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榮堯
天山,亞洲之脊,莽莽蒼蒼的數(shù)千公里軀干中,不僅有森林、礦藏、草場,更是容納了不同族群的人生活于其間。他們在各自生活區(qū)域,點燃起一盞盞信仰之燈,構(gòu)成了一片輝煌。夏特,西天山深處的一條古道,也是天山北麓新疆伊犁哈薩克自治州昭蘇縣的一個柯爾克孜族自治鄉(xiāng)的名稱,一處中國多元文明的樣本。2007年和2014年,我先后兩次抵達這里。
古道有兩個含義:一是指古時修就的道路,至今仍被人們所用;二是作古了的道路,亦即被人遺棄,死于人們記憶的路。
古道扮演著兩個角色:文明未碰撞之前,古道是一種阻斷,是隔開兩種文明的柵欄;文明交融的愿望出現(xiàn)后,古道就成了無水之河流上的擺渡,成就著其兩端的人們在來往中交流、貿(mào)易、結(jié)親或生息。
千百年來,這條以絲綢之名鋪呈在大地上的夏特古道,一直閃動著神性的光芒。成就這些光芒的,不僅僅是在來去之間帶給沿途城鄉(xiāng)的物產(chǎn),不僅僅是那些身負信仰之薪的傳教、求教者,還有不同的文明在來往中扎根于沿途民眾的心里,點燃起天堂和大地間的一縷溫熱。
夏特是一條隱居在西天山中的古道,是連接著北疆伊犁州的昭蘇縣和南疆阿克蘇地區(qū)的溫宿縣之間的一條旱河,沒有河床與碼頭,但又不乏這樣的一些人——領(lǐng)受軍命的將士、為了生計奔波于江湖的生意人、傳播一捆信仰之火者、肩負一個族落或王朝重大責命的使者——穿梭于其間。
時光的淘洗前,人類的任何一個選項都可能改變古道的命運。
現(xiàn)代發(fā)達的交通工具終結(jié)了這條旱河的使命,使之落入被旁落的冷寂境域里。至目下,它或許僅僅是史學家考證某段它發(fā)揮過作用的一段證據(jù),或許是探險者挑戰(zhàn)自我的一次遠行之途。剩下的,就是日益死亡的記憶。我試圖通過文字對它給予一場喚醒,這源自于一場新的人文之旅。
從天山南端的溫宿縣起步,沿著這樣一個被遺棄的古老山谷橫越天山,意味著我要沿這條被遺棄之道,完成從炎熱、干旱的農(nóng)耕區(qū)到?jīng)鏊⒉菔⒌谋苯文羺^(qū)的穿越,完成對兩種地理單元下的,一種來自異域的文明如何擠占于古道兩側(cè)的辨析與書寫。
夏特,因古道角色而成為一條各種游牧部族匯集、混居的文明之河。往者的背影被一場大雪掩埋,來者的腳步往往會駐足于險峻之前。這歷史的空檔處,就如雪季退去、雨季未至前的季節(jié)節(jié)點處,徒留下一段尷尬,讓夏特的角色,顯示在時下中國行政版圖上,便被定格為天山北麓一個高原草地鄉(xiāng)鎮(zhèn)的名字。
對于游牧地區(qū)的地名,我天然地有著一種探究心理。諸如塔里木河滲入塔克拉瑪干沙漠深處的多浪、蒙古草原腹地的多倫、青藏高原西部邊緣的聶拉木,等等。遇上夏特,自然也會產(chǎn)生這樣的興趣。生活在這條古道深處的維吾爾人和蒙古人,對夏特的語指,各有說法。前者的語境中指的是“梯子”或“臺階”;后者的語境中是“草場”的意思,兩個語義的背后,是倚重農(nóng)耕與游牧兩個部族的心理所指。前者是指從古道的北端南而行,就是沿著北疆草原和天山之間的大地臺階而上,逐步接近一個個冰川;后者更多是指這里相對于那些高聳云端、常年身披冰雪之衣的冰川而言的碧綠草原。
當?shù)厝说目趥鳉v史中,唐代著名高僧玄奘西去取經(jīng)時,曾穿越過這條古道,他在沿天山之北向西而行的足跡至此產(chǎn)生了轉(zhuǎn)向——沿著夏特古道向南穿越天山進入南疆,繼續(xù)他的求佛之旅。那時,伊斯蘭教還沒傳至這里,他的行旅是孤寂而安寧的。
公元1820年8月,張格爾率數(shù)百人,通過夏特古道潛入南疆,煽動當?shù)孛癖娕褋y。清軍領(lǐng)隊大臣色普徵額率兵進擊,將其大部殲滅。張格爾僅率殘部二三十人逃往今烏茲別克斯坦共和國境內(nèi)、費爾干納盆地西部的浩罕地區(qū)。在浩罕,殖民者和流竄者達成一項合謀:英國殖民者給張格爾提供裝備,組織訓練軍隊;張格爾則想借英國的支持返回新疆,建立他的王國。所以,突圍后的張格爾恐駐守北疆的清軍通過夏特古道來援助駐守喀什一帶的清軍,以出賣祖國權(quán)益為條件向浩罕求兵,答應(yīng)如果浩罕地區(qū)的軍隊能幫助他攻破今新疆喀什、英吉沙、葉爾羌、和田四座城市的話,就將這里的財富、美貌的女子與其共享,并且將喀什割給英國人以作回報。
有了張格爾這樣的求助,浩罕的穆罕默德·阿里汗便親率萬人入侵南疆,攻打喀什,駐守在這里的清軍開始近兩個多月的艱難守城。那本是喀什瓜果飄香的季節(jié),本是當?shù)厝嗣裨谇锶盏氖斋@中享受勞作果實的季節(jié)。然而,那時的喀什天空被血抹紅。最終,喀什失守,指揮那場保衛(wèi)戰(zhàn)的參贊大臣慶祥,始終在前線和將士一道血戰(zhàn),喀什失守的時刻,他選擇了自殺殉國。夏特古道上,造成南北疆混亂的張格爾及跟隨他的叛軍,給中國歷史留下了如此一筆。
這條古道,在清代有了一個蒙語稱呼——沙圖阿滿臺?!吧硤D阿滿”蒙語意為“臺階”,“臺”意為“有”,合在一起則為“有臺階的山谷”。逐漸,人們將其簡化音譯夏臺、夏特、夏塔等。
我無意像個旅游者去敘說從南至北的穿越夏特古道的艱難,因為那些艱辛和我探訪夏特古道里的穆斯林生活無關(guān)。站在整個夏特古道的最高處——西天山的哈達木孜達坂和木扎特冰川下時,我看到了南北疆的一個高界點,從這里繼續(xù)北行,就進入伊犁州的地界了。劈開達坂的窄路上,千百年來,穿越于這條古道上的維吾爾族、哈薩克族、柯爾克孜族、塔塔爾族、回族等穆斯林,就是一股連接西部新疆南北的生息之力;他們的背影給孤寂的古道添加了一絲生機,他們的生活習俗構(gòu)成了古道上神秘而艱險的風情,他們的來往穿梭構(gòu)成了這條古道在伊斯蘭文明傳播于南北疆之間的地位。一次次災(zāi)年后的流民、一個個身負傳播信仰之命的阿訇、一次次引起戰(zhàn)亂或平定戰(zhàn)亂的兵士、一個個帶著養(yǎng)家糊口之責的商旅、一個個跟隨著牛羊或馬匹牧食足跡后穿越古道的牧民,等等。來與往之間,往往是生與死之間、貧與富之間、賤與貴之間,從容也好、匆促也好,就這么寫就一部低調(diào)的、沒有幾個讀者的歷史書卷。
就此而言,我對夏特的親近與穿越,是為了探究生活在這里的穆斯林積淀的民族風情。我眼中的夏特就沒了旅游景點的角色,而是一幅流動的人文畫卷,一卷被不停翻閱、修繕的精神大書。
雖然是夏天,但山頂上的積雪依然是一片巨大的純凈之白,遠遠地就能感受到那股高傲的冷來,沒有充足的長旅,是無法走近這股冰冷中的尊貴的。冰川和積雪是夏特河之源,翻越達坂后,沿著夏特河而行,目睹一條河流由小溪變成湯湯之水,見證了從三千七百八十米的木扎爾特達坂到二千多米山谷的地理變化。然而,那暗潛在這山和水之間的歷史,需要慢慢走近。
夏特鄉(xiāng)因夏特古道而得名,真正使它具備一定內(nèi)涵的是它的民族特色。從南疆穿越夏特古道,一過分水嶺,迎接古道穿越者的便是夏特鄉(xiāng)的轄區(qū),鄉(xiāng)政府位于昭蘇縣城西南七十余公里處,柯爾克孜人占全鄉(xiāng)總?cè)丝诘陌俜种笥?,夏特卻是一個柯爾克孜民族鄉(xiāng)。
進入二十一世紀,政府實施牧民定居工程,柯爾克孜族、哈薩克族等高山游牧部族陸續(xù)告別天山深處的游牧生活。鄉(xiāng)政府所在地的人氣就越來越旺,定居者越來越多。不由讓我想起“小鎮(zhèn)如巢,眾鳥來棲”——著名作家張承志用八個字給夏特如此定義。巢不大,但眾鳥紛飛,甚至鴻鵠來兮。有張承志這樣的作家,更有不同民族的行旅、游客、探險者,將各自匆促的背影和容色留在這里。
鎮(zhèn)子里的那兩條街道劃隔出的一個個家庭,集中修建的鄉(xiāng)一級政府的構(gòu)成單位,商人們率先建起來的店鋪,等等,無言地收留這里的居民或過客。張承志在《夏臺之戀》中這樣描寫:“從正東和正西方面溪水一樣匯來的東干人(回族)、俄羅斯人、烏茲別克人和塔塔爾人,騎著毛驢從南疆翻山而來的、后來名稱為維吾爾的耕種人(張承志先生說他們被游牧民族的牧人們稱為塔蘭其,即農(nóng)民。其實,在晚清時期,塔蘭其也是高山游牧部族或東干人對伊犁綠洲一帶耕種的維吾爾人的稱呼)?!?/p>
來與去之間,不是一個背影的輕輕轉(zhuǎn)動,而是生計變化引領(lǐng)出的幸福抑或悲楚。定居下來者,自然帶著一份對這里的歡喜甚至感恩,慢慢地呼朋喚友,讓夏特的巢內(nèi)充滿更多的內(nèi)容,而離開者自然帶著些許無法適應(yīng)這里的無奈,將當初來這里的所有美好愿望及在這里的生活回憶,沉沉地疊進簡單的行囊里,自然也就疊進了后來憶起、聊起夏特時的一份苦澀里。留下者也好,離開者也好,他們的語言、笑聲、哀愁,被夏特的風吹走了多少?收容了多少?兩下相抵后的結(jié)果,就如這里的穆斯林女性的面紗朦朧而含蓄,背后便是匯集在這里的不同穆斯林民族之間,穆斯林的各族和漢族、俄羅斯族之間交往的風情。最能體現(xiàn)這種風情的,應(yīng)該算是這里的學校了。這兒的小學同時使用維吾爾語、哈薩克語、蒙古語以及漢語四種語言,每個小孩子隨便能用這四種語言交流,漢族的學生能用哈薩克語和蒙古族學生交流,維吾爾族的家長能用哈薩克語和教師交流,甚至還有上年紀的牧民能用俄羅斯語唱歌。因此,那兩條橫貫小鎮(zhèn)的街道上,當?shù)厝讼嘤隽?,這個用維吾爾語向?qū)Ψ酱蛘泻?,沒準對方會用哈薩克語回復;兩個當?shù)厝嗽诮纸墙徽剷r,嘴里嘰里咕嚕地說著維吾爾語,一會兒可能就變成了蒙古語或俄語。
晚清時期避亂的陜甘回民、盛世才時期為了擊退馬仲英部隊邀請進疆的哥薩克騎兵與白俄戰(zhàn)士、從放棄伊犁綠洲上的農(nóng)業(yè)來這里貿(mào)易的維吾爾族人、成吉思汗和他的子孫遠征時來到天山下的蒙古族將士后裔、以原居民臉孔亮相的哈薩克和柯爾克孜人、鎮(zhèn)政府機關(guān)漢族干部、邊防派出所工作的漢族警察,等等。面容、語言、風俗、信仰不同者,就像一艘艘形制、大小不一的艦船,或早或晚,或東或西,或張揚或低調(diào)地匯集在了夏特的港灣。那西天山的一抹綠色海洋里,游弋的船只,文明各異。
天山腳下,給人的第一印象是夏涼冬冷,當?shù)氐哪撩裨谶@冷涼之間便完成著千年來沿襲的轉(zhuǎn)場生活——夏天去山上的牧場放牧,冬天到低海拔處過冬。在他們的概念中,一年似乎沒有春天和秋天。
在昭蘇這樣的邊境地區(qū),設(shè)置的邊防派出所常常被民眾稱為“二政府”,既有武裝警察維護邊地安寧的角色,也扮演著內(nèi)地常見的派出所角色。來這里工作的警察,時間長了,自然就成了當?shù)氐陌倏迫珪N易哌M派出所,是為了特意拜見夏特柯爾克孜民族鄉(xiāng)邊防派出所副所長李建民,他曾經(jīng)獲得“全國優(yōu)秀人民警察”稱號,和他交談中,發(fā)現(xiàn)他簡直就是一部夏特詞典。得知我想了解夏特鄉(xiāng)的穆斯林,他給我介紹道,夏特的柯爾克孜人主要生活在牧區(qū)的達爾吉村和農(nóng)區(qū)的喀塔爾托別村,這兩個村里有柯爾克孜人建的兩座規(guī)模很小的清真寺。全鄉(xiāng)境內(nèi),哈薩克穆斯林有一個小的清真寺,維吾爾族人有五個清真寺。
逆著夏特河,沿廢棄了的夏特古道,往天山深處去,我的目的是找故事,關(guān)于生活在這里的穆斯林的故事。
一片平緩的高山草甸上,零星地散落著幾個小木屋,在皚皚白雪中顯得很醒目。這個叫溫泉的地方,當?shù)卣屯顿Y者雖然按照景點的角色定義,但畢竟因為太偏遠而沒什么游客。
遠處的山坡上,一座敖包無言地告訴我,這里有信仰藏傳佛教的蒙古族。在邊防派出所時,李建民就告訴我,整個夏特鄉(xiāng)有一千多名蒙古族人,他們散落在全鄉(xiāng)境內(nèi)。生活在這里的巴特爾一家,是夏特古道內(nèi)唯一的一戶蒙古族人家,他的使命仿佛是守護那座敖包。他還有兩個不同民族的鄰居:哈薩克人熱孜宛一家和柯爾克孜人熱西普一家。三戶人家的孩子在夏天已經(jīng)見慣了來這里的內(nèi)地游人。因此,對我的到來并沒表示出太多驚訝。
三戶當?shù)亍巴林暗姆孔佣际怯兄鴰资隁v史的松木搭建的,結(jié)構(gòu)基本相似,但巴特爾家中的墻壁上掛著成吉思汗畫像,另外兩戶人家因為信仰伊斯蘭教而沒掛任何圖畫。巴特爾的女兒圖雅爾麗曾因為在夏特鄉(xiāng)漢語學校讀過書,而成為這里的“女秀才”,一般在假期從外面來的采風者、攝影師等都喜歡找她交談。隨著旅游開發(fā),巴特爾和熱孜宛將各自的牧場劃出來一點,用于旅游開發(fā)。夏天,從山下雇來服務(wù)員幫著打理這個小小的旅游景點,深秋,整個景區(qū)就進入了“冬眠期”。大雪封山后,幾乎就沒有人來這里。即便是李建民這樣的邊防警察,也是10月份時騎馬才來過一趟。
雖然信仰不同,三戶人家一直都和睦相處,從沒有發(fā)生過宗教或生活上的沖突。熱孜宛和熱西普這兩家穆斯林的宗教生活圖景是這樣的:夏天,他們進山放牧,隨時帶著一個小的拜毯,上面織著清真寺的圖案,到禮拜時間,他們就拿出拜毯,面向西進行禮拜。冬天,他們多在房子里,枯死的松木枝被他們點燃后用來取暖,房子里的溫暖和外面的酷冷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們的禮拜就在房子里進行!開齋節(jié)或古爾邦節(jié)時,如果能放得下手頭的事情,他們會下山,到鎮(zhèn)上的清真寺去做禮拜,那是他們一年中最隆重的時分。
三十七歲時的熱西普承包了半面山坡的夏特鄉(xiāng)牧場,進行圍欄養(yǎng)鹿,這種養(yǎng)鹿生活持續(xù)了十多年。養(yǎng)鹿讓他家生活越來越富足,我去時,他家正在蓋一幢二層樓。望著郁郁蔥蔥的天山,我想象著林木深處的鹿是怎樣生活的?便聯(lián)系給熱西普家養(yǎng)鹿的雇工祖努素,這個柯爾克孜男人友好地騎上他的摩托車,答應(yīng)帶我去看。開始,還有點羊腸小道,摩托車沿著模糊的路跡時快時慢地行駛,后來就根本看不見路了,他卻騎速越來越快地向上騎行,從二檔調(diào)成一檔。山坡的陡度越來越大,讓我感覺到摩托車隨時都能仰翻,自然間便更緊地摟著他的腰。這似乎更加刺激了這位游牧血統(tǒng)的柯爾克孜族男人,不停地轟著摩托車的油門。到了一個山頂,接著便是坡度更大的下山路途,按照我在內(nèi)地騎摩托車的經(jīng)歷,這樣的坡度不能騎行的,便提出不再前往。
還沒等我說完,只見他狡黠地沖我一笑后,猛地一踩油門,車便像離弦之箭向山底沖去,轉(zhuǎn)眼間到了半山腰。他依然沒減速地行駛,我的感覺是摩托車的剎車失靈了,在一種深深的恐懼中,我一聲尖叫,向旁邊的坡地上飛身而去,跌倒在山坡上。而這一動作無疑會加劇車速,只見他的車在一種貌似失控的狀態(tài)中,向山谷沖去。到谷地,他調(diào)轉(zhuǎn)車頭,調(diào)好檔位,加大油門,車在沒路的狀態(tài)下,在或大或小,或長或短的“S”形路跡中,向上爬行而來。
這時,我清楚,山上沒路,但在他的心里是有路的。到我身邊時,他開玩笑地說:“你的嘛,這個!”與之相伴的是他伸出右手的小拇指。我這才明白,他是完全能控制車輛的,我眼中的危險,對他來說就不是什么問題。于是,重新坐上他的摩托車,往天山深處而去。
沿著西天山腳下的夏特河道邊的山間小道繼續(xù)而行,坑坑洼洼的山路,有的地方幾乎就沒有路,車速連一輛自行車的速度都達不到。隨著夏特古道上的海拔升高,也逐漸體會到維吾爾語中稱夏特為“梯子”的含義。
當年,張承志先生來到這里采風,離開時卻模糊了那家柯爾克孜族人的姓名,他以此抱憾。這次我替他找到了,其實,姓名不重要,在夏特,我遇見的柯爾克孜人似乎都是那個人的化身——熱情、淳樸;熱西普和其他地區(qū)的柯爾克孜人一樣,喜歡穿紅色的衣服,戴紅色的帽子,即便是他家人的服飾、家中的民族手工藝品等,也多用紅色裝飾。這和他的鄰居哈薩克人熱孜宛家有很大區(qū)別。
幾十年前,張承志來到這里時的身份是一名考古者,考古隊員和兵團的戰(zhàn)士前去哈薩克人家做客時,“會在氈房門口先把特意準備好的水果糖和餅干分給小孩們,然后才彎腰進門。他們?nèi)糜盟畨叵词秩?,而絕對不會洗后甩手上的水滴”。幾十年后,在一個偽旅行的年代,那些前來的旅行者、探險者失去了對牧民們的尊敬心,失去了該有的禮貌,而牧民們則在享受這些人帶來的經(jīng)濟利益的同時,忽略著那些人的傲慢和無禮。更為遺憾的是,張承志在這里當年聽到的哈薩克民歌《Akbulak》(白泉),會唱的人幾乎沒了,牧民尤其是年輕人更多喜歡在MP3帶來的流行音樂中,遠離著民族古老的心聲。如我一樣外來的、對游牧文化心懷敬重的人,還能體會到身心被從民族精神內(nèi)核處走來的音樂所征服的感覺嗎?哪里能聆聽到他們發(fā)自內(nèi)心的,而不是為了應(yīng)付游客所彈奏的冬不拉的真諦呢?哪里能喝到帶著民族本色和精神內(nèi)質(zhì)的奶茶呢?
雖然伊斯蘭教不允許偶像崇拜,但在伊斯蘭教進入中國之前,生活在新疆的民眾已經(jīng)形成了自己的圖騰,比如:維吾爾族人尊崇狼,塔吉克族人推崇鷹。這種圖騰崇拜就慢慢地延續(xù)了下來,有的地方甚至形成了一種區(qū)別于別的地區(qū)的標志。用金鷹捕獵是哈薩克族的古老傳統(tǒng),當這種傳統(tǒng)上升到圖騰的席位時,金雕崇拜就成了哈薩克人的一個民族標識。像鄂溫克族的馴鹿、蒙古族的馴馬一樣,哈薩克人是將馴鷹視為傳統(tǒng)的。今天,在哈薩克斯坦的國旗上還高掛有一只金雕。而在整個天山北麓的哈薩克人的集市上,木刻的鷹、樹脂做的鷹甚至真的鷹的標本,無聲地傳續(xù)著這個民族的心理。
“一匹好馬難換一只好雕”,“一只金雕的價值比一個姑娘的嫁妝還要高”。從這些哈薩克族民諺中,不難看出這個民族對金雕的尊崇程度。
鷹獵是這個民族歷史的一部分,它流淌在每個哈薩克族男人的血液里。張承志當年在夏特所見到的那個“身軀雄大、肩上架著鷹,跨著一匹棗紅大馬的哈薩克老人”根本見不到了。獵鷹這一傳統(tǒng)項目正在逐漸遠離著這里的哈薩克族人,棗紅大馬也被摩托車、小汽車替代了,悠長的牧歌被隨身帶的MP3取代,濃香的奶茶被速溶咖啡取代。只有在傳統(tǒng)的節(jié)日里,在山里的牧區(qū),才能看見那些秉承遠古哈薩克人馬背傳統(tǒng)的騎馬牧民。
放下茶杯,在熱孜宛的家里,我隨意地走動著,打量著,他的妻子將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依然用縫紉機縫補衣服,依然保持著擠牛奶、做奶酪的哈薩克族人生活習俗。
三戶人家雖然民族不同,信仰不同,但飲食基本相同,一日三餐,除早餐為馕和茶或奶茶外,中餐和晚餐多以面食、馬、牛、羊肉為主;遇上重要的節(jié)日了,大家互相送去祝福。雖然和熱孜宛同樣信奉伊斯蘭教,但在熱西普的心里,最隆重的節(jié)日還有柯爾克孜族的諾若孜節(jié)。按柯爾克孜族的歷法,新月每出現(xiàn)一次為一個月,十二個月為一年。每年第一個月出現(xiàn)時即過諾若孜節(jié),這個節(jié)日和巴特爾心中的春節(jié)、熱孜宛心中的古爾邦節(jié)一樣隆重。那天,他的妻子會拿出用小麥、青稞等七種以上的糧食做成的一種名為“克缺”的食品,預祝在新的一年里飯食豐盛。
灰白的炊煙帶著這里穆斯林的生活氣息裊裊升起,里面混雜著隱約的奶茶香。在夏特的日子里,我雖然飽嘗了這種用極濃的茶、鹽、鮮奶和奶皮子兌好的,帶有濃郁的游牧穆斯林風情的飲品,但放下茶碗的剎那,禁不住胃里抽搐了一下,喉結(jié)忍不住動了一下,心里為再也喝不到這片草場上的奶茶而惋惜了一下,仿佛聽見自己的內(nèi)心發(fā)出了一聲悠長的嘆息!
海拔越來越高,夏特河越來越細瘦,連合適摩托車騎行的路也沒了。就在這樣的地方,一個我見過的最奇特的建筑出現(xiàn)了。從外表看,那是一座很普通的黃泥小屋,想必是穿越夏特古道的人,為第二天穿越冰達坂時留宿這里時抵御風寒,隨意搭建了這么一座普通的房子;為了第二天能夠順利穿越達坂,他們便拿出小拜毯,面向西方,在地面上跪了下來,祈禱一份平安能夠降臨。時間久了,往返夏特古道的穆斯林將這種習俗逐漸演變?yōu)橐环N常態(tài)的功課,這座小屋逐漸就扮演起了一座清真寺的功能。如今,隨著旅游開發(fā)的力度加大,小屋周圍建起了不少房子。這座小屋也被當?shù)氐哪滤沽肿园l(fā)保護起來,成了一處僅供參觀的場所。
有了這樣功能的小屋,有了這些信仰的人群,古道內(nèi)唯一的阿訇自然就出現(xiàn)了。他和其他牧民一樣,是以放牧、打草為生。他是開著破舊的二手車來的,他也是為了信仰而來的!阿訇微笑著在那一爐火旁,勾勒出了一幅這里的穆斯林的宗教生活畫面:平時,他們分散放牧、養(yǎng)蜂,在景點內(nèi)打工,只有到主麻聚禮日時相聚在一起。先是到后面的河水中洗小凈,然后神情肅穆地在阿訇的帶領(lǐng)下禮拜,聽阿訇用哈薩克語解讀《古蘭經(jīng)》。在黃泥小屋里,阿訇是傳教者、領(lǐng)禮者,是神圣且肅穆的。走出清真寺,阿訇也和普通哈薩克牧民一樣,會用長鐮刀割草、會騎著馬去放牧,看起來和其他牧民沒什么區(qū)別。
再往前走,摩托車也無法發(fā)揮功效了,得靠騎馬而行。在這樣的古道高地,馬群出現(xiàn)了!是橫越于西天山古道間的伊犁馬。牧馬的維吾爾族、哈薩克族、柯爾克孜族等穆斯林,年年在賣馬季節(jié)里會享受到伊犁馬帶給他們的快樂和痛苦。前者是買賣后的金錢進入腰包,后者則是他們對曾經(jīng)陪伴自己的這些馬的情感。他們趕著馬行進在古道上或山里的牧場上時,高聲唱歌、豪情萬丈。一旦馬的買賣完成,他們的眼圈紅了,嗓子沙啞了,撫摸馬鬃的動作越來越慢了,看著這些伴隨著自己或長或短的馬被運往陌生的遠方,他們的心情沉重了起來。
夏特古道是神秘的,也是深邃的。這不僅表現(xiàn)其遼闊的身軀中存納了諸多的動植物資源和礦產(chǎn)資源,也包容了一個個從不同渠道、不同方向進入這里的族群。他們途經(jīng)夏特古道,穿梭于南北疆的路途遠近不同,來這里的心理和所領(lǐng)受的風霜不同。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天山以它的冷峻面孔和惡劣的氣候會讓這些人到這里時,抖落一路疲憊,他們畢竟是以陌生的闖入者的身份來到,還得面對土著居民的態(tài)度。張承志在他的《夏臺之戀》中如此寫道:“回民進入這里的路是最秘密和最艱難的。誰也不知道那些粗悍的甘肅、寧夏、青海的農(nóng)民是怎樣來到這里的。他們不向外人隨便講自己的事,當然,除了別有用心的人和他們內(nèi)部的人以外,也沒有人關(guān)心過他們。我遵守這種人心的禁忌,從不多問,直到很久之后。”
那些悄然而至的回民,顯然是一群陌生的闖入者。最初的一支是清代同治年間,內(nèi)地回民起義失敗后來到這里的。有的是流放者,有的是盲流者,有的是為躲避追殺而隱姓埋名至此的。他們完全憑著內(nèi)心堅定的信仰——相信離開故土也是命運的安排,前往的陌生領(lǐng)域一定會有真主安排好的命運,而翻越冰山時遭遇到生命之危時,他們同樣會依靠內(nèi)心里一次次升涌起的信仰之火來溫暖自己。沒有一張可靠實用的地圖,沒有沿途可靠的信息安慰,有的只是對未知的前方甚或明天的憧憬。
我只能想象百年前的那些場景:那些回民在離開農(nóng)耕經(jīng)濟區(qū)后,來到這片陌生的生活氛圍里,在一片氈房中搭建起了自己的黃泥小屋。他們沒有馬和牛羊可牧,或許在內(nèi)心深處也不愿意去放牧,但他們走進逐步升高的西天山古道中,發(fā)現(xiàn)了一項令當?shù)啬撩癯泽@的維持生計的活兒——挖貝母。在天山的草藥香味中,一頂頂白色的回民小帽閃現(xiàn)在草場或林地中,開始是靠挖貝母賺取一點生計費用,后來成了富足生活的保障。貝母,在他們的手中演繹了從救命草到致富寶的轉(zhuǎn)變。
有了貝母,有了精準地來往于夏特古道間進行這里南北疆間的生意,他們就有了在夏特古道乃至天山的生存之本。他們互相幫襯著,一間土房子一旦建成,就會有兩座、三座,乃至更多的泥屋,出現(xiàn)在這片千百年來滋養(yǎng)氈房的土地上。生存一旦解決,他們內(nèi)心的信仰升騰而起,回民的清真寺和他們的禮拜生活逐漸在這里生根,在天山的視野里立下了腳。他們的黃泥小屋和清真寺開始遍布在這條古道的視線中,完成了在兩百年的光陰里建成了另一個“故鄉(xiāng)”的功課。
海拔三千米的卡拉房子是古道中的一處地名,是清代遺留下來的一個軍營。住著的唯一一戶居民是柯爾克孜族的達爾其拜,他在秋末時就將過冬需要的糧食、清油、蔬菜等必需品拉到山上了,他就和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及妻子開始“窩冬”。這個時候,他也才能在一年中難得的清閑里,去不遠處的蒙古族、哈薩克族的鄰居家里,轉(zhuǎn)門、聊天,最重要的是,馬上要過春節(jié)了,他要給蒙古族的鄰居送一只羊過去表示節(jié)日祝賀,而他也在春節(jié)那天去鄰居家做客,共同感受春節(jié)帶來的喜慶。
離開卡拉房子再要往南而行,就進入西天山的腹地了,這也標志著再往前走就進入無人區(qū)了。李建民他們負責的邊防巡邏范圍也到這里就畫上句號了,也就是說,這里是北疆穆斯林在西天山地區(qū)最南端的居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