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好 沈海濱 袁云

每個中國人的夢里都有一只猴子，從童年開始它便駕著五色祥云迤邐而來，然后在各種比喻、象征中追隨我們成長的腳步，直到老去還有人帶著自嘲與欣喜而自稱“老猴子”。猴子早已不僅僅是一種動物，而是帶著濃重的中國文化基因，滲入民眾生活的細(xì)節(jié)之中。

在猴年到來之際，我們不妨以文明的視野來審視猴子。穿越塵封的厚重典籍，在唐詩宋詞的青天白日下，談?wù)摵镒悠鋵嵰彩钦務(wù)撐覀兊奈幕?。猴事七十二變，每一“變”都是人心?/p>

猴子的文學(xué)史

猴年說猴，自然要從生肖開始。十二生肖，猴曰申猴。“申”在甲骨文中，被刻畫為兩個母猴相對而立的樣子。漢代王充《論衡·物勢》中說：“申，猴也?！?/p>

其實，在我國古書中，并未將猿猴做明確區(qū)分。盡管有不同的名稱來指代，比如狙、猱、沐猴（獼猴）、猢猻、猶、猩猩、玃、猨狖、山魈、狒狒、馬留、馬化、如拳等，但“猿”與“猴”更多被視為同義詞。

談詩，最早莫過于《詩經(jīng)》，其中就有關(guān)于猿猴詩句?！缎⊙拧そ枪分袑懙溃骸拔憬题?，如涂涂附。君子有徽猷，小人與屬。”翻譯成現(xiàn)代文就是：“不要教猴子爬樹，像用泥來涂附。君子有美德，小人要來依附?！边@大約是迄今最早的涉及到猴的詩句，而且由此派生出成語“教猱升木”。當(dāng)然，這里的猴子似乎不是什么好形象。

《莊子·齊物論》中也提到過猴子，說一個養(yǎng)猴人，拿橡子喂猴，對猴子說：“朝三而暮四”，猴子聽后都很生氣。于是，養(yǎng)猴者改口說：“然則朝四而暮三”，猴子們聽了都很高興。這也是成語“朝三暮四”的源頭，當(dāng)時指反復(fù)無常，用詐術(shù)來欺騙人。雖然諷刺的是養(yǎng)猴者，但猴子的智商顯然也很堪憂。

司馬遷在《史記·項羽本紀(jì)》中，講了另外一個典故“沐猴而冠”：“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沐猴，就是獼猴。猴子戴帽子，比喻外表裝得像個人物，卻是人面獸心。以此來譏諷那些依附權(quán)貴竊取名位之人。后世又有了一個詞“樹倒猢猻散”，講的是攀附權(quán)勢的后面一步。

后來，開始有關(guān)于猿猴的故事。東漢趙曄所寫的《吳越春秋·句踐陰謀外傳》中，提到袁公與處女比劍，而后化成白猿離去。這是中國古代有關(guān)猿猴故事的較早記載。這個故事影響了后世很多人，從金庸所寫的短篇小說《越女劍》，到新銳導(dǎo)演徐浩峰執(zhí)導(dǎo)的電影《箭士柳白猿》，都能看到這個故事的影子。

西晉著名詩人傅玄寫過一篇《猿猴賦》，生動描寫了猴子表演節(jié)目時的情景：“……揚(yáng)眉蹙額，若愁若嗔?；蜷L眠而抱勒，或嚄咋而齟斷，或颙仰而踟躕，或悲嘯而吟呻……”這里，猴子成了演員，換種說法就是，耍猴這一技術(shù)已到了較高水平。

晉代名臣張華所著的《博物志》中記載：蜀山“有物如獼猴，長七尺”，能像人一樣行走。見到路上的婦女，貌美的便“盜”之而去，“人不得知”，甚至與被盜婦女生子。這里的猴子成為好色之徒。智商是提高了不少，只是成了反面角色。

漢代有一首《巴東三峽歌》：“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巴東三峽猿鳴悲，猿鳴三聲淚沾衣?！钡侥铣?，劉義慶在著名的《世說新語》中又講了一個猿斷腸的故事。當(dāng)年，東晉大將桓溫率兵進(jìn)入蜀地，至長江三峽，部隊中有人在江岸上逮到小猿，而那只母猿便沿著江岸追逐，一路哀號，“行百余里不去”，最終跳入船上，氣絕而亡。士兵們剖開母猿的腹部，只見其腸已因過度悲痛而斷成一寸一寸的?！盎腹勚?，怒”，當(dāng)即傳令將那個逮到小猴的手下黜免了。這一段故事寫得極為傳神，母猿成為愛子如命的慈母。此后，過三峽而詠猿啼成為中國古詩的一個傳統(tǒng)。李白、杜甫、白居易、韓愈、杜牧、李商隱等均有詠猴的詩句。

中國人的猴文化

猴文化的形成與發(fā)展，約定俗成的成語諺語、歇后語甚多。成語如“朝三暮四”、“沐猴而冠”、“心猿意馬”等；諺語如“殺雞給猴看”、“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等；歇后語“猴子爬樹———拿手戲”、“猴子看果園———越看越少”等，常被使用。

在西漢就有了猴舞。西漢長信少府檀長清曾在一個盛大宴會上表演獼猴舞。長沙馬王堆3號漢墓出土的西漢帛畫《導(dǎo)引圖》 上有“沐猴灌”的名目和圖像，描繪的正是猴子的動作。三國名醫(yī)華佗首創(chuàng)“五禽戲”，第四個“戲”（運(yùn)動）就是“猴”。到明代，名將戚繼光所著的《紀(jì)效新書·拳經(jīng)捷要》有猴拳的記載。

不能不提的還有宗教。其實，最初在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心目中，人與猿猴的界限很分明。佛教傳入中國后，印度的猿猴故事逐漸融入了中國猴文化，也影響了中國人對猿猴的看法。在印度人心目中，人與猿猴的界限十分模糊，而且猿猴中不乏“高人”。

比如，《六度集經(jīng)》卷五寫道：一人墜入深谷，獼猴將他背上平地。那人卻想打死獼猴喝它的血。他用石頭打獼猴的頭，血流一地。獼猴卻毫無憎恨之意，反而將他送上回家的路。卷六又寫道：從前有一群猴子因天旱饑餓，猴王帶它們到國王的園子去吃果子，被國王的人包圍。猴王把它的肢體和樹藤連在一起，讓數(shù)百只猴子從身上通過，救了猴群，自己卻耗盡體力，被國王捉住。這里的猿猴，似乎有了圣人的光環(huán)。

中國人受佛經(jīng)影響，也寫了很多猴子與佛經(jīng)的故事。唐代張讀《宣室志》卷八中有一篇《猿怪》：楊叟病重，醫(yī)生說需要吃人心滋補(bǔ)。其子楊宗素在山里遇見一老僧，自稱姓袁，說愿意舍身救人。宗素便提起父親的病。老僧愿意舍出自己的心，條件是先吃一頓飯。宗素應(yīng)允。飯后，老僧上樹，念《金剛經(jīng)》：過去心不可得，現(xiàn)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并說：“你要我的心，也不可得?！闭f罷，化為一猿跳躍而去。

毋庸置疑，最著名的猿猴故事乃是《西游記》，然而很多人并不知道，吳承恩也受了印度傳統(tǒng)的影響。在印度史詩《羅摩衍那》中，曾寫到一個神猴名叫“哈奴曼”，有四張臉和八只手。故事中稱：羅摩是大神毗濕奴化身，羅摩之妻悉多非常美麗，被楞伽城十頭魔王羅波那用計劫走。羅摩在尋妻途中助猴王須羯哩婆奪得王位。猴王派手下大將哈努曼，隨羅摩尋妻。哈奴曼勇敢機(jī)敏，能騰云駕霧，火燒楞伽宮，盜仙草，終于幫助羅摩征服了強(qiáng)敵，救出悉多。從孫悟空身上，無疑可以看到哈奴曼的影子。當(dāng)然，《羅摩衍那》已經(jīng)久遠(yuǎn)，假如你想了解哈奴曼的故事，有一部比較新的印度電影名叫《小蘿莉的猴神大叔》，值得一看。

在我國西藏，還有一種“獼猴變?nèi)恕钡墓适?，散見于《瑪尼寶?xùn)》、《五部遺教》、《柱間史》等史籍。故事是傳說在雅礱河谷地區(qū)有一只修行的獼猴，遇一羅剎女糾纏，要求與它結(jié)為夫妻。獼猴最初不允，后聽了觀音菩薩的點(diǎn)化，與羅剎女生下六只小獼猴，并把它們送到果實豐足的樹林中去生活。三年后，老猴去探望眾獼猴，小獼猴已繁衍五百多只。由于果實有限，眾猴正面臨饑餓的危險。老猴又從觀音菩薩那里取來了青稞、小麥、豆子等五谷種子，灑向大地。眾獼猴因吃到了充足的糧食，身體逐漸發(fā)生變化，最終變成人。這一故事，顯然有極濃厚的宗教色彩。

尊猴為“祖神”

猴子，在中國民俗文化中的地位非同一般，甚至到了無處不在、無所不能的地步。

中國至今還存在著尊猴為“祖神”的一些少數(shù)民族，并保留著相應(yīng)的禁捕、禁食和節(jié)日祭祀等傳統(tǒng)習(xí)俗。西藏古稱吐蕃，其先民即以猴為祖圖騰。據(jù)《唐書》和《資治通鑒》記載：吐蕃人古有“紋猴面”的習(xí)俗。藏族古籍《西藏王統(tǒng)記》中就有關(guān)于其先祖系獼猴所變的神話。至今，在藏族舉行盛大慶典的“跳神”儀式中，仍保留著頭戴猴王面具的舞蹈。西南地區(qū)的彝族也有崇猴氏族，稱“阿奴普”；僳僳族也有拜猴氏族，稱“獼扒”。生活在云南瀾滄江、怒江上游的怒族也崇猴，稱“斗華蘇”；居住在云南西雙版納、景洪兩縣的克木人均崇猴，嚴(yán)禁捕捉、食用；廣西南丹縣的瑤族，稱其始祖妣為“母猴”；其它土家族、羌族都有崇猴氏族。

漢族居住的廣大中原地區(qū)，如稍加留意也不難找到往昔先民崇猴、敬猴的痕跡。最典型的如淮陽農(nóng)歷二月人祖廟會上，大量出售一種叫“人祖猴”的泥塑玩具，這種“人祖猴”造型猶如一尊神，頭戴冠冕，威嚴(yán)莊重。猴體下部皆繪有女陰生殖符號，被當(dāng)?shù)厝俗鸪鐬槿祟愂甲媾枷?。豫北地區(qū)浚縣大山上，除有巨型泥塑彩繪生肖猴神像外，所有寺院的石雕欄柱上均雕有各種不同造型的石猴，每年一度的正月古會上又出售大量泥猴玩具，尊稱“靈猴”；南陽地區(qū)方城的小頂山，每年農(nóng)歷三月三有古會，會上出售一種石雕“小石猴”，當(dāng)?shù)厮追Q“好時候”（諧音），香客踴躍購買，尊為吉祥物。南陽伏牛山一帶，山林茂密，多獼猴出沒，當(dāng)?shù)厝司春?，供奉猴神，南陽?zhèn)平的玉雕飾品中亦多猴子造型，取“平安護(hù)身、多子豐產(chǎn)”的吉兆。

看我“馬上封侯”

中國還有一個經(jīng)典的造型，猴子騎于馬上，寓意“馬上封侯”，泛指步步高升。據(jù)說，這一樣式自清代開始盛行，因為滿族人是馬背上的民族，所以有了各種“馬上體”。在民間，特別是繪畫和剪紙中，這樣的紋樣還有很多。比如，猴子爬到樹上，旁邊加一只蜜蜂，樹下是一頭跪著的像，即為“封侯拜相”；猴子在捅馬蜂窩，樹下站著一頭鹿，取“封侯得祿”之意；樹枝上掛一顆印，猴子到樹上摘印，還有蜜蜂在飛，即為“封侯掛印”。

為圖一個好彩頭，以猴為題材的吉祥畫、剪紙、雕刻、工藝品等大行其道。宋代易元吉擅畫猿猴，形象寫實，系工筆風(fēng)格。到了明清時代，猴子騎馬看著飛蜂的畫很常見，表示“馬上封侯”。近代以來，畫家畫猴的逐漸多了起來，嶺南派畫家高奇峰以工筆加水墨畫猴，齊白石大寫意技法畫猴，王夢白近乎小寫意畫猴等。常見的猴畫內(nèi)容會有：一只猴爬在楓樹上掛印，表示“封侯掛印”；一只毛猴騎著一匹駿馬行走，表示“馬上封侯”；一只猴子騎在另一只猴子的背上（“背”與“輩”同音），表示“輩輩封侯”；九只猴子攀牽或坐在一棵松樹中，表示“延年益壽、富貴長久、子孫個個封侯”等；一個大猴身上爬著五只小猴，表示“五子登科全為侯”。剪紙圖案為一只猴子屈蹲在桃樹上，猴子兩只手臂彎伸在耳朵兩側(cè)，宛似一對蝙蝠形狀（“蝠”與“?！蓖簦⒁狻案垭p全”。猴桃瑞壽剪紙圖案，則表示吉祥如意。

一些地方，無論炕頭、碼頭，乃至民居都有猴雕。傳說猴能保佑小孩平安，孩子長大以后精明能干，所以山西、陜西等地的農(nóng)家炕頭上，常有一個用青石雕刻的小石猴，專門用來拴六七個月剛學(xué)爬行的幼兒。過去三門峽、陜縣一帶古渡口，在木船靠岸系繩的木樁頂端都雕有一只神采奕奕的猴子，煞有介事地坐著，似在東張西望。這是因為孫猴子水性好，能潛入東海大鬧龍宮，敬它可以保駕護(hù)航，人船平安。過去渭南地區(qū)的許多拴馬樁的頂端都雕有石猴（如同古人在馬廄梁上雕猴畫猴一樣）；這是可以辟邪的“弼（避）馬瘟”形象，能夠確保牛馬健康成長，為人們帶來滾滾財富。

猴工藝品自古很多，不可小覷。早在漢代，陶制玩具猴已在民間出現(xiàn)，唐代洛陽有小型三彩釉母子猴，宋代禹州有青釉瓷猴，明清時期各種彩釉瓷猴更為多見。現(xiàn)代猴子玩具層出不窮，山東高密、河南淮陽等地有“泥塑猴”（哨子），北京有“蟬塑毛猴”，江蘇有“絨花猴”，各地還有“布制猴”、“面塑猴”、“吹糖猴”、“皮影猴”、“風(fēng)箏猴”、“塑料猴”等，數(shù)不勝數(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