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
胡弦自選詩
□胡弦
胡弦,1966年生于江蘇銅山,現(xiàn)居南京,出版詩集《陣雨》(2010)、《尋墨記》(2015);散文集《菜蔬小語》(2008)等。曾獲詩刊社“新世紀十佳青年詩人”稱號(2009)、聞一多詩歌獎(2011 )、《作品》年度長詩金獎(2011)、徐志摩詩歌獎(2012)、《十月》年度詩歌獎(2012)、柔剛詩歌獎(2014)、《詩刊》年度詩歌獎(2014)、中國詩歌排行榜2014-2015年度詩歌獎(2015)、儲吉旺文學(xué)獎(2015)等。
老木匠認為,人間萬物都是上天所賜。
他摸著木頭上的花紋說,那就是星相。
我記得他領(lǐng)著徒弟給家具刷漆的樣子,某種
藍
白天時什么都能刷掉,到了夜晚,則透明,
回聲一樣稀薄。
他死時繁星滿天。什么樣的轉(zhuǎn)換
在那光亮中循環(huán)不已?
能將星空和人間搭起來的還有
風水師,他教導(dǎo)我們,不可妄植草木,打井,拆遷,或把
隔壁的小紅娶回家,因為,這有違天意。
而我知道的是,老家具在不斷掉漆,
我們的掌紋、額紋……都類似木紋,類似
某種被利斧劈開的東西。
——眺望仍然是必須的,因為
老透了的胸懷,嘈雜過后就會產(chǎn)生理智。
“你到底害怕什么?”當我自問,星星們也
在
朝人間張望,但只有你長時間盯著它,
它才會眨眼——它也有不解的疑難,類似
某種莫名的恐懼需要得到解釋。
講古的人在爐火旁講古,
椿樹站在院子里,雪
落滿了脖子。
到春天,椿樹干枯,有人說,
那是偷聽了太多的故事所致。
爐火通紅,貫通了
故事中黑暗的關(guān)節(jié),連刀子
也不再寒冷,進入人的心臟時,暖洋洋,
不像殺戮,倒像是在派送安樂。
少年們在雪中長大了,
春天,他們進城打工,飲酒,嫖妓,
最后,不知所蹤。
要等上許多年,講古的人才會說,
他的故事,一半來自師傳,另一半
來自噩夢——每到冬天他就會
變成一個死者,唯有爐火
能把他重新拉回塵世。
“因為,人在世上的作為不過是
為了進人別人的夢。”他強調(diào),
“那些杜撰的事,最后
都會有著落(我看到他眼里有一盆
炭火通紅),比如你
現(xiàn)在活著,其實在很久以前就死去過。
有個故事圈住你,你就
很難脫身。
但要把你講沒了,也容易。”
它懂得了觀察,以其之后的歲月。
當初的慌亂、恐懼,一種慢慢凝固的東西吸
走了它們,
甚至吸走了它的死,使它看上去栩栩如生。
“你幾乎是活的”,它對自己說,“除了
不能動,不能一點點老去,一切都和從前一
樣”。
它奇怪自己仍有新的想法,并謹慎地
把這些想法放在心底以免被吸走因為
它身體周圍那絕對的平靜不能
存放任何想法。
光把它的影子投到外面的世界如同投放某種
欲望。
它的復(fù)眼知道無數(shù)欲望比如
總有一把梯子被放到它不能動的腳爪下。
那梯子明亮、幾乎不可見,緩緩移動并把這
漫長的靜止理解為一個瞬間。
愈來愈輕,側(cè)身于錯覺般的
黑暗中:它需要書頁合攏,以便找到
故事被迫停下來的感覺。
書脊鋒利,微妙的力
壓入脈絡(luò),以此,它從心底把某些
隱秘的聲音,運抵身體那線性、不規(guī)則的邊
緣。
“沒有黑暗不知道的東西,包括
從內(nèi)部省察的真實性?!?/p>
它愈來愈干燥,某種固執(zhí)的快感在要求
被賦予形體(類似一個迷宮的衍生品)。
有時,黑暗太多,太放縱,像某人
難以概括的一生……
它并不擔心,因為,浩大雖無止息,
唯一的漩渦卻正在它心中。它把
細長的柄伸向身體之外
那巨大的空缺:它仍能
觸及過去,并干預(yù)到早已置身事外的
呼嘯和傷痛。“歲月并不平衡,你能為
那逝去的做點什么?”
許多東西在周圍旋轉(zhuǎn):懸念、大笑、自認為
真理的某個講述……
偶爾,受到相鄰章節(jié)的牽帶,一陣
氣流拂過,但那已不是風,只是
某種尋求棲息的無名之物。
“要到很久以后,你才會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以及其中,所有光都難以
開啟的秘密?!?/p>
有次某人翻書,光芒像一頭刺目的
巨獸,突然探身進來,但
失控的激情不會再弄亂什么,借助
獵食者兇猛的嗅覺和喘息,它發(fā)現(xiàn),
與黑暗相比,灼亮
是輕率、短暫的,屬于
可以用安靜來結(jié)束的幻象。
“適用于一生的,必然有悖于某個
偶然的事件……”當書頁再次打開,黑暗
與光明再次猝然交匯,它仍是
突兀的,粗糙與光滑的兩面仍可以
分別講述……
——熟諳沉默的本質(zhì),像一座
紙質(zhì)博物館里最后的事,它依賴
所有失敗的經(jīng)驗活下來,心中
殘存的片段,在連綴生活的片面性,以及
某個存在、卻始終無法被講述的整體。
山向西傾,河道向東。
流水,帶著風的節(jié)奏和呼吸。
當它掉頭向北,斷崖和冷杉一路追隨。
什么才是最高的愿望?從碌曲到卓尼,牧羊
人
懷抱著鞭子。一個莽漢手持鐵錘,
從青石和花崗巖中捉拿火星。
在茶埠,聞鐘聲,看念經(jīng)人安詳?shù)貜慕稚献?/p>
過,河水
在他袈裟的晃動中放慢了速度。
是的,流水奔一程,就會有一段新的生活。
河邊,鏨子下的老虎正棄惡從善,雕琢中的
少女,
即將學(xué)習把人世擁抱。
而在山中,巨石無數(shù),這些古老事物的遺體
傲慢而堅硬。
是的,流水一直在沖撞、擺脫,誕生。它的
每一次折曲,都是與暴力的邂逅。
粒粒細沙,在替龐大之物打磨著靈魂。
我知道風能做什么,我知道己所不能。
我知道風吹動時,比水、星辰,更為神秘。
我知道正有人從風中消失,帶著喊叫、翅、
飽含熱力的骨骼。
多少光線已被燒掉,我知道它們,也知道
人與獸,甚至人性,都有同一個源泉的夜晚。
我的知道也許微不足道。我知道的寒冷也許
微不足道。
在風的國度,戈壁的國度,命運的榔頭是盲
目的,這些石頭
不祈禱,只沉默,身上遍布痛苦的凹坑。
——許多年了,我仍是這樣一個過客:
比起完整的東西,我更相信碎片。懷揣
一顆反復(fù)出發(fā)的心,我敲過所有事物的門。
——每次抬頭,山
都會變得更高一些,仿佛
新的秩序在誕生、形成。
對于前程它不作預(yù)測,因為遠方的
某個低處已控制了所有高處。
經(jīng)過一個深潭,它變慢,甚至
暫時停下來,打轉(zhuǎn),感受著
沉默的群體相遇時彼此的平靜,以及
其中的隱身術(shù),和巖石的側(cè)面
經(jīng)由打磨才會出現(xiàn)的表情。
當它重新開始,更清澈,變得像一段
失而復(fù)得的空白。
拐過一個彎時,對古老的音樂史
有所悟,并試圖作出修正。
——已來不及了,像與我們的身體
驀然斷開的命運,它跌落,被一串
翻滾的高音挾持,去深淵中
尋找丟失已久的喉結(jié)。
我知道山巒的多重性,
知道云霧混沌的立場。
知道有條河,河邊的峰巒一旦
意識到它們將被描述,
就會忽然不見。
它們隱入白云,佯裝已經(jīng)不在這世間。
某次進山,風雨交加,
我注意到,
—路行經(jīng)的垟、嶨、漈,栮、櫟、槭……
都有不斷變幻的臉。
密林曾在我們的談話中起伏。
薇、蕨、嶙峋巨石
也同時在起伏,傍著
紅葉那艷麗、棄絕的心。
但我喜歡的,
是這溪谷深處積年的岑寂,仿佛
永恒的沉默報答了
那在高處嵯峨、回環(huán)無盡的喧響。
流水濟世,亂石耽于山中。
我記得南方之慢,天空
藍得恰如其分;我記得飲酒的夜晚,
風卷北斗,丹砂如沸。
——殷紅的斗拱在光陰中下沉,
老槭如賊。春深時,峽谷像個萬花筒。
我記得你手指纖長,愛笑,
衣服上的碎花孤獨于世。
他喜歡投壺,飲酒,填詞,把美人
認作美狐。
“雪是最大的迷宮?!彼矚g舊句子中
別人不曾察覺的意義。
——河山不容討論,但在詩中是個例外。
他喜歡指鹿為馬——雪給他造出過一匹馬。
“雪并不單調(diào),因為白包含的
總是多于想象?!?/p>
雪繼續(xù)下,雪底的雕欄像輸?shù)舻幕I碼。
一個壓低了的聲音在說:
美哦,讓人耽留的美,總是美如虛構(gò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