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寅飛
馮家用七萬塊娶了一個能說會干的越南媳婦。這個消息經(jīng)過鄰居、媒人口口相傳,當?shù)氐那嗄昴凶觽兯坪蹩吹搅诵碌南M?/p>
位于冀魯豫三省交界處有一個非常普通的縣城冠縣,這里曾經(jīng)是國家級貧困縣,農(nóng)民主要靠種植小麥和玉米為生。時至今日,冠縣已經(jīng)摘掉了貧困的帽子,但是農(nóng)村青年男子結婚娶妻仍是個難題。
進入這里的農(nóng)村,總能在村子里最寬的路兩側見到“倡樹婚育新風”宣傳標語,要求大家倡導喜事新辦,婚禮節(jié)約。事實上,除了個別有錢人家蓋起了二層洋樓,體面闊綽之外,其余的普通人家?guī)缀醵际乔逡簧乃乃姆椒降莫氶T小院,花幾萬塊錢蓋起正南正北三兩間平房,過著忙時而作,閑時打工的平凡生活。只不過家有未婚男青年的人家越來越感覺跟不上水漲船高的彩禮步伐。而2014年前后的一大批自稱越南新娘的陸續(xù)到來和閃電逃跑讓這些原本拮據(jù)的家庭雪上加霜。
一位被騙青年的媽媽執(zhí)意不讓記者到他們家去,怕拍了照片上網(wǎng)之后會影響兒子以后再找老婆。不過,她帶著《方圓》記者來到了一個為了兒子娶媳婦花盡所有,最后住進平矮小房的老兩口家中。在那里,多名受騙者家屬述說了多達數(shù)十個自稱來自越南的女子的騙婚故事。
娶不起的本地媳婦
從冠縣辛集鄉(xiāng)的集鎮(zhèn)上沒有直接去楊洼村公共汽車,集鎮(zhèn)上的黑車要價十五元才愿意去楊洼村。其實楊洼村離集鎮(zhèn)也只有5公里左右,黑車慢慢悠悠地跑了一段柏油馬路后便轉入到通往楊洼村的泥路中。楊洼村在一大片麥田的包圍之中,楊建忠騎著他的三輪電瓶車迎面從村子深處里面出來。
這輛新?lián)Q了電瓶的三輪車是他出門必不可少的代步工具。因為十余年前的一次感冒引發(fā)了腎病綜合征,最后不斷吃藥的副作用直接導致雙腿的股骨頭壞死,就這樣落下了殘疾,“偶爾走個幾米遠還可以,想走遠一點必須依靠拐杖?!?/p>
行動不便不是他最大的苦,心里最憂傷的事情還是他兒子的婚事。他有兩個兒子兩個女兒,小女兒還在上小學,大女兒在幾年前彩禮沒有大漲的時候就嫁出去了,對方拿過來的不到四萬的彩禮,為了給女兒爭面子,在她出嫁的時候還是一分不少原數(shù)回了過去。但到了這兩年兒子需要結婚的時候,娶個本地姑娘成了可望而可不及的奢求。
“現(xiàn)在這個村子里到了結婚的男娃有二十多個,而小妮子我知道的只有兩三個?!睏罱ㄖ艺f,除了幾十年積累下來的男女比例失調,不少出去打工的姑娘在外成家更讓農(nóng)村男娃成家的困難雪上加霜。而鄉(xiāng)里鄉(xiāng)外婚嫁女方要求的彩禮從三萬漲到六萬八萬,近一兩年又開始講究“萬紫千紅”(1萬張五元的和1千張100元一共要15萬),同時需要有車有房,房子還必須是鎮(zhèn)上的社區(qū)房。
楊建忠家有兩處獨門小院,為的就是給兒子結婚準備的,后院是2008年建的,深黃色的家具卻已落下了一層薄灰。今年29歲的哥哥楊思成和小兩歲的弟弟以前一直在外地打工,但這些年每年賺來的錢只能勉強貼補家用。楊建忠本人行動不便,妻子還有精神疾病要靠藥維持,要想娶本地媳婦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們這樣的家庭情況,連媒人都不會上門?!?/p>
一大巴車外地女人
這些年在冠縣的農(nóng)村,像楊洼村的青年這樣娶不上媳婦不再是稀奇的事情。不過突然有一天一群外地女人的到來似乎解了這些人的燃眉之急。住在鎮(zhèn)上的村民張大媽繪聲繪色地形容道,她印象中曾看到一下子來了“大巴車一車的外地女人”。
也就是在2014年初,與辛集鎮(zhèn)挨著的白官屯村馮家就迎來了其中一位嘴甜能干的越南新娘小花。對于這樁婚事一切都是那么的簡單,而媒妁之言則成為了最主要的過程。
2014年2月16日(農(nóng)歷正月十六),五個媒人帶著小花相約而來。在馮家父母用多年來的積蓄新修好的院子里,25歲的馮全程用自己這些年在南方打工攢下來的錢作為彩禮尋得了自己的另一半。按照事先商定的,馮家總共給了7.1萬元,其中取6.6萬作為吉祥數(shù)字算作彩禮,同時由媒人兼小花的表姐王曉蘭把這些錢寄給遠在異國的小花父母,其余五千元則平分給每個媒人。
沒有婚禮也沒有領證,小花當晚就住進了馮家。馮全程也打算不再外出打工了,幾天之后兩人便一起開始在附近的紡紗廠上班。而且小花的表現(xiàn)著實讓周圍的人另眼相看,在紡紗廠里,她幾乎干著與男人一樣的活;回到家之后,就立刻幫助婆婆一起干家務,還時不時地做幾個越南菜。更讓馮家人歡喜的是,小花一口一個爸爸媽媽,“嘴那個甜,叫得那個親?!瘪T家二老心里樂開了花,所以也自然盡自己最大努力對她好,“每隔三四天宰一個走地的公雞給她補身體,自己家里的土雞蛋隨便吃?!瘪T母說,我想著對她好點,讓她能夠真心實意、踏踏實實地在這兒過日子。
有一天,小花還悄悄地跟馮母商量說,“媽媽,我在越南還有個兄弟,過段時間讓他也過來你看行不行?”馮母回答:“當然可以啊,正好順便讓他把你的戶口本帶過來,好領結婚證,到時候我給你們補辦婚禮宴席?!毙』ㄐ邼攸c點頭。
“口碑好”的越南媳婦
馮家用7萬塊娶了一個能說會干的越南媳婦。這個消息經(jīng)過鄰居、媒人口口相傳,當?shù)氐那嗄昴凶觽兯坪蹩吹搅诵碌南M?/p>
正在為兒子婚姻發(fā)愁的楊建忠和鄰村的韓永年私底下討論:“給俺小子也尋個越南姑娘。”于是,他們通過媒人聯(lián)系上了小花,讓她幫忙介紹其他的越南姑娘。小花也很爽快,沒過幾天就回復說自己有兩個越南朋友丹丹和阿紅正好在山東,也愿意嫁過來。
2014年4月初,在馮全程與小花共同生活的單獨小院里,楊韓兩家父子一起與丹丹和阿紅見面了。雙方都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寒暄過后,雙方表示先各自回家考慮考慮。其實,真正考慮的是錢的問題。此時的小花搖身一變成為了媒人,她提出的丹丹和阿紅的彩禮同樣是6.6萬。
回家之后,楊思成告訴父親,他相中了阿紅。但當考慮到彩禮錢時,父子兩又開始犯愁了。仔細算算家里十畝地的玉米,去年的收成是一萬斤,總共賣了八千多塊錢,這一過年花費了不少,這些年攢下來的錢肯定湊不夠對方提出的彩禮錢。還沒等父子倆再想想辦法,韓家傳來消息,已經(jīng)在第二天給了小花彩禮將阿紅領回家了。
不過這也給了楊家父子一個好消息,小花說丹丹相中了楊思成,所以彩禮可以少點。父子倆立馬趕了過去,最終以3.9萬元的彩禮錢成交了。2014年4月4號晚上,丹丹只提著一個小包就來到了楊家,當晚兩個人就住在了一起。
楊家的后院貼上了喜字,雖然也沒辦酒席,但還是特意添置了新的電視、家具,這座空置了五六年的院子終于迎來了新的女主人。高興之余,楊建忠騎著他的三輪車馱著楊思成和丹丹一起去集鎮(zhèn)上,想給丹丹置辦幾身像樣衣服。丹丹卻只是挑選了一套便宜的,這讓楊家人特別滿意。
雖然丹丹整天待在房間里不是看電視就是用一口他們聽不懂的方言打電話,只是吃飯的時候才出來,用非常標準的普通話叫聲爸爸媽媽,但是看到丹丹整天大多數(shù)時間跟兒子一塊,有時兩個人還一起去與小花、阿紅串門。這樣的日子不就是普通生活的開始嗎?只是丹丹的身份一直讓楊建忠不踏實,“她的身份證就像小學生的卡片一樣,但戶口本又要等結婚兩個月以后她父母才給郵過來”,我們也不好強求她什么。
接了個電話集體逃跑
沒有明確的身份信息是這些來到冠縣的越南新娘共同的特征,他們跟當?shù)厝私涣鞯臅r候是普通話,自己打電話或者跟同鄉(xiāng)交流的是別人根本聽不懂的語言。與此同時,在辛集鄉(xiāng)迎娶越南新娘的現(xiàn)象在整個冠縣及周邊縣市似乎僅僅是冰山一角。
通過像傳銷一樣不斷發(fā)展下線,這些自稱是越南人的女子不斷引入新人,《方圓》記者從冠縣法院的一份判決書中得到看到,自稱越南女子的王曉蘭嫁到梁堂鄉(xiāng)的后何仲村、王明明嫁到了冠縣蘭沃鄉(xiāng)后王羨村、王婷婷嫁到了工業(yè)園區(qū)馬宋店村,還有王小玲東古城鎮(zhèn)正疃村、李婷婷嫁到了后田莊村,同時還有鄭小紅經(jīng)介紹嫁入了河北館陶縣魏僧寨鎮(zhèn)趙官寨村、洪小花嫁入了路橋鄉(xiāng)果子園村等等。在這些人當中,距離辛集鄉(xiāng)三十多公里外的梁堂鄉(xiāng)后何仲村人吳曉天“娶到”的王曉蘭來得是最早的。
2013年7月初,已經(jīng)29歲的吳曉天因為父母早逝,生性老實的他雖然在外打工十來年,卻從來沒有談過一個對象?!霸诠さ馗蛇^搬磚、和泥,在北京天津做過送水工,沒有心思也沒有時間談對象?!眳菚蕴煺f。在一次見面后,吳曉天便帶著東拼西湊的6.5萬元來到王平家中,把梳著大粗辮子、皮膚黝黑的王曉蘭接回了家。
王曉蘭開始每天給他做飯、洗衣服、做家務。整日上班一心想早點還債的吳曉天從來沒有跟王曉蘭深入聊天過,偶爾提及去領結婚證,也都被她以跨國婚姻太麻煩,自己材料需要家里準備為由搪塞過去。不過吳曉天發(fā)現(xiàn)跟自己交流得很少的王曉蘭藏著兩個手機,即使在晚上電話也特別多,用著吳曉天一句都聽不懂的外地話經(jīng)常會有很長時間的通話。每次吳曉天問王曉蘭跟誰在打電話,王曉蘭有時候說在跟家里打電話,有時說在給別人介紹對象掙錢。
日子一天天地過著,讓吳曉天原本認為還湊合的生活在2014年4月14日徹底打破了。此前一天,王曉蘭接到在河北邯鄲的越南籍婦女打來的電話,通知她邯鄲警方開始調查非法入境的越南籍婦女。所以在14日的早上,王曉蘭給即將下夜班的吳曉天打電話,說要外出幫自己嫁到河北的妹妹去解決跟人打架的事情,這一走,就杳無音訊了。
而在同一天,那些由王曉蘭等人介紹的越南媳婦都開始以各種理由開始逃跑。這天早上,白官屯村的馮全程剛娶進門才兩個月的阿花,以要去買衣服為由騎車離家。楊洼村剛進門十天的丹丹以“要送兩個妹妹走”為由,讓楊建忠騎著他的三輪車送她去集鎮(zhèn)坐上了前往縣城的公共汽車。直到楊建忠回家后發(fā)現(xiàn),丹丹匆忙走時還未關的抽屜里化妝品和前幾天開的感冒藥等所有個人物品都無影無蹤后,才預感丹丹這是逃跑了。事實上,等楊思成、馮全程等人趕到集鎮(zhèn)時早已沒有了他們的蹤影。而當他們到冠縣公安局刑警大隊報案時才發(fā)現(xiàn),刑警大隊已有和他們有相同遭遇的七八人報過警了。
進看守所送飯的“丈夫”
嫁到楊洼村的丹丹走后兩個月,用一個屬地為廣西的號碼給楊思成打來電話,說她可能懷孕了,現(xiàn)在在南寧的親戚家,希望楊思成能過去找她。父親楊建忠為此事整整考慮了一個晚上,“去擔心有危險,但不去也不甘心,說不定還能跟著回來,也不枉費了這幾萬塊辛苦錢”。最后楊思成覺得對丹丹還是有感情的,就辭了手頭的工作去了南寧。在那里,兩個人靠擺地攤賣蔬菜為業(yè),再次開始了新生活。
丹丹還抽空給楊建忠打了電話,懇求他如果有警方找他辨認的話,就不要告訴他們認識這個人。事實上,在此之前已經(jīng)有公安機關的人員讓楊建忠做了辨認和筆錄。
2014年8月5日,因為楊思成爺爺去世,丹丹幫他去火車站買票。楊思成給了她幾百塊錢,可是丹丹這次外出卻又莫名其妙地失蹤了?!半y道又跑了?”楊思成有些不相信地問自己。丹丹的下落直到冠縣公安通知楊建忠去看守所探監(jiān)才明確。原來當天丹丹拿著楊思成的身份證去南寧火車站買車票,被南寧警方抓獲后又移送回了冠縣。這次冠縣公安打電話是因為丹丹沒有家屬給她送生活必需品。
接到消息的楊思成和父親擔心她在里面挨凍,帶著自己家被子和之前給她買的衣服去了看守所,還給她存入了200元錢作為里面的花銷。雙方在隔著鐵窗見面了卻什么話都沒說,丹丹看了一眼這對父子低下了頭,只聽到陪同的女警問道,“你認不認識他們?”丹丹回答,“認識。”轉身之后就只有穿著黃色號服的背影走入了轉交冰冷的鐵門。
2015年7月,冠縣越南新娘逃跑案中的其中3人,王曉蘭、阿英和丹丹因詐騙罪被法院分別判處有期徒刑12年、7年和1年8個月。王曉蘭的介紹人王萍目前正在被網(wǎng)上追逃。對于其他涉案的非法入境越南籍婦女,由于均使用假名、化名聯(lián)系,無任何有效身份證明,且關系網(wǎng)較為復雜,交替作案,涉案地域廣,案件正在進一步偵查中。
直到最近,部分受騙者的家屬才知道這個案子已經(jīng)了結。當被問道是否知道買賣婚姻違法,有青年家長回答:“不知道,大家都是這么干的呀?!比⑦^越南新娘的“丈夫”干脆表示再提這個事情也沒有意義,“不如現(xiàn)在好好上班掙錢,娶個本地媳婦”。(文中受騙者及親屬姓名均為化名)