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敏
時光之碑(長詩)
許樓村東南1公里處,旱地斜坡,立一墓碑
上書:翟恩風,生于1944年,卒于1994年。
一一題記
光陰重現(xiàn)
江水浮上來,映照
清涼的瓦檐。小集鎮(zhèn)的心
在襁褓中,一陣緊似一陣跳動
媽媽,你是晨光之露
是補綴時光圍裙的一枚花骨朵
紅布,紅糖,紅雞蛋……
粉嘟嘟的一張
小臉,就快融入俗世的炊煙
門外,分水嶺的油菜花一瀉千里
有愛,有廣闊的氣象
江上歸來,魚簍滿滿
外祖父,從即將熄滅的灶灰中
取出瓦罐,香噴噴的魚湯
化開舌尖,化開柔軟的陽光。外祖母
掩上鼓脹的乳房,一縷掀動門簾的風
送來清幽幽的艾香。燕子在梁上棲歇
糖水在瓷碗里盛放,老宅溫暖如子宮
月光比江水更白,呈現(xiàn)更大的
幻覺,彌漫一整條孫家集街。江風
比現(xiàn)在安靜,有情感的熱力,在光陰的肺腑中
一顆星,孤單單的,無法說出
此刻的憐愛與悔意,它懸在
灰白的屋脊上,露珠下滴
春水似秋水,無處藏身,掛在淡藍色的天幕上
連綿不絕。媽媽,和你嬰兒的眸子一樣干凈
童年,樹枝折斷
你的美,清澈見底,從被霜覆蓋的
眼角,透出粼粼波光
你和你的小伙伴們,散發(fā)著彼此喜歡的花香
暴風驟至,終于
掀動小鎮(zhèn)的一角。媽媽
你不再用指甲花染紅手指甲,也不敢
穿漂亮的花衣裳
上學,你繞著人群走
不去走大路。春天
院子里的一株白蘭花替你生長
寂靜,緩慢,時時遭遇驚恐
途徑的杏樹,桃樹,梨樹,石榴樹
無花果樹,都是無根的植物,流淚
不開花,關閉嘴巴。你的父親
我的外祖父,一個操濃重六安口音的
原居民土著,有手藝人的算計
勤勞和艱辛,靠天吃飯
地無半壟,有瓦房三間
與屠夫、小作坊主、小商販一起被劃成富農
打谷場上,人群潮涌而來,又潮退而去
光陰是一把永不卷刃的利刀
你躲進一截折斷的樹枝里,外祖父
如泥委地,月光似貓
踩著屋頂,逡巡不前
腰被折斷,外祖母縮回小腳,不敢出門
你把眼淚夾進作業(yè)本里
一些枝條和樹干分離
一些根系卷入漩渦
你甚至不敢呼吸,晨光和風
把一枚落地的果子,送上枝頭
你想回到從前,你想再重新生長一遍
陽光,饑餓的青春
太陽下都是一些干凈的詞
螞蟻也找不到吃食
風,空手而來,又
空手而歸。云
體虛得如一條沒有魚類的
清冷冷的河流。因為羞恥,棗樹也不肯
結下青果。媽媽
為省下車費,你與那群
陽光下新鮮孱弱半憂半喜的中專生
結伴而行。44公里山路
裸著駭人的白骨。你,16歲,師范畢業(yè)
天,恒久的藍,不再為明日稀粥
續(xù)上新米。春天,慢慢熬干
虛構的憧憬。真正的美,是不會清淺的
媽媽,少女時代,你的美
使整座小鎮(zhèn)的夜晚不眠
而真正的美,也是不會放縱花枝的
茅檐低小,你搬了家
生產隊的隊長、會計、公社的民兵營長
惡狗一樣,蹲伏在門口的暗影里
旅程并不復雜。你,空著肚子走在返鄉(xiāng)的路上
就像走在枯井里,沒有一絲
回音。薄襖裹緊柔弱的身子
節(jié)省下來的口糧,小小的財富
貼近心臟的位置,幸福,戰(zhàn)栗一一
15市斤糧票,一家人的活命
向陽的坡地,你犯下致命的錯誤
脫下舊棉襖,跑到洼地里小解
糧票丟了。風像飄散的黃裱紙
不忍擦去以下的畫面:
祖父、舅舅浮腫,外祖母餓死,你是眼睜睜地
看著她離世,嘴角流出膽汁,家里沒有一粒米
婚姻,大雪中一一
歲末,鞭炮炸響,許樓村
被一場大雪包圍
迎親的隊伍才剛剛出發(fā)
雪,翻卷,飛舞,有你未知的旅途
河流,拐了一次彎
還得再拐數(shù)十次的彎
才能遇見孤單的屋檐
頹敗的泥墻,遮不住羞的茅廁
大紅喜字是獨木橋
沒有更多的命運供你選擇
你需要一處窮鄉(xiāng)僻壤來拯救你自己
河水凍結,就把靈魂
交給這個冬天燃燒的雪吧
不掙扎,不尖叫,你的心
是否有過短暫的下沉
道路泥濘,逼仄,噙滿淚水
鄉(xiāng)間的精——麻雀
飛舞著你的自由,雪中的樹
晦暗不明,各安天命
時光如此短暫,冬夜如此漫長
屋內灶火熄滅,媽媽
你得燃成灰燼,一只農夫魯莽的手
解開你的胸衣,你的心
不悲不喜,體內的燈火
靠一顆寒星引路。媽媽
這個冬天,我們不談青春
愛情,痛苦和缺憾
大雪,給你帶來迎新的勇氣
你仿佛看見自己,俯身撿拾那粒未炸響的鞭炮
鄉(xiāng)村畫夢錄
日出東方,雞鳴糞堆
清晨,你喜歡看陽光
在濕泥地上攤餅,薄薄的香氣
輕吹一口氣就化了
大伯家的獨眼母狗
有著旺盛的情欲
一開春,肚子就貼著地皮行走
拖兩排充盈的乳房
一窩嗷嗷待哺的崽子
縮在亂草堆里,又是排擠
又是親昵,童年的我也喜歡
用這種方式與兄弟姐妹偎依
身上散發(fā)好聞的一一
尿騷味,奶香味
枯枝在灶膛里發(fā)出輕微的噼叭聲
一鍋煮沸的稀飯,寫下生活的
要義,而公雞的粗暴,讓我想起
歷來順受的你,一群雞雛
驚恐地躲在一角,我是其中最小的那只
風斂息翅膀,而命運
就懸在一根絲線上,搖擺不定
也許剛出村口,就會踩上一堆冒熱氣的牛糞
麻雀以一顆善心,撿拾地上谷粒
晨風過后,天氣更暖了
門洞閃出一只靈性的家貓
沒有野蜂的干擾
雨水洗涮得鄰家的梨花
更白了
日頭的暴烈
媽媽,我沒有理由
不描寫你真實的生活:
平淡無奇的瓜果,尖銳的麥芒
扎進你細嫩皮膚的父親的胡茬
春天一到,油菜花
一畦一畦穩(wěn)健地開
不會再有懷疑,徒勞。你那樣嬌小
他們喚你姑娘妞媽媽,寫進文字
就是少女母親。世事如雜草
你,是蚯蚓,還是螻蟻,都無足輕重
重要的,你得學會耕種,對農事
不能再像面對一本天書,你得使鐮、鋤、鍬、鎬
洋叉、連枷、耘耥、揚锨、風車、簸箕、撮箕
還得使犁、耙、耖,連外祖父也沒使過的大農具
山花爛漫,野果酸澀,斑鳩聲略帶一點甜蜜
一個娃出生,鍋里的粥稀了
又一個娃出生,你往稀粥里加一瓢井水
盛夏,日頭呈現(xiàn)暴烈的一面
用刀子,一寸一寸地割毀你的肌膚
你終究會被草垛、水井、灶臺、菜園
壓彎脊背,像一件舊衣衫
搭在晾衣繩上無法辨認
母豬在圈里帶著一群豬仔
啃吃骯臟的爛泥
你整理頭發(fā)窠里的草屑
又出現(xiàn)在江邊的曬場上,勞累已使浩浩江水麻木
你的腿、胳膊都不聽使喚
命運正在搭救你,你在清湯寡水里與它和解
媽媽,面對生活的雞毛蒜皮
我不想太多地安慰你
我不想稱贊你白瓷一樣的少女味
你兩手空空,正在變回自己
心隨草木枯榮
大地呈現(xiàn)攝人的安寧,天空剛剛焠過火
一場秋雨,就能使它涼透
蟋蟀,我以為是你
我以為夜晚白熾燈下
寫出的清涼文字,是你
我以為吊在屋檐下青藤上
鮮嫩的絲瓜,是你
我以為敲打瓦頂又滑下
檐溜的雨滴,是你
我以為小溪塘口游動的
針尖一樣的小魚,是你
我以為倦鳥忘了歸林
那翅膀上的霜色,是你
我以為賤命的稻草
做了爐膛里的灶灰,是你
我以為藤蔓上卷起的
一小片月色,是你
我以為秋天的田野剩下的
最后一截秸稈,是你
我以為陰雨天加重了的
霧靄與風濕,是你
我以為猶疑在丘岡上那盞
迷途的風燈,是你
我喚得出你所有的稱謂,但是從來
沒有這次叫得這么悲傷一一
你抵達了我的小城、小巷
小居室,小時光
一磚一瓦皆關世態(tài)炎涼
我順從,我追逐,我徘徊
風中的骸骨
似一把帶霜的寒刀
有那么一刻,我
又縮回到你的體內
媽媽,其實,每一只蟋蟀
都是來陪你度過這一一
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時光
飼料機,與光陰對峙
家住公路邊,嘈雜的汽笛
我用耳朵抵御,媽媽
勞累使你睡眠良好。秋雨很急
卷入秋風的都是一些模糊的背影
那時,你比我現(xiàn)在的年紀小
常年服一種白色的藥片,把鬧鐘
調得很響,狹窄的土坯房里
你稍稍背轉一下就換身衣裳
為了生計,你輪流做著
十多種臨時工,工期最長的當屬飼料加工
稻糠是難以下咽的,飼料機艱難地吞咽它
大口地喘息,攪起一屋塵霧
透過窗口破損的塑料薄膜我看見母親
正彎腰一鐵鍬一鐵鍬地給飼料機喂食
身子那么單薄,那一年,我十一歲
偶然的機緣,父親進了糧店
媽媽搬進小鎮(zhèn),我特別害羞,特別敏感
特別不愿讓人知道母親臨時工的身份
藍布頭巾,藍布大褂,袖口褲腳用細麻繩扎緊
戴著大口罩,唯暴露的一雙眼睛是透亮的
像一口深井,滿含無言的期待
媽媽,我見過你給飼料機裝上脫落的傳送帶
搬運比自己還重的整麻袋飼料
絞包口,拉板車,過磅秤
日子緩緩流動,機器一天天磨損
飼料機有檢修的假期
而大院里做臨時工的母親沒有
媽媽,我還不能領悟
秋天的心一一
被縮緊,被剝離,被化為烏有
平靜的入???/p>
時光碎了,媽媽
我看見雪白的墻,雪白的床單
托著你的病體。機器沾滿油污
單薄的身子,被壓榨得無限接近蒼涼
哥哥當兵,我考取了學校
家里的日子蒸蒸日上,你卻轟然倒塌
上早班,你翻單位大院的大鐵門
這一次,你徹底翻不動了
你跌落在深井里,雪,瀟瀟而下
你有很多人世的夢想
你想做生意,給我們攢夠一筆錢
你想找到失散的表姐,你想幫助窮困的鄉(xiāng)親
你想用眼淚給每一位受難的親人療傷
你甚至想到你所做的每一種臨時工
從未與文字沾邊,你是否想到戲弄你的光陰
50歲,仍頂著風霜、厄運
前行,人海里,漂浮的幸存者
一次次穿越黑暗的地洞
一次次蚯蚓般地尋找光亮
世界,冷如你周身擴散的癌變
你陷入無邊的漩渦與刑期,用一個傷口
去堵塞另一個傷口,當你終于
停泊在遼闊的病痛里,卻像流水那樣平靜
把自己緩緩地送至入海口
每一朵花都欣欣向榮,唯獨你
開得如此艱難,黑夜的傷口永不愈合
媽媽,你原諒了他們
原諒了這個時代的不知所措,也原諒了
它的假面、殘忍以及無力奔跑的淚水
槐花,潔白的骨頭
槐花,潔白的雪
潔白的骨頭,重返人間
媽媽,我嗅著你的香氣
在春天浩大的寂靜中
一群鳥,從廢墟里飛出
披著霞衣,給不辨真相的世界
深深地鞠躬;河流
陰冷,枯瘦,像你的病體,蜷曲起來
裹緊河床,不再敘述痛苦
我多想從深巷的口袋里,掏出你的
止痛片,安定片,再次用溫開水
幫你服下,也順便給這蒼涼的人世療傷
為你整理病歷、床單和相冊
我后悔自己是警察,不能
為你解除鎖鏈,世界的一角一一
許樓村被雨水沖刷得千干凈凈,那些
衰草,蟻穴,你都留戀
春風一轉,就會失去生活中美麗易碎的事物
我想不到,這一次失去的是你
今夜,我用早生的白發(fā)祭奠你,用你
失去的枯萎,裝點我淚水的花園
霧,剝開大地的糖衣
我無法描述一?;被?/p>
對于靈魂的要義,那槐花的顫栗
也是你的顫栗
鄉(xiāng)間的早晨永有一個堅心
墓碑沉重
抬著它的村民齜牙咧嘴一一
腳下是濕漉漉的新泥
細語與蒼茫(組詩)
枕邊書
廢棄的廟宇、兩三朵白云、幾道丘壑
又被你撿拾回來,放在枕邊
草木不算荒蕪。日與月,一個在額頭
一個在襠下,山中雀,也都帶著腳環(huán)在飛
河流和星辰,都以最纏繞的方式
進入最湍急的地段。
你,垂釣
狩獵,偶爾
也擺弄,針線活
一只,戴花鏡的
老蜘蛛,結網
以縫補歲月。
暮色,踉蹌
跌入湖水中
你漿洗過的
床單,折疊
如一座,廢園
有卷刃的秋風,也有不忍抹去的霜花
清涼辭
風箏
大鳥
爭相穿越純凈的玻璃
感覺秋的清氣
自頭頂,灌入。
俊男,靚女
在斑駁的樹叢里,練習情事
流浪漢,四仰八叉
掛在長椅上
一朵云,了無牽掛
白發(fā)翁在樹蔭里打坐,臺階上積滿了
光陰的落葉。
四散的風,有了
肅穆的味道,躡腳的貓,抬起的腳爪
不敢落下
我選擇一一
躲避。遁隱。從季節(jié)的身邊繞行
恰在此刻,一枚堅果
從樹頂?shù)?/p>
擊中我的瞬間
突然,有了悔改的意味
麻雀
帶著廣大的愿力在飛
飛得那么急促,驚恐
從一處低矮的樹叢到另一處低矮的樹叢
半邊臉喧嘩,半邊臉虛幻
幾乎無暇顧及黃昏落日的
巨大,莊嚴。
沒有一處天堂肯收留它們
也沒有一塊碑石想過紀念它們
死了,除了骨頭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