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江凱
如果簡要回顧“留學生”這個概念的源流,就會發(fā)現(xiàn)它承載了中國和世界在文化交流方面的歷史角色變遷。
“留學生”作為一個概念的出現(xiàn),最早正是源于中國文化對世界的巨大影響力。這個詞匯應(yīng)該出自日語,和唐朝時期的日本遣唐使制度有關(guān)。據(jù)日本的《日本記》里記載:“靈龜二年,(真?zhèn)洌┴ザ瑥氖谷胩?,留學受業(yè),研覽經(jīng)史,該涉眾藝。我朝學生,播名唐國者,唯大臣及朝衡二人而已?!保ㄌ僭^繩勒撰、青木和夫等校訂:《日本記》五卷本第四卷,458頁,東京,巖波書店,1995年)這里的大臣是指日本的著名學者、2次任遣唐史的吉備真?zhèn)?,而“朝衡”的中國名字即“晁衡”(即阿倍仲麻呂),在唐代詩歌史上還是留有一筆的。
作為漢語,中國最早使用“留學生”一詞則可能是《舊唐書》里的“東夷”條記載:“貞元二十年,遣使來朝,留學生橘逸勢、學問僧空?!?。(劉等《舊唐書》,第16冊,5341頁,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從時間上看,《日本記》比《舊唐書》早了150多年,可以確定該詞來源于日語,特指當時從日本來到中國留下學習的人,后來漸漸泛指從本國的角度看那些需要出國長期居留學習的人。中國在唐及唐代以前,尚未發(fā)現(xiàn)正式以官方形式派遣過學生外出留學的,即便有個別例子如著名的玄奘去天竺取經(jīng),在唐代文獻里也沒有留學之類的表述。
唐以后尤其是近代晚清以來,留學生漸漸變成了中國開始大規(guī)模學習世界先進文明的一股標志性力量。從1872年第一批留美幼童來看,當時中國人對于官辦出國留學事業(yè)并不向往,應(yīng)募者多為平民百姓家而來,赴美留學好像是賣身為奴,甚至都招不到學生。之后尤其是民國時期,留學生慢慢成為某種“身份”的象征,其中有一大批人為中國的新文化事業(yè)作出了巨大的歷史貢獻,當然也有如錢鍾書在《圍城》里譏諷的方鴻漸之流。
改革開放,尤其是鄧小平對派遣留學生的支持,正式拉開了當代中國大規(guī)模的留學序幕,在上世紀80-90年代甚至形成高潮,演繹出各種各樣的故事,一去不返者有之,學成歸來者有之,真才實學者有之,沽名釣譽者亦有之,以至于留學直到現(xiàn)在仍然有“鍍金”之說。盡管今天仍然有許多人沉浸在留學的光榮與夢想中,甚至不乏一些人有意無意地表現(xiàn)出自以為是的優(yōu)越感,但畢竟隨著中國的持續(xù)強大和國際化程度的提高,出國和歸來的人越來越多,國人們漸漸親自體驗或者看明白了其中的諸多曲折。近些年來,原來附著在留學生身上那份如日中天、幾乎讓人睜不開眼的“光芒”,終于也漸漸顯露出人們習以為常的一道晚霞風景的態(tài)勢來。
某種意義上講,當留學生在整個中國社會退回到一種非常普通的學習經(jīng)歷,失去因為100多年落后歷史賦予它的額外價值時,才意味著我們和世界的文化差距由“追趕”轉(zhuǎn)化為正常的“交流”,中華民族的復興偉業(yè)才真正進入了歷史大循環(huán)的新彎道。當身份不再成為一種想當然的價值,讓一切回到事物本然的評判標準上來,應(yīng)該是一個人或民族文化自信與成熟的起碼底線。而在目前這個仍在發(fā)生的歷史進程中,我們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地會承擔起某種接力前行的文化角色。
出國留學:是個人行為,也是國家形象
留學生除了代表自己,同時也無可避免地代表著所屬的國家與民族形象,尤其是面對那些不了解中國的外國人。其實,當我們和其他國家的人接觸的時候,彼此即一定程度地成為所屬國家的形象代表。國家或人之間的交流應(yīng)該秉持平等的準則,但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我們對外國人友好到過分,甚至失去尊嚴的程度。胡適曾經(jīng)寫過一篇很有趣的短文叫《中國人,有一樁極可恥事情——“媚外”》,講了舊中國上海虹口的洋叫花子,如何靠一張“洋臉”吸引或者欺騙那些沒見識的崇洋媚外者,作者最后感慨,不僅僅是那些可憐的車夫,那些官、商、紳何嘗不是?
遺憾的是,這種劇情直到現(xiàn)在仍然在以各種變相的形式上演。一位美國朋友有一次非常氣憤地告訴我:她特別討厭幾個和她一起來華留學的外國男生。問她為什么?她說:“你不知道他們一起喝酒時說的那些話……總之那些外國男生似乎覺得中國女孩很容易得手,甚至讓他們感到無趣了?!甭勚搜晕易匀灰矔纳鸁o奈之氣,因為至少在這幾位外國男生心里,這少數(shù)幾個中國女孩的行為已經(jīng)給他們留下“中國女孩太容易得手”的整體印象了。
反之亦然,在德國往往是幾個人共同享用一套公寓,有公用的廚房和衛(wèi)生間,自然也會形成公共的行為準則。多數(shù)情況下大家都遵守得很好,但偶爾也會遇到一些不那么自覺的。某國的一位留學生短期入住后,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亂占用冰箱、飯后不及時清掃或清掃不干凈的現(xiàn)象,大家禮貌地提醒幾次也不見效果明顯。那是我第一次和該國人員接觸,我當然明白他不能代表整個國家,但我也很難不聯(lián)想到他所屬的國家,因為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完全忘了他的名字,只記住了他是某國人。
文化身份:作為一種主場或邊緣角色的選擇
甚至凌晨在北京首都機場起飛前的那一刻,我都在質(zhì)疑自己:一個中文研究者有必要去國外學習嗎?這也是回國后很多人經(jīng)常問我的一個問題。每個人的答案可能都不盡相同。很多問題的答案是需要有親歷體驗的,否則理解起來也是隔靴搔癢;答案也和每個人的經(jīng)歷、選擇和問題意識有很大關(guān)系。就海外留學而言,對于那些只謀求個人發(fā)展而很少思考文化身份的人來說,在很多方面都會形成感覺盲點。當某位定居(入籍)海外的同胞用中文對我說“你們中國人……”時,或者那些一出國就批評中國各種不是的同胞,以及那些動輒拿海外名校資源自抬身價、套取國內(nèi)利益的同胞,我的內(nèi)心總會感到很困惑。選擇個人的逃離還是“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jié)網(wǎng)”?這對很多留學者都是一個問題。
古人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其中有知行合一,也有親歷后所獲得的那些無法復制的體驗。出國不久,因為語言、資料、方法等障礙,導致我很長時間都陷入到巨大的“失落”感中。相對于自然和社會科學,人文科學可能是最難國際化的一個領(lǐng)域,對文化環(huán)境帶來的主場氣息也最為敏感。有一段時間我好像產(chǎn)生了“母語文化饑渴癥”:迫切希望置身于當代文學的討論語境,能用母語痛快地表達和交流自己的思想,我強烈地感受到中國文化在海外其實是多么邊緣的一種角色,這種文化的隔絕和孤寂感讓我清醒地認識到:作為一個中國文化研究者,不論是本國人還是外國人,都必須通過各種方式保持與中國文化的主場連接暢通。
文化交流:是宏觀的也是日常的
文化交流有很多種形式,宏觀如發(fā)展國家關(guān)系,以及大力推進孔子學院建設(shè)等,日常如留學生的私人友誼,甚至是一段戀情。在國際漢學界就存在一個非常有趣的“中國夫人”現(xiàn)象,比如瑞典的馬悅?cè)?、德國的顧彬、美國的宇文所安等,我認識的幾個更年輕的德國、法國翻譯家也是如此。當然也有反過來的,比如翻譯界的泰斗楊憲益和戴乃迭夫婦。不論哪一種,最后其實體現(xiàn)了人與人的交流對文化影響的重要性。
留學生活會讓我們在旅游、節(jié)日及日常生活中,遇到很多國家的人,每一次交流都可以促進了解、消除誤會。在美國訪學時,晚上從機場坐大巴到站后,還得中轉(zhuǎn)才能到朋友家。當時我一個人拖著行李箱遇到一輛出租車,正在猶豫要不要上去的時候,司機對我說:“你是中國人?”我說“是的”。他說:“上來吧,中國朋友,我是巴基斯坦人?!蔽覀兟飞狭牡煤苡淇?,雖然只是一面之緣,卻有一種信任了很久的感覺,這得感謝中巴傳統(tǒng)友誼。
我也認識一位印度朋友,開始只是禮貌地打招呼,后來就常常坐在一起聊天,從專業(yè)聊到飲食,從故鄉(xiāng)聊到他鄉(xiāng)。更熟悉一點后,一起喝酒、做飯、打乒乓球等,印象最深刻的是我們用谷歌地圖互相介紹自己生活的城市。我相信通過這種日常的聊天,我們彼此都會增進友誼。
中國和世界:歸去來兮
比較理想的交流狀態(tài)當然是人和文化都可以自由地出去和歸來。在這樣的前提下,每個人可以根據(jù)自己的文化認同、學科影響,甚至個人偏好選擇去留。有比較才會有發(fā)現(xiàn),有問題才會有進步。莫言說:當所有人哭的時候,應(yīng)該容許有人不哭,當哭只是一種表演時,更應(yīng)該支持有人不哭。
相信很多留學生都有自己中外生活的對比體驗。比如在德國我體會了幾乎不晚點的交通系統(tǒng);坐著火車旅游時到處是連綿不絕、仿佛人工修剪過的草坪,空氣干凈到透亮的程度;一個人迷路在山間道路時,獨身女司機愿意主動停車送我回家;一場不太嚴重的交通事故中,警察和救護車在兩三分鐘內(nèi)就趕到現(xiàn)場處置,其間路人甲照顧受傷的女人,路人乙也沒忘安慰嚇白了臉的男司機;那些享用國家最低生活保障的人,可以沒有焦慮地長期聚在車站附近喝著啤酒聊天度日,等等。
在出去和歸來之間,我們才能知道中國的成功與缺失,世界的精彩和不足,才能想明白我們內(nèi)心最在乎的選擇是什么。有的朋友定居國外打拼生活;有的朋友打算在國外積累到更成熟的時候再考慮去留;還有的朋友回國后又選擇出去生活;每個人的機遇和想法都不一樣,只要是正直、努力的生活,我覺得都應(yīng)該尊重并祝福。
盡管我曾和朋友笑稱:在海外想找一塊沒有中國人的地方已經(jīng)成為不可完成的任務(wù)了。許多海外的大中城市甚至可以過一種非?!爸袊钡纳?,但這些都改變不了我們在外國文化中的“邊緣”角色。春節(jié)是我們最盛大的民族節(jié)日,就我個人在德國和美國的春節(jié)經(jīng)歷而言,基本上仍然是以華人圈子為主的活動。不知道這一天,外國教授原諒中國學生的逃課行為算不算一種文化影響力?
節(jié)日風俗最能體現(xiàn)一個民族文化的核心內(nèi)涵,中國春節(jié)的習俗更主要地指向了“團圓”“平安”等人倫關(guān)懷。在What Are Some New Years Customs的文章里,講到美國人新年吃一種叫“black-eyed peas”的點心,因其長得像美元,總之似乎更多體現(xiàn)了“資本”和“財富”的味道。
民族節(jié)日的世界化也可以變成核心文化傳達的過程。比如中國文化里諧音祝福的傳統(tǒng)讓我們發(fā)明了在“平安夜”送蘋果的習俗,如果我們有能力把這個新習俗推送給世界,那么當很多外國人也開始這樣做的時候,就是對中國文化很好的接受。再比如我們春節(jié)有寫對聯(lián)、貼“?!弊值牧曀?,如果可以把這種習俗改裝成簡易方便的“手寫貼紙”或者外文對聯(lián)送給外國朋友,也是一種很有意思的文化表達。
陶淵明《歸去來兮辭》的開篇寫道:“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我一直覺得這個開篇有著經(jīng)歷萬千世事后才有的復雜心境的傳達。沒有離開,何來歸去?既已歸去,何故來兮?歸去來兮之間,表達或者考驗的正是一個人的內(nèi)心抉擇。中國文化有自己不變的氣質(zhì),也有包容納新的能力。當更多的人在中國和世界之間“歸去來兮”,就會帶動起中國文化在民族性和人類性、本土性和世界性之間的“歸去來兮”,華夏的田園也必將迎來歷史的繁榮。(作者系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北京師范大學中國文化國際傳播研究院戲劇與影視學博士后、文學博士,主要研究中國當代文學及其海外接受。曾作為國家公派聯(lián)合培養(yǎng)博士生赴德國波恩大學漢學系學習,師從著名漢學家顧彬教授。公派期間曾赴包括美國哈佛大學在內(nèi)的多所國外大學進行訪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