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朱嬰徐蒙蒙
“禁燒”:人與秸稈的戰(zhàn)爭
●劉朱嬰徐蒙蒙
2015年12月,李子玉去上海做了心臟搭橋手術。
“原來不能動,連走路都心慌?!彼v起自己手術前的狀況:“去醫(yī)院看,大夫說是心肌梗塞,要搭橋!”
于是,家人急忙把他送到上海的大醫(yī)院。
“搭了四個橋!”他向記者伸出手指。
他說,臨出院時,大夫囑咐他多休息,別熬夜,說如果不注意容易舊病復發(fā)。
“就怕這個!”他強調。
可是,回到村里他就把“醫(yī)囑”忘了。
“當時就快到午季(小麥收割季節(jié))了,我是總指揮長?!?/p>
李子玉說的是秸稈禁燒工作。彭集村在夏收夏種前成立了三大指揮部,分別為李圩指揮部、彭集北指揮部、彭集中指揮部。作為總指揮長,他坐鎮(zhèn)村部。
“除了用廣播宣傳,還白天黑夜在地里看管。指揮部是在地里搭的棚子,一個指揮部負責3000多畝地,24小時值班,死看硬守!”
很快,夏收夏種開始。雖然不到10天就把小麥收了、玉米種了,午季結束了,可李子玉又倒下了。他突然發(fā)病,暈,吐,感覺受不了,說這一回完蛋了!
120把他送到蒙城縣第一人民醫(yī)院,連搶救帶治療,8天才緩過來。他慶幸自己又撿回一條命。大夫埋怨他不注意,說他勞累過度,就怕這個!
“就怕這個?”他似乎自己問自己?!榜R上,秋收秋種又要開始了,我還得上去干,不然怎么辦呢?”
在安徽省蒙城縣,彭集村是三義鎮(zhèn)的一個大村,有6000多人,1100多戶,耕地9210畝。用鎮(zhèn)黨委書記楊風光的話講:彭集村禁燒任務比較重。
李子玉是村黨總支第一書記,又是禁燒工作的總指揮長,死看硬守,他能不上去嗎?對于地里躥火和自己舊病復發(fā),他最怕哪個?說起來哪個都怕??傻嗔恳幌?,他還是最怕地里冒火點。
彭集村近萬畝耕地,主要種小麥和玉米,收割后的秸稈堆積起來足可成山。
“過去是一把火燒完,全村都燒!”村民說。
“不燒咋辦?不燒就不能種,不得不燒!”
“嗆人,上不來氣,屋里屋外哪兒落的都是秸稈灰,人幾天喘不過氣,但照樣燒!”
“燒掉痛快,省事,省力,方便!”
“后來不叫燒了,但光不叫燒卻沒給個處理辦法,耽誤了農時誰管?所以,不叫燒就偷偷摸摸燒!”
大家七嘴八舌。
李子玉說,那個時候,群眾跟干部對著干,搞得關系很緊張。
“他(村民)怎么燒秸稈的,我告訴你聽??!”李子玉講起村民跟干部作對的辦法:“他用一根香插在秸稈上,把香點燃后就回家睡覺。慢慢的,秸稈自然就著起來了。你干部根本找不到人,不知道誰點的!”
村民形容秸稈燒起來那陣勢和場面:
“田間地頭一片火海!”
“秸稈一旦大面積燃燒,會形成一股旋風。風助火勢,火借風力。如果當時有人在地里,跑都跑不出去。”
村民說:“火苗躥起來后,一燒就是幾十畝、上百畝甚至幾百畝。一旦有人被卷在里面,救都救不了。那一年就有個婦女被燒死了,應該是被嗆得窒息而死。還有養(yǎng)殖場被燒毀的!”
李子玉接著講村民如何對著干:
“看到鄰家的地里沒有人,干脆把鄰家的地也點了。法不責眾,大家都燒,你還能把全村人給抓了?”
村干部“有苦難言”啊!李子玉嘆口氣說,有的村民先不燒自家的地,先燒村干部家的地。把村干部、黨員的地點了,只要燃起來,肯定燃到其他地里,全部都燒完。上級要處理,就處理村干部!
“有一次,村文書家的地被村民點了,不知道誰燒的,找不著人。結果,鎮(zhèn)里罰款,村文書只好掏錢認倒霉。
“我也掏過(罰款),是前年。”李子玉一臉苦笑:“當時,我的保片(責任區(qū))被點火了,我沒查到頭(人),鎮(zhèn)里就罰我的錢。直到后來也沒找到頭(人)。你找誰去呀?老百姓知道是誰也不講。那個時候,干群關系破裂,很僵……
“所以,多推行好政策,幫老百姓想辦法怎么解決實際問題,比采取高壓禁燒措施更有效果?!崩钭佑窀杏|深深。
在農村,焚燒秸稈曾是普遍現(xiàn)象。與之相伴,“禁燒”標語也隨處可見:“飛機已經上天,地里不準冒煙”“上午燒麥茬,下午就拘留”“蹲到地里點把火,拘留所里過生活”……“禁燒”甚至還被編成順口溜:“金浪滾,麥穗黃,禁燒戰(zhàn)斗已打響;鄉(xiāng)村干部上戰(zhàn)場,逐塊地頭來宣講……”
禁燒已然成為一場“戰(zhàn)斗”。
網(wǎng)上有個帖子,叫做“我為什么燒秸稈”,開頭還弄了個“題記”:
“每年這個時候,媒體上各種聲討農民燒秸稈的報道鋪天蓋地,比如說秸稈燒出了最嚴重的污染天。我非常好奇,因為秸稈燒起來污染空氣,氣味相當難聞,但為何政府屢禁無效,農民就不聽勸呢?”
下面是帖子內容,大意為——
我們燒的是什么?我們燒的東西包括小麥、水稻、玉米、大豆等農作物秸稈。
為什么以前不燒?我們以前舍不得燒,通通運回家生火做飯、給牛羊鋪圈、喂牲口,還用來產生沼氣、漚制肥料。
帖子描繪道:
在那個時候,夕陽西下,炊煙裊裊,小村莊在雞鳴羊叫鍋碗瓢盆叮當聲中漸漸沉于暮色,怎樣的一幅溫暖畫面???
現(xiàn)在,我們鄉(xiāng)下也用上液化氣,做飯不用秸稈了。壯勞力都出去打工,也沒有幾戶用秸稈喂牲口了。沼氣池多年前就埋掉,化肥比秸稈肥有勁多了。所以秸稈在我們這兒成了農業(yè)垃圾。
帖子說:為什么要燒掉呢?首先,從地里運出來要搭上人力物力財力。其次,給后續(xù)種植帶來麻煩。為什么不賣掉呢?秸稈只能賣到幾分錢一公斤,甚至論車議價,說白了一車秸稈10元8元就打發(fā)了。既缺乏勞動力又只值這么點錢,何苦呢?
意思是:秸稈如果處理起來既費勁又沒錢,何必自尋煩惱呢?
發(fā)牢騷的這個農民提了一個建議:利益傾斜,讓農民可以得到更多而不是一味付出:
“就禁燒而言,你動用糾察隊也好,部隊也罷,都是要花錢的。把這些錢裝進老百姓口袋里,秸稈自然不會燒了,因為誰沒事燒錢玩呢?
“社會進步需要全體公民努力,而不是通過行政手段迫使某個階層多付出。農民也想有舒適的生活環(huán)境,也想為社會做更多貢獻。但是依靠自身力量,我們只能做這么多。希望國家多站在農民的角度想問題、定政策,能讓我們父老鄉(xiāng)親的日子過得更好。拜托了!”
有人議論說,看了這個之后,“我們不該罵農民了”。
蒙城是全國的農業(yè)大縣,也一度是全國的“黃牛大縣”。很多蒙城人還提起當年笑星牛群曾在他們那兒當過副縣長,因而外面的人又稱蒙城為“?!笨h。
因為是農業(yè)大縣和“?!笨h,所以秸稈的用途有很多:用于養(yǎng)殖業(yè),用于種植蘑菇,用于燒火做飯。
后來,隨著農村經濟發(fā)展,秸稈開始變有用為沒用。主要是外出打工的多了,在家養(yǎng)牛養(yǎng)羊的少了;生活中普遍使用液化氣、電磁爐,靠秸稈生火做飯的幾乎沒有了;原來有利用秸稈造紙的,后來造紙是一個污染行業(yè)被取締了……秸稈就成為農業(yè)生產的廢棄物,如何處理?
“夏收完畢,為了盡快把地騰出來便于夏種,老百姓習慣一把火將秸稈燒掉。燒秸稈有兩個季節(jié),一個是6月份燒小麥秸稈,一個是9月底10月初燒玉米和大豆秸稈?!?/p>
三義鎮(zhèn)黨委書記楊風光講起蒙城的情況:
“在老百姓看來,處理秸稈最便捷的辦法就是點一把火。
“誰都知道6月是高考的時候,考場煙霧嗆人,學生又是咳嗽又是淌眼淚,能考出好成績嗎?
“對身體的損害不用說了,還容易造成交通事故。因為濃煙遮天蔽日,四下里啥也看不見,怎么不會出車禍?
“但那個時候,除了焚燒以外,別無他法。像這種情況持續(xù)了好幾年,全國都這樣。
“好多專家曾討論這件事,知道農民焚燒秸稈是為了便于后續(xù)耕種。而且老百姓認為燒秸稈能變肥和滅害蟲。
“可以說,三義鎮(zhèn)原來是蒙城縣焚燒秸稈的‘重災區(qū)’!”
三義鎮(zhèn)有耕地13.5萬畝,主要種小麥、玉米、大豆等,每年能產生多少秸稈呢?
“產生的秸稈一畝地得有500公斤!”楊風光告訴記者。
“午季的小麥秸稈每畝大約有200公斤,秋季的玉米、大豆等秸稈每畝大概有300公斤。秸稈的產生量相當大!”
“這是一種傳統(tǒng)?!敝v起農民焚燒秸稈,楊風光說。
“老百姓也知道焚燒秸稈害處很大,只要我們轉變工作作風和方法,設身處地替老百姓解決難題,傳統(tǒng)也是可以改變的。”
“作為政府,我們如何來做禁燒工作?”
記者注意到,在彭集村“秸稈禁燒和綜合利用工作總結”中,第一句話就涉及問責干部和調整班子:
“由于基層組織薄弱,群眾禁燒意識淡漠……鎮(zhèn)黨委及時調整村兩委干部,選配責任心強、能力強的干部擔任村主要負責人?!?/p>
李子玉說,在鎮(zhèn)黨委領導下,彭集村被分成三個大片,分別由鎮(zhèn)包村干部、書記、村長負責;每200畝為一個看管網(wǎng)格,安排黨員和群眾代表看管;對每個網(wǎng)格明確“收割機械”“滅茬打捆機械”和“播種機械”,實現(xiàn)“收”“滅”“種”一體化管理和服務,確保無死角。
記者還注意到三義鎮(zhèn)的“親情宣傳”:開展“小手拉大手”活動,請孩子們回家做父母的工作,幫助大人打消“燒”的念頭。
當然,最給力的是“推廣新機械”。
楊風光十分明白,農民沒有能力處理秸稈所以才焚燒。要改變這個“傳統(tǒng)方式”,政府應該積極引導并幫助農民“大力推廣新技術、新機械”。
這個思路足以讓“禁燒”變被動為主動,打消群眾的顧慮。
記者沒忘先前采訪村民時聽到的抱怨:“光不叫燒卻沒給個處理辦法,耽誤了農時誰管?”
2016年“午收”(夏收)前,三義鎮(zhèn)增添了“新力量”:購置了116臺新農機,叫板茬直播一體機?!懊颗_由鎮(zhèn)財政補貼1萬元,農機手支付1萬元,農機手購置資金由鎮(zhèn)、村擔保,夏種后再結算。”
李子玉講到彭集村成立的“四季農機專業(yè)合作社”:
“由15臺機械和15個人組成,另外還有農民自己購買的7部打捆機?!?/p>
李子玉說,合作社成立后,村民無論午收還是秋收,滅茬、播種都由機械一次完成?!岸?,秸稈我還可以幫你打捆、運走,叫打捆離田。有專門的合作社回收秸稈,有專門的料場;誰去打捆運走,運費就給誰,政府給打捆的專業(yè)戶每畝20~40元補貼?!?/p>
楊風光也談到補貼有幾種,一是打捆補貼,二是滅茬補貼,三是板茬直播補貼,都為了方便農民。
“幫群眾成立農機專業(yè)合作社,補貼購買農用機械,讓群眾看到不燒(秸稈)也能種(地),而且每處理一畝地秸稈群眾只要掏25元,也不算負擔,就從根本上解決了焚燒秸稈問題。有人幫著搶種,群眾還有啥怨言呢?”李子玉感慨地說。
“所以,推行一項好政策,除了宣傳以外,還要幫老百姓想辦法解決實際問題。惠農政策怎么落實?就是要想農民所想,急農民所急,解農民之難;就要有角色轉換意識,經常想一想:如果我是農民,希望政府幫什么?
“禁燒工作不能光下命令、發(fā)號召。你如果沒有具體措施,對農民的難處和要求視而不見,把本來的一件好事當運動來搞,那就會引發(fā)對立情緒,造成干群關系緊張,農民就會認為你不辦人事,就可能再也不相信政府!”
楊風光也很感慨。
記者了解到,三義鎮(zhèn)開展禁燒工作有三個“提前”:提前解決重大矛盾,為禁燒減少阻力;提前調整村級班子,為禁燒減少內訌;提前關懷特殊群體,為禁燒降低風險。
記者還了解到,安徽省、亳州市、蒙城縣都有秸稈禁燒綜合利用經費,按照每畝20元撥給鄉(xiāng)鎮(zhèn),再由鄉(xiāng)鎮(zhèn)結合各自實際情況分類補貼。
楊風光說,上級給的補貼明顯不夠,怎么辦?
“我們就從鎮(zhèn)財政資金中撥付!”
在蒙城,三義鎮(zhèn)是個農業(yè)大鎮(zhèn)。記者詢問鎮(zhèn)財政所所長,得知該鎮(zhèn)的財政收入在全縣屬于“中下等”。
“三義鎮(zhèn)雖然財力有些緊張,但是我們每年用于秸稈禁燒的補貼,財政投入就達300萬元?!睏铒L光說。
“三義鎮(zhèn)每年的財政收入大概有多少?”記者問。
“大概六七百萬元!”
記者知道,鄉(xiāng)鎮(zhèn)的運轉經費都靠稅收。從每年六七百萬元的財政收入中支出300萬元給秸稈綜合利用,可見三義鎮(zhèn)對這項工作的重視。
“為什么???”記者又問楊風光。
“因為秸稈禁燒是農村環(huán)保工作的重要部分,環(huán)境保護是基本國策。
“按照‘建設天藍地綠水清的美麗中國’目標,對農村工作來講,就要杜絕焚燒秸稈對大氣的污染……”
言簡意賅,記者明白了。
講到環(huán)保,楊風光告訴記者,從2014年起,亳州市提出“凡土必綠,凡地必凈,凡水必清,凡村必潔”。為此,三義鎮(zhèn)成立了四支禁燒秸稈應急小分隊,每支小分隊都配備了一輛消防車,隨時待命,準備滅火。
對李子玉的采訪是在村部進行的。
外面,陽光熾烈,天空蔚藍,玉米正值揚花期,長勢喜人。
見秋收為期不遠,記者提醒李子玉注意身體。他欣慰地說,通過前期宣傳和成立農機專業(yè)合作社,基本上不存在故意焚燒秸稈的現(xiàn)象了,但他不敢掉以輕心。
“就擔心發(fā)生意外,比如出現(xiàn)扔煙頭等無意點火的事情?!?/p>
楊風光也談到群眾的轉變,他用“很大”來形容:
“對禁燒工作,群眾的認識有了很大轉變,由‘不燒不管種’(你不讓我燒我就不管種)變?yōu)椤粺补芊N’。因為他們看到機械化帶來的效果,不但不像從前那么費力,而且莊稼長得特別好……”
由被動禁燒轉為自覺不燒,緣于種植習慣的改變,緣于政府站在農民的角度想問題,定政策,熱心服務,敢于擔當。
盡管又要開始忙了,盡管又要上禁燒工作的“戰(zhàn)場”,可李子玉的心態(tài)卻和以前明顯不一樣:
“要確保全村9000多畝地沒有火點,就是‘零火點’,讓我不熬夜,不受累,我肯定做不到。但我可以放心地把擔子交給大家,我只要在后面招呼一下就行了!”
村民們都用敬佩和信賴的眼光看著他們的這位老書記……
“前期的努力,為下一步禁燒工作打下了思想基礎。
“我們期待達到的效果,也算我們的理想和奮斗目標吧,是天更藍、水更綠、空氣更清新、村莊更整潔、家園更美麗!”
楊風光和鎮(zhèn)干部們滿懷深情地憧憬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