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佛
支前任務
嵊泗列島位于離吳淞口約70海里的沿海洋面,其中包括陳錢山、黃龍山、泗礁、大洋山、小洋山諸島。陳錢山曾是國民黨海軍一部分艦艇的基地,海匪張阿六部駐在該島。大洋山和小洋山一度為黃八妹所盤踞。當時各島居民備受壓迫,來往船舶不斷受到騷擾。
1950年我在上海航務局船舶科工作。我們科除以船舶登記、檢查、丈量為日常工作外,還積極進行本港船舶渡海能力的調(diào)查和統(tǒng)計,為解放臺灣做好準備,但是我們對解放嵊泗列島的事情一無所知。
7月初的一天,陳廷俊科長忽然問我“怕不怕打仗”,我說“不怕”。他接著說:“現(xiàn)在有一項隨軍渡海的支前任務,地點不遠,為期約一個月,你愿不愿參加?”我當即回答:“非常愿意參加。”原來陳科長已兼任警備部船舶科科長,并負責解放嵊泗列島的船舶征用和海員調(diào)配工作。那時海運不暢,休閑船舶很多,選擇征用并不困難。只是有的休閑船已將船員解雇,有的船舶船員配備不全。根據(jù)與海員工會約定的分工,他們負責動員待業(yè)船員上船,我們則為船員辦理上船手續(xù)和發(fā)放工資,并派技術(shù)員檢查征用的船舶和監(jiān)督修理及改裝。
幾天后,我局隨軍支前人員陳廷俊、章志誠、馬家驥、宋金麟、孫亮和我等奉命隨帶背包去招商局其昌棧碼頭報到。此后十余天大家日間忙于趕任務,晚上在??看a頭邊的澳大利亞進口漁輪里休息。我的一項工作是在碼頭大廳中接待船員報到和發(fā)放各船船員半月工資。
出發(fā)前的一天,警備部送來一箱原封舊人民幣兩億元(合現(xiàn)在人民幣兩萬元)。這箱鈔票開箱后放在大廳里,我一人無法點數(shù),又不能上鎖,只想盡快將它發(fā)完。其間還不時有電話來要我去接聽,我眼望鈔票真有難以分身之苦。工資發(fā)放手續(xù)倒還簡單,每一艘船均由船長或正駕駛寫一張便條,開列船員姓名及其半月工資金額,該船需領(lǐng)的工資總數(shù),最后簽收即可。不過前來報到的船多人也多,一個接著一個,各船都要經(jīng)過核算,點鈔、登賬、答問等程序,使我連續(xù)十幾個小時應接不暇。夜來軋賬,發(fā)現(xiàn)差錯極小,反而感到意外了。
7月15日晚上,陳科長、章志誠和我奉命移駐民生實業(yè)公司的“沅江”輪,馬家驥移駐“大賢”輪,宋金麟和孫亮分別派駐其他兩輪。這時我們每人都拿到發(fā)給的一張警備政治部的動員令,號召指戰(zhàn)員堅決剿滅盤踞嵊泗列島的海匪,要求做到“軍政全勝”。
7月16日上午9時,“大賢”“沅江”先后起錨開航。章志誠和我為了熟悉本船情況,上下四處跑了一下,只見甲板上戰(zhàn)士云集,或坐或躺,擁擠不堪。走遍全船卻未找到陳科長,我們正在納悶,船已駛抵浚浦局修造廠碼頭,緊靠兩艘海軍F.S炮艇停下。這時看到參謀長魯突和我們陳科長從碼頭上走來,方知他們預定在此上船?!般浣笔沁@次戰(zhàn)役的總指揮艇,魯參謀長即在此指揮進攻,大艙中設(shè)有電臺與登陸部隊聯(lián)系。
我船停泊時,兩艘F.S炮艇在做準備工作。水手們有的在裝彈入夾,有的在檢驗槍炮,另有人將土豆等蔬菜運上船,上上下下,忙忙碌碌。約一小時后,“沅江”先行,兩炮艇隨即掉頭跟上,滿載戰(zhàn)士的漁輪也一一隨行。在這個浩浩蕩蕩的船隊中,只有“沅江”和“大賢”是800多噸的中開門(L.S.M.)改裝的,F(xiàn).S炮艇約500噸,其他是100噸左右的澳制漁輪,各載戰(zhàn)士四五十名,此外還拖帶了一些空的袖珍登陸艇(LSVP),這些20噸的小艇在敵前登陸時很起作用。
鐘鳴11下以后,我們到食堂與船員共進午餐?!般浣笔撬拇裆镜拇?,所備的火腿、榨菜等副食品令人開胃,菜香湯鮮,胃口大增。戰(zhàn)士們此時只吃隨帶的干糧,他們要等登陸后才做飯吃。
飯后小章和我借引水員的鋪位午休,醒來發(fā)現(xiàn)兩艘炮艇擱淺,我船曾數(shù)次試著去拖救均無效,只得一起留下。直到入夜潮漲,炮艇自行浮起,各船才一同前進。
我童年曾隨雙親乘海輪去青島、大連,有過出海的經(jīng)驗,不怕暈船,還喜歡到甲板上去吹海風,看著海鷗隨船飛翔。但這次在海輪上待了十余天,我的兩腿在海風和陽光下暴露得太久,返滬后腿腫異常,不得不休息幾天。
“沅江”屬“二戰(zhàn)”中服役的登陸艇,船員鋪位均在水線以下,此船不論開航或停泊都要開動發(fā)電機送空氣,所以我第一晚不習慣船身的震動和噪聲,久久難以入眠,之后就習慣了。
戰(zhàn)斗打響
這次戰(zhàn)役我軍分兵幾路進攻,一部分船去解放大、小洋山,一部分船去解放黃龍、泗礁諸島?!般浣币魂犈鋫渥詈?,為了擒賊先擒王,先會同海軍兩艘炮艇直取陳錢山,因為它曾是國民黨海軍艦艇的基地,又是海匪張阿六盤踞之處。
當“沅江”駛近陳錢山時,已是7月17日的午前,我們發(fā)現(xiàn)港口箱子奧的地形恰如其名,環(huán)山抱一凹缺,地勢非常險要。船剛要進港,山上數(shù)炮齊發(fā),甲板上一戰(zhàn)士當即中彈犧牲。這表明預先派去勸降的人沒有成功,張匪有意頑抗到底。魯參謀長見此情形立即命令大副倒退,掉頭駛離敵炮射程后拋錨。
為了擊毀敵人的工事,兩艘炮艇不停地繞島航行,每次駛到箱子奧港口,便向山頭發(fā)炮。周而復始,整日不息,這是因為炮艇必須在航行中發(fā)炮。我在“沅江”上看得清楚,每發(fā)一炮,山里就冒起一叢白煙?;仡^向外檔海域看時,發(fā)現(xiàn)遠處有一黑點,我們懷疑是敵艦前來救援,魯參謀長隨即用望遠鏡探視,才知道是一艘我國商輪。
天色剛暗,戰(zhàn)士們就換乘袖珍登陸艇,由上海同來的當?shù)仡I(lǐng)港引領(lǐng),駛向箱子奧準備強行登陸。另有部分戰(zhàn)士乘艇繞到陳錢山背后包抄夾攻。“沅江”仍在原地待發(fā),魯參謀長在橋上發(fā)令指揮,并連連接讀通信員送來的戰(zhàn)報。我們遙望箱子奧,心情非常緊張,只見黑暗中火花飛舞,登陸部隊迎著敵人的機槍火力奮勇挺進。
晚7時10分,電訊傳來捷報,我軍已登陸正在搜索前進。船長請示要不要立刻起錨駛?cè)敫蹆?nèi),魯突同志說:今夜泊此,明晨前進。
7月18日清晨,天還沒有亮,全船人員已起身待命。陳科長取出準備好的軍管會袖章和“安民告示”發(fā)給每一個人以便上山時用。不一會兒“沅江”徐徐駛?cè)胂渥訆W,拋錨后放下渡船,大家以萬分興奮的心情跳上渡船,劃到淺灘。一踏上陳錢山,我們首先看到的是烏賊魚遍地,幾乎沒有插足之處。我要留住這歷史性的時刻,便在登陸前后拍了好幾張照片。
上山后,沿途所見較大的房屋有一所戲院和兩家店鋪,均被我艇炮火擊中。街上的鄉(xiāng)民向我們投以疑問的目光,似乎想知道我們是些什么人,來這里干什么。
走到半山腰,從遠處奔來一人,身穿藍布短衫褲,對我們說他要繳槍投降。問他是誰,他說是張阿六的部下,激戰(zhàn)時換了便衣,準備與同伴逃出島外結(jié)果沒有成功,現(xiàn)帶上槍支子彈來投降。我們便將他押送到設(shè)在偽警局的軍管會。
聽路旁鄉(xiāng)民說,張阿六已逃離此島。我軍炮擊時,張阿六的把兄弟們正在大擺宴席,慶賀他納妾之喜。開戰(zhàn)后他曾電告臺灣求援,但沒有下文。我軍登陸后,他和幾個死黨想從后山乘帆船逃跑,不料后路早被另一批登陸部隊切斷,他走投無路成了甕中之鱉。張匪被俘虜后,曾用石塊猛擊自己頭部企圖自殺,結(jié)果僅受了點輕傷。
“沅江”等船停泊箱子奧時,我們每天清晨起床,早餐后乘渡船上山,下午回船休息。有時中午也回“沅江”吃飯。其間,在他島執(zhí)行任務的孫亮曾來陳錢山匯報工作。我們一起溜達,走遍全島,還在半山一茅屋前小坐并攝影留念。
解放嵊泗列島的任務于7月18日宣告完成。為了將駐島部隊的軍需品卸岸和做一些其他工作,“沅江”在港內(nèi)停泊十四天。
決定回上海的那天,一艘袖珍登陸艇載來被俘虜?shù)膹埛思捌洳肯碌热耍麄儚奈掖字苯颖谎哼M大艙?!般浣钡竭_上海匯山碼頭時,兩輛紅色警備車已等在馬路邊了。我們等到這批海匪被押上車后,才背起背包下船回家。
幾天以后,警備部和海員工會在四川北路融光大戲院(今國際電影院)召開慶功大會,會后放映《攻克柏林》影片。8月1日我們六個支前人員分別領(lǐng)受了“支前渡海解放嵊泗列島紀念證”和“海員支前解放嵊泗列島”銅質(zhì)紀念章。
鋃鐺入獄
解放嵊泗列島的支前工作結(jié)束后,半年還不到,我突然惹上官司,被判刑勞改。
那是舊歷除夕前不久的一天,陳科長不在,第二科的何金奎科長叫我上樓去保衛(wèi)科談話。我上樓后,保衛(wèi)科長神情嚴肅地詢問我代寫輪船業(yè)登記文件之事。
航政局被接管后,因為我原來就是從事船舶登記的工作,遂在船舶科工作。船舶登記文件內(nèi)容繁雜,需要說明設(shè)立緣起、營業(yè)計劃、組織章程、航線圖等,一式三份,船行一般請律師寫,費用數(shù)百元,但是一些小船主請不起律師便委托我們代寫。這事都是公開進行的,大家都知道。我常利用業(yè)余時間代寫這種申請文件,并由我愛人抄寫,每份收費二三十元。我們當時月工資六十余元,這些不定期的外快對我們來說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我在支前回來后,發(fā)現(xiàn)小兒道孫腿部高度燙傷,我家每天要籌款購買昂貴的青霉素為他注射,家中幾有揭不開鍋的情狀。于是,代寫登記文件更成了我家的一筆救命錢。從1949年至1951年我從中共得人民幣900元。
我向保衛(wèi)科長如實講述了我代寫小船行輪船業(yè)登記文件和收受報酬的情況,并報告了具體對象和金額。接著保衛(wèi)科長又叫其他人上樓問話。最后,他問我要不要給韓局長打電話。事情就是這樣,我沒有必要再多做其他解釋,我于是對保衛(wèi)科長說不必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保衛(wèi)科長隨即打電話給福州路市公安局派人來帶走我們。不久,來了兩名便衣將我們帶到市公安局。那里的人又問了我們一次代寫船行登記文件的事情,但是這次純粹是問口供,一結(jié)束便讓我們仔細看過口供筆錄后簽名。一切就緒后,我們就被關(guān)進了各自的班房。
我心中很是不甘,我一沒偷,二沒搶,這是我的勞動所得啊。曾經(jīng)有一次,解放軍的船來了,請我代寫登記文書,后來我們陳廷俊科長就把錢給我送來了。陳科長是地下黨,有大副資格,人很好。我對他說解放軍的錢我們怎么能收呢,但是陳科長說這是勞動所得,你應該拿。事到如今,這種時候我自然不會以陳科長以前說過的話來為自己辯護,因為他本來就同新來的新四軍干部有矛盾,說出來我會害了他,所以我不想把他牽扯進來。
天色漸黑,拘留室中的六七個人一直埋頭不語,忽然有人送來一個大包裹叫我簽收,說是家里送棉被來了。我心頭一熱,立馬打開,發(fā)現(xiàn)除了棉被一條外,還有替換內(nèi)衣兩套。那棉被并不是家中一直用的以針線縫上被面的棉被,而是新棉花胎套在白布被套內(nèi)。我知道這一定是吾妻慧娟請教了有相同經(jīng)驗的人,趕做出來的?,F(xiàn)在我被抓進來了,我的兩兒一女得靠她一人拉扯,她受的罪不比我輕啊。
1951年6月12日,我們的案子終于開庭,我們幾個從事代寫登記文書的留用人員均被抓判刑,罪名就是我們沒有改造好舊思想,一味要錢。我的“貪污”金額是900元,但是判刑時已實行一萬元抵原來一元的新貨幣制度,這一金額就變成了900萬元。
宣布判決時,我的辯護律師為我辯護說我父親是楊杏佛,曾經(jīng)營救過很多進步人士,希望政府對我從寬處理,但被我當庭拒絕,我說這事與政治無關(guān),于是我以貪污罪被判刑三年。可是幾個月后,卻正是出自政治原因,我又被加刑兩年。不知是誰檢舉了我在汪偽政府任職的歷史,于是法院再度提審我,審問我過去的歷史,我一一據(jù)實回答。審判員質(zhì)問我為什么早不交代,我說之前所訊都是針對代寫申請文件的事情,沒有涉及歷史。審判員當庭查閱了之前的審訊筆錄,但未予置答。我最終因漢奸罪被加判兩年,合并執(zhí)行。
這當中也有過減刑的機會。不知是誰為我求情,法院曾派人到我勞改農(nóng)場來提審我,查看我的表現(xiàn)。我當時很不服氣,認為自己不是貪污,貪污和代寫文書完全是兩回事。來人見我不認罪,很不開心,于是此事便沒有成功。但是凡事禍福難料,這對我來說也不一定是壞事。潘漢年時任上海市副市長,法院派人來提審我極有可能是他在過問我的事情,后來潘漢年出事了,我要是因為他的關(guān)系出獄,被牽連上也不一定。
1981年9月,我向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提起申訴,要求撤銷對我的“貪污罪”和“漢奸罪”的判決,澄清我的歷史和政治身份。1982年5月,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刑事審判庭做出判決,對我的上述二罪予以撤銷,并對當時同我一起獲罪的其他人,也做出不予追究刑事責任的判決。欣聞此訊,我當年的難兄難弟們特地上門來,同我一起祝賀終于脫掉了貪污犯的帽子。
幾年后,船檢局上海分局馬家驥局長給我打來電話,邀請我參加慶祝該局新廈落成的午宴。馬局長是我當年的老同事,我們曾一同支前解放嵊泗列島,現(xiàn)在已經(jīng)官至局長,那天他親自來我家接我去浦東,說我們老同志不論退休與否都要參加。我們參觀新廈后便入席午宴,席間的老同志并不多,尤其那些來自新四軍的人員,一個未見。只有解放后隨同王專員來接管的孫同志來了,他算是當年真正的接收大員,已經(jīng)退休,很是熱情地與我交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