么好事。
確如她所料,甘露殿里燈火通明,周帝沉著臉坐著,華陽正跪坐在他腳邊,伏在他膝上痛哭。
見她來,華陽的淚更洶涌,攥著周帝的衣角哭成了淚人,周帝心疼至極地拍著她的肩,輕聲地哄:“不哭,父皇必為你做主。”
長寧正欲福身行禮,就見周帝冷冷的目光掃過來,沉聲道:“跪下?!?/p>
她依言跪下,聽著周帝質問:“朕問你,你同謝述,是否有私?”
她驚愕抬頭,一時間只不住地搖頭:“不……不是的。”
“胡說!”華陽厲聲道,轉頭看向周帝,“父皇,是述哥哥親口告訴我的,他說,他說他不要娶我,他喜歡的人是皇姐……”
周帝起身,行至她身前:“華陽說的,是不是真的?”
“父……父皇,”她抬頭,哀哀道,“不是的,求您……信我?!?/p>
可很明顯,他怎會相信。
“你妹妹的東西,你也敢動心思,”周帝一字一頓道,顯然是怒極,“難道這些年,朕還沒教會你安分守己?”
她垂下頭去,一句話都說不出了,這一刻甚至有種沖動,想問一問她的父親,難道這些年,她還不夠安分?
因為太清楚自身處境,所以自小她就強迫自己,不敢喜歡任何一樣事物,不敢對任何一人上心,再想要的東西,都要逼迫自己割舍,再在乎的人,都要告訴自己放棄。華陽的東西,她甚至連羨慕都不敢有。
所以當謝述問她,說,我牽腸掛肚只想見你,你卻只想對我說,今后不再相見?她也只能背過身去,強忍著答一聲“是”。
有什么辦法,唯唯諾諾小心翼翼度過的這十多年里,她從不敢希冀過任何事物。
明知得不到也留不住的東西,就只能讓自己不要在那上面傾注絲毫的情感,這是她自小,就懂得的道理。
正是她的父親,教會她的道理。
6
長寧公主出宮的原因,少有人知,宮里一律只說是公主自請去道觀中修行,為已逝的太后祈福。
離宮時輕車簡行,只帶了幾個隨身的侍女,她手扶車壁回望,落日余暉里的宮城沉默而遙遠,仿佛她曾在這里留下的十數載歲月都只如夢幻泡影。
城郊的太清觀,前朝時就有不少失寵妃嬪被遣送到此處,寂寥余生直到死去,長寧沒想到有一日,她也會將年華掩埋于此。
可明明,她都到了這樣的地步,實在想不通哪里還值得那些刺客出手。
護送她的是一隊京中禁軍,也沒料到竟會在半路遭遇伏擊,那些刺客都是高手,且數目不小,很快就近了長寧的身。
就在這時,她聽到遠處紛至的馬蹄聲。
箭矢破空,逼近她的刺客立時倒下,回頭就看見一行人馬趕至,最前頭,是正引弦拉弓的謝述。
他飛身下馬,抿唇抽劍,一時間,她周身那幾人紛紛倒下。
他一步步踏近,長身染血卻未見任何狼狽,只盯著她:“對不起,我來遲了?!?/p>
她怔怔看著他,正欲開口,卻瞥見遠處有一人執(zhí)刀直直朝他而來,來不及多想,她就伸手將他推開。等謝述回神,一劍將那人劈倒時,那刀已插進了她肩頭,血很快就染紅了半幅衣襟。
雖然并未傷及要害,可失血太多以致昏迷不醒,周帝聽聞后,終于,肯來瞧一瞧這個女兒了。
“請陛下下旨詳查,找出兇手,”謝述跪地請旨,“還公主一個公道?!?/p>
其實兇手是何人又哪里用得著查,一個不受寵的公主,會成為誰的眼中釘肉中刺,誰想將她除去,這是再明顯不過的事。
“現(xiàn)下朝局不穩(wěn),何必再起波瀾,讓她好好養(yǎng)傷吧?!?/p>
謝述愕然抬頭,他知道,眼前這份父親將所有愛憐都給了另一個女兒,可他沒想到對于長寧,他竟可以冷漠至此。
“陛下,她……也是您的女兒啊!”
聞言,周帝眼神晃了晃,卻只偏了頭去:“可她如今好好的,不是嗎?謝述,朕可還沒追究你怎會在此,若非擔心華陽傷心,你以為朕會一再寬宥你?”
謝述沉默不語,原來這就是愛與不愛的區(qū)別,對于華陽,只因害怕她難過他就可以遷就忍耐,可對長寧,哪怕危及她性命他都可以漠然處之。
離去時,周帝終于轉身道:“她若醒了你告訴她,朕也心疼她,本來也并未打算讓她一直留在太清觀的,只是等華陽的婚事完了再接她回宮,如今,留著養(yǎng)傷正好?!?/p>
7
長寧醒來時,已是傍晚,謝述睜著猩紅的雙目正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對不起……”他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
“你快回去吧,讓陛下知道可怎么辦?”她虛弱地道。
她這樣子,讓謝述想起初遇她時,那是七年前,她穿著單薄的外衣端著一個瓷瓶,在梅花盛開的園子里,小心翼翼將花瓣上的積雪抖入瓶內。
裙角鞋襪已被濕透,雙手也凍得紅腫。
他以為只是哪宮的侍女,被打發(fā)來做差事,見她年紀那樣小,心生憐惜便道:“你鞋襪都濕了,快去換了再來吧,生了病可就麻煩了?!?/p>
她竟被他的聲音驚得一顫,雙目撲閃又垂下頭去,驚慌地答了一聲“好”,就嚇到似的走開了。
鬼使神差地,他留了心去查。
誰知,她竟是公主。
后來,他才從她口中得知,去梅園采雪是因為得知周帝連日咳嗽,用梅花上的積雪煮藥效果更佳。
“可這讓宮女去就好??!”
她看了看他,眼神微閃:“不一樣的,我采下每一瓣雪時,都在心里念著祝禱的佛經……”
心沒由來地一疼,本想說這番孝心陛下可會明白,卻什么都說不出了。
為何會對她動心,起初便是因為這些疼惜慢慢累積。
一個純孝,一個刁蠻,為何上蒼不公,將偏愛都給了后者。
“沒什么好怕的了,陛下這病,怕是好不了了,長寧,我已經決定了,賭上一切,”他握住她的手,“既然上天不公,那你該得的,我來替你討回來?!?/p>
她的臉在一瞬間煞白,整個人都發(fā)著顫,問:“你瘋了?我……我什么都沒有,就算是你,就算拉上整個謝家,又能改變什么?你不能因為我拖累整個謝家??!”
謝家就算再有聲望,可華陽的身后是整個楊氏,更何況,她還有最重要的籌碼,就是周帝。
“楊家人將謝家當成最大的對手,兩家早已水火不容,楊家左右朝局多年,外戚干政,這十多年來陛下不動聲色,其實是在一點點削弱楊氏,你瞧他那么疼愛華陽,卻一直不立皇太女,就是要等除去整個楊氏后才放心?!?/p>
他說的這些她自然明白,可僅憑這些,又能如何。
他拍了拍她的手,繼續(xù)道:“可有一點,陛下不曾想過,華陽身上流的便是楊家的血,只要有她在,楊氏他日也會復起,而對謝家而言,只要華陽登基,就永遠會被楊家壓制,而你,其實才是謝家最好的選擇,這一點,父親他們自然會明白?!?/p>
“那你呢?”她偏了頭去,“你也是因為這些,才決定……”
“我不能再看著你受傷了,我不能再看著你在我身前倒下,既然那些刀鋒始終躲不過,那我就為你殺出一條出路來,”他攬住她,堅定道,“長寧,命運欠你的,就由我來補償?!?/p>
8
謝述不可能一直留下陪她,他走后,她依舊渾渾噩噩的,有時夜里傷口疼得狠了,連神思都變得恍惚。
昏沉間,她感覺到有人握住她的手,還有溫熱的帕子為她一點一點擦汗,她睜不開眼,心中卻一片安定。
“別走,謝述……”也只有在這時,才敢任性一點,不那么懂事,不那么委曲求全。
“不走,阿寧別怕,”那人低低地哄她,像哄小孩子一般,“不疼了啊,一會兒就好了,不要怕……”
謝述的聲音似乎有些變了,身上有淡淡的龍涎香的味道,可他的手,依舊溫暖,長寧覺得自己一定流淚了,睡過去前,她輕聲低喃:“謝述……我只有你了?!?/p>
她醒后,謝述卻再未來過,京里傳來消息,周帝再度昏迷,朝中一片大亂。
如他所言,周帝的病是好不了了。少有人知,前段時間龍體突然好轉不過是用藥物支撐。
而朝中早對把持朝政排除異己的楊家沸反盈天,爭議儲君時,為擔心楊氏復起,竟有人提出立多年不受圣寵的長寧公主為儲。
而這提議,竟有不少大臣附請。
帝都的冬天就要過去,長寧看著拿著信鴿的侍女錦枝走進來。
“錦枝,春天要來了呢。”她唇邊浮起淡淡的笑,“我們的冬天,也要過去了……”
9
只是,誰都沒料到,這一天會來得這樣快。
太清觀多年的清靜被打破,無數火把照亮黑夜,漸近的馬蹄聲在寂靜的夜里那樣明顯,長寧被侍女攙扶著走出院門,就見謝述領著一隊禁軍飛馳而來。
“快走!”他下馬奔至她的身邊,拖著她走向自己的馬,“華陽的人應該快到了,馬上跟我回京?!?/p>
果然,他話音剛落,已有侍女跌跌撞撞跑來,疾呼:“殿下快逃,有賊眾從正門攻入?!?/p>
他將她抱上馬,然后立即調轉馬頭,她所居的小院,在太清觀最里側,從后門走,就可以避開那些人。
謝述帶著她疾馳,夜風擦過鬢發(fā),他的神情一片凝重。
“陛下!”她突然驚呼起來,“是不是陛下他……”
華陽突然這樣不顧一切要取她性命,一定是京中生變了。
他猶豫后開口道:“華陽指使羽林軍圍了甘露殿,陛下如今……生死不明。”
“她……她怎么會這么糊涂?”她低低說著。
華陽為何要這樣,就算如今楊氏式微,可畢竟周帝那樣寵她,只要她肯等一等,等周帝駕崩,帝位自然就是她的了。
“大概……是知道謝家決定站在你這一邊了。”他語氣微閃,也明白光是這樣的理由不足以令她做出這樣瘋狂的事來。
逼宮奪位,以后就是永不能抹去的污點,就算將長寧掩殺在太清觀,無人能威脅她的帝位,可今后天下人的悠悠眾口,也不會因為她的登基而沉默。
10
蕭衍建立新朝后,軍制大體沿襲前朝,設立羽林軍,本是護衛(wèi)東宮的,然而這些年儲君一直未定,這支軍隊就充作了華陽的府兵。
謝述是虎賁軍的中郎將,虎賁歷來是禁軍中最精銳的一支,可人數卻比羽林軍少了太多,且華陽圍宮時,揚言奉陛下口諭,由羽林軍暫代虎賁護衛(wèi)甘露殿,而周帝被她圍在宮里,這口諭真假難被核實,京中各營都不敢擅動。
謝述卻告訴她不用擔心。
等他們趕回京中,看到遠處的夜色里候在城門外的北衙禁軍統(tǒng)領,長寧才明白謝述所言不用擔心是什么意思。
“我們直接入宮,救出陛下。”謝述對她道。
“慢著……”長寧低低開口。
謝述拉住韁繩,轉頭看她,不明白她為何叫停。
“再等等……”
“等什么?陛下現(xiàn)在生死不知,再等或許就……”
她卻慢慢抬起頭看著他,用僅有兩人可聞的聲音道:“正是陛下生死未知,才要等?!?/p>
愣了一會兒,謝述才明白她的意思。
如今沖進去,若陛下仍活著,那華陽自可辯解說無奪位之心,可若陛下已死,那華陽弒君殺父的罪名就無可辯駁了。
“陛下如果……駕崩,宮里有人會給我信號,那時我們再去……”
“宮里有人?這一切……都是你設的局,對不對?”他很艱難地,才將這樣簡單的一句話說清,他盯著她問,“從那日你被行刺起,你就料到了今日,對嗎?”
長寧驚愕抬眼:“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那次陛下不讓查,我卻還是私下去查了,”他直視著她苦笑開口,“那些人不是華陽派去的……是你,甚至……你為我擋下那一刀,也是你的安排對嗎?若非親眼看著你受傷,又怎么會激得我為你賭上一切?”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我還以為,你只是為了自?!疫€在心里為你開脫,我還心甘情愿做你的棋子……可是不是,其實從我遇見你那一刻起,一切就都是你設好的局……”
她沉默,能說什么呢,他說的,句句都無可辯駁。
良久,才終于開口:“我沒有辦法……謝述,我沒有母妃,我的父皇,他眼中不曾有過我,宮人迎高踩低,我不為自己謀劃,又等誰來替我謀劃呢?如果沒有遇到你,你看看我的生命里還能剩下什么……”
他卻慢慢從懷中掏出一物,看著她道:“你猜我為何驅使得了北衙禁軍?因為陛下曾給我一道旨意,若京中有變,讓我?guī)е麄內ケWo你……”
11
夜色沉沉,馬蹄聲響徹長街,宮城就在眼前,她卻恨此時不能脅生雙翼,直接飛到甘露殿里去。
她一定要親口去問她的父皇,他給謝述的那道旨意,究竟是為了什么。
他明明,從來不曾關懷過她,他最疼愛的女兒,明明是華陽……
她設計遭到刺殺,故意讓刺客刺中自己,一是為了激謝述,另一個原因,是想看他會不會因此責罰華陽。
可他沒有,他不讓謝述去查,因為怕牽連華陽嗎?那一刻,她終于寒了心,是的,她一直在暗中謀劃,除了謝家,內宮外朝都有她的人,她從來不是什么軟弱可欺的人,多年苦心孤詣,在那一刻,她終于下定決心,就算親眼看著她的父親死在身前,她也要得到那至尊之位。
可就在她不停催馬之時,嗖的一聲響,一支焰火沖天,紅光瞬間照亮天宇。
那是她安插在御前的人放出的信號——圣上駕崩。
過去的十數年,她都在恨她的父親,可從這一刻起,她再沒有父親了。
趕到甘露殿外,里頭的哀哭聲就已傳來,華陽已逃,此時宮門大開,高公公正含淚站在殿門口,見了她凄聲嗚咽:“殿下……您終于來了。”
她撲進殿內,踉踉蹌蹌走到龍榻前,卻見榻上之人還睜著眼。
可等碰到他時才發(fā)現(xiàn),他已經全身冰涼,再無生氣了。
“陛下他……一直在等著你,他說您會來,一直不肯閉眼……”
她低頭,就看見了榻邊有口木箱,她記得這箱子,那日有內侍摔了它,高公公斥責那人,說,那是陛下的寶貝。
她走上前,手發(fā)著顫,將那箱子打開。
不是什么貴重的東西,那里頭,竟是些孩童的小玩具,一張顏色斑駁已久的風箏,一個掉了漆的撥浪鼓,一支被摩挲得花紋都不見的小木釵……
還有……她拿起周帝的手,發(fā)現(xiàn)了他手中握著的,那枚字跡都有些模糊的平安符。
一個多年不曾被人窺見的秘密展露在她的面前,一份沉甸甸的父愛,終于穿過時光,慢慢現(xiàn)出它本來的面目……
腳步聲在身后響起,她轉身,赫然看見謝述的父親,丞相謝銘手持一份明黃卷宗上前。
“殿下,陛下曾擬好傳位詔書,為防華陽公主與楊氏有謀逆之心,一早將其交給了臣?!?/p>
謝銘當年是同蕭衍一同起兵,一同征戰(zhàn),陪著他從一個馬夫走到至尊之位,是他最信任的臣子。
而長寧已經猜到了那圣旨上的內容,難怪華陽會逼宮,定是知道了它的存在。
可這一切,對她而言太過震驚,她只是搖著頭,不愿相信。
謝銘仿佛看穿了她心中的疑惑,緩緩開口:“殿下以為,謝家為何會站在殿下身邊,僅僅是述兒的一時沖動?殿下又以為,這些年您在朝中所做的那些謀劃為何都那樣順利,僅僅是因為殿下的聰慧?而之前殿下被刺,陛下為何下令不查?殿下有沒有想過,他想保住的人,不是華陽殿下,而是您……”
13
蕭衍早就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了,但他還不能死,他謀劃這么多年,就是將楊氏一舉拔除,若此時他的病情被外界知曉,朝局大亂,就功虧一簣了。
他服下太醫(yī)開好的藥,那能在面容上掩下他的病情。
“陛下,長寧殿下又來了,今日……見不見?”
他皺了眉,想了許久,像是做出萬分艱難的決定:“不了?!?/p>
藥效還未發(fā)作,他現(xiàn)在面上一片死灰衰敗,見了,怕嚇到她。
“可殿下日日都候在殿外,瞧著怪可憐的……”
他怔了一怔,終于道:“等過幾日,朕面色看著好些了,再見她?!?/p>
這樣想著,每一日似乎都要容易熬過一些。
見她那日,其實是有很多話的,一飲一食都想細細過問,雖然這些宮人早事無巨細地報與他知道了,可當她站在身前,卻又一句話都問不出了。
有些東西,這么多年已經成習慣了。
裝作冷漠,裝作不在意,裝了太久,他都不知道要怎么好好問她一句“近來可好”了。
真的是太久了,曾經蹣跚學步的小女孩,轉眼就變成他眼前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都說女兒類父,可為什么,他的阿寧偏偏長得和她母親如出一轍。
她一走,蕭衍就吩咐人把他那口箱子抬進來,他拿出舊物,一邊看一邊喃喃低語。
阿瑾啊,你看咱們女兒,多像你啊,像得……這些年我都不敢見她,她都這么大了,而你,也離開我這么久了……
或許是真的大限將近,這些時日他的夢里,都是阿瑾,他蒼老至此,她卻依舊年輕。
夢里他又回到了青州,日日從她家門前經過,她的父親是青州有名的富商,而他,只是普通的馬夫。
她父親絕不會將女兒嫁給一個馬夫,于是當一支義軍經過青州時,他毅然拋下一切,投軍從戎。
等他再度歸來,義軍攻下青州,他令部下四處找尋,終于再將她找到。
仿佛此生都因此圓滿,他最大的愿望,其實不過是能娶她為妻而已,更令他歡喜的是,不久她就有了身孕。
可誰知,因為這個孩子,他的阿瑾丟了性命。
他抱著襁褓里的嬰兒茫然無措,起初是真的恨她,甚至咬牙將她扔給路邊的農戶,可謝銘又將她抱了回來。
仿佛知道父親將她拋棄,她一直在哭,哭得小臉通紅,要喘不過氣一般,而他,終于在那一聲聲哭泣中軟下了心來。
他給她取名長寧,只希望,她能一世安寧。
他帶著她四處征戰(zhàn),明明有乳母在,亦不愿假手他人。
她一歲多的時候,他就抱她坐在膝頭,一邊在燈下批閱戰(zhàn)報,一邊不時緊一緊她身上的氈毯。
唯有她哭了時,他才肯讓乳母來抱,執(zhí)掌數萬兵馬的將軍,只有這一刻,在哭泣的女兒面前,才這樣手足無措。想伸手去替她擦淚,可一見自己長滿厚繭的手,又默默縮了回來。
她三歲的時候,愛玩撥浪鼓,一帳將領在商議對敵之策,她搖著撥浪鼓滿室地跑,下屬們敢怒不敢言,看著他,他看看女兒,卻怎么也不忍斥責。
她五歲的時候,為了得到弘農楊氏的支持,他不得不迎娶楊家之女,而楊氏也為他產下一個女兒。
那一年,他已攻到了帝京,傳聞京郊慈安寺的平安符最靈,他就背著她,一級級爬完千級石階,為她求來一枚。
再后來,他登基為帝,楊氏成了皇后,楊家把持朝政,連他亦無可奈何,自此,宮中再無一個孩子出生。
后宮第一個降生的孩子“莫名”夭折之后,他就將長寧安置到最偏遠的宮室,從此,再沒去看過。
在楊家未除之前,他都不敢再去看她一眼。
不,有那么一次,她七八歲時,生了病,一直未好,哪怕害怕被楊氏發(fā)覺,他還是忍不住在夜里前去,守在她床前,等著她轉醒。
知道她心里怨自己,其實也想過要告訴她,阿爹哪里是不愛你呢?就是太愛你,才怕會害了你,怕朝堂上那些明槍暗箭都到你面前。
“高賀,你說朕是不是做錯了?”他捏著那枚平安符喃喃問,“這么多年了,朕都沒聽她叫一聲‘爹爹?!?/p>
“可也正因如此,殿下才能好好長到如今這年紀?!?/p>
他虛弱地笑了笑,道:“對啊,再忍忍,等朕幫她安排好一切,就可以放心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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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駕崩前,一直念著您的名字,說……”高公公哽咽著,幾度難以為繼,艱難地說,“說他想最后看看您,聽您叫他一聲‘爹……”
長寧腦中轟然炸開,從前的種種,都以另一種面目出現(xiàn)在眼前,讓她無法思考。
謝銘嘆著氣,低聲道:“其實陛下他……一直很愛您??!”
“是他!”她喃喃低語,“那日,其實是他……”
那日太清觀里,有人抱著她,替她擦汗輕聲哄她,她以為那是謝述,可卻記得明明是聞到了龍涎香的味道。
她轉過頭去,看著榻上已逝的人,伸出手去,輕輕觸碰他冰冷的手,然后握住,似乎想借此將溫度傳遞過去:“是你對不對?原來你一直都在……可為什么,等我知道這一切……你卻不在了?”
風吹動紗簾,遠處有鐘聲響起,那是昭告帝王駕崩的喪鐘,它一聲聲地響起,代表著曾經那個君臨天下的人就此離去,再不歸來。
如同那份多年掩藏的父愛。
就好像,你埋怨火焰將你灼傷,可一旦它熄滅了,你才知道,原來它照亮了你整個生命。
四下一片安靜,唯有夜里綿長的鐘聲回蕩,長寧只盯著死去的父親,仿佛想將他最后的遺容記得清晰。
許久之后,她終于俯下身去,抱住那具已經冰冷的尸身,淚雨滂沱,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