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昌恒
1979年保安中學(xué)一面斑駁的紅磚舊墻上,貼了一張公布當年中考成績的白紙,上面寫著200多名考生的名字和各人各科的成績。我的名字排在第23名:語文69.5分(全鄉(xiāng)第一),數(shù)學(xué)0分(全鄉(xiāng)倒數(shù)第一,其他科目的成績就省略了),總分139分。隨后校長宣布:前12名同學(xué)到縣城中學(xué)(都安高級中學(xué)和都安瑤族中學(xué))去讀,其余在保安中學(xué)就讀(當時全縣公社中學(xué)都有高中班,兩年制)。顯然校長公布分數(shù)之前已經(jīng)知道了錄取的結(jié)果,我呢,算是留在保安中學(xué)的“火種”了,而數(shù)學(xué)〇分讓我郁悶了好一陣子。十多年后我把中考數(shù)學(xué)〇分這件丟人的事跟作家紅日說出來時,他淡然一笑,我當年也是〇分。我分析我的語文考得好一些,完全得益于我的語文老師,從小學(xué)到初中,教我語文的是同一個老師,他是十足的“課霸”或者“教霸”,他幾乎霸占了所有的圖(美術(shù))音(音樂)體(體育)課,全部拿來上語文。他上課根本不理你的課程表,他的房間跟教室相連,上課預(yù)備鐘聲剛響,他就拿課本站在講臺前面了。數(shù)學(xué)老師來到走廊上透過窗戶一看,就被他從鏡框上射出的沒商量的眼神擋了回去——我講夠了你再來。平時他為全班同學(xué)擬好的作文,全由我筆記,再讓同學(xué)們抄寫。除此之外,我背書背得很厲害,不像女同學(xué)唱歌一樣背得順溜,但選擇其中的某些段落來背就短路了卡殼了。中考數(shù)學(xué)〇分并不意味著我要徹底放棄數(shù)學(xué),讀了高中后,我利用課余時間找老師找同學(xué)補習(xí)初中階段的數(shù)學(xué)?;A(chǔ)不牢,地動山搖——這個道理我在十多歲的時候就明白了。然而經(jīng)過一年多時間的惡補,我的數(shù)學(xué)成績?nèi)匀灰凰?。直到這個時候我才意識到,我的大腦原來跟我家那幾塊山地是一樣的,它們不可種水稻,只能長玉米。水稻就是數(shù)學(xué),玉米就是語文嘛。
我開始閱讀文學(xué)書籍。一天,有人告訴我,供銷社的商店進了4部《封神演義》。那個年代偶有好書一般都不上架。那天,我拿著半個學(xué)期節(jié)省下來的兩塊錢悄悄地來到商店,怯生生地問售貨員:有《封神演義》嗎?他愣了一下,當他確信這話出自我的口時,從柜臺后面踮起腳尖審視著我。我當時是怎樣的一副模樣呢?毫無疑問,一臉菜色,衣衫滿是補丁,怎么聯(lián)想都不會想到是個讀書人。所以他說,有《封神榜》你也不會讀。我急忙解釋,我會讀《封神榜》,也會讀《封神演義》。當晚,我得到《封神演義》,給我的不是售貨員,而是在商店工作的堂姐夫,當然不是白得。高二的時候,我開始把老師布置的作文和平時寫的一些文字投給《都安文藝》(后來有一段時間改為報紙型《澄江》)、《廣西日報》和《廣西文學(xué)》。當時,我只知道這三家報刊的通訊地址。我們當時在校吃飯要蒸飯,早上蒸一次午餐吃,中午蒸一次晚餐吃。我每天蒸一次飯,分兩餐吃,這樣我投一次稿需要的3分錢郵票就可以從每周的“搭蒸票”(蒸飯的柴火票)的5毛錢里擠出來了。當投稿的郵票花了差不多兩塊錢時,我連一個標點符號也沒有變成鉛字。每一次被退稿回來,那些牛皮信封就被晾在學(xué)校干事房間的窗口上,我連去取回牛皮紙信封的勇氣都沒有。高考落榜回鄉(xiāng)后,我沒錢買書,就到村完小去借閱老師的書報,都是些《廣西日報》《河池教研》和《廣西教育》之類。后來,父親用來卷煙的書報,我都要把上面的文字先看一遍。父母為了讓我看書,只安排我砍柴,只要家里有柴火燒了,余下的時間任我支配。家里的兩盞小煤油燈,也被我霸占一盞。我在山上砍柴的時候,都會仔細地觀察每一根刺叢和每一片樹葉,希望發(fā)現(xiàn)諸如鐵皮蘭、羅風(fēng)木、山豆根、珍珠草、金銀花之類的山貨——那可是我的稿紙、郵票和信封?。“滋?,我到村小的后山砍柴之前,先到學(xué)校跟老師談文學(xué),借機弄到一些白紙、廢舊油印試卷和作業(yè)本之類。有時談著談著就忘了上山,傍晚空手返回時就到屋旁抱起一捆柴火弄出很大的聲響,讓家人以為我扛回了柴火。街日子是我期盼的日子,我挑著山貨去賣,拿作品到郵電所去投寄,我成了鄉(xiāng)親們眼中最愛趕集的人。鄉(xiāng)親們以為我每次趕集回來,可能又買回了面條、味精、醬油,甚至香油,他們哪里知道,郵電所那個郵筒不知吞噬掉了我家多少的油鹽錢啊!稿件丟進郵筒后,那個姓蒙的郵遞員,便是我望眼欲穿的人了。每當他的身影在山路上一出現(xiàn),我就激動不已,盡管我知道他帶來的可能是編輯部的牛皮信封,還有藏在信封里面我已經(jīng)背熟了的退稿信,但是,我不相信蒙郵遞員永遠不會不帶給我一本有我名字的雜志。是的,我不相信!我買稿紙、信封、郵票的錢有一部分是父親給的,有一部分是我上山挖山貨換來的,還有就是奶奶把親戚朋友給她的錢一毛兩毛給我的。盡管我上街時連一碗一角三分錢的素粉都舍不得吃,但我還是為自己“不務(wù)正業(yè)”浪費家里的養(yǎng)命錢而愧疚。1982年春節(jié)臨近,父親把一年當挑夫、做石匠活和我跟他到七百弄鄉(xiāng)的深山里燒木炭賣攢下來的25元錢交給我:去買兩丈布料,你們兄妹四個每人做一件新衣裳。父親又特別交代一句:剩下的錢你就買郵票吧!我當即眼淚就啪嗒啪嗒地落下來,原來父親是理解我的,是支持我的!那天,我沒有買我的布料,用8塊錢買了兩本書、5本稿紙和30枚郵票。山村完全被黑暗包裹的時候,我才揣著一顆七上八下的心走進家門?;鹪钆?,父親不停地抽著旱煙。良久,大妹打破沉默,對小妹說:妹,我們不做新衣服了,大哥寫字(作)出門多,給他縫一身新衣吧……那一夜,我淚濕枕頭,徹夜未眠。父母怎么養(yǎng)得起我這個“文人”呢?是我該為自己掙點錢的時候了。
我不是會刻私章嗎?那一年,恰逢縣里對偏遠山區(qū)的瑤族村民扶貧,給七百弄鄉(xiāng)(當時七百弄鄉(xiāng)歸屬都安縣)的瑤族同胞送豬仔。領(lǐng)豬仔需要蓋私章,這機遇好像為我而來。我到山上砍來了一坨軟木,還找到了家里兩只沾滿灰塵的牛角,把軟木和牛角鋸成扁頭和正方頭的兩種不同的小塊,用菜刀把六個面切平,然后在磨刀石上打磨。用了兩天時間,幾十個私章坯料做成了,我再用家里報廢座鐘的發(fā)條做成了一把刻刀,在父親用的那一盒生產(chǎn)隊的印泥里和了幾滴煤油,算是萬事俱備了,只等在章面上刻上“張三”或者“李四”,就是某某的“印把子”了。那天,正是七百弄的街日子,天沒亮,我就向七百弄出發(fā)。因為到七百弄要走30多里的山路。家里人只知道我到七百弄去刻章,其實我還有一個比刻章還重要的秘密,那就是,我在七百弄有一個通了幾回信但沒有見面的瑤族女青年文友蒙鳳姣,她在《都安文藝》發(fā)表的散文《甜甜的橘子》,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我們書信約定了,在今天會一會。到七百弄后,駐鄉(xiāng)工作隊正送來了一卡車的豬仔,銜著煙斗的瑤族村民紛紛提著竹籠來領(lǐng)豬仔,鬧嚷嚷的在填表格蓋私章。我心中竊喜,到獸醫(yī)站堂伯父那里借來了一張桌子和一張椅子,擺攤營業(yè)。誰知道原來我幼稚得可愛,縣里面又不是第一次送豬仔來,已經(jīng)領(lǐng)豬仔的人有私章了,等著領(lǐng)豬仔的人也早已刻了私章。更要命的是,我剛坐定,點燃一支煙,愜意地吐出第一口煙霧,轉(zhuǎn)過頭往左邊一看,有一個叫黃世脈的大哥也在不遠的地方擺著刻章的攤子,一看那派頭,就比我專業(yè)、有實力,并且經(jīng)營有些時日了。但我還是迎來了第一位顧客,他叫蒙國恩,他要刻一個木章。有意思的是,我刻好了章,左等右等沒有人來領(lǐng)取。即使后來我知道,領(lǐng)豬仔的可以蓋手印,但直至今日,蒙國恩為什么不來拿私章,對我來說還是個謎。說真心話,如果他為兩毛錢工費而放棄了私章,我寧愿免費為他刻,因為我知道,當時一個農(nóng)民家庭,有比文學(xué)更重要的事需要兩毛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