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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2-22 06:14何葆國
福建文學 2016年1期
關鍵詞:石家土樓大哥

◎何葆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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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葆國

1

石家東正在打鹵湯,口袋里咕嚕咕響起公雞叫聲,這是他的手機鈴聲,叫得起勁的聲音里帶著一些急躁,似乎要啄破口袋沖出來。鍋里的湯料已經(jīng)煮開,香菇、魷魚絲、碎干貝、黃花菜、鮮筍絲在沸騰的水中起伏,熱氣和香氣撲面而來,他剛切好五花肉,抓一把水淀粉揉著肉,然后一把一把地放下鍋。那雞叫聲越來越急切,可是他的手黏糊糊的,而且,這么早誰會打電話來?他趕緊在干凈的抹布上擦了幾下手,從口袋里掏出手機,雞叫聲戛然而止,他不懂得怎么回看來電號碼,只好把手機收進口袋,繼續(xù)抓水淀粉,把案板上的五花肉抓揉一番放到鍋里。這時公雞又叫了。石家東顧不上擦手,剛接起電話,石家興的聲音就像爆竹一樣在他耳邊炸開了。

“老爸你不要啦?他就是我一個人的嗎?”

石家東不由怔了一下,手機都差點掉到地上,大哥的話里帶著強烈的火藥味,從六十公里開外的土樓里直向他撲來。

“安怎啦?前幾天不是剛捎回去六百元?”石家東心里也不悅,猛地拔高了聲音,“你別老是鹵我!你這么早就來鹵我!”

蹲在水龍頭下洗豆芽、韭菜的老婆陳素花起身關掉水龍頭,眨著小眼睛看了看丈夫。

石家東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太沖,沉下臉咂巴了一下嘴。他聽到大哥說了一句:“老爸快不行了,你最好馬上趕回來?!彪娫拻鞌嗔?,嘟嘟聲在耳邊久久回響著。

“安怎?”陳素花探過臉來。

鍋里的鹵湯像溫泉一樣向上冒出,伴隨著香氣的是一陣很歡快的響聲,石家東卻是心頭沉重,發(fā)呆中猛然想起,自己正在打鹵湯呢,趕緊從調味盆里抓了一小把鹽和味精撒到鍋里,端起一碗打好的雞蛋,一邊灑到鍋里一邊用勺子不停地攪動,一朵一朵蛋花浮上來。

“安怎了?”陳素花又向前湊過來那張亂眨眼的臉。

石家東把一小盆加水淀粉傾入鍋里,這是打鹵湯最后一道勾芡的工序。他拿著勺子的手突然僵在空中,說:“我要趕回去一趟。”鍋里的香氣嗆得他突然想打個噴嚏,他別過頭去,說:“家興說老爸快不行了?!?/p>

“哦?”陳素花聲音哆嗦了一下,“那……”

“我先搭早班車回去,你一個人看店,這么大鍋鹵湯、這么多鹵料,先把今天的生意做完,等我電話再說吧?!笔覗|說完,關掉液化氣爐上的開關,從灶臺里面走出來。面前就是他的土樓鹵面店的店面,兩邊各是三張木桌木椅,中間有一條窄道,即使眼下還沒有開門納客,店面也顯得逼仄。卷閘門已經(jīng)往上推起了一截,石家東舉起一只手,嘩啦,把它全推了上去。

街上有汽車駛過,還有摩托車聲。天還不是很亮,晨風吹到石家東臉上,還有一股清冽的味道,不像白天是澀硬的。這條街也算是馬鋪的老街,灰撲撲的街景在晨曦中伸著懶腰醒來。石家東大口呼吸了幾下,心思全飛到六十公里開外的老爸身上。

十年前,父親癱瘓了,中風起不了身。石家東回家把他從土樓的三樓臥室里背到一樓,按土樓的格局,一樓灶間、二樓禾倉、三樓臥室,他在一樓自己那間閑置多年的灶間鋪上木床,就成了老爸的臥室,這也是為了方便老媽的照顧。其實,那時老媽身體已經(jīng)非常虛弱,但她每天還是像陀螺一樣轉個不停。終于,不到三年,老媽先走了,老爸依然活在床上,就像整座土樓、整個村子一樣死氣沉沉,但不時還能輪轉一下眼睛。自己一家和大哥一家先后進城二十多年了,都是打工糊口,租住馬鋪城里最偏僻最簡陋的老房子,根本也沒有能力把老爸接到城里。唯一的一個姐姐嫁到外村,已經(jīng)當了外婆,也是村里城里兩頭跑,忙不過來,而且從習俗上說,她也沒有理由回來照顧老爸。一個巨大的難題擺在面前。那些天石家東幾乎想出了半頭的白發(fā)。最后他不得不央求大哥石家興回家照看父親,大哥進城后一直在一家臺商的機械廠打工,左手掌不小心被機器軋斷,成了“一把手”。大哥上訪多年,那家機械廠的臺灣老板早就跑回臺灣了,破落的廠房被政府賣給了開發(fā)商,他也沒得到多少賠償,漸漸就死了心,老婆也在這時候暴病身亡,他獨自一人以撿廢品為生,本來他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可是遠在廣東打工,不爭氣,也不孝順,別說救濟一下父親,平時連電話也幾乎不打一個,有一年兒子回馬鋪看他,卻是因為躲債,當天偷走他省吃儉用好多年的三千來塊錢,又跑回廣東賭一把了。當然,讓大哥回家照看父親,石家東是開出了他所能承受的最高價位:所有費用(包括老爸藥費、生活費以及大哥一切起居費用)均由他負責,另外每個月再給大哥二百塊錢,當作是“工錢”。最后這個條件他是瞞了老婆的,誰知大哥覺得二百不夠,堅持要三百,他咬著牙下了狠勁,三百就三百吧,反正,每天多從賣鹵面的錢里暗藏一些就是了,唉,三百塊,至少要賣一百三十碗鹵面才能賺到。大哥說,三百塊比天大啦?我隨便在城里撿廢品,一個月也有六七百塊。石家東說,你不是一只手不好嘛,也別太勞苦,回家照看老爸也可享受一下清閑。大哥幾乎跳起來了,說,那是個清閑活兒嗎?那你來干好了,我一個月給你三百塊,不,四百塊,你干不干?石家東生怕大哥變卦,

不敢和他多嘴。大哥反復嘀咕著說,你真會鹵我,早晚我要被你鹵死。石家東閉緊了嘴,哼也不哼一聲,心想,大哥說“鹵”,他心里何嘗不“鹵”呢?在方言里,“鹵”常做動詞和形容詞,有煩、不清爽、很煩亂等多重意思,他就是做鹵面的,真切感受到這生活真是讓人鹵腸鹵肚,不知何時能清爽。

有人徑直走進店,一天的生意開始了。石家東返身回到灶臺里,抓了一把面過一下熱水放在大碗里,澆上鹵湯,詢問客人要加什么鹵料。鹵大腸、鹵豆干、鹵筍,應該是五塊五,但石家東隨口報價:“六塊?!?/p>

客人沒吭聲,交了錢,自己端著鹵面,在旁邊的配菜桌上夾了一點芫荽、韭菜,端到桌上吃出一陣喉響。

石家東來回走了幾步,喉嚨里感到一陣發(fā)癢。

“你啥時走?”陳素花問。

“早班車七點半?!笔覗|清了一下嗓子,說,“你總不能讓我打車走?!?/p>

這幾年馬鋪城里有了一些私家車,電話隨叫隨走,但價格貴多了。去年過年,在上海讀大學的兒子先回到馬鋪,再叫一輛私家車回土樓的老家,他事后得知價格,把兒子劈頭蓋臉臭罵了一頓。那價格是班車的整整十倍,“你老爸要賣多少碗鹵面??!”他心痛得像是心尖被滾燙的鹵湯淋了個透。

“那你先吃點,還要回去收拾點東西吧。”陳素花又眨著她的小眼睛了。

石家東一看到眨眼就心煩,一種很鹵的感覺,心想,有什么東西好收拾?換洗衣服帶一套,關鍵是把私房錢帶回去。要是老爸真不行了,那得花一筆大錢。當然,還要讓老婆從存折上取出一些錢。他們夫妻剛進城時在食品廠干過,在建筑工地也干過,后來推了一部板車賣鹵面,被城管追得腳力極好而又苦不堪言,不過幾年下來還是略有積蓄,就租了這間小店面,離他們租住的老房子至少也有二里地,每天早上五點起床,走到店里打鹵湯,生意一直要做到晚上十點左右,打烊前后開始做第二天的鹵料,一般要做到十二點才能回去。辛苦這么多年,供了一個兒子讀大學,還出錢讓大哥照看老爸,石家東夫妻倆平時連生病都不敢看醫(yī)生,可是那存折上的數(shù)字總是像癱瘓的老爸一樣,一動不動,這下好了,不知要搬多少砸到那看不見的死人坑里了。

陳素花做了一碗滿滿當當?shù)柠u面端到石家東面前,說:“你還是先吃了,別趕不上早班車?!?/p>

石家東一眼看到鹵面上堆著鹵蛋、鹵肉,這都是他平時舍不得吃的,便又覺得很鹵,說:“我自己來?!?/p>

2

汽車在盤山公路上盤旋,雖然這幾年因為旅游開發(fā),通往土樓的公路大修過幾次,但很多路段還是蜿蜒曲折的。石家東坐在一個靠窗的位置,頭一點一點地往下勾,越勾越低,竟然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這是一個冗長的瞌睡。石家東好像做了許多夢,又好像什么也沒做。一陣叫聲把他叫醒。他的石門坑到了。頭重腳輕走下車,汽車往前躥去,揚起的塵土迷了他的眼睛。石家東在路口失神呆立了一會,這里只是個山埡口,到村里還要走五里多的土路,他擦了下眼睛,抬起腿就走。

天空很藍,山路邊的林子里掠過一陣一陣風,不時還有鳥雀的鳴叫。這是個剛入秋的涼爽時節(jié),石家東腳底生風,沙、沙、沙的腳步聲和屁股上的鑰匙聲,追著他一路走進村里。

石門坑村藏在一塊谷地里,七座土樓散落在各個方向,石家東家的寶鼎樓是村子里最老的一座圓樓,族譜記載建于明朝末年,其地形猶如一只寶鼎,所以命名寶鼎樓,據(jù)說祖上是曾經(jīng)闊過的,但從石家東記事起,樓里所有人家一家比一家窮,沒有人能過上像模像樣一點的日子。石家東高中只讀了一年就輟學回家種田,二十七歲那年,好不容易討上了老婆,但家里欠下了幾萬塊的債,每天仰望寶鼎樓上的天空,圓圓的一圈,他就覺得被圈在了里面,動彈不得。日子怎么過下去?他選擇了離開土樓。這進城的二十幾年來,日子過得多么艱辛,但還是一天一天一

年一年地過下來了。當然戶口一直在土樓里,可是一年除了清明、中秋和春節(jié)回一下村里,他一家人全都生活在馬鋪城,他最大的夢想是,等兒子大學畢業(yè),爭取在馬鋪城里買一套房子。

寶鼎樓就在村頭,洞開的大門像一個老人張開無牙的嘴。沒看到一個人,整個村子似乎都沒有一個人,仿佛墳地一樣空寂。早些年,人們生活窮困,但是村子里很熱鬧,人聲鼎沸,后來年輕人甚至不大年輕的人都走了,進城討生活去了,只剩下老人家,土樓以及整個村子就這樣空下來了。寶鼎樓三十六個開間,三層共有一百零八個房間,最多時住過一百來號人,現(xiàn)在不到十個人,而且一半是像父親這樣的年老病患。前幾年,土樓突然成為世界文化遺產,這讓石門坑人覺得非常不可思議,但事實就是這樣,土樓——全世界出名了,很多土樓村落被政府開發(fā)成旅游景區(qū),那些村子的人紛紛從城里回到土樓里,家門口就可以擺攤做生意了啊,游客越來越多,很多土樓人在城里討不到一口飯吃,這回在家門口反倒是發(fā)了小財??墒牵糜魏蜔狒[,全然沒有石門坑的份,雖然石門坑就和那個最熱鬧的土樓旅游景區(qū)只隔一重山。這一重山就把土樓隔成了兩個世界,石家東有時想想,這就像戶口把人分成農村人和城里人一樣,又像錢把人分成富人和窮人一樣,人有命,土樓也是有命的,這么一想,心里又悲涼又認命。

石家東大步跨進寶鼎樓,一股腐朽、渾濁的氣味就撲面而來,他吸了幾下鼻子,穿過樓門廳往右邊廊道走去。樓梯邊第一間本來是他的灶間,十年前被他改成了父親的臥室,他看到那木門開了一縫,走過去推開門,里面一股濃烈的酸臭污濁的氣味像是很不友好的巴掌往他胸前推搡了一下,他往后一怔,還是昂起頭走進了房間。

父親的床擺在灶臺旁邊,灶臺變成了桌臺,上面胡亂堆著碗筷和其它雜物,嚶嚶嗡嗡飛起了幾只蒼蠅。父親的半張臉從被子上露出來,蓬亂的頭發(fā)白得很刺眼,和油膩膩黑乎乎的被子形成鮮明的對比。石家東大步走到床前,抬手掀起被子一角,父親整張臉顯現(xiàn)了出來,嘴是歪的,涎水已經(jīng)結成痂似的,像一條蜈蚣趴著,目光呆滯無神,鼻子忽然抽動了一下,骯臟的鼻毛便往外一伸一縮。被子里或者說父親身上散發(fā)出一股死人的氣味,但父親顯然還是活著的,氣色就跟他今年清明節(jié)回來看他一樣,沒有好一點,也沒有變壞。石家東心里松了口氣,同時升起對石家興的強烈不滿,一大早催我回來,害我連生意也沒做,他到底想干什么!

石家東猛地轉過身要走,走到門檻前,回過頭看了父親一眼,他感覺父親在看他,實際上沒有,父親在床上像死人一樣一動也不動,他一生勞作的身體全都朽壞了,已經(jīng)毫無用處,像廢物一樣被遺棄在床上。他心頭一緊,還是大步地走出了房間。

空寂的寶鼎樓,環(huán)環(huán)相連的房間,頭上依舊是一圈圓圓的天。石家東朝天空吐了一口氣,眼睛盯住大哥的灶間,三步并作兩步走,走到灶間門前,氣都有一些喘了,便一手扶住門框,沖著坐在矮凳上的石家興責問道:“你一大早像催命鬼一樣,你安怎這樣來鹵我?”

石家興抬起眼睛看了弟弟一眼,左手空了一截的袖管抖動了一下,不咸不淡地說:“你回來就好,我以為你連老爸都不要了。”

“他不是好好的嗎?”石家東生氣地尖起嗓子。

“現(xiàn)在是好好的,我五點多起來看他,他一個勁地哼哼,我還聽他好像在喊你的名字,我摸他的脈,差不多要斷了,”石家興站起身,失去手掌的左袖管又抖了一下,像戲臺上的水袖要甩向石家東一樣,“老爸要是真的斷氣了,你又要埋怨我沒及時通知你回來?!?/p>

石家東張開嘴巴,竟然無法反駁,他抬手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

“像老爸這樣在床上躺了這么多年,隨時都可能斷氣,下回我不通知你,到時你別怪我就好。”石家興說得有些憤憤,左袖管又一抖一抖。

石家東嘆了一聲,走進灶間,從地上抓起熱水壺,卻是空的。

石家興裝作沒看見,轉過身在壁櫥里尋找什么。

石家東咽了口水,心想父親既然沒事了,那他呆在寶鼎樓也沒什么事,還是趕緊去埡口搭過路車回城里。這么一想,他擱下熱水壺,轉身就要走出灶間。

“你別走?!笔遗d回過頭說。

石家東跨過門檻的一只腳又收了回來,說:“老爸沒事就好,我還要趕回城里,店里素花一個人忙不過來?!?/p>

“你就惦記著城里,還有你的鹵面,土樓鹵面啊,馬鋪很出名?!笔遗d話里帶著譏誚。

“我不進城,我不做鹵面,我用什么來過日子?”

“是呀,你都懂得進城,憑什么就把我一個人丟在這空蕩蕩的土樓里?”

“家里不是有個癱瘓的老爸需要照看嘛?!?/p>

“老爸是大家的,又不是我一個的,憑什么就要我照看?”

又來鹵我了!石家東瞪著石家興,發(fā)現(xiàn)那是一張蠻不講理的臉,氣得心里發(fā)抖,說:“我出了錢呀!”

石家興也盯著石家東看了看,左袖管又抖了一下,說:“出錢了不起???”

“我沒說出錢了不起,大哥,你應該也明事理,像老爸這種情況,肯定要有一個人照看,你有只手不好,在城里雖然也能賺到錢,但錢也沒那么好賺啊,你回家是一舉兩得了?!?/p>

“我得個屁?老爸不能說話,這寶鼎樓剩下的全都是老貨子,整個石門坑也沒幾個好人,不是瘸腿拐手,就是流鼻涕神經(jīng)病,我想找個人說話都找不到,這不是比坐牢還難受?我算了一下,我算是坐牢六年八個月了,你到底判了我?guī)啄晖叫蹋俊?/p>

石家東愣住了,誰給大哥判刑了?又是誰給我判刑了?大哥的話就像那剪鹵料的剪刀在他心頭喀嚓剪了一下,各種味伴著鮮血慢慢滲了出來,他好一會兒才憋出一句話,說:“不是我判你徒刑?!?/p>

“當然你說不是你,你會說是老爸,是那該死的命運,可我本來在城里好好的,要不是我心軟,當初答應了你……”

“大哥,你進城也這么多年了,手都丟了一只,你得到什么呢?沒有房子,沒有固定職業(yè),也沒有朋友……”

“可是我歡喜,歡喜就好,礙你什么事了?你在城里不是也沒有房子,你干嗎還要賴在城里?”

石家東本想說,我在城里至少還有一間鹵面店,雖然店面是租來的,但我以土樓為招牌的鹵面在周邊幾條街都有了名氣,每個月都有相對穩(wěn)定的收入。他想了一下,還是沒說,一者說這些可能刺激到大哥,二者說這些其實也沒用處。他多少知道石家興的心思,他是不想呆在土樓了,或者只是想向自己多要一些錢?他說得也有一些道理,父親是大家的,不是他一個人的,又憑什么自己可以做進城夢,卻要剝奪人家的進城夢?但是,如果輪流回來照看,那自己城里的鹵面生意怎么辦呢?

“大哥,你看老爸這樣子,也不可能再撐多久,你堅持一下吧。”石家東話說出口之后,心里頓時也有一點內疚,這不是期待父親早死嗎?

“誰知道呢,那口氣長著,或許他還沒死我倒先死了?!?/p>

“大哥,你安怎這樣說話?這樣吧,我每個月多給你二百塊?!笔覗|心想,我又得多賣幾多碗鹵面了!

石家興沒吭聲,只是左袖管抖了幾下,那斷了手掌的手,石家東已經(jīng)幾年沒看見,即使是大夏天,大哥也會穿著長袖,把整支手緊緊套住,他越不讓人看見,其實越吸引人家的眼光來看。把一只手掌丟在城里,或許這就是大哥的宿命,但這依舊阻擋不了他對城里的向往,難道祖祖輩輩生活的土樓就這么討人嫌嗎?那些旅游景區(qū)里的土樓,城里人來看一下都要門票,而且土樓里的人幾乎都回來了,這也是不同的土樓不同的命吧,就像人一樣,出去也好,回來也好,無非都想要生活好一點。讓大哥生活好一點,就多給他一點錢吧。

“下個月開始我每個月給你五百塊?!笔覗|說。

“物價也漲了?!笔遗d說。

“不過,這每個月給你的錢,你千萬別對素花提

起?!?/p>

“哦?你還怕老婆知道,她不愿意出這個錢是不是?”

“生活本來就夠鹵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p>

石家興哼哼笑了兩聲,從壁櫥里拿出一瓶啤酒,他坐到矮凳上,用兩只腳夾住酒瓶子,然后右手使一雙筷子,卟的一聲,就撬開了瓶子。

“我走了?!笔覗|咽了口水說。

“吃過午飯再走?!?/p>

“不用?!笔覗|說著,走出了灶間,大步朝寶鼎樓大門走去。剛走出土樓,他不由停了一下,心想,是不是回房間再看父親一眼?又想,看有什么用?他都不會說話了,或許他都不知道我是誰了。石家東沒有回頭,往村子外面的山埡口走去。

3

二十幾年前,石家東蹲在這里等過車。不過,那時土樓到馬鋪城里還沒開通班車,他要等過路的運煤車,等了大半天才等到?,F(xiàn)在,經(jīng)過的汽車倒是多得不得了,大巴、中巴、面包車,不過都是旅游包車,根本無視石家東的招手,從他面前呼嘯而過,還有很多轎車,石家東判斷不出是來旅游的自駕車還是營運的私家車,連手都不敢招。等了一個小時左右,他期待的過路班車終于來了。

上車后,石家東一下感覺到餓,那么早吃了一碗舍不得加料的鹵面,趕到石門坑的寶鼎樓,連水也沒喝一口,又馬上要趕回去,這肚子都不高興地叫起來了。不過,班車一個半小時左右能夠到馬鋪,他抄近路走回店里,也就十分鐘,還是要忍一忍。想當年,他剛到馬鋪時,也不是沒餓過,找不到活干的時節(jié),三天只吃五包快速面,餓得眼前直閃金光,走路都一個勁地哆嗦?,F(xiàn)在,他總算是餓不著了,盡管在城里還是上無片瓦,但畢竟有一間租來的鹵面店,那么多鹵面,那么多鹵料,任由他吃,只要他想吃。想起店里香噴噴的鹵面,還有那些油膩發(fā)亮的鹵料,石家東艱難地吞了好幾口口水。

班車經(jīng)過土樓鄉(xiāng)街上,下了幾個人,又上來幾個人,石家東心想,等會回到鹵面店,好好吃一碗鹵面,不,兩碗,想加什么料就加什么料,一定要把肚子吃得飽飽的,然后打一個舒服的飽嗝,嗯,鹵蛋、鹵大腸、鹵鴨胗……在顛簸的汽車里,石家東的身子搖來晃去,他的魂魄已經(jīng)飄進了他的土樓鹵面店。來,鹵面來一碗,要大碗的,他大聲地說,然后手指著各個鹵料盆說,這個鹵豆干,這個鹵肉,還有鹵牛百葉,還有鹵雞翅,還有鹵筍……那個石家東抬起頭對他說,夠了,你吃不完。他執(zhí)拗地說,不,我還要,鹵大腸你給我多剪一些,還有鹵蛋、豬血、五香,我要,我統(tǒng)統(tǒng)都要。他捧起滿滿一大碗的鹵面。汽車突然頓了一下,他手上的鹵面閃了一下就消失了,石家東驚乍地醒了過來,心里暗暗責備自己,怎么這樣貪吃?一下要那么多,討債啊,這樣吃下去,還怎么在城里買房子?他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地掐了一下,作為對自己的一個懲戒。

班車開進了馬鋪城,石家東在建行大樓前的三角地下了車,馬鋪到了,鹵面就不遠了,還好,腿上還有一些氣力。他穿過破舊的糖廠宿舍小區(qū),從荊北路走回他的土樓鹵面店。

遠遠的,石家東聞到了自家鹵面店里的氣味。接著,他看到了那塊請專業(yè)人員制作的店牌:土樓鹵面?!巴翗恰眱蓚€字后面還畫了座圓圓的土樓。早年他們夫妻推著板車賣鹵面,是沒有招牌的,后來租了小店,開頭幾年也沒有店招,這些年土樓有了名氣,全國各地的人都來馬鋪看土樓,一張門票就要一百元,當然,老家石門坑的土樓沒人看,甚至也沒幾個人知道,但是,這并不妨礙他把自己做的鹵面命名為“土樓鹵面”。偶爾有客人問,你老家在土樓?他也總是滿懷虛榮地直點頭。其實他也沒有說錯,云水謠的懷遠樓是土樓,田螺坑的文昌樓是土樓,他老家石門坑的寶鼎樓也是土樓嘛,就好像聯(lián)合國秘書長是人,馬鋪首富是人,他一個進城的鹵面小店主也是人嘛。石家東的腳步越來越快了。

走到土樓鹵面店門口,石家東已經(jīng)滿口生津,但是他一下愣住了,那口水不明白地被咽了下去。他看見老婆陳素花坐在凳子上掩面哭泣,地上散落著幾段鹵大腸、好多塊鹵豆干,還有鹵湯淌了一地,兩只鹵料盆底朝天趴在地上。他的眼睛瞪大了。這顯然是被砸場了。

“怎了?”石家東提起嗓門叫了一聲。

陳素花抬頭見是老公,手往店外右邊指了指,說:“三個少年家,剛走一會。”

石家東拔腿就往右邊跑去,可是并沒有發(fā)現(xiàn)三個少年,只得走了回來。鹵面店受到一些小地痞的騷擾,以前也經(jīng)歷過幾次,石家東都是忍了,他知道附近幾個城中村有一些少年家,小小年紀不學好,酗酒吸毒,身上時常帶著刀,還是不要惹他們?yōu)楹?。但今天,他們真是太過分了,把幾盆鹵料全端起來摔在地上。

回到鹵面店里,陳素花止住了哭泣,不停地眨著小眼睛,說:“他們來吃鹵面,說鹵面里吃到蒼蠅,要我給一千塊,我就知道他們是訛人,問蒼蠅在哪里?他們說吃下去了,一定要我給錢,我不給,他們就端起鹵料盆砸在地上了。”

石家東沉著臉嘆了一聲,彎腰從地上撿起鹵大腸、鹵豆干、鹵蛋,心想,車上還做夢吃鹵面加料吃個痛快,這個夢果然是變成了現(xiàn)實。他把撿起的鹵料放在鹵料盆里,走到灶臺里面的水龍頭前,用水沖洗了一下,然后添上鹵湯加熱。這樣再賣給顧客也是可以的,沒人吃得出任何異樣,但他心里打定主意,這盆就留給自己吃了,像夢里那樣,吃個痛快!

這時,店里走進來一對年輕情侶,石家東突然改變了主意,那盆鹵料繼續(xù)賣,他只要吃一點點就好。

陳素花裝好了兩碗鹵面,石家東問顧客:“你們要加什么料?”便操起剪刀,喀嚓、喀嚓,動作嫻熟地為顧客剪鹵料。這些鹵料就是剛剛加熱過的地上撿起來的那些,品相上誰也看不出,口感上同樣吃不出,石家東知道有一些做鹵料的店家是用死豬肉來做的,但他絕對不敢走到這一步,把掉地上的鹵料賣出去,他內心里已經(jīng)隱隱有了一種不安。做鹵面生意這么多年,他也知道自己不知不覺被現(xiàn)實這個大鹵缸鹵過了一遍又一遍,他要盡量保持一些本色。

“你老爸安怎?”等到石家東開始吃鹵面,陳素花這才想起來問他。

“他沒事,好好的,被家興耍了,”石家東一邊吃著鹵面一邊說,“家興老說土樓待不住,想回城里。”

“‘一把手’回城里能干什么?土樓呆著其實也挺好?!?/p>

“唉,人家也有進城夢,應該允許人家做夢?!?/p>

“年輕人在城里可以打拼奮斗,老了呆在城里有什么意思,我實在想不出,以后我們城里買了房子,你跟兒子住,我還是回土樓好了。”

石家東笑了笑,在城里買房,這是多大的夢,誰知能不能做到?鹵面沒漲價,房價卻一直在漲,兒子出來還要找工作,能不能順利考上公務員呢?今天的事情已經(jīng)鹵得他身心交瘁,誰又能預測明天呢?

盡管沒有感覺吃得很飽,石家東還是打了一個嗝。這時,公雞又在口袋里叫了,他掏出手機剛一接通,就聽到大哥急促的喘氣聲。

“怎了?你說話呀,說話呀?!?/p>

“家東,老爸走了,我剛要給他擦身,發(fā)現(xiàn)他斷氣了,身體都涼了……”

“大哥,你別再鹵我好不好?”

石家東聽到大哥在電話里嘆了一聲,他也不由嘆了一聲。

責任編輯楊靜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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