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峰
守望堡門
張海峰
張海峰
河北蔚縣人,曾在中國人民解放軍某部服役。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中國國土資源作家協(xié)會會員,張家口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中國國土資源報》《中國旅游報》《大地文學(xué)》《散文選刊》《當(dāng)代散文》《散文風(fēng)》《海外文摘》《旅游視野》《遼河》等報刊。作品獲河北省散文名作獎等各級獎項并入選多種文集。
黃土夯成的堡墻早已湮沒在歲月的塵埃,只有殘破的堡門矗立在村頭的風(fēng)中,悠悠的,如一首古老的民謠。
我走出冀西北小村的這座堡門,穿著還未佩帶軍銜的國防綠,嶄新,肥大,臃腫,還長。挎包是綠的,背包是綠的,胸前的大紅花是唯一的點(diǎn)綴。我懷揣著父母的嘮叨遠(yuǎn)行,回首,父母親依然站在堡門前朝著東北方向瞭望。
從此,我與家鄉(xiāng)相望于千里之外。堡門眺望的目光,無數(shù)次飛過天下第一關(guān),在我的軍旅夢中鮮活。而在此之前,堡門只是做為我每天進(jìn)出村子的一座必經(jīng)的普通建筑,同隨處可見的街巷、土坯房、油坊、麻潢一樣,并無什么特別之處,也不曾引起我過多的注目。
堡門右側(cè)生長著一棵老柳樹,高大,粗壯。近半的枝椏已經(jīng)干枯,幾條長長的柳枝與堡門耳鬢廝磨,婆娑微語。老早就存在的堡門,不離不棄地守衛(wèi)著村子,不知年代的老柳也不離不棄地伴守著堡門。
堡門不孤獨(dú),堡門有老柳樹陪著,那是一種脈脈的心心相惜嗎?
老柳樹正盛的季節(jié),是堡門最紅火的時候。溽熱的空氣充斥在村子的各個角落,無孔不入。穿著大背心或汗衫,光腳丫子趿拉鞋的村人們聚集在老柳樹的蔭涼下,歇晌避暑,談古論今,閑話家常,哄笑聲和嬉鬧聲穿過堡門,在村子上空縈縈回繞。
老柳樹蕭索的季節(jié),也是堡門最熱鬧的時候。三五個頭戴老漢帽身著棉衣褲腳穿氈疙瘩的老頭,把雙手褪進(jìn)袖子,或坐或圪蹴在堡門旁,享受著冬日里暖暖的陽光,瞇縫起眼睛打瞌睡。迷離的夢境里,閃動的當(dāng)是煙火日常、稼穡春秋的幾許青春韶華。幾個光棍兒或光腦袋或戴著張開兩條“紗帽翅”的破棉帽子,手掩著兩扇不系扣的破棉襖,聳著肩頭站在堡門旁,一邊曬太陽,一邊侃大山??諝庵谐涑庵还晒蓾饬业暮禑熚?。扯到逗笑處,閉目養(yǎng)神的老頭們臉上就露出嗔怒或微笑來,不時開口接上幾句。
瓦松和狗尾草,是堡門上面唯一的點(diǎn)綴,稀疏,單調(diào)。好在,堡門并不挑肥揀瘦,一歲一枯榮,年年歲歲皆如此,誰在上面落腳生長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說是堡門,不過是一個象征意義上的符號。光陰幾乎偷去了堡門的一切,僅余兩堵豎著的黃土墻和一頂橫著的黃土頂,孤獨(dú)地立在進(jìn)村的土地上,形成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大大的“口”字。沒有了堡墻的堡門還稱得上是堡門嗎?其實,在我的家鄉(xiāng),像這樣的堡門有數(shù)百座之多。這些堡門主要修建于明代或清代,遍布在全縣大大小小的村莊寨堡,冷兵器時代防兵災(zāi)匪患,儼然成為保護(hù)村人生命和財產(chǎn)安全的衛(wèi)士。可惜的是,除了少數(shù)依然保存完好做為古村落遺產(chǎn)存在于世,大多數(shù)都已坍塌損毀或殘破不堪。
遺落在時光里的堡門,早已把自己站成了永恒。堡門一門心思地守護(hù)著村子,只在村人、畜禽每日里經(jīng)過和停留時,才靜心傾聽各種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聲音,讓自己跟著人和動物一起生動起來。對于堡門來說,完整抑或破落的村子都是美麗的、鮮活的,那些嘻嘻聲、啪啪聲、唧唧聲、咩咩聲、嘎嘎聲、咕咕聲、哞哞聲等一眾豐富的高高低低的聲音,分明就是一曲曲自然、干凈、純潔的天籟之聲在耳際縈繞,是高山流水,是親親的茉莉花,是春江花月夜。是的,我覺得是這樣,也應(yīng)該是這樣。
村人從不嫌棄這座丑陋的黃土架構(gòu)的大口子。這個大口子在,村子就有了一種安全感,盡管墻壁上沒有持锏的白臉秦瓊,也沒有擎鞭的黑面尉遲恭。當(dāng)夕陽給堡門涂抹上一層熔融的余暉,村人們陸續(xù)拖著疲憊的身軀從這個大口子走進(jìn)去,跨過自家的籬笆門或磚門樓,再步入土坯房或者四角硬的小口子,生火做飯,瞅著炊煙裊裊升起,然后盤腿坐在踏實的大炕上,犒勞一家人勞累了一天的轆轆饑腸。當(dāng)晨曦給堡門罩上夢幻的色彩,村人又從土屋或磚屋的小口子出來,邁出自家的籬笆門或磚門樓,先后走出堡門這個大口子,拎上薅鋤拎上鐮,扛著鋤頭扛著鍬,走進(jìn)貧瘠的田地,開始了新一天的土里刨食。我在這個大口子里咿呀學(xué)語,慢慢長大。母親牽著我們兄妹的小手從這兒走到村外的責(zé)任田,種山藥點(diǎn)玉米割小麥掐黍頭,快樂的時光在田野上飛揚(yáng),懵懂的我似乎并沒有讀懂母親每日里付出的辛勞。
套了驢或騾子的馬車,嘚嘚地從這個大口子進(jìn)進(jìn)出出,拉大糞,拉犁鏵,拉耬耙耱,也拉收獲的糧食、刨起的茬子和垛得高高的秸稈。
羊群前后簇?fù)碇?,披著移動的晚霞向這個大口子走來。趕羊的鞭子甩得震天響,咩咩聲一直不停地傳到各家各戶羊圈的小口子,騰起的塵土漸漸散去,路面上留下一串串新鮮的羊糞蛋,圓圓的,黑黑的,亮亮的。
燕子銜著吃食,擺動剪尾,從這個大土口子飛進(jìn)村子,經(jīng)籬笆院飛進(jìn)村人堂屋的小木口子,再飛進(jìn)壘在房梁下的更小的泥口子,與嗷嗷待哺的雛燕呢喃低語,與純樸、勤勞的村人融融相處。
我用目光親近久未再見的堡門,堡門一如既往地悲壯、蒼涼,看不出有什么明顯的變化。第一次回家探親,我穿了佩帶著下士軍銜的軍裝,我覺得穿著軍裝而不是變裝更能代表我的心情。堡門處,幾個小孩子正在玩好人捉壞人的游戲,那是我們小時候經(jīng)常玩的游戲??吹轿易呓⒆觽兿群笸O聛?,羨慕的眼神齊齊盯在我身上。我用手掌輕輕撫過堡門墻的肌膚,那肌膚呈大地的顏色,粗糲、滄桑、厚實,似乎還有溫暖,有頂天立地的男人般的偉岸。
堡門的墻壁上,兩方對稱的小紅帖把土黃的底色渲染得分外鮮艷。不光是顯眼的巷口、門樓、院子,黃燦燦的玉米垛、瘦巴巴的轆轤、零散散的柴草棚、破落落的老爺廟,也無不見證著村里一對對新人的喜慶良緣,飽經(jīng)滄桑的堡門更是不可或缺。我是否也可把這喜慶看作是堡門對于一個游子歸來的盛大的歡迎儀式呢?
秋涼如水,夜風(fēng)送來新糧的醇香。堡門與老柳相互依偎著,恬靜了一地月色。眼前的村子已經(jīng)入睡,沒有了昏黃如豆的燈光,只有皎皎月華灑滿靜謐的大地。間或,某條小巷子里傳出幾聲土狗零星的汪汪聲,堡門或老柳上響起貓頭鷹瘆人的呱呱聲。幾只蝙蝠從村子的上空詭異地劃過,像是銜了村人小院里上供的葡萄月餅毛豆角,匆匆飛向遙遠(yuǎn)的月宮。堡門沒有睡,堡門是村子最忠誠的守衛(wèi)者,堡門生怕像堡墻一樣睡著了就不再醒來。歲月悠悠,春去秋來,堡門不曾偷懶地堅守在那里,不分白天黑夜,也不論麗日晴空風(fēng)霜雨雪,盡管守護(hù)著的是已經(jīng)沒有了堡墻的依然貧窮的村子。驀地,我發(fā)現(xiàn),眼前的景象竟是那樣熟悉,好象冥冥之中早已安排好的一樣。當(dāng)時,我站在連隊大門口,手握鋼槍,眼望前方。迢迢圓月高掛在夜空,沸騰了一整天的營區(qū),顯得異常空曠、寂寥。天南地北相聚在軍營第一次過中秋節(jié)的戰(zhàn)友們,頭枕著節(jié)日戰(zhàn)備值班的背包鼾聲連天,高高低低的身軀儼然連成一道堅不可摧的鋼鐵長城。除了隊列、軍體拳、射擊、投彈、五公里越野,他們的夢境里,是否也珍藏了各自家鄉(xiāng)甜絲絲的月餅和月色下熟睡的村莊?
從村里這座堡門相繼走出了中專生、師范生,走出了行伍人,走出了生意人,走出了打工者。堡門目睹著村子里越來越多的年青人從自己的這個大口子走出去。有的村人走出去,隔些時還會回來;有的村人走出去,就不再回來。村里房子有的翻新了,有的廢棄了,有的垮塌了。堡門走不出去,堡門始終守望著或新或舊的房子,守望著走不出去的村人,也眺望著那些已經(jīng)走出去還會再回來走走看看的村人,像陽光下手搭涼棚盼望子女歸來的佝僂老父親。
懷著對國防綠的無限憧憬和向往,我?guī)е改傅亩撾x開他們庇護(hù)的翅膀,第一次獨(dú)自走出村子,遠(yuǎn)走白山黑水,去守望神州大地上一扇更大的門。堡門欲言又止,不舍,叮嚀,還是期許?對于其他從這里走出去的村人,堡門也是同樣的表情嗎?千里之遙寄相思。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回去,什么時候能回去。這,或許是如我的游子們的共同悲哀。但是,堡門已深深鐫刻在我的心底。我想,對于走出走不出抑或回去回不去的村人來說,堡門在任何時候都是有溫度的。
責(zé)任編輯 黃文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