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瀟
摘 要:本文回顧了百年以來科幻小說的一個創(chuàng)作脈絡,以許地山的《鐵魚底鰓》為研究對象,初步的考察了“賽先生”在中國文學中的失落之謎。并借此探討了科幻小說以及中國文學中的科學觀念的書寫缺失。
關鍵詞:科幻小說 ?《鐵魚底鰓》 ?賽先生
一、賽先生的興發(fā)
科幻小說作為一種外來文體,伴隨著西學東漸的風氣同步進入了晚清,它帶給古老帝國民眾的,不僅僅是外域風土的奇觀文化,更是一種截然不同地看待世界的角度與方式。相比傳統(tǒng)中國人思維以經驗、直觀、零散為主,它帶給人們的是一種理性精神,是對人類與自然全新的觀照方式。在文學領域亦是如此,在中國古典文學的表現(xiàn)領域中,時間往往是模糊不定的,即便人們寄托于幻想的虛構,那幻想的時間維度要么模糊不清,要么輪回往復,要么便是對過去某個朝代的追憶,無論如何,未來是不會被納入文學家法眼的,更迭換代的朝代,其文化自先秦的一元固定,也讓這個封閉體系自給自足。
直到西方的船堅炮利叩開了天朝上國的永恒幻夢,那個自覺中心的萬世流芳的美夢悄然破碎,這個被西方比作慢船上的民族才驚覺,原來世界早已翻天覆地,進化論為代表的思想,蠻夷藩國瞬間化身先進文明,亡國滅種的危機就連傳統(tǒng)文化都救不了之時,朝向新的理念、新的方式認識這個世界,成了東方古國的追趕之路。
然而一切都是那么的與眾不同,工業(yè)革命技術為依托、科學為指導思想的西方,不僅僅只是一個他者的鏡像存在,更如同神話奇譚的顯現(xiàn),但有識之士已經迫不及待地投入這之中,一切都是全新的、有力的、生機勃勃的。然而無論是飛機、電報還是照相,對于大多數普通民眾來說簡直是如同神話般的存在,撰文引介這些事物,是當時時髦報刊的一個重點報道對象。為了能與世界追趕乃至并軌,知識分子付出了很大的努力,他們也發(fā)現(xiàn)了科幻小說,時人稱之為科學小說的存在,加以引介仿寫,據林建群統(tǒng)計,翻譯以及創(chuàng)作的科幻小說近五十余種,其中不乏諸如梁啟超魯迅此類思想家,二人都抱有文學改造社會之理想,選擇科幻小說作為最初的推介手段,也是情理之中,梁啟超寫《新中國未來記》,魯迅譯《月界旅行》、《地底旅行》二作,魯迅的想法代表了當時乃至后來不少人對科幻小說的看法:“蓋臚陳科學,常人厭之,閱不終篇,輒欲睡去,強人所難,勢必然矣。惟假小說之能力,被優(yōu)孟之衣冠,則雖析理譚玄,亦能浸淫腦筋,不生厭倦?!边@種看法的積極意義在于有利于科學的普及,但潛臺詞里有忽視了幻想的審美屬性,后來中國科幻小說的一系列遭遇,可以追溯至此,而中國始終未像歐美日本形成強大的科幻亞文化圈。這都是后話了。
到了五四時期,科學與民主,成為了擬人格的賽先生與德先生,對于賽先生的提出與辨析,樊洪業(yè)和羅志田有深入的史學挖掘,他們發(fā)現(xiàn),科學本身成了一種空泛的口號,而陳獨秀更加偏向的賽先生,并非重心于自然科學而是社會科學領域,羅勾勒了新文化運動中的“賽先生”走向了“實驗主義”和“辯證法的唯物論”,而“科學”這兩大分支又具體落實為整理國故、古史辨和社會史研究。樊洪業(yè)更是得出了“那就是新文化運動雖然提倡科學,卻并不真正關心在中國如何發(fā)展科學事業(yè)。當時的大多數科學家對新文化運動表現(xiàn)出冷漠的態(tài) 度,可能與此有關?!雹儆纱藢τ诳茖W本身的文藝性創(chuàng)作更是寥寥無幾,之后的國共內戰(zhàn)??谷站韧?,更使得科幻小說邊緣化,在這種大背景下之下,許地山所創(chuàng)作于1940年的小說《鐵魚底鰓》就是一則難能可貴的時代隱喻了。
二、落寞的賽先生
觀察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會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小說家筆下描繪和贊美的,往往是以文筆作為戰(zhàn)斗利器的知識分子,而這些知識分子們,往往從事的也是文化宣傳類工作,他們的不幸、他們內心世界的苦痛,往往被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但這兒筆者就有一個疑問,那些專心于科學探索,為國家的技術嘔心瀝血,對于改善人類實際生活,對于這個宇宙奧秘孜孜不倦追尋的人,能不能被納入知識分子體系?自然,按照薩義德對于知識分子的定義,他們似乎是不能納入這個系統(tǒng)里的。不過考察西方科學發(fā)展史,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科學家對自然探索的重大發(fā)現(xiàn),往往會引起思想界的重大轉向。伽利略、哥白尼的日心說發(fā)現(xiàn),讓傳統(tǒng)神學構建的體系發(fā)生了動搖,人本主義得到了發(fā)展。解剖學、生物學的不斷進步,量子力學的突破,讓人類開始思考自己與自身與世界的真正關系,現(xiàn)代主義、存在主義勃發(fā)不無關系。馬克斯·韋伯認為現(xiàn)代性是一個不斷祛魅的過程。而科學很顯然在這個過程中扮演了極大的作用。然而文學之中表現(xiàn)他們的地方實在是太少了。而許地山用細微的幻想和精細的寫實,描繪了一個報國無門的科學家,罹難中國的悲劇故事,一定程度地展現(xiàn)了他們的困境和原因。
《鐵魚底鰓》發(fā)表于1940年2月的《大風》半月刊,是許地山發(fā)表的最后一篇小說,也是在抗戰(zhàn)大背景之下的一篇小說。
小說與許地山后期諸多小說有著相同的一套敘事模式,即亂世中的相遇,在人物的自白中交代故事的來龍去脈,通過人物自己的講述,來描繪人物的經歷、性格。一開始的亂離之時,黃先生與雷先生在某華南城市相遇,對于雷先生外貌的書寫,很容易讓人想到外界乃至科幻小說刻畫的怪誕科學家形象,“路邊閃出一個老頭,頭發(fā)蓬松得像戴著一頂皮帽子,穿的雖然是西服,可是縫補得走了樣了。他手里抱著一卷東西,匆忙地越過巷口,不提防撞到一個人。”這里已經暗含了雷先生潦倒不堪的一面,但也是他執(zhí)迷于研究發(fā)明而疏于修飾的一種體現(xiàn)。在這里,舊識黃先生起到了對于雷先生的背景的交代,指出了他是有著官學背景的留學生,然而歸國之后,坎坷頗多。兩個落魄人在大戰(zhàn)背景之下,更顯得沒落寂寥,然而鐵魚底鰓成為了重要的支撐和意象,雷先生雖然人事不察,但面對心血之作時,仍然樂于展示,值得注意的是,關于鐵魚底鰓的描繪,完全是按照科幻小說的描寫方式,將一件并不存在于現(xiàn)實的發(fā)明基于較為寫實手法寫出,帶來的是新奇性的感受,然而許地山有意顯示出了疏離感,這一系列的美好描繪之后,黃先生的反應值得玩味,一方面聽不懂,另一方面試圖勸說雷先生將其用于軍事方向,獻給政府。這符合了救亡與愛國與求學的結合,然而雷先生如同黃先生所說“把世情看得太透徹”,而他的判斷這發(fā)明無法實現(xiàn)更像是一個讖語,國家的腐敗、學界的幫派林立誠然是巨大阻力,但雷先生自身的怯弱不勝表達,更是造成之關鍵。小說的后半段,分三步來描寫注定要毀滅的過程。首先是逃難過程中,模型的失去,接著是圖紙部分毀于無知婦孺之手,最后,為了搶救落入水中的僅剩藍圖木盒,心急如焚的雷先生也落水身亡,徒留黃先生喟嘆:“想著那鐵魚的鰓,也許是不應當發(fā)明得太早,所以要潛在水底?!?/p>
在這里似乎表達的是國民政府的腐朽無能和個人性格造成了一個悲劇命運,但深究可以看到的是一個求索者受控于當時的惡劣科研環(huán)境,而受到的不公正對待。雷先生始終是單打獨斗的,學界騙子、學閥橫行,民眾愚昧無知,落水就是一則絕妙隱喻。賽先生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只能彷徨到無地。這也是許地山慧眼獨到之處,在當時民族抗戰(zhàn)統(tǒng)一口號之下,文藝創(chuàng)作的集中關注之下,他仍保有自己的獨立見解。
三、余論
科幻小說若以西方誕生之初為研究,便會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之處,瑪麗·雪萊的《弗蘭肯斯坦》作為最早的作品,一開始就提出了后世最愛演義的一大主題:科學家與他的發(fā)明的關系,更進一步預言性地展現(xiàn)了技術異化人類的恐怖。然而當此類文學進入中國時,卻發(fā)生了異變,初進中國的弗蘭肯斯坦,訛變成弗蘭金仙最終訛變?yōu)樗{意象,就是一個有趣的例證。困擾西方的夢魘化作了愛國救亡的精神圖騰,這一訛變造成的后果,不只是局限了中國科幻小說的發(fā)展,使它一直背負著民族救亡和科普的沉重枷鎖前行。還使得科學理性精神不能得到真正的高揚。晚清時期,科學技術乃奇技淫巧,是師夷長技以制夷之器罷了,無所謂科學家這一群體。到了民國則書寫寥寥無幾,許地山創(chuàng)造的雷先生,更像是一個報國無門的傳統(tǒng)知識分子,而非一個完全的普羅米修斯式探索者。到了五十至七十年代的中國科幻小說中,科學家成了某種英雄主義的大躍進式代言人,對以自我的批判和反思幾乎沒有。當然,新時期有了不同的賽先生形象,但那是需要另文研究撰寫了。總之,五四樹立的兩大先生,德先生和賽先生,在文學的書寫里,還需要繼續(xù)深挖和呼喚。而科幻小說不失為一種獨特角度的切入。
注釋
① 樊洪業(yè).賽先生與新文化運動——科學社會史的考察[J].歷史研究,1989(3).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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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樊洪業(yè).賽先生與新文化運動——科學社會史的考察[J].歷史研究,1989(3).
[5] 羅志田.走向國學與史學的“賽先生”——五四前后中國人心目中的科學一例[J].近代史研究,20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